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飞弹川沿岸自金山向北,直到下吕温泉一带,自古以来号称“中山七里”。在昭和五年发行的那些略有年头的地理指南书里,是这样记载的:“两岸峭壁愈加高耸,花岗斑岩受到侵蚀,形成砾石散落于河床之中。激流时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时而投映在碧玉般的深潭内。沿岸矗立着成片的杉树林,树梢与如烟似雾的落叶树相接。朝霞辉映之下,构成一幅如诗的山水画卷。群山环抱的深谷间,三渊附近零星可见两三户人家,屋顶散放数枚石块,点缀于其中,平添了几分妙趣。中山七里自古受到文人墨客们的推崇,只可惜位于交通偏僻的飞弹山中,不为世人所知,直至今日。需要了解此地位置的,并不仅限于常人与商贾。”如今,“中山七里”一带的风景一如从前。只不过,早已开通了岐阜到富山的高山本线[1],国道四十号线也是沿这条轨道修建而成的。因此,金山到下吕这二十五公里之间,可以看到许多从北面运来杉树、桧树木材的卡车。货车也会载着杉树木材驶往名古屋方向。巴士和列车上都是去往下吕温泉、高山方向的旅游团,私家车的穿梭来往也是络绎不绝。坐在车上从西岸向外望去,河水飞溅起的白色浪花不时拍打着飞弹川对岸的悬崖峭壁,峭壁之上随处可见由杉树林开辟而成的白墙建筑和住宅小区。过了高层酒店、旅馆林立的下吕温泉之后,两岸变成梯田状的丘陵地带。继续向前延绵二十公里,就到了小坂镇上。小坂自古以纺织工厂和木材集散地而远近闻名。小镇之所以得以发展,源于位置刚好处在山谷的出口。小坂川正是在此汇入飞弹川的。小坂川上游发源于御岳山西麓,小坂也是御岳山的登山入口。可是,这指的只是车站。要想抵达真正的御岳山,还要沿着小坂川,再向东走上将近二十公里。由于这里河流湍急,加上河床上清晰可见的砾石,近些年来,飞弹的小坂川已成了举行皮划艇赛事的绝佳去处。这一带,还有三处温泉浴场。不过,去往御岳山方向的公路又从中分出了一条岔路,一路向北。岔路通往高山市,过了高山又逶迤伸向远方。这附近不论去向哪里,抬头仰望都只能看见一条狭长的天空,正是所谓的山峡地带。从岔路口向前两公里,有一处名为桦原温泉的浴场。此处共开有四家旅馆,周围集中了各种兼做礼物特产店的食品店、杂货店、理发店,以及大众餐馆等商家店铺。此外,还有派出所和邮局。这里是桦原村的中心地带,住了八十来户人家。村民大多拥有自己的山林,也兼做农户。当地不产稻米,田里种植的蔬菜基本上自给自足。从村落向北走上三公里左右,有个河流堰塞而成的人工湖。湖身南北狭长,弯弯曲曲。湖的全长约有六公里,最宽的地方差不多有一公里半,于六年前建成,得名“仙龙湖”。湖是沿着V字形的峡谷地带堰塞而成的。因而,中央最深处有将近三十米。原有的三十来户农家院落早已沉入了湖底。桦原温泉就位于这座山峡的谷底。其中有一间“谷汤旅馆”,旅馆的别苑里住着一位年长的住客。他于三年前来到这里长住,如今已是古稀之年。老人身体颇为硬朗,只是腿脚有些不便。不过,口齿倒是无碍,面色也还红润,一见到人,就会滔滔不绝地聊上一个小时。老人名叫小藤平太郎,出生于东京的下町。操着一口江户[2]口音,口齿清晰,笔名素风。提起小藤素风,年轻的读者未必有多少了解,年长的读者应该耳熟能详。不过,倘若这些人得知小藤素风居然住在这飞弹的深山密林里,寄居于一家小小的温泉旅馆内,定会相当讶异。想当年,此人曾是一名小说家。如今,与其说他已被世人逐渐遗忘,莫不如说早已被外界认为不在人世了。小藤素风自战前就开始活跃于文坛。想当年,凡是大型的出版社,必会大张旗鼓地发行他的小说。尤其是连载于大报纸上的《红华剑岚》,曾经吸引了上百万的读者。小说还被搬上银幕,由当红影星出演,好评如潮。他还在杂志上发表了多部小说,代表作包括《魔剑木曾街道》《爱染茑岭》《山岳天狗行》《江户夜盗传》等等。从这些题名便可得知,小藤素风擅长创作的小说内容以英雄侠客、红粉佳人为主,都是些描写主人公剑术高强的历史传奇小说。里面的情节可以说是曲折离奇,跌宕起伏,一时间占据了大众小说的人气顶峰。据大众小说史研究家们称,小藤素风的小说情节构思巧妙,令一般作家望尘莫及。传奇小说的特点也正是纳入了侦探小说的元素。这一点在素风来讲,实属信手拈来。据说,他的作品之所以深受好评,原因正在于此。研究家们称,素风或许是借鉴了外国侦探小说的元素。可实际上,素风本人对外文根本一窍不通。战争期间,小藤素风不能免俗,也像其他作家那样创作了一些激发国民斗志的小说。然而,这方面可远非他的长项。