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凭想象,一个人是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到漠北的环境和气候有多么恶劣的!这里除了峡谷冰峰,就是绵延万里的冰湖,从天上到地下,只有一种颜色——白色。雪的颜色在天地之间肆意飞舞、绵延不绝、不见尽头。很多时候,你甚至看不清十尺之外的景象,因为空气中总是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周围的一切,好像被浸在流动的白纱中,人在雪雾里穿梭,几乎感觉不到天在下雪。清清冷冷的雪花滴在脸上身上,又冰又凉。雾的颜色也在不断变幻,远近高低,各不相同,远远望去,一团团黑沉沉的雾缓缓滚动着,仿佛随时会铺天盖地地罩过来,将你淹没,让人胆战心惊。每一次呼吸,吸进的是冰雪,呼出的却是白雾,再多的热量也禁不起这样的消耗,即便身上已经披了几张兽皮,懒雪和毕小乌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两人紧紧依靠在一起,对方的身体就是唯一的热量来源。懒雪抬起头,努力向远处暸望,可是除了漫天的风雪,什么都没有,没有城镇,没有房屋,甚至看不到人类生活留下的任何痕迹,这里真的会有人居住吗?实在无法想象,这种地方人们应该如何生活?如何对抗这种难以想象的冰冷?连水囊里的水都已经结成了冰,口渴的时候,就敲一块儿下来,含进嘴里,还不能立刻咽下去,否则胃肠会被寒气所伤,必须含热一些,再慢慢吞入腹中。他们长途跋涉了好几个月,终于来到这里,可是已经找了三天了,别说明王,甚至连一个普通的翼族人都没有见过。明王真的到了这里吗?不会是搞错了吧?毕小乌忍不住心里怀疑,这个地方,简直比鹰族的食品储藏库还要冷,人到了这里,都被冻成人干了!怎么可能活下去呢?毕小乌的脸早被冻成了青紫色,皮肤的某些部位也出现了严重的冻伤,细小的伤口分布在各处,有的地方流出了血和清水,但很快又被冻住。她张开了翅膀,将自己和懒雪裹在中间,可是,风雪太大了,气温也太低了,这种时候,必须尽快找到人家,否则什么都不管用。懒雪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小脸:“对不起,小乌!”若不是因为他,小乌又怎么可能遭受这么多折磨?毕小乌摇摇头,哆嗦着嘴唇:“懒雪公子……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这里太冷了!”懒雪更紧地拥住小乌:“小乌,再忍耐一下,我们一定会找到住处的!”“嗯!”毕小乌把头埋进懒雪的胸膛,靠近那唯一的温暖。懒雪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几乎在同时,漫天飞扬的风雪骤然掀开,一道黑影破雪而至,如飓风一般卷向懒雪和毕小乌。懒雪迅速抬手,风雪旋舞,聚敛在他的手心,迅速凝成一道雪箭……谁想,那黑影在接近两人的一刹那,竟骤然停了下来,竟是一只巨大的白头鹞。它侧首盯视两人,突然身体一涨,化成人形,黑脸秃睛,脸上疙瘩密布,丑得吓人。他粗声粗气地叫:“什么嘛?我还以为找到食物了,原来竟是两个翼族人,害我白高兴一场!你们是谁呀?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犯罪被罚的,还是被驱赶过来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懒雪心里高兴极了,全不在意他的无礼:“哦,我们是来找人的,请问你……”他语声突然一顿,目光落向那人的肩膀,那里竟然插着两支极为美丽的孔雀翎,一眼看去,似乎只有绿、黄、红、紫简单几种颜色,但若仔细看去,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竟似有几十种颜色,色彩缤纷,夺人眼目,在这昏暗的冰雪天气中,更显得流光璀璨,美丽不可方物。如此绚丽的孔雀翎,即便在孔雀族中,也是极为罕见的。毕小乌也看到了,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不是……”懒雪也是心里一跳,无法控制地踏前一步,指着那人肩头的孔雀翎:“请问,这两支孔雀翎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那人一看就是毫无心计的人:“这个呀,因为我昨天捕到两只熊,所以大王赏了我两支孔雀翎,漂亮吧!”他极为得意地晃晃肩膀,孔雀翎也跟着摇了摇。“赏你的!”懒雪声音艰涩,几乎要大吼出声:“你们大王是谁?他怎么会有这种孔雀翎?”那人不在意地说:“大王就是大王呗!他是我们中间最厉害的家伙!他有许多孔雀翎,谁表现好,就会赏给谁!所以,现在大家做起事来都特别卖力!”