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小从不想去探寻何忘川为什么执意要她搬出来,即使他自己人还在N城。她觉得这样,很好。何忘川租的房子离C大很近,她只要坐一站车就能到,去杂志社上班的日子她也只需要坐五站车,都有直达车;小区旁边有一家很大的超市,放学下班以后,她可以在那里买到任何在C大校园内买不到的食品、生活用品;房子很好,向阳,阳台很欧式,视角也很好,可以将不远处的C大一览无余;房子里摆放着的米黄色和乳白色的家具很温馨很舒适,她住得很好很好……什么都很好,很好。就是时常空得难受。不知道是房子空得难受,还是其他不知名的地方,很空。就好像此时此刻,简小从端着一杯暖暖的咖啡坐在阳台的秋千上,翻阅着一本刚买的杂志,阳光晴好,一丝不和谐的风都没有。她却冷得披上了风衣,冷得自顾自地低语:“真冷啊。”何忘川很快也搬了进来,冷清的三居室房子总算有了人气。简小从习惯性地微笑着生活,然后第一次发现,其实,没什么好笑的。“小从。”那天晚上,何忘川陪她一起看夜景。“要喝咖啡吗?”简小从从阳台外收回脸,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杯子。何忘川微笑着点头。从小区附近的超市买来的上好咖啡豆和咖啡机,她熟练地调好分量,静静地等着小小的咖啡豆被打成咖啡色的液体。她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只自己精心为何忘川挑选的情侣杯,把咖啡倒进去,小心地端去阳台。何忘川坐在另一张摇篮上,窗户已经被关上,外面的细微嘈杂和远处并不怎么有影响力的交通噪音已经完全被隔绝了,小小的阳台一片静谧。“给。”简小从在何忘川的对面坐下。何忘川端起咖啡,很给面子地猛喝一口,烫得他禁不住咳嗽了起来。简小从很快拿了纸巾给他,抱怨道:“有必要那么急吗?没人和你抢。”何忘川笑道:“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做的东西。”简小从被他的话惊住,隔着杯口抬眸看他,又瞬间移下眼神,兀自微笑:“是啊。”是啊,她会给他煮咖啡,她会给他拿纸巾,她会在第一时间关注别人的冷暖了。她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等爸爸妈妈给她做这个给她做那个的小公主了;她也不再是那个只会接收何忘川无微不至不求回报的好的傻女人了……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在她皱眉沉思的时候,一只手已经递了过来,在她的眉间处抚了抚:“别露出那样的表情,看着心疼。”终于喝下一口咖啡,那最原始的、未经加工的苦涩便直直地侵入他的唇齿,他突然问:“什么时候爱喝这么苦的东西?”他记得她爱吃糖,爱吃香草味冰激凌,爱吃一切甜的,不记得她爱喝原磨咖啡。“住到这里以后吧。”简小从捧着杯子回忆起来,“那天在超市看见咖啡机在打折,就随手买了一个……买回来才发现,只有咖啡机没有咖啡豆……呵呵,好在超市离这里近,我就再去买了一些咖啡豆,按照说明给自己磨了一杯,口感还不错,我挺喜欢。”“哦。”何忘川轻应,似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眉也微皱起来。两人陷入到一阵沉默里。简小从失神地望向窗外,起身想去开窗,何忘川的声音传来:“很晚了,会着凉。”简小从想开窗的手僵在半空中。怎么回事呢?怎么觉得闷得难受想吹风?怎么总觉得心里嘴里淡得无味,淡得发苦呢?怎么总觉得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在C大那间小宿舍想去拿回来呢?怎么总觉得怎么都找不回最纯粹的开心了呢?怎么最近总容易多愁善感发呆了呢?“心情不好?”何忘川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醉,眼底的柔情也似可以抛开世间万物。他发现了,他发现了她的变化,让他……不安的变化。简小从低语道:“不知道,就觉得……没什么可开心的,没什么可提起兴趣的,觉得自己以前过得挺奇怪的。”“挺奇怪的?”简小从慢慢地呼出一口白汽,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总在颠覆自己,总想找回以前的感觉。可是,越回忆越发现,我那么多年的生活经历,就像一张白纸。”何忘川在简小从的脸上发现了自嘲,那表情对他来说,对他所熟知的简小从来说,是一种极其陌生的符号。他叹了口气,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小从,你长大了。”简小从茫然地转头看向他:“长大?”她还不够大吗?何忘川点了点头,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又长手一伸,端正她的双肩,认真地说:“我们只会在童年无忧无虑,那种无忧无虑是最纯粹的无忧无虑,然后,我们开始成长。成长环境里,会有很多疼我们爱我们的人,在这些人的庇护下,我们可以免去很多不快乐,所以,我们在这段时间也是无忧无虑的。很多家庭幸福的孩子都有这么一段时间,只是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伯父伯母很疼你,所以你这个阶段经历得比较长。再然后,父母老了,我们要自己面临社会,面临许许多多不同的人,面临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我们就要自己去经历一些伤悲、一些喜乐……我们就是这样成长的。”“可是,我没有伤悲喜乐,我就是……无感。”什么都淡淡的,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什么都无力。“你不是无感,你是没来由地惆怅,俗称‘无病呻吟’。”何忘川的口气很严肃,“小从,我不知道这段我不在你身边的时间你发生了什么,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对我来说,关于你的,很重要的只是现在和将来。我希望你会一直和我分享你的心事、你的变化。”“为什么?”简小从问,眼神无知得像个婴儿。“什么?”“为什么会……无病呻吟?”“这个,正是我想知道的。”何忘川说。为什么?无病呻吟,这并不是一个好词,听起来像是犯贱,简小从有些悲哀地想。她有什么资格无病呻吟呢?这个社会,这座城市,有太多该悲哀的人,比如……沈自横?