历史传奇小说中,必须有那些英雄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一定要包含“心狠手辣的毒妇,风流倜傥的剑客,水性杨花的荡妇,可怜楚楚的少女,神出鬼没的盗贼,无恶不作的奸党”——这些可不是杂志上的广告词,而是只要不这样写,就不足以吸引读者的眼球。战争时期的传奇小说里,则必须加入忠君爱国的勤王志士或忠肝义胆的男主人公大义凛然的说教。素风迫于形势,不得不涉足这种自己并不熟知的领域,但写出的小说文笔笨拙生硬,情节生搬硬套,着实展现不出个人特色,作品自然也索然无味。也因此,他的文坛地位一落千丈。漫长的战争期间,他只得暂时搁笔。及至战后,小藤素风的名气也逐渐走向没落。虽说他的传奇小说在战后一度重新登上了杂志,却并没有帮助他东山再起。因为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所谓肉体派小说开始大行其道,再无人青睐旧式的传奇小说了。编辑们也会更加重用那些擅写官能派作品的新人,而并非名字已被世人遗忘殆尽的旧人。同时,即便是能够出版面世的传奇小说,采用的也是与战前完全不同的全新写法。那些素风曾经活跃过的娱乐杂志全部停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作中间小说[3]杂志的东西。素风彻底失去了写作的平台。与此同时,他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这样一位日渐老去的作家,之所以会在六十过半之际,来到飞弹这个寂静的温泉村里长期滞留,实属事出有因。三年前,鳏居在千叶乡间的素风家里,来了一位素昧平生的青年。彼时,素风的妻子已经过世,他只能寄居在亲戚家中。不时有些心血来潮的杂志编辑上门约稿,倒是勉强还能度日。只不过约的并非什么小说,都是些短篇随笔之类的稿子。素风本是写传奇小说的,对于江户时代的市井人情自然是如数家珍。他的作品里也充满了大量的历史考证。只可惜,这些作品都刊在了一些乏人问津的杂志上。因此,并未被大型杂志的编辑慧眼识珠,发掘出来。另一方面,由于编辑行业新老更迭,年龄层已经彻底不同往日,大部分人并不知晓小藤素风的身份。即便年长的编辑偶然看到,有些依稀的记忆,也没有可能重新起用这种已是过眼云烟的旧人。可是,世间总还是会有些与众不同的人。这名青年就是在旧书店里偶然看到了《红华剑岚》《山岳天狗行》之类的素风小说。之后,他又在一些过期杂志上读到了相对近期发表的素风作品,得以知晓小藤素风现居此地,特地作为书迷登门造访。青年自报家门,名叫梅田勇作,时年二十八岁。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出生于飞弹的桦原村,目前在千叶的一家木材店里帮工。自家村子里生长了大片的杉树、桧树。如今,父亲名下拥有二十町步[4]的山林。故而他被一家上门购买树木的木材店临时雇来帮忙。由于已有二十余年没有书迷登门,小藤素风喜不自胜,便与这名肤色白皙、认真诚恳的青年促膝长谈。他从自己作品往昔的辉煌历史,到如今仍有来往的小说家们,甚至包括个人私事在内,兴致勃勃地大聊了一番。这些小说家里,既有与素风一样成为昔日历史的人物,也有如今名震一方的大师。年轻人三番五次登门拜访之后,双方的关系也越发亲近起来。青年便向素风提出邀请说,您可以到我位于飞弹的家中继续写作生涯,不知意下如何。虽说素风此时暂住在亲戚家中,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青年勇作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飞弹吗?素风一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放出光来,眼神仿佛看到了某个阔别已久的远方。勇作简单地口头描述了一下当地的地理环境,素风一时之间没能听懂。素风问道:“那里是不是在‘中山七里’附近?”战前创作《魔剑木曾街道》一书时,他曾经读过相关的参考书籍,因而对这一地名相当熟悉。“两岸峭壁愈加高耸,激流时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沿岸矗立着成片的杉树林”,素风依然记得有一章中曾经这样提到过。勇作回答说:“是从那里再往北,小坂去往御岳山的方向。”素风点点头,这才恍然大悟。他喃喃自语道:“小坂川上游甚为奇特,两岸岩石宛如刀削一般,石根横亘于水中,水质清澈见底,鲤鱼游弋而下,小如尘芥。”这些都是当年参考过的旧文献在脑海中依稀残留下来的回忆。也因此,素风颇有些为之心动。青年便极力邀请道:“老师,我家在深山里开了间旅馆,环境十分幽静,您可以在那里尽情地开展小说写作。