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指从她的发隙间滑入,指腹隐隐约约泛着点汗水的湿气,就如同池清霁背后自动闭合的门一样,将她一头细软黑发握在指缝,紧紧扣住。池清霁刚才还直挺挺地杵在地上的腿忽然就有点发软,手不由自主地往后扶住了墙壁。“你去哪里旅游了?”两人身上的毛衣如同巧合般都是白色,池清霁垂眸看去,正好与他身上的白色毛衣连成一片,顿时有种好像压在自己身上的是条白色大狗的错觉。“……川藏那边。”“以后我们一起去。”他说完,便讨好般地啄吻着她。一半的注意力留在感受这股柔软,另一半的注意力则是想要得到一个回答。但没有。池清霁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就连嘴唇都没有张开过。宋薄言拉着她的手,手指滑入她的指缝,将脑袋埋在她深凹的颈窝,鼻尖蹭着她的侧颈,又压低声音重复一次:“下次我们一起去,好吗?”现在的池清霁,给宋薄言的感觉,像一阵风,来去自由,抓握不住。宋薄言这段时间每天一睁开眼睛,都没办法用任何方式感受到池清霁的存在,让好不容易得来的短暂七天变得就像是南柯一梦,让他有时候甚至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已经疯了。因为太想她,所以臆想出她再一次出现,又臆想出了一场暴雪将她困在自己身边。“清霁。”思及此,宋薄言比见到她之前还要更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他哑着声音在她耳畔叫她名字,像是催促,更像恳求。但池清霁给予他的,依旧是沉默。是无声的拒绝。她不想。宋薄言俯下身,将她的手指与手掌一点点往自己的手心拢。明明有触感,有体温,却好像还是抓着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雾,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缕阳光落下来,就如烟般消散了。“川藏,是萨普神山吗?”“嗯。”“我妈以前就很想去看日照金山,但是她上不去。”池清霁在小时候,绝对是属于吃过见过的小孩。幼儿园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家里这对恩爱夫妻到处走,寒假暑假没闲着过,从小到大几乎走遍了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吃遍了所有当地特色美食。为什么说是大半个中国,而不是全中国呢,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涉足过高原。池妈因体质原因,高原反应非常厉害,池爸好几次尝试带她们去向西藏高原,都因为妻子强烈的高反而不得不临时更改行程。不知道是不是人总有点叛逆感,越不能做的事情反而越想做。池妈去的地方越来越多,对国内的风景逐渐平淡的同时,反倒是日益向往起了高原风光。南迦巴瓦,贡嘎,萨普,这些雪山的名字成了他们一家人谈论旅行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我这次一定要撑着上去,不看到日照金山不下来!”每次都这么说的池妈,却每次都在驱车前往雪山山脚的路上败下阵来,被丈夫和女儿扶着回到酒店房间。后来日照金山自然而然也成了池清霁的执念,每年都得去上一两次,碰碰运气。只不过她虽然过了高原反应这一关,却始终没有得到过自然的垂怜,这次萨普就连脸都没有露过,全都被云层遮盖,叫她失望又无奈。池清霁进了浴室简单地冲了个澡出来,找出自己临走前放在这的医药箱,准备来看看宋薄言这个翻来覆去的伤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宋薄言见她医药箱都拎出来了,便顺从地任由池清霁将他小臂处的纱布拆开。她在路上其实就觉得很奇怪,按理来说宋薄言的伤口在她走的时候已经结痂了,如果每天正常换药,是不会感染的。但刘姐在电话里语气很急,池清霁知道她一直觉得这事儿对不住宋薄言,便没多问,直接过来了。现在看见他小臂处几道新鲜的血痕,池清霁心下顿时了然。伤口边缘整齐,不算很深,但痂结得不牢固,现在已经裂开了,正在往外渗着血。“什么意思?”“我想见你。”宋薄言别无他法。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人去了哪里。“我怕你又走了。”