他即使提起最该关爱他的父母时都是愤怒的,他一个人生活,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爱,性格孤僻骄傲……回过神来时,正对上何忘川关切的眼神,简小从有些心虚,扯出一丝微笑道:“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嘻嘻,我会尽快度过这段时期的,相信我。”何忘川也朝她露出微笑:“嗯,好。”何忘川转身之后,简小从的目光就立刻暗淡了下来。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下完课,简小从和雷莎莎走出教室的时候,有人在楼下喊住了简小从。是白律。他倚在他耀眼的跑车上,抱着双臂和简小从打招呼。雷莎莎怪笑着和简小从道了声再见就先走了,简小从抱着书朝他的方向走去。隔着一米的距离,简小从就抬头问:“有事吗?”白律笑了笑,手伸进车窗里,摸索了一阵,拿出几个蓝色的EMS信封,道:“这是沈自横让我带给你的。”简小从顿了顿,接过白律手里的东西,低头看了一眼:“谢谢。”她以为白律应该是会立即转身上车离开的,却没想到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打量她的姿势和表情。简小从不由得问道:“还有事?”“沈自横不是GAY。”白律说,语气平静,细听还带着些奇怪的意味,打量简小从的眼神一刻也没放松。简小从手一紧,低头捋了捋刘海儿,轻声说:“噢,我知道。”白律的右嘴角向上一撇,一副了然地冷笑:“他自己告诉你的?”简小从点头,不太明白白律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直觉地不想再继续和他说话,潜意识里又想从白律这里听到一些关于沈自横的消息,如此矛盾的心情,她自己很是讨厌。“简、小、从……是吧?”白律兀自点头对自己的问题表示回答,再看简小从的时候似是重新认识了她一样,“你猜沈自横为什么告诉你这个?”简小从很干脆地答:“我不知道。”“他把你当朋友。”简小从话音刚落,白律就很快说了一句,脸色也由起初的不在意变为一脸严肃。他很清晰地看得到,如果沈自横爱上的是眼前这个女人,那沈自横以后要吃的苦要受的罪会很多很多。可是,他却只能帮他沦陷。这话落到简小从的耳朵里,经过中枢神经的解码,她的脑海里开始像动漫放映一样闪过一幅一幅的图画:无视她的沈自横、对她凶巴巴的沈自横、在汽车上伸手替她挡住脑袋的沈自横、在良村出人意料帮她的沈自横、在晨光里皱眉看向远方的沈自横、乖乖地等她为他剥好鹌鹑蛋的沈自横、替她挡住一些不良画面的沈自横……原来,他这样多的影像已经全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是慢慢对他改观的,正如他也慢慢对她改观一样。如果说,沈自横带给了她什么,那里面必然有成长、关爱、包容……而这些,是她身边任何人都不曾给过她的。其实,她也很早就从心里接纳了他,把他当成一位好朋友,一位教会她很多东西的朋友。“喂,不管你是否把他当朋友,我仍不介意告诉你沈自横的消息,他母亲前几天去世了。”眼看着简小从的眼神慢慢迷离,白律开始不耐烦起来,扔下这句话便站直了身体,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几分钟后,车子发动,绝尘而去。简小从还抱着书和手里的邮件立在原地,呆呆地回想着白律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沈自横的妈妈去世了?那他,怎么样?行动很快代替了思维,她转了个身,径自朝C大职工宿舍走去。既然沈自横能让白律给她带信,他就应该还在宿舍。他会做什么?会不会很颓丧?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做一些极端的事情?她记得,他好像只有母亲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好像只有那一个亲人。简小从对沈自横的担心超过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别扭想法。沈自横的宿舍门大开着,有阳光的影子在客厅里流窜。简小从一眼就望到了在梯子上忙碌着的沈自横。他一手提着油漆桶,另一只握着滚筒刷的手正一遍一遍地刷着天花板。简小从第一次发现沈自横宿舍的天花板并不纯净,上面有各种颜色各种样子的涂鸦,很乱很乱。不知不觉中,她就走进客厅里,抬头望着那些涂鸦,在心里猜测着作者当时的心情,看着看着,她的思绪就飘飞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喂。”一个声音入耳,打断了简小从的思路,她受惊地转移视线。沈自横正站在梯子上看着她,“有事?”他黑色的T恤上似乎沾了一些白色的油漆,他站的位置正好逆光,所以,简小从除了看得清他黑色的衣服,再看不清其他。不过,他看起来,应该还好。想到这里,简小从松了一口气,笑着扬了扬手里白律给她的东西:“我来说……谢谢。”沈自横从梯子上走下来,走到她面前,很认真地打量她。她也很认真地打量他。他头发有些乱,却还是凌乱得有型,脸色不太好,眼神里透着疲倦,唇色很淡,憔悴……“你在看什么?”被她盯着,沈自横很不自在,于是迅速转身,把油漆桶轻放到旁边的矮桌上,“白律跟你说了什么?”“啊?”简小从惊讶道。沈自横摘下手套,道:“几封邮件应该没到要上门道谢的程度,我是问,你来这里干什么?”他蹙着眉头在距离她不远却也不近的地方直直地看着简小从。在沈自横的目光压力下,简小从涨红了脸,半天没开口。“他告诉你我母亲去世了。”这原本该是句问句,却因为沈自横语气的随意而使之变为了一个陈述句。他谈论母亲死讯的语气,随意到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小的琐事一样,最让简小从诧异的是,她竟然还在他的嘴角发现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沈自横看着她的表情,点了点头,又重新把刚摘下的手套戴上,道:“如果你是想来看我有多颓废多沮丧的话,很抱歉,让你失望了。”简小从看着他再次把油漆桶提回手上,又重新爬上了梯子,刷起了天花板。她并不流利地解释道:“我,我没有那种意思。”沈自横没有理她,他在等待她的下文。简小从却从沈自横的动作里看出了明显的逐客意味,这让她的心底掀起了一圈圈的失望,她轻声说:“既然你没事,我先走了。”沈自横刷天花板的手一顿,侧了侧脸,赶在简小从抬腿之前沉声开口:“我需要人帮忙。”简小从不解:“啊?”沈自横依旧站在梯子上,恢复了刷墙的动作:“宿管科的让我在‘五一’之前把宿舍打扫成原样。”