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走的那天是个阴天,大家的心头也都阴阴的。临近候机室时,琳娜哭了,丹青的眼睛却干干地没有一滴泪,只是叮嘱着:“记着我的Email地址,我一到巴黎就买电脑,马上就给你写信,可别忘了给我回。”送走丹青,我与琳娜百感交集。琳娜说:“想当初,我们‘四人帮’何等快活……”我接下去,“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感觉上有点像老夫老妻。琳娜看着远方,半晌忽然说:“阿芒昨天同我通电话,又提起离婚的事儿。”我一愣,一时不能明白。等到反应过来,不禁唏嘘。其实阿芒与琳娜这对傀儡夫妻再僵持下去也实在没有意思,但是且不说“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的中国古训,只就琳娜的现实情况而言,一旦离婚即意味着破产失业,对他们夫妻的事儿我实在不便置评。琳娜见我不答,又说出一件令我震惊的事实来:“还记得上次巴黎会议上提到的销往非洲的化妆品的事吗?”“记得,就是那批即将过期的化妆品,董事长说要回收销毁的。”“一共20万套,价值近千万,他才不舍得销毁。”琳娜冷笑。“那……”“他已经暗中让人以绝低价位全部吃下,要在近期以私人名义运来中国。他昨天打电话给我,就是商量这件事儿——让我们公司在接到货后把保质期全部换掉,然后以次充好,发给客户。他说如果我愿意,那么这笔厚利全部归得,作为我同意离婚的代价。”“什么?”我大惊失色,“这不是摆明坑中国人?你打算怎么办?”“你说呢?”我只觉心乱如麻,“为什么要问我?”“因为我相信你。”琳娜望着我,“按照婚前协议,如果我和阿芒离婚,我将一无所有。这批货是我唯一的机会,可以让我不至全军覆没。但是如果我拒绝合作,我和阿芒势必决裂,我不知道他下一步会用什么样恶毒的方法来对付我,逼我无条件离婚。但是,乔,只要你说一句,我可以舍弃一切,与他斗到底。”我闭上眼睛。天啊,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考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很能明辨是非对错的人,一向做事只凭直觉,又如何给人以指点?我抱住脑袋,忽然万分思念大哥乔风。如果乔风在这里,他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办。我逼着自己尝试去想,如果是乔风,如果是乔风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不会允许让任何有损国家利益有悖人格原则的事在自己眼前发生,但是,这毕竟不是我个人的抉择,这是我在替琳娜做出选择,可我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要求她为了中国人的利益放弃个人所得?而且,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要拿这样一个大题目来问我,但我又凭什么替她做出决定?替她这样决定无异于让她与阿芒绝裂,到那时,我又如何承担于她?在将这样一个有关她今后去向的重大抉择交给我的背后,无异于将她自己的一生交付于我。我抱住头,几乎呻吟起来:“琳娜,为什么要问我?”“因为我爱你,我相信你,我信仰你!”琳娜忽然不顾一切地扑上来,狂吻我的脸。我本能地拥抱住她,所有的理智与自制在这一瞬间都消逝无踪了。再一次,我们在上海虹桥机场忘情拥吻,让天地万物、七情六欲都融化在这一吻之中。机场大厅里惯于上演生离死别的戏目,穿行在我们周围的人并不引以为奇。况且,即使他们惊异,我也已经不在乎。丹青的离去,拂廊的背弃,令我早已生无可恋,对自己失望透顶,可是现在,种种羞辱失落在这一刻都化为琳娜热烈的一吻,让我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得到安慰。在拂廊眼中,简清是完美神祗,我只是跳梁小丑,可有可无的替代品。但是对琳娜而言,我却是她的上帝,她的信仰,她赖以与全世界做战的原动力与最高精神支柱。我衷心感动,其实琳娜才是真正肯欣赏我的人,也才是我真正应该予以珍惜呵护关爱一生的人。至于拂廊与丹青,既然她们的眼泪从来都不是为我而流,我又何必疲于奔命做那个收拾残局的拾荒者?我看着琳娜,只觉她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我早就应该知道,一个女子是不是美丽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她对你有足够的欣赏与诚意,这才是她最动人之处。我拥抱琳娜,决定自这一刻起忘记一切,只为了她而生存奋斗。“琳娜,让我们且忘记所有的烦恼,好好逛一逛大上海,说说看,还有什么地方你想去而没有去过的?从今天起,我天天陪着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绝不再推拒。”“真的?那我真要好好想想。”琳娜欢快地笑,开心得像个孩子,她认真地想了又想,然后说,“城隍庙!上海城隍庙我没有去过。”琳娜打电话回公司,忙里偷闲为我们挤出三天假期,说要真真正正地享受一次人生。