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阚北你让阿狗他们去找那男的了啊?”转眼又过了半个月。深夜,四个人从另一家酒吧唱完出来,池清霁走之前去了个洗手间,出来就听见墩子大嗓门一嚎。“谁啊?刘姐那前夫?”“你也太快了吧,我这还没缓过劲来你就干了,打成什么样了?”之前刚认识的时候,池清霁就从三人口中得知他们是中专同学,毕业后出来混过一段时间,阚北因为打架特别厉害又为人义气,当时手底下小弟很多,感情都很不错。后来他金盆洗手,那些小弟也都还一直记着他的好,偶尔有个什么无良老板拖欠薪水,一个电话过去就是一呼百应。“那种癞皮狗,没必要多说什么,教训一顿就不敢了。”阚北大概是当时就起了心思,现在事儿干成了总算有心情解释两句:“那天阿狗正好在那附近,顺路就过去了。”他见池清霁出来,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待会吃什么去?”刘姐前夫那事确实听了让人很难什么都不做。但阚北的做法,池清霁也不是那么认同,“你就这样把人打了,到时候他会不会来找刘姐的麻烦?”“鸡仔,不信谣不传谣好吗,谁说我把他打了,现在是法治社会。”阚北嗤笑一声,把帮池清霁拿着的吉他箱挂回她那瘦削的小肩膀上,吐出一口烟气:“他们昨天敲门前拍了视频,你要看吗?”阚北就没见过那么怂的男人,开门一看见门外站着两三个男的,吓得动都不敢动了,说话都哆嗦,阿狗他们说什么他就应什么,恨不得赌咒发誓再也不来骚扰刘姐母女俩。阿狗去之前听了来龙去脉确实是手痒,但据阿狗本人描述,说是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认罪悔过态度这么好的,实在下不去手。池清霁大概从上次那男的那样儿也能猜得到,却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句:“你们这还挺专业,还知道录像,怕被泼脏水?”“他那不叫专业,叫变态。”墩子嬉皮笑脸地说。阚北哼了一声,懒得理他,敷衍地骂了一句:“滚。”按理说,事情到这一步也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但池清霁老觉得心里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劲儿。只是日子还得继续过。几个人之前接连吃了十几天烧烤,墩子都给吃反胃了。一行人在街上找了会儿,找到一家粥铺,走进去坐下。“马上过年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我今年得早点了,我妈前两天打电话来,说想我了。”年关将至,聊天的话题就基本离不开回家。墩子和小黑一边喝粥,一边还口齿不清地聊,聊着还不忘给坐在旁边的池清霁递话茬儿:“鸡仔呢,今年过年又准备跑出去玩?”池清霁嗯了一声:“麓城这边天太冷了,我准备去海城那边走走,那边暖和。”乐队几人包括刘姐都知道池清霁的习惯。干活存钱,存够了就出去玩,玩到没钱了再回来,周而复始,随性而为。正好乐队这几个也是个随意的,池清霁走了他们就回家看看,或者也给自己放个大假,等她回来了再继续开工,当时刘姐听了都说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有你的。”墩子又拿起勺子给自己盛了一碗,苦口婆心地劝:“吵架也不带你这样的,一闹这么多年不回去,爸妈得多伤心啊。”小黑也附和:“是啊,我爸虽然天天骂我没出息,但是我每次回去他都提早一两个小时到车站,就怕我的车到早了,没接着我。”池清霁低着头喝粥没说话,阚北看了俩人一眼,转移话题说:“刘姐什么时候请客来着?”每年春节前,刘姐都会请手底下的人在老陈那吃上一顿,说是酒吧的团圆饭,四年以来一贯如此。墩子一提到吃,表情立刻就跟刚才不一样了:“我记得说是明后天吧,我们唱完歌酒吧就关店,大家一起去吃一顿,到过完年再开。”回去路上,池清霁看着路上很多店门上已经贴上了春花春联,崭新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晃动。回去之后她洗了个澡,准备把出发的车票订好。躺在床上,池清霁想了想,没多犹豫,把票买在了聚餐的第二天。聚餐那天,外面又是一片白雪皑皑,但该上班还得上班。每年年关前,虽然大学生都放寒假赶在春运前回家去了,但工作的老客户会活跃起来,顾客不降反增,每天都很热闹,点歌的人也很多,晚上一场下来能比往常多个几十一百的,让池清霁的上班动力也增加不少。“明天就准备关门了?”“是啊,也该关了,马上过年了,我爸腿脚好像出了点问题,今年准备带佳佳早点回去看看。”“唉哟,这年纪大了要腿脚出了毛病了,那还挺麻烦。”“那谁说不是呢……”一晚演出结束,刘姐在和几个老客人聊天,阿方和另外几个服务员在收拾清理今晚的酒杯酒瓶。池清霁把吉他装好,就听刘姐叫她:“池啊,有空吗?”她探出头去:“有。”“帮我去家里接一下佳佳过来呗,这小鬼闹着说今晚一定要跟你们吃了饭才回老家。”