夏日的陽光毒辣如火。君青藍站與樹蔭下尚覺得暑氣蒸騰的人憋悶難耐。肉包早跑到青石板鋪就的廊簷下臥倒了,恨不能將漆黑如墨的舌頭盡數吐出去才甘心。薑盈手裡攥著塊手帕拚命的扇,然而那薄薄一塊手帕根本不能驅散天地間熱浪,反倒叫人心中更加的焦躁。薑羽凡則離著薑盈極近,試圖借一絲涼。 鄧春旺跪在小院正中,頭頂無片瓦遮頭,汗水早將身上衣衫給濕透了。他卻始終維持著那姿勢動也不動,哭聲卻越來越弱,眼看著便要氣力不支暈倒。直到身軀被籠罩在一片暗影下。 “鄧柔現在在哪裡?”君青藍站在鄧春旺面前,居高臨下瞧著鄧春旺。 鄧春旺老來喪女的確可憐。然而,這個天下比他可憐的人比比皆是。君青藍這些年在鎮撫司早瞧慣了人世間悲歡離合,人情卻始終大不過禮法。 “帶我去見她。” 鄧春旺哭的久了,又被烈日豔陽炙烤了許久身體幾乎虛脫,竟半晌不能動彈。君青藍將手臂自他肋下穿過,手臂微一用力將他自地上提起。 鄧春旺吸口氣,垂下眼眸:“走吧。” 鄧柔的棺材就停在她曾經居住院子的花廳裡。鄧家上下處處掛滿白帆,其中尤以鄧柔的院子為最。竟連樹乾上都給纏了白紗。君青藍清眸在院中飛快掃過,最終落在花廳正中漆黑的棺木上。 “六哥。”薑盈忽然止了腳步,抬手扯一扯薑羽凡衣袖:“咱們就在院子裡等著吧。” 薑羽凡瞧她一眼:“怕麽?” “我只是……。”薑盈抿了抿唇說道:“只是覺得難受。” 薑盈半垂著頭顱,將唇瓣輕咬,眼底分明帶著幾分氤氳。 鄧春旺方才的痛苦叫她震撼,難以忘懷。她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被所有人當做寶貝一樣寵著,縱著,從不知人世中的愁苦。她從不知道,原來痛苦可以讓人連死都不在乎。若是沒有方才君青藍的阻止,鄧春旺早被如火的驕陽給曬的虛脫了。她不能想象,當鄧春旺見到鄧柔棺木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副情形。 薑羽凡將唇角一牽,握著她的手指行至花廳旁樹蔭下的暗影裡:“你在這裡歇著,有六哥在,什麽都不用怕。” 屋中,鄧春旺瞧著棺木,緩緩歎口氣:“大人,鄧柔就在這裡。” 花廳裡所有色彩明麗的物件都被移了出去,隻余一片素白。鄧柔的棺木卻是漆黑如墨。黑與白,世間最簡單的兩種色彩,一旦撞在一起,便成了淒冷。 “大人可是還不相信柔柔已經死了?”鄧春旺瞧著君青藍,聲音裡分明帶著幾分怨氣。 人說中年喪子本為人生中一大悲。君青藍的到來叫鄧春旺再一次直面自己女兒的死因,將尚未結痂的疤痕再一度血淋淋的揭開了。他怎麽可能不怨? “令嬡因何而死?可有報官?” “懸梁。”鄧春旺暗暗咬了牙:“這是小人的家世。柔柔是想不開自盡,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不需要報官。” 君青藍瞧一眼棺木,棺材蓋扣的嚴絲合縫,釘子是定好的。觀瞧露出來的棺材釘的色澤,那釘子釘進去也該有些日子了。 “鄧小姐停靈尚不足七日,為何便要蓋棺?” 北夏發喪時一般在頭七之前並不會將棺木封死,只會死者屍體放入灌木,並請人為死者整理儀容,以便親人吊唁。一直到發喪那一日才會蓋棺。 “柔柔生前愛美,死的卻……淒慘的很。我實在不能瞧見她的樣子,於是便請人早早將棺木封存了。算是給她留一點體面吧。” “你發現鄧小姐時,可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 鄧春旺搖頭:“並沒有。柔柔的死與旁人並沒有關系。大人您不必有任何的懷疑。” “麻煩鄧老爺將生前伺候小姐的下人都找來,最好將你原本擇定的女婿也找來。我有些問題要同他們確認。” “哪裡還有什麽人。”鄧春旺狠狠歎口氣:“柔柔會死,分明是那些人伺候不周。我哪裡還能留著那些凶手?早早的都叫我打發出去了。” 君青藍皺眉:“一個沒留?” “沒有。柔柔不會想要看見他們!”鄧春旺語氣冷淡而堅定。 君青藍抿了抿唇,略一沉吟說道:“那便將旁的下人找來吧。另外,我需要瞧一瞧鄧小姐生前所居住的房間。” “我叫管事帶你去看吧。小人身子不適,就不奉陪了。小人隻想在這裡多陪陪柔柔。” 鄧春旺喚來了管事鄧安,鄧安聽說要去瞧鄧柔的房間,便將自己娘子也一同叫了來。鄧娘子便帶著君青藍進了鄧柔的閨房。 君青藍立於屋中細細打量。 鄧柔閨房後是一個荷花池子,若是將後窗全部打開便能將池子上的風給引進來,算得上涼快。她的房間收拾的乾淨利落。君青藍目光被牆上掛著的一副紅梅傲雪圖給吸引了去。