绝对不可能,明王一向看重外貌,对于自己的孔雀翎更是珍惜异常,如果他是清醒的,绝对绝对不会允许别人取走他的孔雀翎!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不,懒雪几乎不敢想下去,明王到底怎么样了?“带我去见你们大王!”懒雪沉着声音,不容拒绝地说。望着那座直插云霄的巨大冰山,懒雪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找不到人们居住的房屋!因为在这漠北极地,在这个被视为生命禁区的高度上,本来就没有房屋。在这里最多的是冰,最坚固的也是冰,也所以,人们从来都是凿冰而居。表面上看,那只是一座最最寻常的冰山,但当你走进内部的时候,就会看到里面是多么壮阔和雄伟。整座冰山就好像被完全掏空了一般,形成一处巨大广阔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的冰壁上,密布着大小不一的冰洞,宛如蜂窝一样,高高矮矮,形状各异,时或有人进进出出,中间还穿插着长长的冰道,连接着不同的居处,竟是四通八达。空间的最下方是广阔的平地,同样是厚冰结成的地面,燃烧着几处火堆,一群人围在一起,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围着兽皮,发丝纠结零乱,面部肮脏,可是却一个比一个兴奋,盯着中央位置,正在大呼小叫。走进了,才发现众人围着的地方,一个女人正在跳舞,腰肢疯狂地摆动着,肥大的屁股幅度很大地扭来扭去,发丝散开,随着舞姿乱飞,上衣也随着身体的摆动滑落肩膀,露出大片胸脯,很普通的一张脸上,却长了三个肉瘤,随着扭舞的姿势,摇摇欲坠,很是恐怖。这种毫无节奏毫无美感的舞蹈,竟然换来一声声雷鸣般的喝彩,看得懒雪眉头直皱。毕小乌也难受地捂住耳朵,不想听这些人乱吼乱叫。女人的舞蹈终于停下,她急促地喘息着,跑到一个角落,跪了下去:“大王,您可喜欢我的舞蹈?请问,是否可以赐给我一支孔雀翎?”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面孔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面对众人的兴奋与欢呼,他一直毫无反应,平静地好像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既然大家这么高兴,就赏你一支好了!你自己去取吧!”女人兴奋地磕了一个头:“谢谢大王!谢谢大王!”就向着左边一个冰洞跑了过去。懒雪刚要跟过去,谁想,那大王的目光竟也在这时转了过来,眼神一凝,冷意蔓延开去:“想不到这漠北极地,竟会有贵客接连驾到,真是失迎了!”众人这才发现懒雪和毕小乌,又开始大呼小叫:“哇,这人是谁呀,长得真美!”“一定是云上的贵族到了,极地哪有这种人物?”“哎,真让人羡慕呀!我若有他一分的好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懒雪却只是盯住那个大王,有些疑惑,有些惊诧:“你是……”毕小乌也突然发觉那个声音非常耳熟,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懒雪公子,几个月不见,就不识故人了吗?”那人终于从阴暗的光线中走出,身影逐渐清晰,标枪一般挺直的身躯,清晰深刻的眉锋,黝黑的皮肤闪闪发光,微微上挑的眼角煞气隐隐——竟是鹰族之王鹰九。他依然身穿黑羽披风,手腕上的鹰形护腕仿佛展翅欲飞,只是他的眼神却少了昔日的几分犀利,反而多了几分沧桑和疲惫。懒雪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漠北极地再见鹰九:“你不是在鹰愁涧面壁思过吗?”鹰九冷笑:“你竟然不知道吗?因为我的错误决断导致四大家族之战,更让鹰族元气大伤,于是,我被红蔷与鹰族长老联手赶下了王位,并被发配到这里受罚,但他们一定想不到,在这里我依然是王,只是曾经我是高高在上的鹰族之王,现在却成了这弹丸之地的雪窟之王,哈哈,世事之变化,真是让人哭不得,笑不得!”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又从冰洞里跑了出来,兴高采烈地举着一只光彩夺目的孔雀翎,向大家炫耀着,一会儿插在发顶,一会儿插进衣领,竟是兴奋得不知该放哪里才好?懒雪再也忍不住,当先冲了过去,直奔那个冰洞!毕小乌也连忙跟了过去。明王,明王,真的会是你吗?空旷的冰洞静寂得没有丝毫人息,凹凸不平的冰墙反射出惨淡的白光,空气冰冷得仿佛快要凝窒,在这个房间里,没有桌椅,没有灶具,没有床台,找不到任何生活的痕迹,只有一览无遗的空寂与清冷。冰冷的地面上,一只孔雀静静地卧在那里,那原是一只美丽绝伦的孔雀,细长的羽毛犹如质地最好的丝绒,光滑细腻,华彩照人,翠绿的羽尾,镶嵌着一个个绚丽的斑点,宛如一颗颗星星,闪闪发亮。