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成旭15岁以前,一直希望他的父亲去死。没有所谓的父爱如山,也看不见担当或责任,在他的印象里,那个人只是一个酒鬼。有时喝得红光满面回来,将装满现金的袋子扔沙发上,吹嘘自己在外面多有本事;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回来,砸桌子摔凳子,再吐得一地狼藉满屋臭气;有时喝得没那么多,借着酒劲在家里呼呼喝喝,再把他妈拖上床折腾,门也不关,哪怕被放学回来的儿子看见,也不觉得羞耻,一边像畜生一样耸动,一边叫儿子滚。同龄人中,蒋成旭或许是最早完成性启蒙的孩子,比学校生理课上老师的讲解更直白,更具有视觉冲击性,父亲丑陋的肉体,母亲隐忍的表情,还有凌乱的双人床,带着污渍的拖鞋,充满酒臭味的房间……种种一切,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厌恶这种东西,也厌恶自己的父亲,有时两者之间模糊了边界,都让他感到反胃恶心。他刻意穿干净清爽的衣服,唯恐沾染一丝酒气,刻意训练彬彬有礼的谈吐,拒绝粗暴低俗的举止,与亲戚吃饭时,大人们见他有些早熟,开玩笑说小男子汉该学着喝酒了,他不为所动,滴酒不沾。他决不允许自己变成他父亲那个样子。因为酒桌上的不配合,他被父亲甩了几巴掌,骂他丢了蒋家的脸面,不给长辈面子。当时他心里想:这个人为什么还不死?这样的渣滓,如果死了该多好。蒋成旭15岁后,心愿实现了一半——他的父亲在一次醉酒后与别人起了冲突,失手打死对方,被警方带走。家里赔了很多钱,听说还要坐很多年牢。母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从早到晚泪流满面,他不明白,这难道不是解脱的开端吗?后来他明白了,这不是解脱,这是地狱。那些曾经的酒肉朋友纷纷上门讨债,亲戚们全都闭门不见,学校里也开始谣言四起,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他仿佛没有名字了。教室里,操场上,厕所的隔间,身边所有人仿佛都在窃窃私语,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他父亲的杀人过程,仿佛亲历现场,说那把刀有多长,溅出的血有多高……还说千万不能惹蒋成旭,当心蒋成旭哪天也提刀来学校里砍人。怎么会呢?他明明是和他父亲完全不同的人,为什么这些人全都看不到?!瞎了吗?!他怒不可遏,再听到这些闲话,就用拳头让对方闭嘴,徐洋洋是其中之一。但是在教训徐洋洋的时候,被一个女生发现了,那女生胳膊上别着几道杠,是低他一年级的纪律委员,也是许多男生心目中的白月光,可是在他眼中,她一脸正义凌然的模样真令人作呕。因为打架,事后两人被叫去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训话,教导主任命令他们俩各写一份检讨,否则就要叫家长。他的母亲因为父亲入狱,接连受打击,最近身体很不好,他不能再给母亲增添负担,一份检讨而已,随便写写应付一下就行了。他胡乱编了几句,凑足六百字,交去办公室。教导主任不在,他直接把检讨放办公桌上,同时看见了她交的检讨。比起他的敷衍了事,她的检讨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小作文,不但详细描述了她救徐洋洋的过程,还有理有据的论证她是为了帮助弱小,打架也是正当防卫,总之,她拒不认错,哪怕要请家长,她也坚持自己没错!他看着她那篇检讨,冷哼一声,扬手就把自己的检讨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然后离开了办公室。喜欢装正义使者是吗?好,他倒要看看,等他把她揍一顿,她还会不会这么正义。走到教室外面,他听见她在里面说:“当时我没法不管啊,砖头离他那么近,万一他用砖头砸人脑袋怎么办?”旁边的学生们都附和她:“对啊,你根本没错,凭什么还要让你写检讨,真不公平。”“他爸爸是杀人犯,他还在学校里打人!嫣嫣的检讨写得对!我们没做错,就不认错!”