是要接待下一位老师住进来吧,简小从想。但是,她能帮上什么忙?见简小从许久没反应,沈自横突然咳了一声:“有事你可以先走,当我没说。”即便是简小从真的打算走,被沈自横这恶劣的语气一说,也不好意思迈步了。不过,她很快又释然地笑了笑,既然是朋友,帮个忙又有什么问题呢?思及至此,她也不再迟疑,把随身物品放在沙发上,撸起袖子就问:“我可以帮些什么忙?”沈自横哪里知道她可以帮什么忙。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他又恶声恶气地说:“你自己随便找点事做吧,我很忙。”简小从对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也不再多问,就在这样凌乱的宿舍里径自忙了起来。也无非就是些打扫和收拾,沈自横的宿舍虽然乱,却不脏。简小从原本就是一个收拾屋子整理物品的好手,所以,一个小时后,沈自横乱七八糟的屋子一下子就明亮整洁了起来。沈自横其实很早就刷完了天花板,只是一直笨拙地给简小从打着下手,做一些找扫把找拖把找抹布的小事。他原本不喜欢别人收拾他的屋子,以前有女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曾把他的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整洁有致,他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又恢复了凌乱。而且,他也明令禁止过女人动他的屋子。可是,看着简小从一下一下地扫,一寸一寸地擦,仔细而又认真地折腾他的屋子,他不止没有反感和厌恶的情绪,反而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断升腾出喜悦,不断升腾出满足。原来,他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他只是没有遇见让他喜欢碰他东西的人而已。只是,房子打扫完了,沈自横的眼神也瞬间暗淡了——他找不到理由留下她了。“累死我了。”简小从洗完脸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又热又累,边用手象征性地扇着风,边欣喜地四下打量着自己劳动的成果,脸上挂着炫耀的笑容道,“我流了多少汗才把这里打扫干净啊,以后可不要再把它弄乱了!”沈自横抬头望向阳台处,淡淡地说:“谢谢。”“谢我就请我吃饭吧!我快饿死了!”简小从是真的饿了,一下完课就来这里做苦力,一做又是一个多小时,能量早就耗尽了。原本还兀自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沈自横突然急速转头,生怕晚了一秒会发生变故似的:“好。”由于先前穿的T恤被油漆弄脏,沈自横换了一件衣服出门,枣红色和灰色相间的格子衬衫,一条很宽松的牛仔裤。普通至极的衣服,却被沈自横天生的好身材和后天的优良搭配感衬得气质卓然。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简小从发现自己很俗气地心跳加快了。然后,她终于意识到,沈自横是个轻易就能让女人心跳加速的男人。她没有意识到的是,为什么她会这么晚才意识到这点。沈自横白了她一眼:“发够了呆就走吧。”说完,便率先朝门口走去,走过她身边之后,一开始还冷然的嘴角瞬间泛起一圈明媚的笑意。简小从在他身后再次涨红了脸,在心里暗自腹诽了几句沈自横后,她嗫嚅着抱起自己的书和那几封信件,缓步跟上沈自横的步子,并替他关上了宿舍门。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下楼,沈自横走在前面,从楼道口往外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午后阳光。在阴凉的楼道里停了片刻,他便毫不犹豫地抬脚走进了光明里。其实,4月底的C城,阳光已经很辣了,沈自横却完全不在意,就站在太阳下等着简小从。“不走吗?”简小从在沈自横身后提醒道,她真替他觉得热。沈自横没有说话,和简小从并排走上校园小道。简小从偏头看他,随口问:“吃什么?”说话间,她还刻意地把他往林荫下带。沈自横想了想,还是说:“你想吃什么?”“就在学校随便找个地方吃吧,我很饿了。”简小从撇了撇嘴,她也确实没什么时间去别的地方吃,下午还要赶去杂志社兼职。沈自横皱眉:“我没在学校吃过。”简小从一脸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他好像在C大三年多了……沈自横补了一句:“我一般自己做。”他很早就学会了自己做饭。简小从不信任的眼神更深了:“你、会、做、饭?”沈自横看着她:“你吃惊的表情很难看。”简小从瞪他:“你是会煮泡面的那种会做饭吧?”她无法想象沈自横挥舞着厨房用具烹饪的场景,她记得他连他家拖把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米饭、青菜、豆腐、鱼,我会做这些。”沈自横淡淡地说。他一个人吃饭并不讲究,三个菜,他通常排列组合地做两道,无聊的时候他就三道一起做。小阿姨只教了他这些,也只有这些菜,让他感觉小阿姨在身边。简小从心理平衡了一些:“不然,你做饭请我吃吧。”她实在很想看沈自横掌勺的模样。沈自横皱了皱眉,只吐出两个字:“不做。”据白律说,他做饭的样子很搞笑。简小从闷闷地道:“为什么?”沈自横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很热。”天热适合吃什么?广东小馆?烟火人家?沈自横陷入到对天气热该吃什么的沉思中。简小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谁叫他自己送给太阳晒的。“你赶时间吗?”沈自横突然问。简小从“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够,补充道:“我很赶时间,所以,还是赶紧就近解决吧。我的要求很低的,没米饭没菜,面条也是可以的。面条没有,泡面也是可以的,记得加根火腿就好。”她还是惦记着要沈自横给她做饭这事。沈自横点了点头,说:“跟我来吧。”C大的咖啡厅到了春季和夏季会自动升级为冷饮供应店。沈自横是咖啡厅的常客,他出现的时候,年轻的女老板通常会笑靥如花。简小从以前不忙的时候也经常和雷莎莎来这家咖啡厅,她没想到的是,这家店居然还经营外卖点送业务。比如此刻,当穿黄色工作服的咖啡厅服务员把两份打包得很精美的外卖盒送到两人眼前时,简小从眼都直了。