可是现在,那美丽的羽翎已经被拔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露出的光秃秃的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细长的脖颈无力地低垂着,脑袋也钻进身体与地面之间,好像这样就可以逃避寒冷,逃避黑暗。那种情形,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懒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在颤抖,手在颤抖,唇也在颤抖:“明王,是你吗?”只是短短的两个月时间而已,什么样的折磨,竟然可以将一个那么美丽高傲的人折磨至此?懒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杀人,杀掉那些欺负他的人!毕小乌也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这个真的是明王吗?云上之城最美丽的孔雀王子吗?还记得图画中的他,华丽,富贵,如诗如歌,充满了飞翔的色彩,仿佛随时会去云端展翅,高空翱翔,可是现在,那低垂的羽翼,那单薄丑陋的身体,竟再也找不到昔日的风采?明王,明王,是谁这么残忍,竟然拔光了你的羽翎?那一定很痛很痛,明王,你是怎么忍受过来的?毕小乌越想心里越难过,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懒雪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明王,他的身体好冷,像冰一样,竟然感受不到丝毫活人的气息,滚烫的泪一滴一滴地滚落在那消瘦狼狈的身体上,全无声息的明王竟好像感觉到什么,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抖,懒雪激动地呼唤着:“明王,明王。”明王极为缓慢地伸出脑袋,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神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反应过来,就好像一个迟暮老人的反应,可是他明明还正当年少!“懒雪……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又在做梦吗?”只是一句话,竟又勾得懒雪热泪盈眶,他用力抱紧明王:“是我,是我,对不起,明王,我来晚了!”明王轻轻叹息,孔雀身体骤然变化,现出人形身体,俊美的面容早已是一片憔悴,昔日的华衣也变成了破旧的毡片,围裹着身体,墨绿的长发纠缠一起,沾了许多泥土,连皮肤也干涩了许多,再不复曾经的细腻滑嫩。看到如此狼狈的明王,毕小乌又忍不住哭泣起来,想起初见他的时候,他站在烟水茫茫之间,华衣流灿,面容俊朗,碧绿色的眼睛好像最最璀璨耀眼的宝石,几乎把人的心神都吸了去。那种风采,那等风华,依然禁不起人间风尘,世事变迁,短短几个月,竟可以将一个人的美丽完全摧毁。懒雪却恨得咬牙切齿:“一定是鹰九,他竟敢如此对你,我这就去找他算帐……”他刚要站起,却被明王拉住,他摇了摇头:“懒雪,不要这样,没有人逼我,是我自愿的。”懒雪一怔,慢慢平静下来,头脑也渐渐清醒,对呀,以明王之能,若非自愿,就算是鹰九,也绝对没有这个本事让他乖乖地接受摆布,可是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突然想到什么,他的心猛得一颤:“难道你是……”明王淡淡而笑,眼神也渐渐清澈:“懒雪,你知道吗?其实我从来不在意什么容貌和衣着,我一直很讨厌那些,作为一个男人,就该像你才好,随意地吃,随意地穿,把精力放在提升自己的力量上。可是,我却做不到,因为我很小就知道,我身上流着纺织族的血液,我的母亲是纺织族人。小的时候,我很怕很怕被人知道真相,所以我拼命装扮自己,让自己成为最最美丽的孔雀,让所有人都没机会怀疑我的身份。我好像是做到了,但其实,我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再美丽的外表,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东西!那一次,在图画中,我见到了母亲光秃秃的尸体,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我竟然会因为什么狗屁血统,王子身份错过了此生之中最最珍贵的东西。我悔恨莫及,可是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所以,当我的父亲大轮王再一次当着全族人的面侮辱我的母亲是最最低贱的女人时,我再也忍不住了,因为我真的不明白,既然他瞧不起我的母亲,又为什么要与她生下我……”懒雪叹气:“我了解你的感受,但是你也不该任人拔去你的羽翎呀……”明王放声大笑:“哈哈,我连孔雀王子都不做了,还有这些孔雀翎做什么?