“这次幸好被拦住了,万一徐洋洋真被他打死怎么办?”“是啊,听说暴力因子是会遗传的……”…………那一瞬间,他恍若成了阴沟里最最肮脏的老鼠,而她是光芒万丈的正义天使,解救了徐洋洋,为全校学生出了一口恶气,成为打败反派的女英雄!他好恨!好恨啊……他阴沉沉盯着教室里那个宛若众星捧月的女孩,拿出手机,从窗外拍下她的模样,回家后打印出来,用笔狠狠在照片背后写下两个字:去死!…………之后的日子,他活在暴戾与愤怒中。他恨杀人入狱的父亲,恨薄情寡义的亲戚,恨那些讨债的债主,恨嚼舌根的邻居,恨学校!恨同学!恨这个世界!更恨她!!!之前被他打过的那些学生,他们的家长陆续找到学校,担忧自己孩子的安危,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与杀人犯的孩子同在一所学校。他的母亲被叫来学校,低声下气的向那些家长赔礼道歉。那一刻,他终于发现,他的愤怒是多么无能。晚上,15岁的他蒙在被子里哭。像窝囊废一样哭。他的世界暗无天日,那是他怎样挣扎也逃不开的泥沼,绝望将他包裹,既然看不见希望,不如一死了之。可是他依然恨着。他甚至产生了偏激的想法:好啊,既然他们都担心他杀人,那他就杀给他们看!愤怒使他失去理智,仇恨让他走向罪恶,他甚至有意搜集犯罪电影,中二犯傻似的把电影里的杀人手法当真,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而演练的目标,就是她。——2005.10.27,附近人太多,没有机会下手——2005.11.29,每天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真想杀了她——2005.12.7,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她,我要让她生不如死…………几百张照片。他用尽力气去恨她,设想许多方式与她同归于尽,跟踪三个月了解她的作息与喜好,将杀死她这件事作为自己生命最后的礼物。他变成了一个跟踪狂,偷窥狂,心理变态,疯子,罪犯……而另一边,因为家长的不断施压,老师委婉表示,希望他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自从父亲出事,他根本念不进书,呆在学校里毫无用处,不如回家。当初抓走父亲的警察来到家里,与母亲商量给他转学的事,社区街道有人登门拜访,说是帮他做心理辅导。为了防止犯罪份子的子女误入歧途,这些人有一系列帮扶措施,也许是出于善意,也许是为了完成工作,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在他眼中,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永远只有一个身份:罪犯的子女。他痛苦,也迷茫……像陷在一片沼泽地里,浑身沾满肮脏的泥,除了继续下陷,他没有半点办法。第二天他照旧跟踪她。也许是习惯自然,也许是他依然在恨,也许是不用上学所以急于用某些东西填补自己。从校门口一路跟到公交站,路边有打架的学生,他看见她不知第几次多管闲事,出手拦住欺负人的学生,嘴巴也一如既往刻薄,骂道:“会打人有什么用?街边咬人的狗更厉害,有本事你去跟狗打啊!畜生一样!”他站在不远处,觉得自己也被一起骂了。畜生一样。不知不觉,他长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样子。难道那些罪恶真的刻入了基因里,他这一生,都摆脱不掉了吗?…………他不再跟着她了。那些恨意突然抽空,连同他浑身的力气,从此他颓废的呆在家里,不想出门,不想见人,也不想说一句话。心理医生说他的抑郁症很严重,但他自己没什么感觉。他也不觉得自己抑郁,他只是看不到希望。他只是想死掉一了百了。年底的时候,他的母亲被查出癌症,家里来了社区工作人员,报社记者,还有学校的老师,说会帮他家募捐治疗费用。亲戚也闻讯赶来,放下一千块钱,说是一点心意。他讥讽的笑了笑,他的酒鬼父亲在这帮亲戚身上花了至少十几万,如今对方仅仅拿出一千,就仿佛做了天大的善事,多么可笑。亲戚走后,学校老师也送来捐款,大部分捐款是以班级为单位,数额较大的,单独列了一份名单,其中捐的最多的人,叫倪嫣,她一个人捐了八万。