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到了晚上凉意丝丝入骨，楚慕又回到了医院，一个人走过住院部长长的走廊，来到花依铭的病房，他看见她一个人在，已经睡了。
她躺在病床上，眉心微微蹙着，似乎睡得并不太安稳。他在床头坐了一会儿，仔细地盯着她。
他一直都没能这样看过她，无所顾忌地，专注地，看她。从前，在她消失了之后，有时候他会在脑海里面描绘她的模样，她的眉眼，她的唇……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记得很清楚的，然而有些细节却又觉得怎么也描画不到位。
他明白，何婉宁所说的那些话，不是他不想反驳，是他根本就反驳不了。
——你真的只是拿她当恩人吗？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是被困在一个并不怎么安稳的梦境里面，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抚她的眉心，他想要抚平那些不安。
许是巧合，很神奇，他真的抚平了她眉心的纹，她的表情变得恬淡了。他的手，就这样顺着眉心，小巧的鼻梁，滑过属于她的轮廓，然后，缓缓地，落在她的嘴唇上。
他的心全乱了。
花依铭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双眼的。
他很专心地看着她，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瞬间就漏了一拍，他慌乱地收回了手，转过头去：“你醒了。”
花依铭迷迷糊糊地眨眨眼，揉了一下眼睛，慢慢地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呢……几点了？”
他深呼吸，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半了。”
“这么晚了……”她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窗外，又回头看他，“楚医生，很晚了，你回家吧，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他没有说话，转过脸来看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花依铭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摸了摸脸：“我脸上沾东西啦？”
没有。”
“哦……”她困惑道，“那你看什么？”
“看你。”
这话说得有点像废话，可他的视线却格外专注。她觉得莫名其妙：“你再不回家，等一下都不好坐车了。”
“不好坐车就不回了。”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楚医生，你心情不好吗？”
“嗯。”他答得很利索。
“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不想说。”
她摸了摸鼻尖：“楚医生，问你个问题吧，一条蚯蚓被截成两段成了两条，那这两条蚯蚓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他不声不响地看她。
“哈哈，你不知道吧……”她轻轻拍掌，眼睛发亮，“它们是最熟悉的陌生蚓啊！”
“好冷。”他简洁地评价道。
“你难道不觉得很好笑吗？”
“只觉得很无聊。”他如实回答。
她颓然地低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来，用双手的中指按在眼角往下拉，拇指勾着嘴角边往上提，做了个夸张而且极其难看的鬼脸冲着楚慕道：“你看……”
楚慕的脸抽了一下：“花依铭，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脸有点儿绷不住了。
她的手慢慢松开，声音很低落：“这不是想让你开心一点嘛……”
话还没说完，她整个人就被他的影子笼罩住了，她依稀听见他还在说什么——
“失策了……”
什么失策了？
她没有来得及问，因为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被占用了，他的唇就这样横冲直撞地印上来，他独特的气息就这样在她的整个世界里面肆意流窜。他的手紧紧搂着她的腰，他轻咬她的唇，这一切都让她忘记了还要呼吸，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这个狂乱的，却没有任何情欲的吻，两个人都不记得持续了多久，直到她闭上双眼，开始笨拙而缓慢地回应他。她的手轻轻触摸他的脸颊，他停下来，离开她的唇，他说：“花依铭，你真是我的劫难。”
她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看到他眼底有什么在闪闪发亮，在这一片波光流转里面，她完完全全地，失去了思考能力。
不过片刻，他又吻上去了。
唇齿间的羁绊掩埋了所有的理智——
就这样，把一切都毁了吧，什么成家立业、安安稳稳，全都见鬼去吧……
很久很久，他放开喘息不匀的她，额头挨着额头，听见她说：“楚医生，你有女朋友了。”
“嗯，那你推开我啊。”
她愣了一下，手抵在他胸膛正要表决心地推一下他，又听见他说：“小心点，你现在用力会扯着伤口的。”
然后他在她腰际的手就收得更紧了。
这这这……这是在耍无赖吧？
她的脸到耳根都在发烫。这是不对的，失策的是她才对啊，她明明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并且打算长期发展下去，她想起他那个漂亮又温柔的女朋友，她就真的推了他一下。
然后自己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纹丝没动，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说：“活该，你再推一个试试。”
花依铭：“……”
有一种阻力，让她觉得推不开他，是他在紧紧拥着她，是暌违已久的他的气息，是她居然因为一个亲吻而心生了欢喜和期待……
她在这种阻力的夹缝里面，在他的怀抱里面，静静持续这种甜蜜的煎熬。她很明白她在逃避现实，她也知道自己逃避不了多久，可是只有此刻，她沉溺在他的气息里，宁可自己就这样溺毙，也不愿意去做一点挣扎了。
她小心地低头，靠在他肩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那么近地传过来：“你从学校消失后，我找过你，很久。”
“嗯……我知道。”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她想了想，“你是不是特记恨我……”
“对，而且我……”他顿了顿，“会记恨你一辈子。”
“你，你不会真是天蝎座的吧？”
楚慕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现实的力量远远比那些复杂的心理斗争有效，花依铭慌张地推了推他，伤口又疼起来。