“你还说你不在学校吃!”这种熟悉度,沈自横分明是常客。她还记得她在这里看过他和一个女老师相会……相会?她现在也和他……简小从的脸又开始烧起来。沈自横小心地帮她打开包装袋,熟练而又温柔地为她摆好筷子,淡淡地答:“这是市区‘广东小馆’做的。”天气热的日子,适合吃一些清淡的食物。简小从惊讶于他的细心,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然后,她就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盐鸡,放入口中。咖啡厅这时已经开了空调,沈自横和简小从坐在靠玻璃窗的座位,虽然有太阳直射进来,却是适宜的温度。简小从在家的时候就养成了喜欢春天开空调,然后裹着被子在家里乱窜的习惯。冷热交替有时让人不舒服,有时却让人在变态中感受舒适。沈自横也吃了起来。简小从余光所至处,是沈自横低眉垂目的样子。她一口饭停在口里,突然发起了呆。她不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以前也一起吃过。可是,她却是首次发现,这场景别扭得让她觉得怪异。不过,不是不好的别扭,是那种类似于盖着被子吹空调的,变态而又舒适的别扭。吃饭的时候,是不能发呆的。所以下一秒,简小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咝”的一声,她眼泪都出来了。沈自横抬头看着她,从她流泪到她泪干,再到她终于睁开眼睛寻找焦点这个过程里,一秒不落。但他的神情实在不是太好,语气也是很差:“你有多久没吃过饭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简小从是被那几块盐鸡诱惑成几百年没吃过饭的乞丐了。简小从感到很挫败,不是为自己,是为对面那个人。她学着他恶声恶气的样子说:“你的语气能好一点吗?我又没有得罪你。”说完又瞪了他一眼。她怎么会觉得他温柔的?她真是瞎了眼了。沈自横阴冷的表情瞬间松了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吐出一句话:“对不起。”迟来的道歉。她没有得罪他,一直都是他得罪她。简小从才刚刚提起筷子准备继续进食,一下就被沈自横这句诚恳的道歉惊住了,筷子半天没动。她结结巴巴地问:“啊?干吗道歉?我是开玩笑的啊……”没这么严重啊。“上次我没能控制住自己,对你发火,所以抱歉。”沈自横语气真诚地说道。简小从这才想起他们上一次见面时,好像是不欢而散的。他是因为他母亲才和她吵的。想到这里,简小从又不禁想到白律和她说的那个消息,转而看了看沈自横,他也正望着她。两人就这样认真而又奇怪地对视着。简小从没有在沈自横眼里发现悲伤,失去母亲的那一份悲伤。于是,她下意识地问:“沈自横,你母亲去世……”她以为沈自横会打断自己,还特意停了停,见他仍旧专注地看着她,她便继续说,“你真的不难过?”问完这个问题,简小从才发现自己问的是废话。沈自横知道她的意思,视线望向窗外。简小从知道,这是沈自横转移话题或是逃避话题的征兆。所以,她赶在他转移之前再补了一句:“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了,这个问题可能……有点过分了。”“我不难过。”沈自横的语气很坚定,“对我来说,她只是给予我生命的一个存在。我和她,只有血缘上的关系,没有情感上的联系。”可是,那毕竟是你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会让你对这个本该对你最好的人感到如此绝望呢?简小从在心里为沈自横感到难过。思及至此,她又多事地问了一句:“那你想过要去找你的父亲吗?”她的问题让沈自横的心跟着颤抖了几下,有点疼。但他还是开口回答道:“找过。没有结果后,我就放弃了。即使找到他,他也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而且,沈墨也并不打算让我去找。或许……那个人只是她人生的一个错误,既然对她都是错误,那对我……更没有什么意义了。”顿了顿,沈自横的语气更加凄凉了一些,“又或者……沈墨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简小从的眼眶润润的。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也突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的谜团和未解,有时,不知道比知道更幸福。而且,沈自横作为当事人已经释然,她还执着答案做什么呢?想通后,她便强迫自己微笑,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变得格外温柔:“吃饭吧!你眼光真不错,这家店的东西很好吃!”然后,她又命令自己埋头苦干,做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沈自横看着她,苦涩从舌根处蔓延开来。他的眉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皱得紧紧的,瞳孔急收急缩。他生命里的牵绊已经不再是他的身世,不再是他来自哪里,而是她,简小从。而且,这个牵绊要放弃,比之前者,难太多太多。何忘川调到C城后,再不像在N城时那样忙碌。一方面是因为公司在C城的业务才刚起步,本来就没什么可忙的;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注意控制了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尽量争取多一些和简小从相处的时间,他不想再错过简小从任何一次的心理成长和大波动。“五一”长假来临之前,何忘川就先结束了自己手头上的众多工作,早早地订好了良村的住所,决定和简小从去那里度过长假。简小从的工作虽然忙,也不过只是兼职,所以,两人的短期旅游就这样敲定下来。出发前一天晚上,何忘川炖了鸡汤给简小从补身体。他这样对简小从说:“多喝点,补充了体力好尽兴地玩。”事实上,他是心疼简小从越来越瘦,她不是属于那种特别瘦的女人,但因为骨架小,一瘦就会显得特别瘦。简小从在何忘川的监督下喝了一大碗鸡汤,撑得她花了半个小时在房子里走动消化。何忘川边往行李箱里放一些常备药品,边笑吟吟地看着她企鹅漫步的模样,道:“吃点健胃消食片吗?”边说还边朝她挥了挥药瓶。