在和池清霁失联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空气都是焦灼的。躺上床闭眼就是高三那年他连夜赶回国,却只能站在池清霁空空如也的院门外无力后悔的画面。闻言,池清霁嘴角轻轻往上扯了扯。“宋薄言,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贱吗?”宋薄言垂眸,凝视着她眼底的谐谑神色,半晌才轻声应:“嗯,是贱。”池清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放下原本已经拿起的医用棉球,声音很轻,却冷,仿佛窗外的雪花落在了他的心尖,吸收热气融化,变成了一滴冰冷的水,迅速滑落消失不见,只在他心窝留下了一片森然的凉气。“自己弄出来的伤口,你自己上药吧,我不管。”池清霁一松手,宋薄言原本悬在空中好方便她查看的手臂,也缓缓地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嗯了一声。“好。”池清霁拿起沙发上乱成一团的衣服往房间里走去,穿好之后出来就看宋薄言也整理好了手上的绷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看着她:“等我洗个澡送你回去。”她把头发重新散下,遮住耳朵两侧,点了点头。年后,这片住宅区又已经住满了人,电梯有点忙,池清霁双手揣兜看着上面不断变化的数字,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脚步声。她先礼貌性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就听身旁宋薄言向来人打招呼道:“林教授。”池清霁顺着宋薄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就看一个身着玫红色羽绒服的漂亮女人款步朝他们走过来。女人走到两人面前,先看了宋薄言身旁的池清霁一眼,面露出两分暧昧笑意:“哟,小宋交新女朋友啦?”“我就一个女朋友。”池清霁还没反应过来,宋薄言倒是先开了口,解释完又简单介绍了一下眼前人:“林韵林教授,目前和我在一个项目组。”林韵愣了一下,又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池清霁一会儿,才尴尬地笑了笑,说:“哦,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像小宋这样的男孩子,应该换女朋友换得挺勤的。”这话说的,厉害啊。假设她要真是宋薄言女朋友,这一句话不就把两个人一起得罪了。池清霁现在的做人准则很简单,合则来不合则散,绝不和一看就合不来的人浪费时间去磨合。出于喜好,她连手都没从口袋里拿出来,只朝林韵点了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知失言,林韵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只出电梯的时候跟两人道了句“走了哈”,便消失在了电梯门外。林韵走后,宋薄言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别人。”池清霁并不需要他的解释,依旧神情恹恹地双手揣兜,不感兴趣地嗯了一声。电梯下到B1,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池清霁进了后座,拿出手机就看墩子他们正在乐队的四人小群里问她什么时候回,到时候带她吃炸鸡去。池清霁都已经把炸鸡这档子事儿给忘了,看墩子叫得情真意切,着手回复说马上到,结果墩子的微信电话这就打过来了。“鸡仔,你是想吃韩式炸鸡还是日式炸鸡还是美式炸鸡,你墩子哥哥在这方面可是颇有建树——”池清霁本来想挂,误触成接通了,也只能接着下去说:“行,牛,大美食家墩子哥哥,炸鸡咱先放一放,你知道麓城哪里有卖嵌糕吗?”炸鸡,那都是二十天前说过的话,池清霁早失去了对它的热血。“嵌糕?”但果不其然,墩子一个土生土长北方人,连这俩字怎么写都没听说过:“那啥玩意儿?我就知道年糕镜糕钵仔糕。”“……”池清霁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毕竟嵌糕这种小吃并不出名,远没有到全国各地都能找到的程度,就连庆城也不常见。她只能笑自己真是馋急乱投医:“算了算了,就炸鸡吧,待会到了再说,我现在在车上呢,不说了。”“啥车啊,高铁?”