“啊,好。”池清霁把吉他放后台休息室,直接扭头就从后门出去了。刘姐家距离酒吧不远,从正门绕出去走十几分钟就到。时间有点晚,但积雪和路灯相互照应着,一眼望去倒是亮茫茫的。门口停了几辆车,一些刚从酒吧出来的客人还三三两两地聚着商量怎么走,池清霁路过他们往刘姐家去,雪地靴偶尔踩到没有彻底扫干净的路面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刚拐进刘姐家的住宅楼,远远就看见楼洞门口站着个人。距离远,池清霁也看不太出来是谁,只看得见对方瘦瘦小小,驼着个背,好像是下楼扔垃圾的老头老太。但不等她走近,那人影忽然听见声音,循声望来,便好像突然将她锁定了般,径直朝她走来。“刘慧,行啊,你一般都是十一点到家,今天迟了半小时,和野男人私会去了是吧?”男人和她身高差不多,连走带小跑地蹿到她面前,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三两步,池清霁才看清男人是刘姐的前夫。“上次那些来威胁我的小流氓是不是也是他找的,想给你出头是吧……你怎么不让他直接来找我!?”他明显喝过酒,但看不出太多醉态,步子很稳,刚一靠近,那穷凶极恶的语气与浓烈酒臭味就一道扑面而来。“不是,是刘姐让我来接佳佳……”“别给我解释,你这臭婊子!”池清霁往后退了两步,正解释的时候就被男人冲上来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给打得一个趔趄,登时重心不稳跌坐在地。左耳‘嗡’一声鸣叫开来,眼前被那一巴掌的余波震出了重影的晕眩。池清霁一瞬间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好容易艰难地抬头,就看男人今天没戴那副黑框镜,一张面孔已经被愤怒扭曲,无比狰狞。“你说,那个男的是谁,啊?你敢跟别人跑,老子杀了你你信不信!”男人俯下身来抓着她的衣领暴怒狂吼,池清霁却好像听不见一样,卯起一股劲将他推开,侧过身在旁边的地面上摸索。“你还敢无视老子——”身后男人好像还在骂骂咧咧,而后模糊的声音变得更加混乱,大概是有人路过,池清霁无法分辨,也顾不上去管。直到自己被人从地上扶起来,她的手心还虚无地抓着一团雪,语气慌急:“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的……”“你的什么?”池清霁看清来人,没说完的话凝固在嘴边。宋薄言见她瑟瑟发抖,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寒冷,索性先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你冷吗,还是疼,慢慢说,别怕。”“行啊,还准备带奸夫上门是吧……”瘦弱男人不知何时被撂倒在地,龇牙咧嘴了好半天才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手上捏着个已经碎了一半的酒瓶,玻璃嶙峋的裂口在路灯下散发着尖锐的光泽,“行,行,你也瞧不起我,刘慧你也瞧不起我,今天我就跟你们这对狗男女同归于尽!老子这条命不要了,你们也别想好过!”男人话音未落便跌跌撞撞冲上前来,宋薄言顾不上其他,只本能用手往前挡了一下——下一秒,鲜血染红了他浅棕色的毛衣,男人的酒被猩红血色吓得醒了五分,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往后踉跄退了两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我老婆来着……”失去了支撑的小半个酒瓶在此落地,摔在薄薄结起一层冰的地面上,彻底碎成了一地渣滓。警察局门前,刘姐正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警局大门口,一会儿看看警局里头,两边都没个人影儿。刚才她在酒吧跟客人聊到一半,女儿突然来电话说家里出事了,要她赶紧回去。去了才知道,她那个跟别人大声说句话都不敢的唯诺前夫,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把去接刘佳佳的池清霁错认成她,闹出这么大一场事来。过了一会儿,警车到了大门口,刘姐赶紧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去,看着男人小臂上包得严实的绷带,满心愧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今晚给你添这么大麻烦,刚才医药费多少……”“不用。”宋薄言手上刚包扎好就跟着警察过来补做笔录,身上披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当下只有一只手穿在袖筒里,另一只手垂在外套下,一张脸冷着,就着夜色,显得格外凉薄。