逛了城隍庙逛外滩,赏过东方明珠再赏豫园,我们把每天的节目安排得满满的,到龙华寺看道场,去黄浦江坐游船,手牵着手步行走过南京路,衡山路,淮海路,福州路……恨不得用双脚丈量上海的每一条街道。生活的主题得到了最彻底的净化,就只剩下“吃”和“玩”两个字。正逛街,忽然下了雨,两个人的衣衫都已湿透,却毫不在乎,仍然不辞辛苦地专门跑到“绿波楼”去品尝美国总统克林顿曾经赞不绝口的点心宴,没有忘记叮嘱小姐上菜方式要本店特色“雨夹雪”,就是一道小菜一道点心轮着上那种,然后热烈讨论“绿波廊”200元一份的鱼翅盅比起“梅龙镇”100元一盆的“龙园豆腐”是值得还是不值。不等这一顿吃完,已经开始计划下一餐:是去“老隆兴”吃本帮菜呢,还是到“状元楼”吃宁波菜?是吃素呢,还是吃荤?如果吃荤,“王宝和”的蟹和“王中王”的鸡应该先品尝哪一家?要想吃素,则“静安寺”的素斋与“天天旺”的茶菜谁的字号更老……这些都是生命中的大题目,不但反复讨论,而且回味无穷。好像忽然之间变得很能吃,往往玩到很晚的时候还要再到云南路美食街补顿宵夜,每样食品只要一点点,两个人在一只碗里抢酒酿小圆子,边走边逛边尝,可以一口气吃下十几种。我渐渐将悲哀溺毙在良辰美景和佳肴美食之中,让自己不要去想拂廊,也不去想丹青。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呔,劝君更进一杯酒,以酒浇愁愁更愁。同琳娜在一起,我开始染上她乱掉书包的毛病,滥用典故,胡说八道,竟发现错有错的快乐。错,错,错,一路错到底,说不定就对了。我愿意在酒与错中度过余生,人生难得糊涂,何必细问根由。第三天晚上,已经订好了回苏州的车票,忽然就有几分伤感。琳娜便说今晚哪里也不去,就到外滩散步,纯走路。我自然是无条件赞成。仿佛是为了补偿以往对她的辜负,这三天里,不论她说什么我都拼了老命地点头服从。只要她不会忽发奇想命令我修一道观光地铁直通马六甲海峡,我什么都可以答应。车子在外滩停下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故意做旧的新仿欧式街灯在昏暗中颇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怀旧意味,连并不明亮的灯光也似乎是有意制造一种氛围似的,暗得恰到好处。而远处隔滩相望的东方明珠却璀璨闪亮,而那亮得也是恰到好处的。这就是岁月了。新的和旧的,传统的和时髦的,古典的和高贵的,浪漫的和傲慢的,如此具体鲜明地集中在了上海的外滩。中间隔的岂止是江水,更是五十年的沧桑变幻。琳娜忽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吟诵:“死生契阔,与子相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心里一动,竟本能地想撒手。可是琳娜不许我回避,她逼近过来,宝石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其中闪闪发亮的,不是灯光,是她的泪。我们僵持着。那泪光便忽地黯下来,而泪水却汹涌而出。我慌了,劲力一泄,忍不住拥住她,柔声说:“拂廊别哭,拂廊别哭。”一语出口,两个人都呆住了。琳娜渐渐松了手,背过身去。而我整个人如遭雷殛。三天里的小心翼翼,三天里的百依百顺,三天里的柔情万种,在这一句情急而呼的“拂廊别哭”中突然便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原来一切的缠绵都是空。原来不过是幻像。原来什么都不曾忘!我的心悲哀至极,悲哀得甚至已经无力去安慰被我深深伤害了的琳娜。第二天我们便回了苏州。为了补过,我主动邀请琳娜晚上请她吃饭,然后去跳舞,豪言将伴她共舞终宵,将探戈进行到底,累死方休。琳娜微笑,蓝眼睛又重新恢复了神采。我心更加愧疚,一个女子只有在非常非常重视一个男人的时候,才会如此容易被伤害而又如此容易被讨好。我暗暗告诫自己今晚一定要对琳娜好一点,再也不可以提起拂廊。我一定要学习忘记。忘不了也得忘。拿方便面哄过肚子,我便又惯性地拿过酒瓶子,正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寻思晚上应该穿得正式点还是随意点好,门铃忽然惊天动地地响起来。我抱着酒瓶子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位陌生绅士。他是中国人,但比法国人,比德佩雷格家的人更像一位绅士。并不是说他穿的衣服有多名贵,或是他的态度有多骄傲,正好相反,他衣饰简洁,彬彬有礼,见到我,主动伸出手来:“你就是乔楚?”举手投足间,我闻到一股淡淡药水味,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过来他是谁。我伸出手与他相握:“你是简清。”他颔首。我忽然百感交集。我终于见到他。这个与我有夺妻之恨的情敌,如今鲜明具体地站在我的面前。可是奇怪地,我对他竟没有恨意。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他态度中散发出来的那种平和,亲切,还有一种莫名的悲哀的气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死亡的气息。