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旅行结束后，两人各回各家。原本的计划是，旅行结束后搬到一起住，但婚房那边的装修出了点问题，需要返工调整，再加上休假期间积攒了许多工作，搬家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往后顺延了。倪嫣觉得这样也好，她暂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林成旭。她其实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喜欢遮遮掩掩、来回试探，有什么事最好能当面讲清楚。但林成旭这件事，实在让她感到不舒服，甚至匪夷所思。而且她心里也有顾虑……她怀疑，会不会是赵欢记错了？毕竟是初中发生的事，隔了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赵欢又怎么能确定，挨打的人一定是徐洋洋呢？林成旭没必要骗她。她既不是富家千金，也不打算生小孩，倪嫣想不出林成旭骗她的理由。网络上那些诈骗新闻，骗财骗色总要图一样，林成旭呢？他图什么？下班后，倪嫣借口要加班，没去跟林成旭吃晚饭，而是约了赵欢一起去找徐洋洋。赵欢说徐洋洋在商业街开了一家专卖游戏机的店。赵欢之所以会跟徐洋洋认识，是因为初中时他们在一个游戏群里，有时群里会约着一起打游戏，所以赵欢和徐洋洋这些年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两人沿路走沿路看，赵欢问她：“你又不玩游戏，怎么突然想找徐洋洋买游戏？”事情还没有定论，倪嫣也不好多说，随口扯了个理由：“林成旭玩，我买了送他。”“啧，又秀恩爱。”赵欢笑笑，指向前面一家店道，“就是那儿，不知道徐洋洋还记不记得你，最好能给咱们打个折，哈哈！”倪嫣淡淡笑了笑，跟着她过去。店里生意不错，有不少年轻人试玩，穿着嘻哈潮服的徐洋洋正给一个客户调试游戏机，没注意她们俩进来。赵欢把倪嫣拉到一面展架前，问她：“你家林成旭喜欢玩什么类型的游戏？他用的是什么机子？”“你先帮我随便看看……”倪嫣的目光瞟向不远处的徐洋洋。“随便看看也得有个类型呀，游戏机不同，游戏也不一样。”赵欢在一旁喋喋不休，“psp，xbox，ps4，还是switch？……要是你打算连游戏机一起送，就当我没问。”倪嫣默默打量徐洋洋，记忆里那张模糊的脸也渐渐变得清晰，和初中相比，他变化不大，身形仍然偏瘦小，不过白净了许多，脸上也没有那些青春痘了……是了，就是他。在图书馆后面，他被打得惨叫连连，是她跑过去救下他，扶他去医务室。她怎么就忘了呢？怎么会认为林成旭是那个人？……他们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要不然买这款游戏吧，我跟你讲，这个真的绝了……”赵欢拿起游戏盒，正要跟倪嫣介绍，却见她突然走出游戏店去。“哎？”赵欢愣住，赶紧放下游戏盒追出去，“怎么走了？不买了吗？”倪嫣站在店门外，眼前是川流不息的车，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她站在人行道不断深呼吸，脑袋嗡嗡响，说不出来的难受。赵欢跑过来，上下打量她，“你怎么了……呃，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没事……”倪嫣咬了咬唇，“就是突然有点喘不上来气……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游戏先不买了。”赵欢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懵，左右望了望，指向前面的咖啡店，“要不然去那里坐坐？”倪嫣点头，“好。”两人去咖啡店里找了位置坐下，要了两杯咖啡，倪嫣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把自己与林成旭相识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他欺骗自己的动机是什么。如果真心喜欢她，为什么要骗她？如果是为了欺诈，他又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倪嫣想不通，真的想不通。赵欢在一旁观察她的脸色，关心的问：“你今天怎么了？突然把我叫出来，说要买游戏，又突然不买了……跟徐洋洋有关吗？”倪嫣欲言又止。这事她不敢告诉父母，唯一能倾诉的人，也只有面前的赵欢了。她端起咖啡杯，缓缓喝了一口，把苦涩压进喉咙，对赵欢说：“你有一个朋友，她相亲认识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她很好，温柔体贴，细心周到，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你这个朋友也以为自己遇到真命天子，陷入了爱河，但是没过多久，她开始觉得不对劲……”倪嫣放下咖啡杯，声音很低很低：“男人冲咖啡的习惯，和她一模一样，男人的冰箱里，常备她爱吃的焦糖布丁，男人挑的电影、歌剧全是她喜欢的类型，男人很少过问她的私事，却仿佛对她了若指掌，甚至能说出她在大学里交往过的男朋友的名字。”