池清霁往驾驶座扫了一眼,看宋薄言的手握在方向盘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修剪得极为利落干净,面不改色道:“出租车。”上周立了春,但这两天麓城又下了场雪。雪天行车偏慢,到宋薄言手里就更是,把原本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又往后延了不少。只是不管多么漫长的车程,总会有到达的时候。到了刘姐酒吧附近,宋薄言把车停稳,回头刚想问关于下次见面的事情,就看池清霁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以后不要去打扰刘姐,她已经很忙了。”言外之意,好像是让他留个电话。宋薄言受宠若惊地接过手机,按下自己的号码,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才挂断,将手机递回给她。“不要随便打,白天我要睡觉,晚上要唱歌。”池清霁接回手机,送进口袋便开始和宋薄言约法三章。宋薄言先是顺从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打?”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手还握在方向盘上,身上就穿着件最普通不过的深蓝色羽绒服,眼底微光渐起,静静地看着她,让池清霁不自觉又回想起刚才在他家玄关的无端联想。她被宋薄言的问题噎了一下,余光瞥见他落在方向盘上虚握着的手,说:“等你手好了再说吧。”她说完,直接打开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中。宿舍里,胡知还在电脑前埋头苦干,听见开门声侧头看了一眼,就准备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他余光见宋薄言进来,脱下外套,推测他应该是准备给伤口换药,眼神主要还在电脑屏幕上,嘴却已经跟个老大爷似的嘟囔开了:“你说你都英雄救美了,妹子还是对你爱答不理的,何必呢,天涯何处……”胡知话没说完,就被他手臂上新伤叠旧伤的画面给惊住了,一个仰卧起坐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这怎么还叠起来了,你这我看着可像是刀伤啊,你这一天天的也太倒霉了,报警了吗——”“我自己弄的。”宋薄言不想多解释,只平静地拆纱布换药,“没事,不深。”“啊?”闻言,胡知整个人都懵了:“你不是压力太大,开始自残了吧?”宋薄言抿了抿唇,没说话。这个时候胡知隐隐约约想起,宋薄言里面打底的毛线衫,好像和出去的时候不太一样,像是换了一件。他心头忽然冒出一个细思极恐的想法:“你是为了让人家来照顾你……”宋薄言没说话,但另一只手臂却在疼痛中沉默地隆起了青筋。“你疯了吧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当舔狗我都懒得说你了!”胡知最看不得的就是比他厉害的人做一些不值当的傻事儿,更何况这人还是宋薄言,一下情绪就起来了,“我说差不多就行了吧,追不上就是追不上,你在这里作践你自己有什么用,天下漂亮女孩那么多,就非要她不可吗?”胡知说完,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憋着口气住了嘴。死一般的寂静一下在房间里铺开,他缓了几秒,平息一下情绪,心下打定主意再苦口婆心劝上两句,要还不听就算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但下一秒,宋薄言把手上的医用棉球扔进垃圾桶,镊子丢回医药箱,就像是浑身上下的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陷进了椅子里,声音轻得仿佛只剩一口气。“是我活该。”当年的他,确实是自我又愚蠢。仗着池清霁对他的喜欢,就连出国留学这种事都没有和她商量过,一开始是因为不熟没必要,到后来又怕她知道了舍不得,会动摇他往外走的决心。那时候他的想法很简单,到了巴尔的摩稳定下来,再好好跟池清霁把话说开,谈谈他们的未来,以及等他回国之后结婚的事情。他能想到池清霁会生气,会哭,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任打任骂。但宋薄言毕竟是第一次留学,和旅行,夏令营或是游学都不同,那是真正意义上独自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地他乡生活好几年,所有问题他都需要自己解决。