简清见我,距离他去世仅只十天。后来我常常想,如果简清那天没有去找我会怎么样,如果没有同他谈那一次话,我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我、拂廊、琳娜,甚至丹青和赫爽,我们的人生轨迹会有什么样的不同。一生的转折往往发生于一个瞬间。而一个人可能是随意的举动,往往会间接地影响到几个人的命运与人生。如果没有见过简清,可能我一辈子不会原谅拂廊,可能我与拂廊、丹青与赫爽的故事都会改写。可是,那一天我见到了简清。那个下午,阳光穿过窗纱闲散地照在屋中,拂廊手编的中国结在风中轻轻拂动。简清注视着它们,眼神温柔而怜惜,轻轻地说:“拂廊永远都是这样浪漫,几乎玩物失志。”我忍不住为她辩驳:“这也只是一种嗜好,并不比集邮或打麻将更可怕。”简清笑了:“看得出,你非常爱她。”“你呢?你爱她吗?”话出口时我非常震惊。我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平和地问另一个男人这样的问题:你爱我的妻子吗?天!但是简清磊落的态度让我觉得,这问题其实十分普通正常。他诚恳地回答:“爱,没有人能不爱拂廊。她那么美,那么好,又那么美好。”他用诗一样的语言赞美着我的妻子。我看着他,听一个男人用诗一样的语言赞美我的妻子,不知为什么,这一切都令我感到一种死亡般的美丽与神圣。简清说:“每个男人都有一位自己心目中的绝色,得到不是目的,遇到已经无憾。而我心中的绝色,就是拂廊。可是,我是一个没有爱的权力的男人。大学时,我曾为这个痛苦至死。我不知多少次设想,如果,如果可以让我健康地活一次,我一定要用全部的生命去热爱拂廊,照顾她一生一世,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我不能,我知道我不会活过30岁,我无法想象拂廊沦为未亡人的惨况。我不能让她那样一个人受到伤害,我只能对她冷淡。你可以想象当我伤害拂廊时我自己所受的十倍百倍于她的痛苦。”简清停下了,他的眼睛湿润。我想起闻莺说过的,那个月夜昙花的故事。我知道简清说的都是实话。我看着他,看着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静静地流泪。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拂廊会爱上简清了。简清说的,没有人有理由不爱拂廊。现在我知道,拂廊也没有理由不爱简清。面对这样的一个男子,因为他绝对出尘的风度你甚至不会注意到他是否英俊,不可思议的坦荡真诚,不可思议的真性情,如果我是女人,也许我也一样会爱上他。如果他不是简清,如果他不是我的情敌,我想,我原可以同他成为最好的朋友,为他割头换颈,两胁插刀,在所不辞。他是值得一位朋友为他这样做的。但是现在,现在我只能看着他的眼泪,平静地问:“但是现在,你还是爱她了,那你现在就不怕伤害到她了吗?”“我没有办法。我已经尽可能将伤害降到最低。”简清抬起头来,“拂廊自己打听到了一切,包括我的病,我当初冷淡他的原因。她唯一不知道的是,其实我还是结了婚,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什么?”我霍然站起,“你欺骗拂廊?你欺骗她的感情?”我的拳忍不住握紧。只要他敢回答一声“是”,我就准备大打出手,我等这样一个理由已经等了很久了。然而他沉默。他低下头不看我,仿佛做好承受我的暴打的准备。我反而下不了手,沉声追问:“为什么不回答?”他抬起头:“为什么不动手?”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存心的,他存心送上门来,存心激怒我,逼我出手,为他自己赎罪。明白这一点,我整个人松懈下来。我看着这个男人,再一次坚信,如果我们不是爱上同一个女人,我们真是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的,如果不是爱上同一个女人……我再次问:“为什么?”“因为害怕伤害她。”简清叹息,“你知道拂廊的性格,浪漫,热情,充满幻想。她整个人活在理想中,追求完美的小说化的爱情。她一直以不能得到我的爱为憾,可是在我临死之前,她却意外地发现我其实爱着她,这使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凄美最神圣的爱情。如果这时候告诉她我已经结婚,她的梦无疑会再一次破灭,你认为她会怎样?”会怎样?我打一个寒噤。以拂廊的性格,她会拒绝相信事实,会觉得幻灭,会觉得更加失落,会从此没有梦想。也许她将从此真实起来,但她不会再是叶拂廊,不再是那个相信生活中有完美神话的天真美好的拂廊。为了对她的爱,我同简清一样,其实都宁可她不必那么理智现实。现实的人已经太多了,难得有拂廊这样一个活在梦中的人间异类,又何必一定要逼她还俗呢?我有些明白简清了。简清叹息,继续用诗一样的语言说:“拂廊就像一只纤细而透明的蛾,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扑火。见不到,它四处寻找;见到了,明知会被焚烧也要舍了命地扑上去。而我,就是她的火了。可是我这火除了自己之外已经没有力量烧死任何人,我不过只是给人一个火的概念而已。