赵欢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小声道：“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说的这个朋友就是你自己……”倪嫣烦躁的皱起眉头，抬手按住眉心，“我想不通，他如果因为喜欢我，而去打听过我大学时的事，我能接受，但为什么连我初中的事，他也一清二楚？”赵欢瞪大了眼睛，“上次你打电话说，你初中时为了林成旭跟高年级男生打架，指的就是徐洋洋这事？所以你今天特意跑过来看徐洋洋？”倪嫣点头，“如果不是因为你凑巧认识徐洋洋，我大概会相信他的话。”“为什么啊？”赵欢懵了，“林成旭有病吗？干嘛假冒徐洋洋？”“一个谎言背后，总需要千万个谎言去圆。”倪嫣蹙着眉低声说，“我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初中的事，他说因为挨打的时候我帮过他，所以一直关注我……”“那次挨打的人明明是徐洋洋！”赵欢感到匪夷所思，“我记得很清楚，不可能弄错！林成旭干嘛要这么说？这事太奇怪了！”倪嫣紧抿着唇，脸色很难看。她也想知道，林成旭到底为什么这样做，“现在怎么办？”赵欢皱眉道，“要不然我们去学校查查毕业生的名单？他当时肯定和我们上一个中学，否则不可能知道徐洋洋挨打的事。”倪嫣轻轻摇头：“知道挨打这件事的人虽然多，但是能够准确说出打架地点的人，恐怕只有徐洋洋和那个打人的高年级男生。”赵欢倏地站起来，“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店里问问徐洋洋！我倒要看看林成旭想搞什么鬼！”倪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欢已经急匆匆的出去，徐洋洋的店就在附近，很快就能问出结果。她捏紧咖啡杯，看着赵欢从玻璃橱窗前快步走过，整个人已经心乱如麻。对她而言真相确实很重要，可是她更介意的是，那些柔情蜜意，那些甜言蜜语，那些爱……都是假的吗？是骗局中点缀的元素吗？那她呢？满心欢喜的迎接婚姻，甚至不惜为了他与父母几次争吵，她是什么？一个笑话？手机屏亮了亮，是林成旭发来了消息，问她是不是还在加班，需不需要他去接她。倪嫣拿起手机，看着那两行简短语句，恨不能立时将心中所有疑问宣泄一空！质问他的欺骗，声讨他的罪行！……但最终，她什么也没问，把手机放回包里，继续沉默坐在咖啡店里。赵欢很快去而复返，脸上神情却是郁结的，开口告诉倪嫣：“徐洋洋那家伙太不靠谱，他居然说记不清了。”“毕竟这么多年了……”倪嫣坐在位置上，神色迷茫。赵欢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陪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要不然，我们报警？这属于骗婚吗？”倪嫣缓缓摇头，“没有证据……”赵欢撇了下嘴，颓然说道：“也是，只是隐瞒了初中认识这件事，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不构成骗婚，而且你也没有明显的财产损失……对了，你们婚前财产协议签了吗？”倪嫣抿紧唇，再次摇了摇头。赵欢不由得道：“婚前财产协议不是你先提出来的吗？怎么没签？！嫣嫣，你平时挺精明一个人，怎么在林成旭身上就犯糊涂？！彩礼没收，婚房没买，之前说要买别墅的话估计也不能当真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倪嫣张了张嘴，“我……没想到，他会是骗子……”赵欢叹气，“谁能想到呢……唉，要不然跟你爸妈商量下吧？把你名下的存款先转移一下。”“不行……”倪嫣咬唇，还是摇头，“我爸心脏不好，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想自己解决，到时候，就说性格不合，离婚了……”赵欢替她发愁，“你妈那个性格，要知道你离婚了，非炸了不可。”倪嫣沉默半晌，起身道：“我再想想，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你还是要尽快做决定，要不然等到周五怎么办？”赵欢提醒她，“你们现在不是每周五都住一块儿吗？你都觉得他不对劲了，还能和他睡一张床？我这心里头总觉得毛毛的……”倪嫣慢慢往店门外走，语气无力：“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你让我再想想……”赵欢无奈看着她，叹了口气，“好吧，有什么事一定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想办法。”倪嫣：“嗯。”…………回去的路上，陆续收到林成旭的信息，她心烦意乱，担心他会打电话过来，便索性直接关机。