从下飞机落地开始,一系列想到的想不到的事情全都接踵而至。等到找到房子,买好生活用品,所有手续告一段落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总算意识到自己应该和国内取得联系,于是在一个深夜拨通了池清霁的电话。直到今天,他也忘不掉池清霁当时在电话那头说的话:“宋薄言,你去国外留学,杨开远他们全都知道,是吗?我以为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但是现在看来他们只是你的朋友。”“你从头到尾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你就是仗着我离不开你,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了,我不需要你了。”她就像是一只被全世界背叛,筋疲力尽的受伤小狗,早已没有了哭和叫的力气,只有平静下死死压抑的颤抖。宋薄言甚至插不上一句嘴,没有任何可以为自己解释的立场与对白,只能任由她哑着嗓子用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一百倍的语气,为他做出最后的死亡宣判:“我们分手吧,宋薄言,祝你鹏程似锦。”直到那一刻,宋薄言才知道他有多么自大,仗着池清霁对他看似毫无底线的喜欢做了多么狂妄而又愚蠢的事情。也是直到那一刻,宋薄言意识到,这段关系中被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真正离不开的人从来都不是池清霁。他被挂了电话后就直接订了最近一班的机票,在候机大厅坐了一整夜。直到清晨,巴尔的摩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的时候,宋薄言接到了宋持风的电话。那一通电话只持续了一分钟不到,但却让宋薄言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都回不过神来——就在他登上去往异国班机,在与国内失去联系的第二天,池清霁的爸爸,他曾经的恩师,跳楼自杀了。每年清明,宋薄言不管再忙,都会回一趟庆城,给母亲扫墓。麓城的四月还带着凉气,入了夜依旧森冷,但庆城的四月却已是春暖花开,阳光宜人。宋老爷子过年都没把二子盼回来,满打满算小一年没见他,这次听说他要回来,是真的乐得合不拢嘴,光是团圆家宴的菜谱就跟陈管家写了足足三个版本。“是狮子头呢,还是东坡肉呢……”“我觉得狮子头可能好点,他不太喜欢油腻。”“行那就狮子头!”宋薄言被司机接回宋家老宅,比预计的时间要早上小二十分钟。他拎着行李箱推门进去就看他爸和陈管家两颗中年男人头凑在一起讨论菜单,虽然讨论的话题很绿色健康,但画面总归是不怎么养眼。宋薄言一秒都不带犹豫地从两个人背后路过,就连扬起的风都格外清淡。小辈房间都在二楼,宋薄言熟稔上了楼梯,抬眼正好撞见宋持风从书房出来,眉眼凝着股暗色,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一对心情不佳的兄弟在自家楼梯上相遇,片刻对视后,宋持风侧了侧身示意让他先走,宋薄言却没动:“我找你有事。”两人就近进了书房,宋薄言先把行李箱放在了书房门口,不等宋持风坐下便直接开口:“池清霁走的那年,你说你帮我找她。”在池清霁消失后,宋薄言失魂落魄没日没夜地找了好几天,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最后只能确定,她可能已经不在庆城。可谁都知道,搜索范围一旦扩大到全国,那寻找的时间可能就不能以天,而是要以年为单位。当时JHU已经开学,宋持风就劝他说:“你先回去读书,人我帮你找。”兄弟俩只相差两岁,宋持风那年也就大二在读,谈吐投足间却已经有十足的长兄风采,这么大的一句话说出来不光不显得空,还带着股言出必行的气势。后来他回了巴尔的摩,不时地便会打电话回国,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中从来没有怀疑过宋持风给他的交代。“你真的找了吗?”直到上次他在刘姐口中得知,池清霁是麓城大学新闻系毕业的。麓城大学,就是当年他们一起商量着填的志愿。比起全国地毯式的搜寻,从行为逻辑上先进行推理显然是更高效的方式。宋薄言不相信宋持风会想不到。“找了。”闻言,宋持风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却没有半点虚愧之色。