那么,与其让蛾因为一生寻不到火而痛苦,何不让它在没有危险的火中尽兴燃烧一次,让生命了无遗憾呢?人生一世,有几个人是可以真正有机会遇见自己认为值得爱的人,而这其中又有几个人可以有机会无怨无悔地付出自己的爱。爱只是爱本身,不计付出,亦不求得到,只要能真真正正无愧无憾地爱一次,人生已是完美。如果,如果可以能够,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给拂廊机会,让她得到一次完美?”他顿一顿,直视着我,真挚而热切:“我接受了拂廊的细心照顾,这是她唯一能为我做的,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她明知道已经没有将来,不过是在追求一份尽心尽意,不留遗憾,而我们能给她的,也正是这一份不留遗憾。”“我们?”我茫然。“是,我们,让我们帮助她有一份了无遗憾的人生,好吗?”简清热切地望着我,“我,和你。”“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自嘲,“拂廊爱你,你也爱拂廊,不是吗?”“是,也不是。”简清望着我,平和地说,“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你也爱拂廊,而拂廊也爱着你。”“不对,拂廊没有爱过我。5年来,我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婚姻的代替品。”“婚姻从来都没有代替品。”简清打断我。“但我的确是。”我悻悻,承认这样的事实是极伤自尊的一回事,但我已经失去拂廊,又哪里还剩下什么自尊?“她到了年龄,要结婚了,恰好我适时出现,就是这样。闻莺说过,拂廊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其余张三李四对她而言都没有分别。选中我只是一个偶然。”“可是不见得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出现在拂廊面前吧?为什么她偏偏选择了你而不是别人?”简清的声音并不响亮,十分柔和平淡,却偏偏宛如重锤敲钟,余音不绝。我望着他,感觉面前好像忽然打开了一扇窗子,有清凉的风吹进,让我看到一个崭新领域。不错,当年追求拂廊的人,没有一个连,也至少一个排。有财有势高地位高学历的人都任凭挑选,可是拂廊在芸芸众生中独独选择了我。夫妻是一生一世的事情,再任性,也绝不会是嘴上说说的“碰到谁便是谁”那么简单。可是许久以来,我因为闻莺的话而耿耿于怀,钻进牛角尖中走不出来,自卑和自尊激烈交战,再也不能平静理智地思考问题,结果自己被自己缠死,终于同拂廊闹到今天的地步。忽然之间,我将隐藏在心中多年的从未向人倾诉过的委屈对着简清表白出来:“是的,我爱拂廊,爱得心都疼了。可是,她始终离我太远,我怀疑,我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拂廊说过,她爱你,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拂廊的爱,永远都是这样热烈而又浮浅。”简清说着,眼中充满温柔。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所云。简清察觉了,歉然地一笑,解释说:“拂廊天性浪漫,又深沉内敛,竟能将一份感情持续近十年之久,一旦爆发便不遗余力,不留余地,这样的热烈与深沉是罕见的。可是,也正因为她的浪漫与富于幻想,她其实忽略了她并不真正了解我,也不想真正了解,她真正爱上的,不过是她自己的青春梦想与她女孩子固有的对爱情悲剧的酷爱。”他停下来,脸上泛起潮红,却只有使他看起来更加虚弱,顿了顿,他接下去说,“其实每个人在青春时代都做过这样的梦,把自己想象成少年维特或者少女绿蒂,为了罗密欧朱丽叶式的爱情悲剧神魂颠倒,恨不得自己扮演一回故事的主人公。这本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拂廊比一般人更有勇气把这一切付诸行动罢了。其实从她决定嫁给你那一天起,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拂廊,她的爱也早已完整地交给了你,可是潜意识中,她又喜欢为自己留一点缺憾美,把自己想象成悲剧女主角,所以才会对闻莺说她是违心下嫁,这也不过是一种少女的虚荣心。从这一点看,拂廊的爱又是浮浅的了。”我忍不住,“你怎么可以把爱情看得这样透彻?”他苦笑:“近死的人已是半仙,生死都看透了,何况爱情?如果你有这种经历,一天一天地走近死亡,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日益萎缩,一天更比一天虚弱,仿佛生命的钟摆在耳边嘀嗒作响,清楚地提醒你,又少一分钟、又少一小时、又少一天了,于是生命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走远,抓也抓不住,那么,你也会看透了。然而看透又如何?我还是不能不爱拂廊,不能不为她担心,为她的痛苦而痛苦。”我看着他,为了他对生命与死亡的真切的描述而悚然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