刘姐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依旧殷勤:“你这个右手伤了怕是会影响生活,春节期间需不需要……”“不需要。”“那你生活起居……”“跟你无关。”他甚至没有等对方把话说完的耐心,脚上一点停顿也没有地跟着警察走到大门口。走他前面那警察体恤他右手伤了,体贴地帮他推开门,宋薄言迎面就看到刚做完笔录的池清霁走出来。“池清霁,”两人擦肩而过,她好像听见宋薄言开口,惯性般地又往前走了两步才懵懂停下。回头,就看宋薄言也停下脚步看着她,右手小臂上缠满了绷带,里面好几个深壑血口依旧依稀可见。那男的是直接捅上来的,尖锐的玻璃全都竖着扎进了他的肉里,看着伤口面积不大,其实每一个伤口都几乎深可见骨,当场就是血流如注。池清霁憋着一口气将目光上移,看向宋薄言的脸。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只剩下双唇细微的翕动,将短短一句话化作唇齿间缠绵环绕的气流:“我手疼。”池清霁从警局出来,刘佳佳已经先从妈妈背后扑了上来:“小池姐姐!”小姑娘声音又脆又高,带着点哭腔,让池清霁心里又酸又软,揉了揉她的头,朗声道:“没事没事,回去冰敷一下就好了。”比起整件事受伤最重的人,池清霁就是挨了一巴掌又摔了一跤,理论上没什么大事,但看起来却狼狈得不像样子。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上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赫然在目,嘴角还破了点皮,结成血痂,让她的没事听起来格外没有说服力。一旁墩子看着,心里也是窝着一团火,憋着给她们拉开小面包车的车门:“赶紧上车吧,回去再说。”刘姐已经带来了新的羽绒服,替换池清霁身上脏了的那件,说:“池啊,别的不说了,今年咱们年终奖超级加倍好吧,受委屈了受委屈了。”池清霁一听超级加倍,乐得咧嘴就想笑,但扯到嘴角的伤又疼得缩回去,含蓄地说:“谢谢刘姐,我突然就不疼了。”“不疼就好不疼就好,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另一位受害者他想要怎么补偿啊?”毕竟今晚这事儿,要是池清霁一个人,或者是她自己一个人,那真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她自己受伤倒是还好,养养就行,要池清霁出了什么事,她真的没法原谅自己。刘姐想到这个假设都觉得后怕不已,心里自然更是感激宋薄言,“我目前想的是,要么今年我们春节就不回家了,我留下来照顾他,然后他的医药费,还有后续的误工费我都可以包,或者他有什么别的要求也可以提。”池清霁没说话,前面的阚北先开口:“刘姐,我留下吧,这件事本来就是我惹出来的。”毕竟是持凶器伤人案件,警察刚才把他们这些人都叫进去了解了一遍情况,甚至把阿狗都一个电话喊了过来。那男的在里面给他们泼尽了脏水,又说是挨了打了又说是被抢了钱了,总之就是他如果没被欺负就不会去喝酒,不喝酒也就不会发酒疯,说得警察都无语了。然后阿狗情急之下掏出了那天一时兴起录的视频,警察看完视频还去查了那附近的监控,确定他们在视频结束后没有折返才勉强一通批评教育后放了人。阚北刚坐在车里等,半小时的功夫,就抽了五根烟,满脑子都想着池清霁要有个三长两短,他非得等刘姐前夫出来,再重新教他做人。但总之,不管出发点好与坏,现在是造成了坏的结果。阚北不打算逃避责任,虽然他不喜欢那个男的,但该照顾的他也不会含糊。池清霁坐在后面,被刘家母女俩夹在中间,小姑娘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膊,就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又会遇到什么不测似的。她直接把手抽出来把小姑娘往怀里一搂,笑着说:“行了,你们该回家回家,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春节期间去帮他做几顿饭,剩下他可以自己解决。”她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回到小出租屋后,就跟没事人似的把一头乱发整理干净,找了个保鲜袋去外面装了点雪,空手套了个免费冰袋。这一套操作下来把小黑都看傻了,“不是,我们还想着你今天受到了惊吓,是不是得安慰安慰你,或者带你去吃点好吃的抚平你心中的伤痛呢,你这也好的太快了吧。”“那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就没那么好了,”池清霁就扎个丸子头,一手拿着雪袋捂着脸,坐在沙发上没心没肺地说:“我想吃炸鸡,韩式的那种,要裹甜辣酱,再来一份炒年糕。”“行,等过完年,你墩子哥哥带你把麓城的炸鸡都吃一遍。”