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藏又能藏到哪里去,她高考成绩那么理想,不可能复读。宋持风把宋薄言送走之后,就直接找人去了一趟麓城大学,果然在那里遇到了池清霁。然后他没有犹豫,直接动身去了一趟,两个人就在麓城大学的食堂坐着聊了会。毕竟当时人追宋薄言追那么紧,宋持风和池清霁当然也早就见过面,算是认识。他自诩对池清霁的印象应该是比较片面,回忆起来也只能说上一句,很少见那么阳光的女孩。每次见她就没有过不开心的样子,永远都是活力四射笑容满满,背着个有她半人高的吉他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喊他一声:“风哥好,我来找宋薄言啦!”“你见过植物枯死的样子吗?”宋持风问出口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是死掉的向日葵,也是那天的池清霁。他没法用一个词去形容,女孩子绝望的样子让人看见只剩词穷,宋持风只记得那双永远熠熠生辉的眼睛里再找不到一丝光芒。她没有哭,也没有抱怨宋薄言薄情到了极点的选择,只是很平静地说已经提了分手,不希望再被打扰,希望他能成全。她家里一夜之间的变故他很清楚,所以更是深知语言在这件事情上有多苍白。宋持风甚至没敢提及宋薄言的名字,只能向她承诺,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她的生活。“我说不出口。”夕阳西斜,从书房的窗子打了进来,落在宋持风的脚边,断在了宋薄言跟前。两个男人在书房中面对而立,宋持风眼神平静,克制地留住已经到了嘴边的最后一句话。但两个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宋薄言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宋薄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宋持风确实比他成熟太多,他早就明白了一个他当年不懂的道理,那就是无论看似多么牢不可破的感情,都会因为理所应当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溃烂,腐朽。没有终结是突如其来的。池清霁从庆城动车站出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见晚。她背着包从出站口出来,就看见陆鸿祯的车已经停在不远处,看着等了一会儿了。“鸿祯哥,不好意思啊久等了吧。”“这有什么,你大老远过来!”“本来说好年后来的,然后有点事耽误了。”池清霁上了陆鸿祯的车,拉出安全带系上:“我们小嘟嘟是不是已经在家等了呀。”陆鸿祯是以前老池带过的硕士研究生,是他手底下最得意的门生,两人一直很亲,以前就经常被招待来家里吃饭,和池清霁关系也好得跟亲兄妹似的。老池去世后,陆鸿祯就留在庆城大学生物科学研究所工作,继承了恩师的衣钵,前年结了婚,今年女儿刚满周岁,家庭不要太圆满和美。“是啊,一岁了,比你去年来的时候闹腾多了,感觉再过两年就是个哈士奇。”陆鸿祯提起女儿,脸上的笑就止不住:“你嫂子听说你要来,特别高兴,做了好多菜,房间也给你收拾出来了,这次就别急着走,多住几天!”“好,谢谢鸿祯哥。”这些年庆城也是日新月异,池清霁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也就半年前,现在回陆鸿祯家的这条路上又多出不少新的建筑物和店铺,一眼望去,比起怀念,更多的是陌生感。到陆鸿祯家,池清霁刚进去,才学会走路的小朋友就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壁探出头来,懵着一张软乎乎的小脸,看着陌生的大姐姐进来,也不怕生,咿咿呀呀地就过来找爸爸抱。陆鸿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把自家的小姑娘抱起来,池清霁赶紧从包里掏出红包塞进小姑娘口袋:“祝我们嘟嘟小宝贝一岁生日快乐!”“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一边陆鸿祯想推,奈何怀里还抱着女儿又不敢乱动,只得让池清霁得了逞。晚餐桌上丰盛至极,气氛温馨热闹。池清霁笑得特别开心,一顿饭吃完,笑肌都是酸的。吃过饭,陆鸿祯的妻子带着孩子在厨房洗碗,池清霁则是跟着陆鸿祯一块来到了书房。