曾经,这些美丽的羽毛让我骄傲,让我高高在上,但现在他们却像是我的耻辱,因为他们让我背弃了自己的母亲,背弃了自己身上流淌的真正血液……况且,我无法忘记,母亲为了送我风翼,曾经一根根拔去自己的羽毛……”懒雪忍不住叫:“所以你干脆也由着他们拔去你的羽毛,你根本是在惩罚自己,对不对?明王,你怎么这么傻,如果你的母亲知道了,她会心痛的!她做这些,是因为爱你,不是要害你,更不是想要让你偿还,你这个傻瓜,我要被你气死了!”明王却在笑:“懒雪,你知道吗?现在的我,虽然看着狼狈,心里却是无比轻松,因为我再也不用戴着假面具生活,再也不用顾忌别人的观感,这种自由的感觉,是什么都换不来的!”懒雪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也叫轻松吗?睡在寒冷的冰室里,穿着破烂的毡片,如此一塌糊涂的生活,就是他的追求吗?简直是……刚要再骂,却被突来的声音打断:“喂,也给我一支孔雀翎,好不好?”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明王身前,瘦小的身体,肮脏的面孔。懒雪没好气地问:“你要孔雀翎做什么?”男孩抹了抹鼻涕:“妈妈说,这只孔雀是云上之城最美丽最高贵的人,如果拿了他的孔雀翎,丑人会变美,穷人会变富,我想当贵族,想吃好吃的东西,穿好看的衣服,所以,我也想要一只孔雀翎。”懒雪简直是无话可说,明王却淡淡一笑:“好吧,你尽管拿好了!”于是,男孩高兴地欢呼一声,跑上去,揪住一根孔雀翎就要拔……“不可以!”懒雪慌忙阻止,明王的羽毛已经所剩无几了,再这样拔下去怎么得了呢!明王却制止了他:“懒雪,让他拔吧!这些孔雀翎对我来讲,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但却可以带给他们梦想与希望,还是值得的!”懒雪只能苦笑:“你……哎!”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解下了自己的外衣,穿在了明王身上。这一次,明王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若再拒绝的话,懒雪真的要生气了。况且,他也真的很冷,被拔光羽毛的他,也等于失去了唯一的御寒工具,在这么冷的地方,即便是他,也有些受不了呢!可是,对于翼族人来讲,失去了羽毛,就等于失去了皮肤,失去了唯一的庇护,在这漠北极地,明王怎么去面对以后的生活?懒雪的心一阵揪痛,一阵歌声却在这时悄然响起——孔雀东南飞,你为谁徘徊?美丽的羽毛让我沉醉璀璨的眼眸让我心碎。轻轻抚摸,细细亲吻盼你展翅开屏展示无与伦比的美,我痴情的幻想在寂寞中流泪……一支羽毛慢慢脱离明王的身体,那不是孔雀的羽毛,而是灰色的纺织鸟的羽毛,羽毛在歌唱,围绕在明王身边,仿佛母亲的手,在温柔地安抚自己的孩子。明王也在流泪:“母亲,是你吗?”空气中传荡的声音慈祥而温柔:“明王,我亲爱的孩子,你愿意换上我的羽毛吗?虽然没有孔雀翎的美丽,但却会永远爱你护你。”明王跪落地面,声音哽咽而坚定:“我愿意!”羽毛又转向毕小乌:“小乌,你愿意把风翼还给明王吗?”毕小乌毫不犹豫:“我愿意!”虽然有了风翼,她可以飞得更高更远更快,可是那些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她不要占有本该属于明王的东西,她要靠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学习,争取飞上最高的云空。于是,千万支飞羽脱离了毕小乌的身体,落向明王,一根连着一根,轻飘飘的旋转着,好像一朵朵美丽的花儿,慢慢绽放在空中,然后凝结在明王的身体上,聚敛一起,化为淡色长衣。而明王翠绿色的长发也骤然飞扬而起,再落下的时候,竟已化为黑色,浓黑如瀑,披散在肩头。此时此刻的明王,完全恢复了从前的容色,依然美丽得惊心动魄,可是却少了几分肆意张扬、几分明媚鲜艳,反而多了几分柔和与温文。明王,已经完全脱胎换骨——由孔雀族蜕变为纺织族,新的明王诞生了。已经属于纺织族的明王,自然再也回不去孔雀族,而懒雪也被驱逐雕族,两个都是无家可归之人,漠北极地反而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而毕小乌,自然是懒雪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因为只有一个房间,于是,三人决定,凿冰建屋。懒雪公子雪箭射出,立即冰层爆裂,冰块散飞,懒雪立即动手清理,把散碎的冰块堆积起来,做成床或桌椅。懒雪虽然身份显赫,但向来喜欢独来独往,生活琐事也都是自己处理,早已习惯了做这些事情,那个树屋就是他自己搭建的,没有借助任何人。