不知道怎么面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前面遇到红灯，出租车司机慢慢放缓车速。倪嫣坐在车上思索着，忽然开口道：“麻烦前面调头，去南亭苑小区。”…………林成旭在南亭苑有套一居室，最近交给设计师重新装饰，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因为要布置成婚房，屋里许多东西都是成双成对，进门有两双拖鞋，桌上有两个杯子，床也改成了双人大床，处处都能感觉到新婚的浪漫与甜蜜。为了方便设计师工作，林成旭原来放在屋里的东西，现在全部堆在阳台。倪嫣拉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所有东西被分类打包放在纸箱里，随手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是旧手机、旧电脑、键盘还有一些零件，再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是各种电子维修类书籍。倪嫣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翻开一个又一个纸箱，没有具体目标，只是试图寻找林成旭过去的痕迹。一个人再如何掩饰，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会留下破绽，他的动机是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什么选中她……倪嫣不停的找，不停的找，找到林成旭用过的书，找到他的毕业证书，找到他和别人签过的合同，一切就如他说的那样，他上的是职业技校，读的是成人教育，开过手机维修店，后来遇到贵人赏识，技术入股做app……这些，都有迹可循，他没有骗她。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她初中的事？为什么冒用徐洋洋的身份？倪嫣在纸箱下面找到一个黑色皮箱，上面有密码锁。初始密码通常是888，666，000，或者123之类，试过一遍后，她试了林成旭的生日和身份证最后三位数。全部不对。倪嫣蹲在黑皮箱前，僵持着……哪怕是夫妻，翻找对方的隐私，也令她感到不齿，她应该放弃。但是心脏在砰砰急跳，大脑思绪混乱，身体里的慌乱与恐惧难以言说，今天如果不能把这箱子打开，她恐怕永远也无法找到答案。这时，倪嫣想到她的生日，正好也是三位数……这不应该。箱子显然是旧物，而她和林成旭最近几个月才认识，他不至于用她的生日当做密码，除非……倪嫣看着黑皮箱子，咬了咬牙，伸手抠动上面的数字，逐个调到自己的生日，然后按下——咔哒。锁开的声音，让她背脊窜起一股寒意。无形的恐惧像一条条毒蛇蜿蜒爬上心头，她汗毛竖起，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急跳。她头皮发麻的打开箱子，呼吸猝然屏住，整个人僵住了……眼前，是满满一箱子照片，每一张，全是她！倪嫣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上，大脑全麻了……屋里的灯饰温馨浪漫，而她所处的阳台却阴冷晦暗，如同在看似美满的生活里挖掘出某种腐败的气息，仅窥视一角，就已经让她心乱如麻。她在阳台坐了很久，很久……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捡起那些照片里其中一张。是她初中时的样子，穿着校服，梳着马尾辫，和同伴同学一起走出校门，却不知暗处有双眼睛盯着她，拍下这张照片。照片像素不高，应该是用手机拍摄，然后再用家用打印机进行打印。她又拿起几张照片，暗处的眼睛一路尾随，拍到她过马路，拍到她上公交，一直跟到她回家，拍她走进小区里。她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害怕，手指轻颤，几张照片翻落在地上，露出背后用粗笔写的大字：去死！去死！倪嫣险些惊叫出声，眼眶瞬间红了，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唇，不敢相信林成旭竟这么恨她！这些照片真是他拍的吗？会不会是别人的东西，他只是代为保管？她把每张照片都翻过来，几乎每张都写着字。——2005.10.27，附近人太多，没有机会下手——2006.4.15，要转校了，临走前最后一张照片，但她好像不记得我——2005.12.7，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她，我要让她生不如死——2005.11.29，每天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真想杀了她——2010.5.20，她和男朋友过情人节，她的男朋友叫蒋帆…………倪嫣不敢再看，只觉得触目惊心！她死死咬住唇，回屋拿手机，无暇去管手机里弹出的未读消息和来电，先打开摄像头，来到阳台拍照。