“哥,最近有消息吗?”庆城麓城,一南一北,万里迢迢。这次池清霁特地跑一趟,当然也不全为来看父亲以前的得意门生和他的幸福家庭。当年老池突然跳了楼,池清霁才从妈妈那里得知,老池在她高一的时候就确诊了轻度抑郁,一直在服药,只是他隐藏得太好,让她依旧沉浸在充满爱意的蜜罐子里,无从察觉。老池专业方向是基因工程,他觉得当时现有的基因编辑技术设计和操作都相当困难,且效率不高,就非常想尝试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但这项研究在当时还太过超前,无论他写多少份立项申请书,都没有被通过。所以从他开始带研究生开始,所做的项目其实更多不是兴趣所在,而是为了养家糊口,这让内心有科研追求的老池逐渐生出一种郁郁不得志来。迎来转机的是池清霁高二那年,基因编辑终于因为国家政策开放有了审批下来的希望,那段时间老池每天都充满了盼头,好像重新找回了那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走路都带着风。但是就在项目审批通过,拨款前夕,老池突然被曝光出和自己当时带的一个女研究生有不轨的关系。当时的网络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老池和那个女研究生在一个咖啡厅拥抱的照片只是被发到了庆城大学的内网论坛,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在校内引起一阵轩然大波。“那天我们只是去咖啡厅聊了点事情,她当时有出国留学的打算,想问问我已经读到研二再出国会不会太晚,然后临走前她说很舍不得学校的老师同学,就简单拥抱了一下当作送别。”在学生的抗议声中校方立刻成立了调查组,当时老池还故作轻松地安慰她们说:“没事,都是误会,只要她跟同学们解释清楚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个女生却在这关键时刻选择了沉默。面对询问,她就像是一个受尽了伤害的受害者,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垂泪。虽然到最后校方判断因为这么一张照片无法定性,只象征性地给老池下了些处分,保留住了他的职位,这件事就算是给压下去了。这段故事的最后,老池依旧在当自己的教授,而那个女生直接申请了留学,离开了庆大,就这么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前。但就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过了一阵,有关部门公布了通过项目的列表,池清霁把那个列表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翻了三遍,才敢确定里面真的没有老池。已经稳了的项目忽然被除名,那天老池回家,晚饭都没吃,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很久,池清霁好几次想进去,都被妈妈拦住,说让他自己静一静吧。地球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停止转动,无论发生了多么天大的坏事,第二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第二天池清霁难得准时起了床,就看早餐桌上的爸爸好像已经在一夜之间振作起来,又回到了那个温柔而包容的父亲角色中。池清霁的生活很快回到了平静,她很想当然地也进入老池营造出来的假象中,觉得老爸这么积极阳光的人肯定早就从失去项目的事情里走出来了。后来,老池跳楼自杀,池清霁的生活一下翻天覆地,她才知道老池丢了那个项目,直接导致他从轻度抑郁转变为中度抑郁。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复盘当年的事情,也在查证中了解到一个要拿国家拨款做研发的科研人员,对个人作风的要求极为严苛,不管是不是误会,只要沾上了,基本就再和拨款研发无缘。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女生的沉默,是导致老池跳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那个时候起,池清霁就下定决心要找到她,不计代价地找到她,从全国的人山人海中把她揪出来,向她质问清楚——当年到底为什么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沉默,将她的老师亲手推进了深渊。