毕小乌也是穷苦出身,做这些更是得心应手,就像一只快乐的小蜜蜂,一直围在懒雪身边打转,一会儿帮忙搬搬东西,一会儿帮他擦擦汗水。明王则不然,他向来注重享受生活,能让下人做的事情自己决不沾染,早就养成了“好吃懒作”的坏毛病。虽然已经脱胎换骨,但长久以来的性格习惯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所以让他抱着冷冷的冰块去做家具,自然是不太情愿。可是,总不能让懒雪和毕小乌两个人忙来忙去,他自己享现成的,所以心里纵有千般不愿,但还是强迫着自己,慢腾腾地走到那堆冰块儿前,开始挑来选去,这块太小了,这块太尖了,这块儿形状太怪异了,做成床一定难看得很……懒雪无奈地看着他在那里精挑细选,忍不住翻翻白眼,他真以为自己在集市上买东西呢?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在身后流动,迅速回头转身,竟看到鹰九站在洞口,神色怪异地看着他们。“怎么,你还真的打算在这里长住久安了?”懒雪沉声说:“鹰九,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不想再与你追究,也希望你放下往事,既然同在漠北极地,还是和平共处比较好!”鹰九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很多事情,错的是我,该道歉的也是我。”毕小乌忍不住说:“道歉又有什么用,都是因为你,才害得懒雪公子失去了自己的双翼……”“什么?”鹰九还没反应,明王已经大叫起来,一把拽过毕小乌:“你说什么?我不是给了你孔雀印,让你看好懒雪吗?你怎么还是让他……”毕小乌又是惭愧又是难过,小脑袋垂得低低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懒雪忍不住走过去,把毕小乌拉到自己身后,自己挡在前面,怒视着明王:“你凭什么责怪她,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的孔雀印,才让毕小乌不得不与我万里跋涉,尝尽了苦头,你看看她的手……”懒雪举起毕小乌的小手,“她才十五岁……”那双小小的手上,竟然布满了血痕裂痕,甚至冻疮,青青紫紫,没一处完好的皮肤。懒雪本来是想给明王看的,让他愧疚一下,可是再一次触及这伤痕累累的小手时,他的心又忍不住揪疼起来,怜惜地抚摸着那浮肿的指尖,又是心疼又是难受,声音情不自禁地变得无比温柔:“小乌,还疼吗?”毕小乌连忙摇头:“不疼了,早就没什么感觉了!懒雪公子,你别难受,小乌真的不疼了!”明王看到毕小乌这只伤手,自然可以想见两人能够来到漠北极地,尤其对于已经失去双翼的懒雪,该是何等艰难与辛苦。本也是无限怜惜的,可是抬头触及两人“含情脉脉”的眼神,执手相看的痴凝,旁若无人的对话,他却忍不住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拜托,有必要这么肉麻吗?明王无奈地耸耸肩膀,算了,看样子两人还要“沉醉”一阵,我还是继续去干活好了!哎,真是命苦,明王望着满地的碎块儿,不由得愁眉苦脸,这么多东西,怎么开始呢?鹰九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睛一转:“明王,你送我那么多孔雀翎,我也不能毫无表示,这样吧,我也送你一件礼物,我们两不相欠了!”明王不屑:“你能有什么好礼物送我?哼,还要看我稀罕不稀罕呢!”鹰九微笑:“这个,我还真不确定!”一回头,“你们两个,出来吧!”随着他的声音,果然有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滚了进来,见到明王,竟痛哭流涕地扑了上去:“明王殿下,我们终于见到你了,想死我们了!”这两个东西,一个脑袋阔大,眼睛溜圆,脖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另外一只短短的脖子,尖尖的耳朵,一双奸诈的豆眼,灰褐色身体还夹杂着斑点,奇丑无比。最怪异的是翅膀,几乎是身体的五六倍大,还折成了几截,竟然是猫猫和蝠蝠。明王差一点儿被他们扑得摔倒在地上,忍不住骂道:“你们两个快给我滚起来,重死了,想压扁我吗?”猫猫和蝠蝠连忙站好,眼睛里泪花在打转:“对不起,明王殿下,我们太激动了!我们找了你好几个月,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幸好这里的人把我们当猎物抓了起来,否则,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见到您?”骤然见到猫猫和蝠蝠,明王其实也是惊喜交加,但又忍不住奇怪:“你们怎么到漠北来了?这边气候恶劣,比七繁图可差远了!”猫猫和蝠蝠又哭又笑:“明王殿下,你走了,谁还会善待我们呢?