如果要起诉离婚，这些都是证据——这些欺骗，这些恶意，全部都是证据！眼泪掉了几滴，但痛苦更多，她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遇这种折磨！手机铃突然响起，是赵欢的来电。倪嫣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赵欢焦急声音：“嫣嫣，徐洋洋刚才告诉我，他想起来了！打他的人叫蒋成旭，他爸爸是个杀人犯！他爸爸蹲监狱之后他就改了姓，跟他妈妈姓林，第二年转校了！嫣嫣，你千万不要再跟林成旭来往了，他故意瞒着你肯定不安好心！赶紧想办法离婚！快离婚！……嫣嫣？嫣嫣你在听吗？……嫣嫣？！……”“我在听……”倪嫣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我现在，有点乱……”赵欢着急的说：“总之先离婚，但是你突然提离婚，说不定会被他察觉到什么……怎么办，要不然你先别去公司了，这事太吓人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我真担心他突然对你做什么，网上那么多杀妻新闻……”手机里又出现来电音，是林成旭的来电。倪嫣看着来电名称里“老公”那两个字，原来的甜蜜此刻全变成恐惧，她紧紧咬住下唇，挂断电话，然后匆匆给黑皮箱拍了几张照片，拎起包包离开了公寓。可是林成旭找不到她，会不会去她家里找她？她站在茫茫夜色里，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能逃去哪里。……倪嫣当天晚上没有回家。她找了家酒店住下，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直接从酒店去公司上班。即使在上班时也始终坐立难安，担心林成旭会因为联系不上她而突然找到公司。而且工作需要，她不能全天关机，以致于坐在工位上，眼睛时不时瞟向桌上的手机，害怕任何来电与信息。这种焦虑严重影响了她的工作状态。午休时间后，倪嫣的焦虑情绪到达极点，连同事都看出她不对劲，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倪嫣硬着头皮请了假，她不确定下班后林成旭会不会来公司堵她，现在在公司每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她只想远离，彻底远离林成旭！离得越远越好！一回到家，她就开始收拾行李，然后订了一张去外地的机票。不知道自己要躲多久，也不知道该不该报警，现在她整个人心神大乱，几乎无法静下来好好思考，也许只有摆脱掉这种挥之不去的阴影与恐惧，她的头脑才能找回些许理智。想到自己可能会消失很多天，不愿让父母担心，倪嫣打电话给家里，谎称自己临时要出差。倪妈妈在电话里责备道：“你昨晚搞什么名堂哦，成旭一直联系不上你，去你家里找你也没找到，打电话问到我们这里来，我和你爸给你打电话，你一直关机！现在又突然说要出差，你记得跟他说一声呀，别让他担心！”他昨晚果然去她家了！倪嫣心惊，手指紧攥着手机，绷着声线回道：“我……我昨天手机摔坏了。”倪妈妈问：“那现在修好了？”“嗯，修好了……”倪妈妈继续唠叨：“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把手机摔坏了，你下次注意点啊，现在没了手机可不方便，家里人联系不上该多担心……”“妈。”倪嫣打断倪妈妈，深吸一口气，问，“今天成旭给你们打过电话吗？”倪妈妈愣了愣，“没有啊。”倪嫣不禁咬住下唇。没打电话，是因为他忙于工作无暇去管她，还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所以知道从父母这里问不出她的下落？……他是不是回过南亭苑小区，发现那些照片被人翻过？这个猜测让倪嫣背脊生寒。她应付了倪母几句，挂断电话，翻了翻手机里的未读消息，林成旭最后一条信息是凌晨三点四十，问她出了什么事，尽快回电话等等。只看文字仍是平淡的，不见焦急与恼怒，可他越是这样，倪嫣越是害怕，本想用出差做借口避免他再试图去找她，可是看着那些信息和未接来电，她又心生怯意——如果林成旭问她去哪出差怎么办？如果林成旭问她为什么手机打不通怎么办？手机是怎么坏的？晚上在哪里过的夜？出差要几天才能回来？……不行，她还是不敢。她现在连呼吸都是急促的，只怕林成旭一个电话打过来，她那惊慌的语气，发颤的声调，都会引起他的怀疑！明知继续这样下去也迟早会被他发现，但倪嫣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她关掉手机，拎着行李箱匆匆赶往机场——飞机落地，仍是住酒店。此时已经是深夜，她坐在床边，再次打开手机，发现未读消息只有两条，一条是倪妈妈问她到了没有，另一条是同事发来的，内容与工作有关。没有林成旭的消息。比起前一晚信息轰炸式的表现，今天的林成旭异常沉默……他想方设法找她时，她害怕，可他现在不找她了，她还是害怕，因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她以为躲得远远的就能逼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事实上，心底的惶恐没有减少半分。