“当年池老师的事情,我们这些学生都知道他是无辜的,他的性格不可能做那种事……”陆鸿祯叹了口气,说:“但是我已经托我认识的,没有转行的同学朋友学弟学长都在打听,我只能说这个很难找,真的很难找。”事发的时候女生已经研二,本科的同学早已分散到世界各地,他们两个一没背景二没人脉的人,要找起来是真比登天还难。所以这个女生留给池清霁他们的,除了当年让老池身陷囹圄的照片之外,就只剩模糊不清的毕业照了。那个时候网络还在发展,设备也都原始,手机里的照相机哪怕是自拍,都糊成一团。当时那个女生在咖啡厅和老池抱在一起,两人都只有半边侧脸,而那张纪念合影上,看得见她留着非常妩媚的大波浪卷,在一众学士服里显得最为出挑亮眼。但很奇怪的是,所有人都面对镜头笑得灿烂的集体照里,唯独她别开了脸,竟也只在镜头中留下了一个标志的侧脸线条,让池清霁把证件照盯穿了也无可奈何。这些年陆鸿祯也一直在托别人打听,有没有名字对得上的,年纪也差不多的女同事,但均一无所获。池清霁轻叹口气:“如果有一张能看得清楚一点的照片就好了。”“是啊……”陆鸿祯也叹了口气,语气轻柔地安慰她说:“我这边还会继续打听的,你今天坐了这么久的车,早点去洗澡休息吧,东西你嫂子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都在浴室里了。”池清霁点点头离开后,陆鸿祯便走到厨房去帮妻子一起整理今晚的碗碟。夫妻俩面对洗碗槽并肩而立,陆鸿祯听妻子问:“小池又是来打听那个女学生的事情吗?”他点点头:“对。”“那女的叫什么来着?”“李嘉,木子李,嘉奖的嘉。”“这名字也太大众了……”女人想帮忙念头顿时念头消了一半,剩下一半支撑着她思考了十秒钟:“不过全国才多少生科研究所啊,你的学长学弟都问过了吗?她读研时候的同学呢?”“都找过,都说没有。”大学生之间的同学情本来就已经算是淡薄,研究生之间就更是了。因为跟的导师不同,研究方向不同,甚至一个寝室的人都不是一个专业,进了寝室是室友,出了寝室各走各的,交情很难建立得特别深厚。况且李嘉当年那事儿还存在着争议,他作为池教授的学生当然相信池教授的为人,但学校里不相信的也大有人在,说不定人心里还觉得他们在助纣为虐。工作这么多年,陆鸿祯也逐渐了解到人情世故,就算李嘉没有改名,还真的回到国内工作,那算算年纪估计差不多也做到副研究员了。当年的交情哪里比得上现在强有力的同事,谁会为了这一件至今没有个真正结果的事情来得罪人呢。道理陆鸿祯不是不懂,但每次看见池清霁不屈不挠的样子,这些话他就说不出口了。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吧。次日清晨,池清霁起了个大早,背着包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上了个厕所准备再回去睡上一小时的陆鸿祯。“哇,你这么早啊……”天刚蒙蒙亮,陆鸿祯眼睛都还睁不开呢,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出去晨跑吗?”“不是。”池清霁笑了笑,说:“我去找一家早点铺子,要是还在的话,待会儿给你们带回来吃。”从西藏回来,池清霁就一直心痒痒地惦记着她的宝贝嵌糕。嵌糕这种食物,简单来说就是类似年糕的外皮包裹各种食材,然后包成一个大饺子的模样,里面什么都可以包,池妈以前喜欢包土豆丝,萝卜丝和洋葱丝。土豆丝炒到刚断生还保留脆的口感,萝卜和洋葱则是讲究一个入味和绵软,包进年糕皮里,年糕软糯,土豆脆爽,萝卜多汁,洋葱甘甜,再往里浇上一勺池妈秘制炖肉的汤,口感口味全兼顾到,一口下去魂都香掉半缕。其实庆城也不是嵌糕的发源地,只是池妈喜欢吃,就经常做,让池清霁也连带着喜欢上了。但庆城比麓城稍好一点,还能找得到会做的早点铺子,以前池妈自己懒得做的时候,就会指使老池起个大早跑去买。那家店他们吃了好多年,离他们家不远,但离陆鸿祯这儿颇有距离。池清霁昨晚特地查好了地图,看着那弯来绕去的车程,怕去晚了人家卖完,特地设了个五点半的闹钟,背了个小包兴冲冲地往那赶。店在小巷子里,出租车开不进去,池清霁就在巷口下了车,小跑带小跳地往里奔,远远地便看见了蒸笼周围飘散开的烟火气。她马不停蹄,等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发现,铺子已经早就重新改装过,整个改头换面,从招牌到门口的蒸笼都换了个遍,脱离了原来的木制藤编,通体散发着金属独有的干净而冰冷的光泽。