简小从翻了个白眼:“先撑死我再帮我消食,何忘川,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好吗?”她总算告别了成长期的忧愁,心情也逐渐转好,开始无所顾忌地开玩笑。何忘川笑着摇头,收拾完了药品,他又走进简小从的房间,在门口处驻足道:“衣服要我帮你收拾吗?”简小从大惊,一个箭步就朝何忘川奔来,那张时常“变色”的脸早已被害羞渲染成了深红色。她霸住了房间的门框,垂首道:“不、不方便吧。”他帮她收拾衣服,免不了要碰内衣内裤,那多尴尬啊。何忘川的脸色沉了下去:“你还是这样排斥我。”这是一个肯定句。简小从倏地抬头,何忘川并不避讳在她面前展示他的不快,所以下一秒,简小从又是满腹的内疚,只得支吾着解释:“我不是,不是排斥你。只是觉得……觉得收拾这种事情,我没帮你就已经很没品了,不该让你为我……”何忘川长手伸向她的脑袋,摸了摸她的头发,苦笑着说:“小从,只是收拾衣服而已。”只是,收拾衣服而已。他作为一个男人,并不介意为心爱的女人收拾衣服,他介意的是,那个女人介意他。简小从的心情随着她脑袋的垂下也低落了下去,半晌,她才开口:“对不起。”她好像一直在做错事,一直在惹何忘川不高兴,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似乎没有那种可以勉强自己去让何忘川高兴的觉悟。就比如收拾衣服这种事,她没办法为了证明自己其实不排斥他而接受他为她整理。即便,那是他对她的好。何忘川游移到她肩膀的手颓然地垂下,随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要收拾得太晚,我们只去七天。”接着,他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关门声有点响。简小从在门框处站了很久才回过神,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她怎么和他变成这样了?她真的不知道。第二天一大早,何忘川又恢复到那个“好好先生”的样子,买好了早餐,热好了牛奶,在阳光灿烂的阳台,微笑着对她说:“快去刷牙洗脸,上午十点的车,吃完就得出发了。”他的反应让简小从觉得昨天晚上的矛盾是她的一个不好的梦。简小从愣愣地“哦”了一声,就凌乱着一头头发朝卫生间走去。卫生间洗手台的大镜子让她的两只黑眼圈无所遁形,也让她的眼神里那份奇怪的憋屈轻易现形。“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何忘川都对你不计较到了这种程度,你还憋屈什么呢?一个不求回报只求付出的男人,一个事业有成认真负责的男人,一个孝顺谦恭有礼有貌的男人,一个爱你胜过任何人的男人,不是所有女人都期待的吗?你到底在憋屈什么呢,简小从?刷牙,她刷了很久。最后,她将自己的行为归纳为犯贱,贱到她甚至期待何忘川凶她怒她和她争吵,她真不想要这样的迁就。两人沉默地吃完早餐,出门的时候何忘川接过她的箱子,在她耳侧柔声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怪只怪我……太心急。”何忘川说这句话的时候多多少少是有些违心的,他们的婚期将近,他的心急较之常人已经慢了许多许多许多倍了。可是,他没办法,没办法强迫她,没办法板着脸对她,没办法看她委屈看她不愿意的样子,他并不是一个没办法的男人,可是,他对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简小从的心情彻彻底底地荡到了谷底。于是,一路都无话。何忘川的体贴是完整而全面的,给她临窗的位子,给她准备好晕车药,准备了酸梅、橙皮、口香糖……简小从想到了的,他都想到了;简小从忽略的,他也想到了。简小从看着他体贴地从包里掏出一瓶酸梅汁递给她时,她再也承受不住了,转过头猛地把视线望向远处后移的景物,吹了许久许久的风,她眼眶里的酸涩才慢慢退去。下午一点多,两人才终于下了车踏上了良村的土地。“五一”长假期间是良村的旅游高峰期,虽然都是一些省内的旅游团,但即便如此,良村的小道上、古屋里、商店里,人依旧多得扎堆。良村韵味十足的旅馆里,到处是游动的人群,几位接待小姐很抱歉地解释房间已被订光的事实,但仍有游客不死心地再三确认。何忘川神色冷然地牵着简小从穿梭在人群里,很快,两人便找到了订好的房间。何忘川握着钥匙开了门,又替简小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才起身对她说:“过一会儿我再来找你去吃午饭。”简小从愣愣地点了点头。何忘川这才放松地笑了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去了隔壁。房间里只有一张铺着粉色床单的小床,一张临窗的书桌,两张古朴的木椅,此外,别无其他。房间里的装饰风格也偏古韵,有几幅山水画,简小从没太仔细观察,她的头还有点晕,一下子就瘫在了床上。房间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大块暗黄色的水渍,简小从一直盯着那块地方,思绪已然飘远。床单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是上次和学生来良村写生时带的那床。唯一不同的是,上次那床是她自己铺的,而这次,是何忘川铺的。有何忘川在的地方,她只需要游手好闲。有何忘川在的地方,她只需要做一个孩子。她突然很想很想在何忘川面前证明,她有能力做这一切事情,她有能力照顾自己,以及,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她有些难过地伸手捂住眼睛。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简小从拉着何忘川去了她日思夜想的王二婶子土豆粉店。等土豆粉上桌的空当,她笑嘻嘻地对何忘川介绍:“这里的粉都是按分量配好的,一包作料搭配一份土豆粉,口感很好的。”大概是游客大都在安置住所或是还没有人找寻到这里,店里的客人不多,除了简小从这一桌外,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简小从的兴奋虽然旁若无人,却也有些自欺欺人。何忘川微微地笑着:“被你这样一说,我觉得很饿了。”“你真的要相信我,我保证你吃过一次以后再也难以忘怀。”“那不如……我们回N城开一家吧,这看起来像是加盟店。”边说着,何忘川边抬头打量了一下店里的装潢。简小从惊讶道:“你说真的?”何忘川点了点头:“我投资,你只做老板娘就可以了。”他这话说完的时候,不远处一个穿黑色衬衫的身影微微动了动。