那一副圖畫的頗有些造詣,尤其是畫上提詩的字跡,工整俊秀,傲氣凌然。 “這幅畫可是最近新掛的?”君青藍指著紅梅傲雪瞧向鄧娘子。那畫的墨色尚且鮮豔乾淨。並不似放了長久的字畫,筆跡邊緣會因存放時間的長短不同而顯出些微的模糊。即便是裝裱也色澤明豔,一瞧便是剛剛裱好不久。 “這個小人還真不大清楚。”鄧娘子瞧著畫說道:“我從前並不是伺候小姐的,隻偶爾來送送東西。不過,以前的確不曾瞧見小姐屋中有這字畫。” “這可是你們小姐的墨跡?” 鄧娘子仔細端詳了紅梅傲雪圖半晌才搖了搖頭:“瞧著不大像。我們小姐雖素來喜歡舞文弄墨,她的字卻比這個秀氣多了。” 君青藍點點頭沒有再問。目光掃向一旁的博古架。鄧柔房間的博古架並不曾放著價值連城的裝飾物件,而是擺著滿當當的書籍。君青藍隨手抽了一本出來,是時下市井中極盛行的一個畫本,叫做《金釵記》。她隨手翻了幾頁,見上面有蠅頭小楷的批注,便仔細看了幾眼。筆跡果真與紅梅傲雪圖半點不同。 “這上面可是你們小姐的字跡?”她抬手喚了鄧娘子過去觀瞧。 “正是呢。”鄧娘子斬釘截鐵說著。 君青藍瞧了兩眼,便將話本放回去。再往裡走去,是鄧柔的睡房。一眼瞧見梳妝台上擺了個繡繃子,上頭是繡了半管的修竹。細長的綠色絲線自雪白綢緞上牽出尚不及剪斷。吊著小小一枚繡花針落在桌案上。 君青藍眸色一動,將繡繃子去掉,把那繡了半管修竹的綢緞連帶著針線小心翼翼疊好了收起:“這東西我要帶回鎮撫司去。” 鄧娘子哪裡敢阻止?忙不迭答應著。君青藍又各處走了一圈,沒有再說話,默然退了出去。等回到花廳時,鄧春旺正趴在鄧柔棺木上暗自垂淚。 “你們老爺和小姐關系好麽?”君青藍微側了頭顱向鄧娘子問道。 “當然好。”鄧娘子說道:“若是不好,老爺怎麽會將生意都交給小姐打理?還想著要給她找個入贅的女婿?還不是怕她遠嫁了,將來被人欺負?” “你們那個未婚的姑爺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鄧娘子撇撇嘴:“那個沒良心的。一聽說小姐出事了,立刻就跟老爺請辭去了。都走了這麽多日,誰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君青藍微微點了點頭便向鄧春旺告辭,離開了鄧家。薑羽凡立刻領著薑盈跟上。 “怎麽樣?可有了眉目?” 君青藍想了想緩緩搖頭:“我得再好好想想。暑氣上來了,八小姐只怕受不住。你們早些回府去吧。” “你呢?不回衙門?” “我再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原先伺候過鄧柔的老人。” 薑羽凡有心要同君青藍一起查詢,卻瞧見薑盈面頰通紅幾乎快昏倒了般。隻得與她告別,先護送薑盈回府去了。君青藍緩緩與長街上信步而行,腦中飛快將今日所見一一梳理。 她往日裡並不經常來昇平坊,不知不覺便鑽進條死胡同,前面再沒有路了。她愣了半晌便欲轉身往回走,哪知眼前去路卻叫人給擋了。 “君青藍君大人?”男人聲音平緩,半分起伏也無。 君青藍靜靜瞧著眼前石青色宦官衣裳的男子。那人二十歲出頭,淨白的面皮,一雙眼睛大而黑,眨也不眨盯著她。小巷寂靜空曠,只有他們二人四目相對,再無半個人影。 “容喜?”君青藍才出了聲,眸色卻忽然一凝:“ 不對,你不是容喜。” 這人與李從堯身邊的容喜長著一張一模一樣的面皮,但氣質卻截然不同。容喜便如他的名字一般,面頰上時刻都掛著笑容,十分討喜。這人臉上卻並沒有過多的表情,一張臉孔死板板的,似乎沒有半點生氣。 “奴才叫做容含,來請君大人隨奴才走一趟。” “端王爺要見我?” 君青藍挑眉。兩個長的一模一樣的人絕對不可能沒有丁點關系,容喜?容含?連名字都這般相似,他若不是李從堯的人,她便將君字倒著寫。 “走吧。”容含不答話,將身軀微微一側,請君青藍過去。 他的身後是一架馬車,卻不同於李從堯上次乘坐的那輛靑頂馬車。這輛車是拿上好的水沉香打造,窗欞上貼了金箔,馬車輪上還鑲嵌著端王府的家徽標記。 君青藍瞧一眼馬車咽了咽口水。坐在這輛馬車裡面她半個字都不用說,從此刻開始全燕京城的人都會認定一件事情。君青藍與李從堯關系匪淺。 能坐麽? “君大人。”容含並沒有容她過多的考慮,驟然出手,將冰冷劍鞘朝前一遞,不偏不倚點在君青藍肋下大穴上。 君青藍隻覺身子一麻立刻失了力道,毫無征兆朝著地面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