他叹口气，往后挪了一下。
花妈妈就和护士一起进来了。
楚慕打过招呼，简单道个别，慢悠悠往外走，在楼道遇到了连风。
“你这么晚了去干吗？”他皱了皱眉头。
连风吐了吐舌头，“要你管。”
“……”他隐约觉得这种欠扁很熟悉，扯了扯嘴角，“就算你跑得再勤快，花依铭也不会考虑你的，你太小了，她不喜欢小弟弟。”
“那可不一定哦，有钱能使花依铭推磨呢。她想要的一切，我都能帮她拿到手。”
楚慕听着这话不太对：“她想要什么啊？”
“你看你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在这里凑热闹了吧，回去乖乖跟你女朋友交往不好吗？”
他的脸色变了：“我又不是跟你交往，你着什么急。”
连风不屑地撇撇嘴，突然想起什么来，问了个问题：“哎，我记得，你是花依铭的大学校友？”
他点点头。
“毕业后是不是很久没见过？”
他再点头，一脸回想当年的神情：“有差不多五年没见过了。”
“五年吗……”连风若有所思。
“你问这个干吗？”他有些不爽。
连风一反常态地对着他微微笑起来：“我在想五年，果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单人病房里面，有一张陪护的床，花妈妈收拾了一下，就在上面睡了。连风走进去的时候，护士刚刚收起血压计走出去，他的视线落到花依铭身上，看见她正低着头发愣。
“花依铭？”
他唤了一声，就见她赶紧回过头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妈已经睡了。”
连风点点头，走过去就把两张床之间的那个帘子给拉上了。
“你干吗啊？”
她又小声地问。
他坐到了病床边，也压低了声音凑近花依铭：“我来侍寝啊。”
花依铭翻了个白眼：“别闹，朕今天龙体欠安，不便操劳，你且退下吧。”
“我这不是担心阿姨睡着了没人照顾你吗？”
“我又不是小孩……”花依铭噘了噘嘴。
“你就是小孩，只有小孩才这么偏执。”他盯着她，距离很近地说，“只有小孩，才这么死心眼，喜欢什么就死活都不肯放手。”
她愣了愣：“什么？”
他又靠近了一点，这样他的吐息就都开始冲撞她的面颊了，他说：“从这里，出门左拐上电梯坐到15楼，出门向右走数到第三个门就到了。”
她觉得莫名其妙：“心外科办公室？你要去？”
“花依铭，你口中那个遥远的，再也不会见到的，你喜欢的人，我还真的以为很遥远，结果就这么近，现在要见他，你连个公交车都犯不着坐，你管这叫作远？”
花依铭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自己当作秘密小心掩藏起来的心情，被别人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很像是抽了她一耳光，顷刻之间就让她惊慌失措。
她的小脸煞白煞白的，而他一脸戏谑地笑：“花依铭，该说你蠢呢，还是信了你的我蠢？”
她没有说话，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破釜沉舟地道：“这件事只是我自己的事，我喜欢他又不会影响到别人，你有必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听她的语气，倒像是有些委屈了。
“你还理直气壮的，我问你，你不知道他就有女朋友了吗？”
“我知道啊。”
“那你想做小三吗？”
花依铭抬起头来：“你脑子进水啦？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他很仔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认真道：“不是，不过很有潜力。”
“你……”她刚想辩解一下，脑海里面浮光掠影般地闪过楚慕亲吻自己的那一幕，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你根本不了解我。”
她这辩驳很没底气。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最普通的那种，陷入恋爱的，智商为零的，愚蠢到毫无原则的女人。花依铭，你现在太容易被看穿了……你拿什么保证你不会成为小三？你还奋不顾身地去替他挡了那一刀，你以为他女朋友是傻子吗，会看不出来？”
“我是看热闹的时候被挤过去的，我都说了。”她死撑着。
“那种话骗骗自己就够了。他现在和自己女朋友发展很顺利，说不定还要结婚的，你这时候弄出这种事儿来，是存心不想让他添乱吧？”
她往后挪了挪，让两个人中间空出一些距离来，她破罐子破摔地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吧？”
楚慕之前总是说，花依铭这个人嘴巴很毒，这一点连风从前的认识并不太深刻，不过现在，他意识到了。
说“很毒”，楚慕实在是太含蓄了。
连风心里像是抽着，痛了一下，但他还是堆砌起一脸的笑：“记不记得我前几天跟你说过的，要你想一想，为什么我明明不缺英语老师还让你来做家教的事？你想出来了吗？”
她愣了一下。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早就把这回事给忘了。
“麻烦你忘了也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好吗？”他的声音冷冷的，连维系那个虚情假意的笑容都已经做不到了，他犀利的视线好像要洞穿她一样。
隔着帘子传来一些声响，花妈妈在另一边的床上翻了个身，一时间，花依铭和连风都没有再说话。
那边又安静下来了，整个房间陷入静谧中。墙头的壁灯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暖暖地绕在周围，花依铭的心却好像坠落在三九天的冰窖里面，她从连风眼底看到了一种微妙的愤怒。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从来都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她觉得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
他总是会有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本事。
因为什么在他眼里都不是事儿。
可就是这样的他，现在正在很认真地，冲着她发火。
她的心还是倏尔紧了一下，这个人毕竟帮过她那么多，她的语气软下来：“我想不出来……”
“我只是为帮你找个借口而已，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直接给你钱你肯定不会要。”他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包括你想要的学历，我托我爸去和梁教授说，花了点钱，只要你不是太差劲也一定可以拿到。”