简小从嗔怪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有时间去看店吗?”何忘川认真地看了她片刻,又兀自微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现在没有,以后有。”他眼里的幸福感很明显,语气很明显,明显得简小从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结婚以后,有了孩子以后,她确实会像每一个寻常的妻子一样有大部分空闲时间。可是,为什么想到那些,她却没有感觉幸福和快乐呢?她甚至连对这个已知未来的幻想兴趣都没有。可是,她不想扫何忘川的兴。以前,他委曲求全,适应她的任性,迎合她的骄纵,他爱她、宠她,用他的温柔守候着她的成长。而现在,她决定慢慢地成全他。下一秒,简小从的脸上刻意堆满了笑:“这个建议很不错,或者,我还可以打发你和孩子做服务员。”说完,两人相视而笑。不远处那个黑色身影,倏地变得很僵硬。简小从带着何忘川在良村散步,像个称职的导游一样向他介绍着这里的历史:“……良村在古代算是殷实的村子,跟镇子一样。”她在行人很少的巷子里倒着行走,何忘川笑吟吟地跟着。何忘川一直很认真地听着她的讲解,目光掠到远处的一座山,他还扮起观光客,用手指了指那座山,问:“简导,可以说说那座山吗?”简小从笑着停住,转身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笑嘻嘻地继续掰着:“那座山叫望山,因为远看着像一张遥望的侧脸,所以得名。山其实不高,爬半个小时的石阶就可以到,山里的树并不是特别高大特别茂密的那种,挺江南挺秀气的……对了,那里的山竹很漂亮,而且,山上的景致也是很好很好的,还有在那里看日出……”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何忘川依旧是笑着,见她不语,不由得问:“在那里看日出怎么了?”简小从没有回头看他,眼神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说:“没怎么,就挺好看的。”然后,她的兴致就突然没了。简小从原本以为来到良村会很放松的,起码,心情会比在C城的时候更好的。事实是,她一直觉得压抑觉得苦闷,5月的艳阳天,她的心却是一片乌云密布。抬眼看望山,视线接触到阳光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捕捉到了自己脑海里的一丝影像,那影像好像是——沈自横的笑容。傍晚七点多的时候,两人都逛累了,各自回了房间休息。自从沈自横的影像开始闪现,简小从的脑海里就再也没有间断过他的样子。那各种各样的神情像幻灯片快速播放一样,不停地挑拨着她脆弱的神经。她知道这是不好的现象,她甚至用双手拼命地摁紧太阳穴,企图制止自己这样危险的思绪。可是,都扎根进脑海深处了,怎么还挡得住呢?良村,到处是她和他的记忆。脑海里一直有两个“小人”在打仗,用各自最尖锐的武器,围绕着自己那不道德的想法斗争着……可是,不管谁胜,伤的都是简小从自己。在床上挣扎了十几分钟,把粉红色的床单折腾得乱糟糟之后,简小从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个激灵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关了灯,直接走出了房间。良村的晚上没有上次来时宁静,原本就狭窄的小巷子挤满了夜间散步的游客。简小从抱着双臂在人群中穿梭,许多小店门外都挂了灯笼,看起来温馨而又温暖,简小从无意识地随着人流走,时快时慢,偶尔被行人匆忙的身影撞到肩膀。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可是,她依旧闷得难受,于是,又继续往前走着。再抬头时,眼前是下午来过的王二婶子土豆粉店。简小从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最后抬脚走了进去。老板娘还是那个老板娘,眉开眼笑地迎接着她:“姑娘,酸辣粉还是麻辣粉?”简小从艰难地笑着答:“还是麻辣粉,要放特别多的花椒。”老板娘的神情里快速闪过一丝诧异,又恢复成笑脸,道了声“好”就下单去了。店里晚上的客人也不多,简小从的视线焦点一直落在桌上那只装醋的白瓷小壶上,直到老板娘把土豆粉端上来,她才回神来:“谢谢。”她用勺子舀了口汤,直接送入了嘴里。她是抱着被烫被呛被辣的决心喝下那口汤的。那口花椒汤没有让她失望,她先是被那口汤烫得舌头发麻,然后是花椒的辣性侵入她的舌苔。接着,她的咳嗽直接从喉头传出,她也不喝水不给自己顺气,就这样咳着……要是能咳出眼泪最好,简小从当时这样想。“自虐的感觉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入耳朵,简小从受惊地抬头。沈自横就坐在她对面,眉头紧皱,眸光冷凝。简小从一下子惊讶得失了声音。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所见,飞快地扫了眼店里店外,确定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她含着眼泪问:“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旅游。”沈自横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为了消除一些可能的误会,他补充了一句,“我四天前就到了。”简小从拿了纸巾擦了擦眼角,轻轻地“哦”了一声。“你怎么了?”沈自横问。简小从抬头笑道:“没怎么啊,我来这里吃土豆粉,不小心被呛到。”沈自横有些生气地说:“不想说可以沉默,不要对我说谎。”简小从道:“我没有说谎。”沈自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什么,冷笑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说罢,沈自横便立即起身,一刻都没有迟疑,抬脚就走。简小从拉住了他的衣角:“别走。”那一刻,沈自横明白自己已经无药可救到了极限,就这两个字,他愿意毫无原则毫无尊严地为她自作多情。简小从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她一直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本能地没去探究想哭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本能地在潜意识给自己扣上一个模糊的原因——是因为和何忘川一直纠结的现实状况。