那是她所有的钱,包括了从小到大的压岁钱,和父母给的考试奖励,以及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捐出的钱,心中既震惊也疑惑,更有一股强烈的想要见她的念头。再次去了学校,再次躲在校门口窥视她的行踪,但这次她家里人开车过来接她,他没能和她见面。有两个女生走出校门,议论倪嫣这次捐款最多:“别人都捐20块、捐5块,就她捐八万,为了出风头真是豁得出去。”“还不是为了表现自己,平时就爱在老师面前显摆自己能干,每天打小报告。”“仗着自己是纪律委员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呗!……”其实他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买了两盒她最爱喝的椰汁,然后泼了那两个女生一头一脸。…………后来他一直陪母亲在医院治病,没再去学校,也没再去见她。第二年的四月,转学手续终于办下来,母亲也会跟着转去另一个城市继续治疗,他抽空去了一趟原来的学校,看见她和同学有说有笑的走出校园,下意识举起手机,默默拍下照片,仿佛完成某种告别的仪式。而后她与他擦肩而过,目光经过时,眸底无波无澜。那一刻,他才断定,她会捐款只是因为知道有位学生的母亲生病了,与他本身是谁毫无关系。回家后,他把照片打印出来,在背后写道:2006.4.15,要转校了,临走前最后一张照片,但她好像不记得我。…………后来,蒋成旭改名为林成旭,去了新学校。又过一年,母亲病逝。再后来,他艰难的爬出泥沼。这件事并不顺利,常常很不容易爬出来一点,又往回陷进去一些,痛苦时他也会买一些鸡汤书安慰自己——“罪恶就像引力一样,往上跳太难,往下降太简单”诸如此类。他开始认为活着是一种修行。克制怒,克制恨,克制欲望,它们会叫人面目全非。他不允许自己再被这些东西支配。十七八岁时,身体发育越来越趋向一个成年男子,而生理上的欲望常让他在梦里失控。明明已经三年没见了,偏偏每场梦里都是她。他在梦里弄到她哭,弄到她说她错了再也不会瞧不起他了,还有一场梦里,弄到最后竟让她趴在床上哭啼啼的重写检讨,写完之后还要在他面前大声朗读。醒后,他觉得自己蠢透了。可是梦境他控制不了……那些梦,像镜子,照出他最不堪的一面,那些卑劣、幼稚、愚蠢,还有真实的欲望。有时他也会思索,自己是否在这种畸形的心态下对她产生了爱?但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梦见她,可能不是因为爱,大概因为她是一种象征,一种符号——在他的生命之中,她占据了他成长中最重要的那段岁月,成为他人格与思想的一部分。所以,尽管她并不认识他,但她对他很重要。后来会在同一个小区里遇见,纯属巧合,这种奇妙的缘分让他忍不住留意她的生活——她交了男朋友。她和男朋友吵架。她和男朋友又和好……然后又吵架……她和以前一样爱打抱不平。她经常忘记带门钥匙。这次精明的戳穿乞丐是骗子,下次却会糊涂的上另一个骗子的当。害怕拉肚子所以不敢轻易吃辣。嫌咖啡苦又不敢要全糖。喜欢喂小区里的流浪猫,尤其是橘色的那只。晒在阳台的内裤被风吹下来,她红着脸下楼捡,自以为没人发现……心肠软,耳根子更软,否则也不会跟男友复合那么多次…………她搬走了。…………他三十岁,事业有成,身体健康,没有人再叫他杀人犯的儿子。金钱是最好的包装纸,除了学历不高,他在婚恋市场里竟是个紧俏货,身边的熟人或朋友热情的为他介绍对象,他对此不感兴趣,也不认为有女孩在得知他有一个服刑的杀人犯父亲后,还能接受他。直到他在介绍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那时,他忽然有一种拨开云雾的感觉,仿佛这么多年的努力,全是为了走近她,为了这么一步一步的,走到她面前,让她看看,他变好了,他不是杀人犯,他也对得起她施舍的善意。他提前去了相亲地点,看着她把相亲对象气得冒烟,忍俊不禁,然后坐到了她的面前。心里问自己:克制怒,克制恨,克制欲望,那么爱呢?他还有爱。爱,能够克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