他们都嫌我们两个丑,原来看在您的面子,还不敢把我们怎么样,您不在了,我们两个就成了大家的出气筒。这些天,我们越来越发觉,只有明王殿下才是真正的对我们好,我们再也不离开您了!就算再苦再累,我们也要跟在您的身边。”明王听得心里又酸又苦,其实当初他收留猫猫和蝠蝠,只是因为自卑骨血,才会对丑怪的弱者产生怜惜之情,但实际上,并未对他们有多关心。却没想到,这么少的付出,竟让他们誓死追随。而那些他倾力提拔和栽培的下属们,却在他落难之际,躲得不见踪影。鹰九也看得无限感慨,不管怎么样,明王发配漠北,还有懒雪与毕小乌、猫猫和蝠蝠为他万里跋涉,祸福与共。而自己,作为鹰族之王,流放此地,竟无一个亲人朋友前来探望,不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看来,自己真该反省一下了!懒雪微微一笑:“也好,这样就更加热闹了!”明王突然想到什么,面目阴森地转向他:“热闹?你竟然还想着热闹?我问你,你连翅膀都没了,竟然还敢跑到这漠北极地来,你是想找死吗?”越想他就越是害怕,若是懒雪真的有个万一……那种可怕的结果,他想都不敢想!懒雪笑容灿烂:“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可见,失去双翼的我,依然可以纵横万里!”“我让你纵横万里!”明王更是恼怒,只恨懒雪不肯爱护自己的身体,珍惜自己的生命,竟再也忍不住一拳打了过去!懒雪也毫不客气地还击回去,于是,两人你一拳,我一脚,竟是越打越上瘾。不过虽然手上打得激烈热闹,当两人目光相遇之时,笑意却忍不住盈上嘴角——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真好!即便一个已经断翼折翅,一个已经蜕骨换血,但对彼此来讲,无论对方发生什么变化,都是此生此世,唯一的知己,可托生死的朋友!这就已经足够!鹰九看到他们默契十足的神色表情,心里更加落寞,若是他能有这样的兄弟,这样的朋友,那该多好!即便众叛亲离,但只要有一个人,可以始终跟随,那就足够了。从那天开始,懒雪三人开始了崭新的极地生活。当孔雀印取消的时候,懒雪极为失望,他一直非常痛恨孔雀印牵制了他的行动,可是骤然失去,心里竟然空落落的,他已经习惯和毕小乌形影不离了,突然分开了,当然舍不得!每次想起离歌,毕小乌都忍不住伤心,懒雪却总有办法逗她开心,让她忘记哀愁和烦恼。慢慢的,毕小乌对懒雪的依赖越来越深,一会儿都舍不得分开。天气好一些的时候,冰屋里的男人们就会集体出去狩猎,懒雪虽然失去了双翼,但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挑战最凶猛的野兽,捕捉最狡猾的猎物,他只是想要磨练自己,希望借机增强自己的力量。但看在其他男人眼里,却对这个勇猛无畏的翼国第一公子的看法发生了变化,由敌视和嫉妒渐渐变为敬重与钦佩。因为这里的人,崇拜的只有力量,在这个气候恶劣,鸟兽绝迹的漠北地带,惟有力量才是生存的唯一保障。一个失去双翼的男人,不但不需要别人保护,反而比那些体格健全的人更为厉害,当然会赢得众人的尊重。明王却对狩猎不感兴趣,反而经常一个人出入冰川深处,不顾危险地到处寻找增强灵力的草药与灵物,他的目的不问而知,一切都是为了懒雪。幸好众人对他一向是又敬又怕,还拔过他的羽翎,作为珍宝和护身符藏在身上,所以对他经常不参加狩猎的事情,谁也不敢提出反对。懒雪也阻止不了他,只能任由他把大把大把的灵药带回冰屋,强迫自己服下。也不知道是真管用,还是心理作用,懒雪确实觉得自己的精力越来越旺盛,体内蕴涵的力量也仿佛无穷无尽,从来不会枯竭。毕小乌因为年龄小,又是女的,所以不被允许出去狩猎,这里的男人别看身份卑贱,却很有保护欲,对孩子老人和女人都是极为爱护的,虽然条件艰苦,但大家都宁愿少吃一点,也不会让老弱病残们饿肚子。那一天,狩猎的男人都已经回来了,众人围在火堆前分发猎物,女人们兴高采烈地帮助男人处理分配到的食物,毕小乌也体贴地用热毛巾擦去懒雪额上的汗水和雪花,帮他整理零乱的衣服,又拉他到火堆旁坐着,认真地听他讲述狩猎时的惊险故事。懒雪最享受的就是这个时刻,因为每一次,他的猎物都是最多的,他喜欢毕小乌崇拜的目光,更喜欢其他女人对毕小乌投去的羡慕眼神,因为在这里,毕小乌与他是公认的一对,男人的优秀就是女人的骄傲。奇怪的是,明王那个家伙怎么还没回来?外面天已经黑了,这人不会又飞去千里之外了吧?正想着,洞口已经卷进一阵狂风,中间夹杂着明王兴奋的大叫声:“懒雪,小乌,快看看,我找到什么了?”懒雪惊讶地看着明王的双手,不会吧?竟然是一棵小树,上面还挂着通红的果实,众人兴奋地大嚷大叫,是苹果哎!在这漠北极地,别说果树,就连小草都是很少见的,这样一棵苹果树,简直就是奇迹!明王献宝一样把果树递到懒雪和小乌身前:“哈哈,我在一处热地找到的,可惜树太小了,只结了几十个苹果而已。”懒雪苦笑:“所以,你干脆就把树给直接拔下来了!拜托,你是猪脑袋吗?