沈自横手指微颤,终是伸过去抚上她的脑袋,一下一下,温柔地、轻轻地拍着。十多分钟后,简小从红着鼻头对沈自横笑:“谢谢你。”然后低头快速地吃起那碗有些许余温的土豆粉。那张挂着眼泪的笑脸,又再一次铭刻在了沈自横的心尖。他原本打算一个人在良村度过留在国内的最后一段时光,在这里,他有很多回忆——他和她两个人的回忆——只有他和她。他真不想记住这张笑脸,多一个她的影像意味着忘记她就多一份难度。于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恶狠狠地道:“你知道在一个男人眼前哭意味着什么吗?”他发誓,他是随口说的。简小从的笑容倏然止住,问:“意味着……什么……”眼睛里有慌乱、有迷茫,还有……恐惧。沈自横的心猛地一跳,然后,他用尽他所有的感官,所有正常的,不带有丝毫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感知去看她。她的脸瞬间涨红,然后是迅速垂首,说了一声“沈自横,你不要想太多”,然后飞速起身,转身跑开……跑开……沈自横当时的表情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喜悦,那是一种濒死之人得救的光华,那是一种绝望之后又突然有人给他送上希望的光彩,那是一种不加丝毫掩饰的最纯最美好的喜悦,那是沈自横长到这么大以来,心跳最快的时候……没有丝毫犹疑,他也很快起身,朝那个身影追去……在简小从面前,他从不自以为是,大部分时候,他都妄自菲薄。可是这次,他不想妄自菲薄了。简小从跑得并不快,因为慌乱,她还时常撞到路人。沈自横在她身后跟着,几次快要追上却又因为路人而错过,他却没有让简小从离开他的视线。简小从一口气跑回了旅馆房间。正打算关门的时候,沈自横先她一步,进了门以后一手替她关了门,然后,以不容反抗的力量把她抵在门上。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简小从一直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奈何气息喘不匀,只能任他压住。她没想到,沈自横一张脸喘着喘着就朝她压来,一双温凉的唇在她喘气不匀的唇上大力地吮吸。简小从一直“呜呜”地想说什么,一双手也费力地去抓沈自横的衣服,企图把他推开。她哪里推得开他呢?沈自横发疯了一般,他用力地咬她的唇,似是发泄,似是证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这一刻,就这一刻,在这没开灯的黑暗房间里,他是如此欣喜若狂,他是如此急于想要用疼来证明此情此景此事的真实。他真的要疯了。简小从也觉得自己疯了。她几近窒息,却贪恋这样在痛苦间挣扎的欢愉,她放弃了推拒,转而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回应着沈自横的吻。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感受过,接吻,竟是这样一种叫人灵魂都跟着战栗的温软感触。如同春天盖着厚被子吹空调,如同冬天吹着冷风吃冰激凌……在两种极端变态的感受里享受极致的快乐。沈自横的吻,给她的就是这种感受——她所深爱着的感受。许久,沈自横放开她,在她瘫下去之前一把把她拥入了怀里。他把她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窝里,均匀了气息后,他附在她耳边说:“简小从……你,爱我。”简小从,你爱我。简小从在沈自横怀里猛地抬头,目光开始变得缥缈起来。她,爱他?爱他?她迷茫了……“咚咚——”背抵着门,很清晰的敲门声从她背脊传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瞬间爬上一层层细密的冷汗。她下意识地在第一时间把沈自横的脑袋拉下,用极大的力气捂住他的嘴,颤抖着用很小的声音说:“别出声,求你。”敲门声最终停下。又等了许久,确定门口不再有人之后,简小从才放开沈自横。只是,一放开他,她便再也没有力气了,直接挨着门板滑了下去,最后坐在了地上。她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越是想让自己清醒,她的脑子越是混沌,混沌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滑出来她都不自知。沈自横很习惯黑暗,这会让他更容易找到自己。简小从的反应起先让他有些呆愣,接着,他缓缓地蹲了下来,在这样黑暗的房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简小从,他的声音很轻:“为什么哭?”简小从哭了很久:“你为什么要出现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来打乱我的生活呢?为什么要让我这样难受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一连十几个“为什么”之后,简小从又哭了起来。“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沈自横心疼地看着她,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爱上你。”简小从的哭声戛然而止。哭得太久,肺很疼,嗓子很疼,眼睛也疼,连脸都被泪渍紧得生疼。可是,听到这句话之后,一种噬骨的心疼超过了其他感官上的疼,她蹙紧了眉头,抬首望他,眼眶里泪光闪闪。沈自横一下子站了起来,在黑暗里,腰背挺得笔直,他低着头看着简小从,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然后,他俯身把简小从抱起,放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转身离开。旅馆的走廊里闹哄哄的,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其实,沈自横也想和大家一样。可是,他笑不出来,简小从的反应让他害怕。他怕她最后只会跟他说一声对不起。他怕他才刚知道她对他的感觉,就要永远失去她。他怕自己会抱着太大太多的希望,最后又是绝望。于是,他压制着让自己给她时间给自己空间,他压制着让自己淡定。