“啊……这样啊。”花依铭恍然地，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还真以为老天在眷顾她了。
她还以为，她真的可以用自己的手，抓住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她无力地低下头，盯着白色杯子上那些褶皱被灯光打出的阴影，听见连风还在说：“你想要的这些，你还是可以拿到，只不过，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她缓慢而困惑：“我能帮你什么忙？”
“也不只是帮我，还是帮你自己，更是帮楚慕。”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做我女朋友吧。”
花依铭的视线重新回到他脸上：“你……你脑子进水啦？我比你大吧？”
“嗯，我可能真的脑子进水了。”他点了点头，“你那几几年的陈腐思想，你才比我大几岁啊，还卖起老来了。”
她从前就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连风的脑回路，现在她更想不通了：“你又不缺女朋友。”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可你又不喜欢我呀？”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女人的第六感。”
“哟，你还有那东西？”他用鄙视的眼神扫她，“你这智商这情商，第十六感也拯救不了你。”
“你看，我的第六感就是对的，你要是喜欢我就不会这么吐槽我。”
“你这种神逻辑是从哪里来的？”
花依铭很认真地理论：“男人在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不是会对对方很温柔的吗？”
“温柔？那我可做不到，我看到你这张脸不抽上两下已经是我温柔的极限了。”他撇撇嘴。
“所以你果然不喜欢我，那干吗要我做你女朋友？”
他闭住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你看你刚刚还说你比我大，结果你还不是跟那些小姑娘一样这么认真地计较喜欢不喜欢的问题，那要是我说喜欢，你是不是还得问有多喜欢？女人真是麻烦啊，你比我早生出来的那几年真是白长了。”
花依铭的心情很复杂，一个比她小四五岁的男孩，在她面前认真地抱怨着“女人真是麻烦啊”，这种感觉很微妙。
“你就说你做不做吧。”他叹了口气，改变战略苦口婆心地跟她分析，“你做了我女朋友，这样一来楚慕的女朋友不会多心，只当你是见义勇为，也不会对楚慕有什么误解；二来楚慕本来就你因为他受了伤这件事很过意不去，这几天更是没日没夜地因为你守在医院，一旦你有了男朋友，他就可以放下心来，而且也没必要背着女朋友守着你了。至于你，你既然都说了自己不打算做小三，那肯定是早一点死心比较好啊，借着这个机会，让自己断了这份念想，以后路还长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语重心长，她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来在局外人眼中看来是这样啊……
楚慕的女朋友那么好。
连风说的话是对的。
她不可能做小三的，而楚慕的生活本来已经很好很平静，并不需要她这个破坏分子。
“你需要几天的时间考虑？”
连风又问了。
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用考虑了。”
“你的意思是……”
“我答应你，做你女朋友。”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利索，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然后盯着她：“不再想想了？”
“你都把我的路给堵死了，还想什么想……”她看着他，他的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面，眼睛里面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也没有了解过眼前这个人。
她其实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不止一次地闻见他身上那种浓烈的烟草味道，不止一次见他即使睡觉眉头也紧蹙在一起，她却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也许并非真的就什么都不在意。
她从来也不问是因为——她自私的本性在发作。
花依铭是个很自私的人，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会关心周围的人。
不过这一次，她觉得她应该问一问。
“连风，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愣了一下，放开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什么好处也没有，我可能只是很无聊。”
“无聊？”
“对，一个人……很无聊啊……”
他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很本能地想要抓住一些东西。
他曾一直觉得这世界已经没有留什么给他了，直到他在地铁里看到她。
她像他一样，站在无人的角落，对一切不喜不悲。深夜里，那一节地铁像是奔驰在世界的尽头，载着两个颓唐、孤独而又腐朽的灵魂，远离所有喧嚣，让他一度以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他终于找到同类了。
然而后来她却让他失望了，她开始很努力很奋进地追逐起另一个人的步伐。
糟糕的是，那还是个男人。
幸运的是，那是个就有女朋友的男人。
他终于找到一个借口把她留下来。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卑鄙，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就是无法忍受自己在黑洞里面，看着花依铭拼命想要爬出去……
长久的绝望让他无法想象任何出路，他不断地，不断地回想那个夜晚在地铁里面看到的花依铭，好像这样就能有所安慰，就算那只是错觉，他也不愿意放手。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在本能地去追逐。
每个人都在趋利避害，每个人都在权衡，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聪明，没有发现自己心里有这样一个小孩。
一个站在理性之外很远的小孩，单纯地想向着温暖的、美好的东西靠过去，一个孤独又倔强的小孩，单纯地不想要一个人被留下，一个被过往流年遗忘的小孩，不遗余力地寻找幸福，却始终看不到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