“嵌糕?哎呀……那个我们早就已经没做了,太耗时间了,不好意思哦小姑娘。”“那您知道还有哪里有卖吗?”“……这个,我也不清楚哎,不好意思。”池清霁拎着几个包子两袋豆浆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胸腔中弥漫着的情绪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是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委屈。这个城市每一天都在发生新的变化,变成和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样子。他们一家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到现在就连以前熟悉的味道也再也无迹可寻。庆城,这里有一千万的常住人口,组成无数个家庭——却再也没有属于她的家了。回到陆鸿祯家,池清霁把包子和豆浆给了陆鸿祯夫妻俩,说了一声“我吃过了”就回到了陌生的房间里。其实这些年池清霁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一直阻止自己有那种过于矫情的想法,但期盼了两三个月的嵌糕落空,确实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她终于明白有一种乡愁,就长在舌尖上。有那个味道的地方,才是故乡。池清霁在床上躺了一上午,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响的时候,她总算从那种矫情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决定不和自己较劲,大人有大量地暂时和庆城这座薄情的城市和解。但和解归和解,池清霁也不打算憋着。她立刻掏出手机,怒发一条朋友圈:嵌糕啊啊啊啊啊!就非要逼我去一趟台州是吧!发完没过两秒,朋友圈就被墩子点了个赞。她再一刷新,墩子的评论也出来了:原来这俩字是这么写的啊!小黑立刻在底下跟风:清明节,吃什么嵌糕,要吃饺子!刘姐过了一会也回了一句:韭菜鸡蛋馅的甚至刘佳佳也来了:小池姐姐我想你了QAQ池清霁挨个儿回复完,感觉一大早的郁闷总算一扫而空。现在她只后悔今早没有多带俩包子回来给自己当屯粮,此刻只能可怜巴巴地跑厨房去当哈巴狗:“嫂子,饭好了吗?”次日清晨,池清霁坐着陆鸿祯的车,跟着他一块儿前往郊区的陵园。虽然她在老池死后就不喜欢庆城这座城市了,但说老实话,除了庆城,她也不知道应该把老池葬在哪里。“虽然我也来了这么多年了,但是每次来依旧觉得还是钱不会走错路啊……真漂亮,跟个公园似的。”陆鸿祯车开到陵园停车场便下了车,池清霁推开车门,哪怕再不情愿,面对这漫山遍野的梨花,错落有致的亭台围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当年因为她和池妈逃得狼狈,很多事情包括卖房都只能想着之后回庆城了再处理,后来宋持风找到她,很自然地就把这些事情揽了过去,也确实办得无比妥帖。父亲下葬在了庆城最美的陵园,小独栋也卖了个不错的价格,把她在庆城的后顾之忧都解决了。这座陵园很美,也很贵,池清霁第一年来给老池扫墓的时候,因为这里地方太大迷了路,误打误撞摸销售中心去了。当时销售中心的小姐姐很热情地给了她一份地图,地图是销售用的,自然带有标价,区域好坏价格也有所不同。池清霁当时大致扫了一眼所有区域的价格,就默默在心里决定以后还是随便死哪个犄角旮旯算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她来到这也再不会迷路,跟陆鸿祯两个人轻车熟路地到了夫妻俩的墓碑前,放上了一束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马蹄莲。这里定期有人除草打扫,池清霁来了都不知道还能为爸妈干点什么好,陆鸿祯唠叨了一大堆,说什么“池老师现在我国有团队参加进人类完整基因组测序项目组了”“庆大也成立了生物科学研究所,你要在就好了”云云。池清霁木木地站在旁边,看着父母微笑着的黑白照片,想到陆鸿祯念叨完,都没想出应该说点什么好。她的当下,确实乏善可陈,没有光芒万丈,也没有前途无量。以至于干巴巴地憋了半天,到最后只憋出一个傻笑:“我挺好的,你们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