昨晚她一直没睡着，现在奔波几个小时到了酒店，身心俱疲，却还是睡不着。她躺着酒店的大床上，望着惨白无色的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初中时的零碎记忆……秋天泛黄的银杏树……施工翻新的图书馆……一堆堆的砖头，还有陈旧的绿色防护网……她从图书馆前路过，听见绿篱后有男生惨叫。那天好像是她值日，她绕到图书馆后面，看见两个男生在打架，准确的说，是一方在殴打另一方。两个人她都不认识，只是本能的站在体型偏瘦的徐洋洋这一边，打人的男生长什么模样她早已经忘了，现在回想，也只剩凶悍的印象。她大声喝止对方，但是那男生已经打红了眼，后来她是怎么和对方扭打在一起的，记不清了……唯一的印象，是她被压在下面，衣服头发全是灰尘，她打不过对方，却不甘示弱，骂对方是杀人犯，然后趁对方怔住，拉上徐洋洋一起跑了。……她为什么要骂他是杀人犯？想起来了，那段时间似乎有这样的传言，说有个男生的爸爸杀人了，坐牢了，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大约一两个月之后，那男生转学走了。其实这种事一般都有保密原则，为了保护未成年人。但徐洋洋家有亲戚在学校里做事，而徐洋洋又是个大嘴巴，以致于全校都知道了那个男生是杀人犯的孩子。可倪嫣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林成旭会记恨她？就算她骂了一句“杀人犯”，可当年在学校里，骂他是杀人犯的学生不计其数！徐洋洋更是其中最显著的代表！为什么偏偏要恨她？为什么是她！一串手机铃音打断了倪嫣的回忆，她惊得心跳陡然变快，拿起手机发现是赵欢打来的电话，情绪才平缓下来。“到酒店了吗？”赵欢在电话里担忧她的安危。“嗯，到了。”“林成旭有给你打电话吗？”“没有……”“没有也好，你不要跟他见面了，就算要见面，也记得带几个帮手。”“嗯……”赵欢也没什么好主意，焦心的说道：“要不然请个律师吧，全权代理你去跟他谈离婚，就怕他不肯离，故意拖着你……走诉讼流程的话，没个一年半载开不了庭，就算开庭了，通常第一次都不会判离，怎么办……还有你的工作，你总不能一直不去上班，难道只能辞职跳槽吗？你都做了几年了，马上就能升职了，现在换工作岂不是前功尽弃……”倪嫣抿了抿唇，低声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爸妈那边……”赵欢听得心里一咯噔，“不、不会吧……”网上新闻里穷凶极恶的罪犯迁怒于受害者家人，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赵欢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咱们小区的治安还是有保障的，而且我就住你家对面那栋楼，我会帮你盯着，实在不行，就叫我爸妈约上你爸妈出去旅游！”倪嫣迷茫的望着天花板，“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恨我……我做错什么了吗……”她想不起来了，若是发生在高中，或许她还能记起一星半点，可是初中，她真的没多少记忆了。赵欢不由得叹气，“你早点休息吧，精神紧绷太久也不行，人会垮掉的。”倪嫣闭上眼睛，缓缓道：“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我得想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倪嫣在酒店浑浑噩噩住了几天，手机关机，只早晚两次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说是报平安，其实是为了确定父母的安全。平时她几乎不往家里打电话，现在出差了却频频打电话回家，让父母觉得奇怪，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时聊着聊着，心里涌起一股想要坦白的勇气，话到嘴边却又胆怯。自她结婚后，她妈妈就在亲戚们面前摆出胜利者的姿态，高调至极，如果知道她要离婚，只怕会暴跳如雷。而她爸爸心脏不好，还有高血压，如果知道这段婚姻实则是一场阴谋，也不知道身体受不受得住。倪嫣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就这么一天过一天，一天又过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躲到什么时候。期间也和赵欢通过电话，得知林成旭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只有一次，赵欢去窜门时遇见了他——因为家里的智能电视出了问题，倪爸爸打电话叫林成旭来家里帮忙看看。