墩子在一边饿得直接开了包薯片,刚吃了两口,才回过味来:“哎,鸡仔,你耳朵上那个东西呢,就是长得跟耳机似的那个……”“哎,是啊。”小黑被墩子这么一提也想起来,看了一眼池清霁的右耳:“你助听器呢?”池清霁那个助听器体积很小,平时就跟个入耳式耳机一样戴在耳朵上,拿头发一遮,基本完全看不出来。“喏,这呢,”她侧头给两位男妈妈看了一眼,解释说:“右耳这只被打掉了,估计是掉雪地里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今天太晚了,我准备等天亮去找找,希望还在。”“太烦了……”阚北又低着声骂了一句:“我们跟你一起去。”“算了吧,我只是耳朵不好,又不是眼睛不好,兴师动众的,到时候刘姐知道我助听器丢了,心里不得更难受啊。”池清霁摇摇头:“最近天天下雪,如果只是掉积雪里,应该没事儿,摔不坏。”时间很晚,池清霁不得不压低声音说话,声音轻,进不到耳朵里去,有时候咬字都是囫囵的。小黑和墩子听着难受,就哄她:“那你先回去睡觉吧,要明天真找不着了,我们凑钱给你整一个,就当压岁钱了。”池清霁一听,乐了:“我也太牛了,四舍五入三十岁还能收到压岁钱。”开完玩笑,池清霁回到自己的小储物间,刚倒床上,就听门外传来敲门声。“你们差不多得了……”她以为是墩子话没说完,还要来补充几点,开门就看阚北站在门外,直接扯过她的手往里面塞了一小叠百元钞。“找不到了就去配个新的。”池清霁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崭新的,还都是连号。“那找不到了再说呗。”她递回去,但阚北不接,执着道:“你先拿着,找到了再还我。”两人僵持了五秒钟,池清霁实在是冷得不行,便抽出顶上一张揣进兜里,剩下强硬地塞回阚北外兜,朝他笑了笑,说:“我先收一百定金,明天要真找不到了,再来找你要。”眼前人笑得很真诚,一双眼睛弯起来,明明周围没有什么光源,却好像带着自发光似的,干净又明亮。阚北盯着她的笑脸看了一会,还是没忍住,问:“鸡仔,四五年了,我都没问过,今天我能问问,你的耳朵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她的耳朵,是属于先天性的听力障碍,天生双耳听力就只有正常人一半左右的水平。”多年前,池家的书房里,师生俩已经聊过这个事情。当时他们就像是普通上课那样面对面地坐着,却是第一次聊起了与学术完全无关的话题。“其实还好,面对面说话还是能听到的,吉他也能弹,就是只要稍微离远了一点,比如教室里隔了几排,就听不清楚了。”“小时候也让她戴过助听器,但是她戴到学校不是被同学借去玩弄坏了,就是被起不好听的外号,后来她回来大哭了一场,就再也不肯戴了,我想着她不戴也还是有大部分听力的,就随她去了。”眼前的中年教授哪怕提及女儿缺陷,语气与目光依旧坦然,一双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粼粼波光,那相似的眉眼轮廓让宋薄言很自然地想到和池清霁的初见。只不过当时她仰着脖子看他,眼睛里不是水波的微光,更像是炽盛的阳光。也就在那天,他跟她说,不喜欢轻浮的女生。这种对他人先入为主的误解,让宋薄言的胸口忽然被情绪堵了一下。后来他在明知道池清霁对他有意思,还是答应这件补课的差事,也是那种情绪使然。不过宋薄言当时答应了给池清霁补习,实际上他心里并不太清楚,这种不算严重的先天缺陷对一个人的生活有什么困扰。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见两个其他班的男生,就在池清霁的背后,故意做出很夸张的表情动作,压低声音叫她:“聋子,听得见吗,聋子?”宋薄言觉得这种人真是无聊至极。但不等他皱起眉头,他就远远看见池清霁转过身去,看着那两个男生,咧嘴一笑:“你们是傻吧,聋子怎么听得到啊!”清澈明亮的嗓门就像是在那一层的教室投下了一颗平地惊雷,炸得周围看热闹的同学都哄笑起来。她没有一点被欺负了的委屈与难过,可能甚至都不觉得那是一种欺凌,站在人群中笑得就像是置身事外一样灿烂。那是宋薄言第一次觉得,池清霁的名字确实很贴切。清霁,雨停雾散。天气晴朗。次日,池清霁起了个大早,围巾帽子齐上阵,回到了昨天晚上的案发现场。昨晚又下了点雪,旧雪叠新雪,路边的积雪堆已经找不到什么昨晚的痕迹。池清霁出门前特地找了个最大最厚的手套,把刘姐家楼下那几个好像有点像的雪堆都翻了一遍。她配助听器的时候为了尽量和正常人看起来一样,选了个最小的,还偏偏是白色,掉进雪堆里简直是另一种游戏模式的纯白地狱。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池清霁蹲了半小时,把昨天附近所有雪堆都翻了一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这个小东西。她长舒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助听器揣进口袋,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身后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小池姐姐,你在这里找什么呢?”