这样一棵果树,能在极地生长是多么不容易,你直接把果子摘下来不就好了,怎么连根都拔了,留着它,明年还可以继续结果呢,真是目光短浅!”明王愕然:“我哪里知道这些,我只要现在有得吃就好了!”懒雪咬牙,这个五谷不分的笨蛋!明王兴冲冲地把苹果摘下来,懒雪毕小乌,猫猫蝠蝠和他自己,一人分了一个,然后发现大家都在对着苹果流口水,想了想,索性把苹果树直接递给了鹰九:“你给大家分一下吧!”众人立刻欢呼起来,连忙向着明王鞠躬做揖,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能吃到几口苹果,无异于饮到了琼浆玉液,众人当然又是兴奋又是感激。鹰九接过苹果树,一一分配下去,并且吩咐大家,把苹果籽留下,开春时候,或许可以尝试着栽种一下。毕小乌高兴地拿过手里的苹果,刚要咬下去,才发现苹果上竟然还躺着一个金黄色的污点,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污点,明明是一只小小的蜂鸟,背部还长着一双金黄色的透明翅膀,毕小乌瞪大了眼睛——风朵朵!风朵朵身体一颤,慢慢睁开眼睛,先是迷茫了一阵,然后眼珠就像两颗小豆一样缓缓转动起来,当眼神对上毕小乌的时候,猛得一愣,然后不敢相信地眨了眨,最后竟放声大哭起来:“小乌,小乌,我终于见到你了!”毕小乌连忙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上:“朵朵,别哭呀!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也到了漠北?”风朵朵小声抽噎着:“小乌,我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听说你到了漠北,才想跑来向你道歉。谁想,不小心迷了路,我好害怕,直到找到一棵苹果,我太累了,就趴在上面睡着了……”毕小乌迷惑:“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风朵朵惭愧地垂下头:“我……其实你丢掉的那封信是被我偷走了……还有,我还把你的行踪和一举一动都报告给了主人……我没有办法……”“你的主人?”毕小乌更是奇怪,“你的主人是谁?”“这个……不能说……反正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他答应过我的,只要我遵从他的命令,他就帮助我们蜂鸟族成为贵族,你知道这对我来讲实在太诱惑了,我们蜂鸟族因为先天条件限制,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到达云上之城,更别说参加竞技大会了……”“等等,你不是来到了云上之城吗?”风朵朵更加惭愧:“我能到这里,其实不是我的能力,是因为我躲进了别人的羽翼之下,才混进这里……所以,主人的条件,对我是唯一的机会,如果我真的能让蜂鸟族成为贵族,那么我的名字一定会流传青史,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一定会为我而骄傲……所以,我听从主人的吩咐,偷走你的信件,还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他……”心虚地看了眼明王,“……但是你对我实在太好了,我无颜面对你,所以才偷偷溜掉了……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是想跟你道歉……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懒雪恍然大悟,不由地看了眼毕小乌,心里有些愧疚,原来是我错怪了她!毕小乌笑了:“没关系啦,虽然你害我被懒雪公子骂,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况且,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只为了向我道歉,就赶到漠北极地,一定受了许多苦吧!”风朵朵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小乌,还是你最好!其实,我也真的不想待在云上之城了,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主人联合了许多没落贵族,向着凤凰的王殿发起了攻击,四大家族已经抵挡不住了……”“什么?”懒雪大吃一惊,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风朵朵,但触及到那小小的不堪一握的身体,他只能强自忍耐:“你刚才说什么,有人造反,这是真的吗?”风朵朵立刻紧缩一团,惧怕地看着懒雪:“我……我说的是真的……”明王也紧张起来:“你的主人,他到底是谁?”