赵欢对倪嫣说：“他如果敢上门逼问你爸妈，我就当场报警，可他什么也没问，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跟你感情依旧融洽的样子，这太吓人了，嫣嫣，真的太吓人了，他走的时候还冲我微微笑了下，说‘再见’，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个男人指定心理不正常！”倪嫣听她说得心慌慌，立即给父母打电话，最后却被一通埋怨，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支支吾吾扯了个理由应付过去，心里清楚，不能再逃避了………………早晨，倪嫣吃过早饭，照旧给父母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倪嫣换了倪妈妈的手机号，号码拨出去仍然打不通。倪嫣隐隐感到不安，她爸有时会忘记带手机，但是她妈平时爱刷小视频，手机片刻不离手，为什么电话也打不通？在反复打了十几通电话都无果之后，倪嫣实在没有办法，打电话给赵欢。赵欢正在上班，没法立即去她家里确认，便安抚倪嫣，说会打电话让爸妈去她家里看看。倪嫣在极度焦虑的情绪下，终于等来赵欢的回复——倪爸爸和倪妈妈，人在市中心医院。倪嫣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如晴天霹雳！昨天打电话时爸妈还是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去医院了？！出什么事了？！可是赵欢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让倪嫣等消息。倪嫣哪里等得下去？她心急如焚，立即订了最早的机票回家，然后火急火燎赶往机场！下飞机后再次接到赵欢的信息，说倪爸爸心脏病发作，昨晚凌晨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现在已经脱离危险，让她不要担心。倪嫣没回家，直接拖着行李去了医院。医院一楼大厅熙熙囔囔，她打不通父母的电话，直奔问询处想知道父母在哪个病房，刚迈两步，便看见前面扶梯边有一个男人静静注视着她，身形修长，眉宇冷淡，手里拿着一沓收据药单和一袋子药。林成旭神色淡淡的开了口：“回来了啊。”倪嫣站在人群中，局促的握着行李箱扶手，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林成旭默然看她片刻，转身上了扶梯。倪嫣咬了咬唇，拖着行李箱跟上他。来到病房，倪爸爸已经没有大碍，躺在病床上跟倪妈妈说话，发现女儿跟在林成旭后头进来，两个人都愣了愣。“你怎么来了？”倪爸爸问，“不是在出差吗，突然回来会不会影响你工作啊？”倪妈妈没好气的道：“影响就影响，她那个公司的老板黑心黑肺，之前一直让她加班，现在又派去出差不能回来，要我说，赶紧辞职换份工作才好。”倪嫣讷讷的问：“爸，你好点没有……”“好了，都好了。”倪爸躺在病床上道，“你去忙你的事吧，别耽误你工作。”倪妈妈红了眼眶，“好什么好，昨晚上人差点就没了。”“哎，别听你妈瞎说，什么没不没的。”倪爸说道，“连医生都说我没事了，你妈就爱大惊小怪。”“那是因为抢救及时，医生还说以后你要定时吃药，戒烟戒酒，要不容易再病发，你怎么不跟嫣嫣提？”倪妈妈生气，“就会报喜不报忧。”倪爸叹气，“唉，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还说这些干什么……”林成旭也道：“妈，爸刚做完手术，还是让他多休息吧。”倪妈妈皱了皱眉，忍下一肚子牢骚，扭头冲倪嫣说：“行了，你和成旭都走吧，这里有我看着你爸，重症病房不让一堆家属围着，你们都回去吧，有事我再打电话给你们。”倪嫣小声说：“你的手机打不通。”倪妈妈想起自己的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看，发现没电了。“你回家帮我拿下充电器，再把你爸的毛巾牙刷也带过来……”倪妈妈皱眉翻了翻包，“还有拖鞋，拖鞋也拿两双过来，没半个月你爸别想出院了。”林成旭把刚取的药放在桌上。倪妈妈对女婿要和颜悦色许多，说道：“成旭也快回去休息吧，从昨儿晚上开始就忙前忙后没休息过，也没功夫吃口饭，快回去歇着吧。”林成旭点头，“嗯，我先送嫣嫣回去。”倪嫣跟着林成旭走出病房，一路沉默拖着行李箱。到了医院停车场，他打开汽车后备箱，从她手里拿过行李箱，放进车里，倪嫣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谢谢”。谢谢他在她不在的时候照顾她爸妈……林成旭抬眸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嘴角似有似无翘起，露出一抹冷嘲的笑意，而后转身坐进驾驶位。倪嫣在车边站了一会儿，硬着头皮拉开副驾座的车门，也坐进去。汽车发动，两个人都没说话。一路上走走停停，他们在车流夹裹中缓慢前行，静默使气氛沉闷，情绪也被一只无形的手压制住，她抱住胳膊，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煎熬。