怪只怪,她先碰到了一个优秀得让她无法放弃的男人。那天晚上,简小从失眠了一整夜。一整夜她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她该怎么办,怎么办?凌晨四点多,她的思维一直清醒得很。越清醒脑袋越疼,然后,她便再也躺不下去了,又是一个急速起身,她轻轻打开房门,摸着旅馆昏暗的灯光走了出去。前台处有个中年女人正在边织着毛衣边看电视,简小从走出大门时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旅馆外的空气很清新,有种乡间特有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侵入简小从的鼻子,她觉得有点冷,把手插入外套口袋,朝巷尾走去。她想看日出,特别想。日出这种自然奇景,有强大的治愈能力,能让人心底的所有不快都被日光蒸发。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每一个在世间存在的人都会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藐小,而那些所谓的烦恼和俗事,也会被那种包容万物的强大力量对比得更加微不足道。简小从是抱着这样的希望走向望山的。到达山脚的时候,简小从抬头仰望层层的石阶,突然萌生出一种想疾驰的冲动。这几天,她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憋屈,为了耗尽自己的精力,她吐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几个大步就朝石阶跑去。她很大步地跑,很大步地跑,就好像身后有什么吃人的怪物在追她那样跑,跑了许久许久,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半个小时的山路,她只花了一刻钟就到了。令她讶异到无言的是,就在上次她和那群学生一起欣赏日出的地方,已经坐了一个人,除了这个人外,还有一个画架。那个人似乎也感应到了人的气息,转头看她。这一眼,虽无言,却似有千言万语在早晨的雾气中传达着。对视良久后,简小从一步也没有迟疑,坚定地朝他走去。高、广、空、远的环境容易让人生出一种“宇宙茫茫天地苍苍人藐小”的感觉。这个时候,简小从眼里的沈自横是和她一样藐小的人,是她的知己,他们,有着共同的期待,期待那一场华丽的瑰景。上次来的时候,人多,简小从还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今天就她和沈自横两个人,又是安静的环境,她这才敏锐地听到了一些山的“声音”——鸟啼、山涧、虫鸣、树音,细听还有一些小草被微风吹拂的声音。“怎么,你今天难道要作画?”简小从的情绪早就被上山时一路来的奔跑挥霍完了,加上十几分钟的静处,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许多。沈自横点头“嗯”了一声。“水墨丹青?”说实话,简小从倒真想看看沈自横挥舞毛笔的样子。“水彩画。”为了能更顺利地去巴黎美院,他已经许久没有碰过水墨了,一直都以西方画训练自己。体味了一下简小从的语气,他补了一句,“你想看水墨丹青?”简小从解释道:“我喜欢黑白色。”沈自横想起她上次关于黑白照片的感悟,沉吟了片刻,说:“你想看,我就画,我可以只用黑色颜料。”而且,他以后的人生里,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随时画给她看——虽然这样的承诺他自己都觉得幼稚可笑,因此并没说出口,但他当时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简小从怔了一会儿,终于道:“好。”或许是上一次已经欣赏过了望山的日出,又或许是两人此时已经再不像上次来的时候有着那样纯净的心境。这一次的日出,两人都用一种平静却又和谐的表情观赏完了那每一分每一秒的勃动和爆发。不过,简小从却算是完完全全地被沈自横作画时的样子吸引住了,那是一种极度专注、极度执着的神情,那是简小从从未发现过的,属于沈自横世界里的吸引力。她撑着脑袋看着他的侧脸,他凝视日出方向的目光,他挥笔在那画纸上涂抹的动作,他移步,他端着调色盘,他盯着画纸……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满满的。沈自横作画时是高度集中的,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简小从的眼神,等他把画作完时,他才发现简小从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对着他微笑……“咔——”又是一张记忆里的胶片。“画完了?”简小从兴奋地说,起身朝他走来。沈自横点了点头,不自觉地也露出动人的微笑。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潜意识里总是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长久些。简小从在沈自横的画里看到了光明前的那一刹,他只用了黑色一种颜料,可是他的画里却有着多种颜色,有被旭日染白的浅黑,有灰黑、有浓黑……“看到了什么?”沈自横有些期待地问。简小从的视线仍旧黏在那幅画上,不知为什么,那画让她由衷地感动,她轻声说:“挣扎,想摆脱黑暗的挣扎……画面层次感很强。虽然没有直接画出那轮太阳,我却还是感受到了它的力量,那种……让一切都……”简小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思路。“那种照亮一切、温暖一切、包容一切的,力量。”沈自横代替她说出了那些话,他的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可媲美晨光,“你也有这种力量。”“啊?”沈自横的话让简小从一怔,抬眸相望,他又被圈在光圈里,温暖而干净的样子。那一刹,她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想法——关于沈自横那句“你也有这种力量”最单纯的含义。沈自横收回落在简小从身上的视线,语气转为平淡:“你不必多想,这不会是你的负担。”他看得到她的挣扎,看得到她的艰难。他总是觉得,他是一路坎坷地走来的,他可以承受很多痛苦,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