风朵朵连连摇头:“不能说,我不能背叛主人,我只知道,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攻占了都城……”懒雪腾地站起身,转身就向外走,明王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跟过去:“我跟你一起回去!”懒雪点点头,鹰九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你们等等,既然要回去,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就凭我们几个人,力量还是太薄弱了!”懒雪回头望着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的父兄已在战场中,我不能再等了。”谁想,周围的人竟然齐齐站了起来:“懒雪公子,大王,我们同你们一起去!”懒雪一怔,心里百味杂陈:“你们……都是被云上之城抛弃的人,这个城市也从未眷顾过你们,你们又何苦参与进来?”鹰九也点头:“是的,此去云上,我们未必可以活着回来,你们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不必去送死。”谁想,一个大汉竟然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有什么关系,烂命一条而已!云上之城是没有善待我们,但你是我们的大王,我们当然要追随着你!不就是打仗吗?老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流血!”众人立即附和,都表示自己愿意追随鹰九,参加王殿保卫战。鹰九怔怔地看着他们,那一个个粗豪丑陋的面孔,现在竟然变得无比可爱:“你们真的愿意追随我,连死都不怕!”“愿意!”“当然愿意!怕死不是好汉!”鹰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势压制住众人的喧闹,才转向懒雪;“对不起,懒雪,我改变主意了,王殿之战,我不想参加了!我想继续留在这里,与大家全心建设漠北。”懒雪有些明白:“你真的决定了吗?”鹰九大笑起来:“是呀,决定了!曾经,我多么嫉妒明王,因为他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也羡慕明雪,因为他有你这样一个兄弟,但现在不会了,因为我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兄弟和朋友。他们虽然地位卑贱,却是最值得我为他们付出的人,他们从没受过云上之城的好处,我没有权利让他们去为王权之争牺牲,我又无法舍下他们,所以,我决定放弃参与这次战争。反正,无论是谁做了翼国之王,都不会影响到我们这种苦寒之地!”懒雪点点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想托付给你。”“你尽管说!”懒雪拉过毕小乌,把她推到鹰九身边:“帮我照顾好她,只要战争结束,我一定回来接她。那时候,如果被我发现她瘦了一分一毫,我也不会饶了你!”鹰九大笑:“你只管放心,就算我不吃,也绝对不会让她饿到了!”毕小乌大惊,奋起抗议:“我也要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懒雪握紧她的肩膀,认真地说:“小乌,听话,你还小,力量也太弱,你去了对战争不会有丝毫影响,反而会让我分心,拜托了,小乌,就听我这一次吧!”毕小乌怔怔地看着她,泪水早已流了满脸:“可是……你去打仗,去流血……却留我一个人担惊受怕……我受不了……”懒雪无声叹息,用力将毕小乌抱进怀中,他抱得好紧好紧,紧得两个人都无法正常呼吸了,只听到彼此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砰、砰、砰……懒雪突然放开毕小乌,大步向屋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毕小乌望着他的背影,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懒雪,你真的把我丢下了!风朵朵看到毕小乌哭得那么难受,心里也不好过,眼睛一转,突然附在毕小乌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毕小乌愣了愣,立即破啼为笑,并向着风朵朵一伸大拇指!风朵朵立即洋洋得意起来。于是,第二天早晨,鹰九还没起床,就得到一个让他几乎暴跳如雷的消息——毕小乌失踪了!该死的,昨天他还信誓旦旦地答应懒雪,一定会照顾好毕小乌,现在倒好,人都没了!他还照顾个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