终于熬过了漫长的红灯，道路渐渐变得通畅，路上汽车越来越少。她默然望着车窗外的形状规则单调的绿化带，忽然听见他开口问：“害怕吗？”倪嫣愣了愣。“你看，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车也很少。”林成旭的目光注视着前方，口吻平淡，“就算我现在对你做些什么，也不会有人发现。”倪嫣背脊绷紧，看着他，“你能不能，不要开这种玩笑……”林成旭突然刹车。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撑住前面，身体被安全带的拉力按回到座椅上！“林成旭！”她在惊吓中喊道。他看着她脸上的惊魂未定，细细端详，然后语气淡淡的说：“一定很害怕吧，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儿子。”她伸手开车门，发现车门被锁死了。“不回家，不上班，手机失联……知道父母在医院后终于舍得回来了，”他轻声笑了笑，像在自嘲，也像在挖苦她，“以为我会朝你父母下手？毕竟……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倪嫣眼眶泛红，手指紧攥着，极大的恐惧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林成旭，你别说这些……”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问：“知道杀人犯的儿子，现在想对你做什么吗？”倪嫣咬住下唇，眼前蒙上一层水雾。他很慢很慢的说：“想把你绑在床上，蒙住眼睛，然后一遍一遍的操你，操到你哭着说你爱我，说你离不开我！……害怕吗？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很恶心？……”他坐直身子，漆黑的眼眸深深看着她，问：“是不是又想离婚？”倪嫣只觉得呼吸窒闷，眼泪啪嗒嗒往下掉，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林成旭打开车载抽屉，拿了纸巾给她，而后沉默发动车子，面无表情的继续行驶。开回小区时，倪嫣的眼泪已经止住，林成旭下车拿行李箱，她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然后拖着往小区里走。“倪嫣。”林成旭在后面叫住她。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心里有怕，有难过，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期待，期待他能把这一团乱麻解开，告诉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但林成旭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她片刻，淡淡一笑，说：“算了。”算了……苍白的解释，徒劳的示爱，她的恐惧已经宣判他入狱。…………从这天开始，林成旭消失在她的生活中。父母偶尔问起，倪嫣借口说他最近忙，假装他们的婚姻安然无恙。赵欢来医院探望倪爸爸，之后与倪嫣在医院楼下谈心，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倪嫣茫然摇头，她不知道。“那你们俩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呀？”赵欢叹气，“不离婚，也不见面，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倪嫣还是摇头，她不知道。赵欢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那他到底是恨你，还是爱你，你知道吗？”倪嫣皱起眉，犹豫的回道：“爱吧……”毕竟，他最后什么也没做，他还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来着……赵欢疑惑的端详她，“你呢？你爱他吗？”倪嫣皱着眉没回答。赵欢再次叹气，“你想想清楚吧，他今天可能对你温柔体贴耐心细致，明天也可能对你仇视怨恨粗暴控制，他有个杀人犯的爹，一定有过我们不知道的经历，心理上说不定也有残缺，你如果不能接受，趁早离婚，别拖下去了。”倪嫣心口微痛，她想起林成旭离开时那句“算了”……无力的“算了”，也是无可奈何的“算了”，哪怕他什么也没做，也还是要承受人们口中的“可能”——可能怨恨，可能残缺，可能偏激，可能……和他父亲一样走上犯罪的道路。他太清楚了。所以他才会说出那句算了。他不是无故消失，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审判。倪嫣忽然很想再去看看那些照片，每一张，每一张都要看清楚，等到全部看完，然后再做出决定，这样才算公平。对他的公平，也是对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