池清霁回头,就看刘佳佳一身严严实实,围巾帽子裹得跟个小汤圆似的,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奇又无辜地看着她。“呃……佳佳你起这么早啊?”她迅速地往小姑娘身后看了一眼,没看见有人跟着才松了口气,“就你一个人啊,妈妈呢?”“妈妈在收拾行李,让我下楼买早点。”刘佳佳老实的回答让池清霁更是放下心来,她顺手搂过小姑娘的肩,把人带着往外走:“那走走走,姐姐请你吃早餐去!”这附近酒吧难开,但早餐铺子是真的多,涵盖种类极为齐全,想吃什么基本都能找到。池清霁带着刘佳佳就近找了个综合性早点摊,包子油条各要了点儿,又端了两碗豆浆过来,正想问小姑娘要不要再加点糖,就看刘佳佳慢吞吞地解下围巾,神色闷闷不乐。“怎么了佳佳?”“小池姐姐……”小姑娘抿了抿嘴,有点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你的脸怎么样了,还疼不疼呀?”“不疼了啊。”昨晚的自制冰袋效果还挺好,今早池清霁洗脸的时候就发现脸上的红肿已经退得差不多,“你看都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来了吧,对了,你知道昨天大半夜我是怎么搞定的吗?”池清霁把自己昨天就地取材做冰袋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刘佳佳的神色很快舒缓下来:“小池姐姐你都是在哪学到的呀,网上吗?”“我爸就是个主意特别多的人啊,我从小耳濡目染,继承了他丰富的生活经验。”池清霁得意地朝小姑娘抖了抖眉毛:“他以前还教我军训的时候在鞋子里垫卫生巾,说比鞋垫更吸汗,一次性的也更卫生。”“哎呀小池姐姐你别这么大声!”小姑娘被卫生巾三个字搞红了脸,池清霁看她那别别扭扭的样子,顿时连嘴角都顾不上了:“佳佳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哈哈哈哈……”她笑起来从不懂掩饰和收敛,一双眼睛弯着,清脆又憨态的笑声极富感染力,让旁边几个老太太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调侃一句:“小姑娘笑得真开心啊。”刘佳佳看着池清霁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笑,本来还想抿着嘴装装严肃,却还是没绷住。整个早餐店洋溢起无比欢快的氛围,让吃完早餐的人结完账都是笑着出去的。吃了一顿快乐的早餐,池清霁拎着给刘姐打包的那一份,跟刘佳佳一起往回走。一大一小俩女孩,手牵手走在苏醒过来的居民区里,刘佳佳想起刚才池清霁说的话,突然很好奇:“小池姐姐,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你爸爸耶,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啊?”“他啊……”池清霁把啊字拉得很长,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老好人的脸,“他是个搞科研的老学究,这辈子最喜欢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科研,第二件事是我和我妈。”虽然她用词是老学究,但真要让池清霁把老池这人,用一个关键词概括,却不是迂腐,而是温柔。他是个普通家庭出身,和池妈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经历硕博连读,领证的时候已经一只脚跨过了三十的门槛。等到工作真正稳定,两人开始备孕的时候,池妈已经被拖成了大龄产妇,冒着很大风险把池清霁生下来,之后身体一直就不太好,只能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再加上池清霁生下来就带着残缺,老池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女,生活上对她们的包容与迁就几乎到了没有底线的程度。所以池清霁打小虽然不太健康,却是一个真正的快乐小孩。她那时候淘得跟只猴似的,学吉他之前最大的爱好就是爬院子里那棵粗壮的石榴树,妈妈气得冒烟,说她一点女孩子样子都没有,老池还能站旁边给她鼓掌,曰:“不愧是我女儿,爬树爬这么快!”“哇,小池姐姐,你爸爸好好哦。”身旁传来小姑娘羡慕的感叹,池清霁摸了一把刘佳佳的小脑袋瓜,自豪地挺了挺胸脯。“我确实比较走运,遇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小黑和墩子定的是下午的车票,池清霁和阚北把他们送走之后,两人一起走到出站口,阚北问:“你自己去还是他来接你?”“昨天说好下午三点在刘姐酒吧门口见。”池清霁说:“你呢,什么时候回?”“明天。”阚北脚上顿了顿:“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神经,你来帮我洗菜?”池清霁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臂:“赶紧回去过年了。”她没拿任何东西,下午差不多到时间的时候,把手机钥匙揣兜里就直接过去了。宋薄言的车已经在等,池清霁走过去,想也没想就拉开了后座的门,坐稳之后问:“你现在住宿舍吗?”“没有,住在研究所外面。”宋薄言说。宋老爷子不想让宋薄言挤宿舍,知道他要去麓城工作,特地找人在这给他置办了一套。平心而论这小区确实不错,绿化物业都挺好,他们研究所有不少人都住在这个小区。房不大,一居室,正好够他一个人住,还坐北朝南,家电齐全,但哪怕家里做到了这份上,宋薄言还是嫌从这里到园区那五分钟路程,依旧搬到寝室去了。“那等下先去附近的超市吧。”池清霁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现在手受伤了不方便做饭,我到时候多做几天的菜放冰箱,你到时候拿出来热一热就能吃。”宋薄言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才问:“你学会做饭了?”“保熟,但不保味道。”池清霁毫不留情地给他扎下一记预防针,“你要嫌不好吃,自己点外卖也可以。”从市区到郊区需要些时间,银白色的车在城市的主干道上穿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池清霁看腻了麓城的城市街景,就掏出了手机,这才发现刘姐已经把超级加倍的年终奖转了过来,还加了不少,说是给宋薄言买点好吃的。池清霁点了收钱,连着发了几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过去。研究所园区附近虽然有住宅区,但因为地处郊区人流量少,各种配套设施和商铺都非常不齐全。宋薄言在路上找了一家超市,两人买好东西出来,又开了十几分钟的车才终于到达目的地。到了宋薄言那儿,池清霁准备先做今晚的部分,回头就看宋薄言走进来:“要帮忙吗?”“不用,”她看了一眼男人小臂处层层叠叠的绷带,“你伤口又不能碰水,能做什么。”宋薄言点头,却也没打算走,静静地拉开旁边一张餐椅坐下了。池清霁背对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宋薄言的目光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地落在她身上。他目光中并不算炽烈滚烫,但存在感却很强,每次看过来的时候,就像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落上了一张极细的蛛网。轻轻的,痒痒的。池清霁被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手上动作越来越不自在,回头便正好对上宋薄言的眼。他哪怕被发现,神情依旧专注,好像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有眼前人,再无他物。“你闲着没事干吗?”她别开目光,语气生硬。“对。”池清霁有点烦躁:“那你去把刚买回来的肉放进冰箱里,不要堆一起放,摆整齐点。”“好。”他站起身,从地上拎起超市的塑料袋,依照她的话开始做起了肉品分类工作,很顺从地接受了她随意地打发。“据气象台报道,受寒潮影响,我市即将迎来近二十年来最强暴雪天气……”刚他们回来的时候天上已经飘起小雪,池清霁当时没当回事,毕竟北方城市,冬天下雪家常便饭。但她确实没想到,这场雪会逐渐转大,从一开始盐粒般大小,不知不觉演变成簌簌鹅毛。直到吃过晚饭,池清霁看这外面的雪依旧一点没有要停的样子,就好像天上打开了一个装满羽毛的口袋似的,一片一片紧紧挨挨地往下落,就连窗外的景物都已经很难看清。她看了一眼手机自带的天气预报,看见‘暴雪’两字的时候,太阳穴跳了一下,打开微博看了一眼,第一条就是根据她的IP地址推送的当地极端天气的报道。“到时可能会出现供电、供暖中断等情况,还请各位市民做好防寒准备,并且近两天尽量减少外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池清霁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眼,就看刚才走过来的路上已经完全看不见路面的颜色,一眼望去,满眼皆白。那个白是雪白,也像是浪花的白,仿佛底下就是汹涌的海浪,将这一套小小的一居室在这样一个深冬的夜里,变成了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