再说,那里离御岳也近,离木曾街道也不过只有步行三里的路程。您可以在那里以山岳为背景,写出精彩的传奇小说来。免收您的住宿费,您可以一直留在那里。”“可是,你家里的旅馆是你父母经营的吧,你个人应该做不了主。”素风心存顾虑地问道。“不,我父亲今年五十九岁,为人极其善良,对我的话言听计从。后娶的继母比父亲要年轻十五岁,对我这个继子也相当客气。虽说继母性格上有些问题,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勇作道。“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让你的继母照料我恐怕说不过去吧。”素风依然不无疑虑地说道。“照料老师您的日常起居是由女侍来负责的,我家里有一名年轻的女侍。我会跟她说,老师您是我的恩师。您可以随意地使唤她。”勇作道。“现如今,还有这样老实听话的女侍吗?果然是大山深处啊。”素风感叹道。勇作迟疑了片刻,随即坦言道:“这名女侍名叫阿元,其实明年就要跟我结婚了。因此,她并非什么普通的女侍,您可以把她看作是我的内人,随意差遣。阿元对我,绝对是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的。这方面您不用担心。”小藤素风向勇作道了谢,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此刻,他对于勇作所说的继母性格上有些问题,并未深究。1太田二郎见到小藤素风,是在来到飞弹的桦原温泉之后了。太田在一家私立大学里任国文专业的教师。作为学生科科长,他需要长期面对学生闹事。这使他患上了神经衰弱,想寻个深山里的温泉疗养地静养上一个月。他摊开岐阜县的地图,几近随意地选择了这里。等他抵达,时间也已接近了夏末。选择这里只是因为,在飞弹的所有温泉里,此处看上去最为宁静。结果,此处超乎想象的幽深静谧让他大感意外。可以说,作为疗养神经衰弱之地再合适不过了。因为这里刚好位于群山环抱的山峡谷底。他从小坂车站搭乘出租车过来,一下车,就看到一块写着“谷汤旅馆”的招牌。楼前略为开阔,为了方便停车,正面也相应地缩进了一部分。旅馆是座小巧精致的二层楼房,看上去感觉还算不错。楼顶上面,还覆盖着人字形封板。他走进正门,里面的光线微微有些昏暗。正面挂着一幅镶着色纸的画框,隐约可见一捧菊花插在硕大的花瓶里。这时,一名年轻的女侍从侧面慌里慌张地冲出来接待他。女侍上身穿了件黄色衬衫,下身是条黑色的裤子,说不清是西裤还是劳动裤。通常,旅馆里的女侍到了傍晚都会换上和服,盛装待客,而在傍晚前才会穿着工作服。眼下,她身上的衬衫和领子都皱巴巴的,裤子上也脏兮兮的,满是污渍。太田本打算在这里连续住上一个月左右,便向女侍询问这里是否还有空房。女侍歪起头,面露难色。“真不巧,没有这样的空房了。实在是抱歉。”她双膝并拢跪在地板上,礼貌得体地答道。女侍肤色不算白皙,但眉眼端正的长相还是吸引了太田的目光。她身材纤细,整体感觉十分紧致,年纪有二十二三岁的模样。女侍一直跪在那里,目送着太田离开,这幕情景也给太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太田离开谷汤旅馆后,拎着手提箱沿缓坡向下走去。一辆巴士自下而上驶来,与一台满载着木材下坡的卡车艰难地擦身而过。狭窄的道路两旁,低矮朴素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另一面临近山坡,石基上净是些农家院落。太田从谷汤旅馆下了坡,走进大约一百五十米开外的红叶屋旅馆。红叶屋里的晚餐除了山珍之外,盘子里还装着鲤鱼、鳟鱼之类的河鱼,以及这一带的特产——厚朴叶上盛着的味噌烧。餐具也是高山产的涩草烧陶器,汤碗和食案上都涂着朱红色的春庆漆。“啊,您说的是阿元啊。”为他布餐的女侍名叫安子,面颊上泛着红晕,脸蛋与身材同样圆润。一听到太田说起在谷汤旅馆被拒的经历,她就立刻说出了那名女侍的名字。“那位女侍给人的感觉很是舒服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身材也特别紧致。”太田拿起筷子,说起自己的印象。“这位客人,您可真是好眼力啊。她可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了。”“那位女侍,是你们这附近出生的吗?”“她其实并不是女侍。她是从能登的轮岛过来的。”“并不是女侍?可那副口吻,听起来似乎也不像老板家的女儿。难道是来帮忙的亲戚?”“也不是亲戚。原本她是应该嫁给老板家独生子的。”“啊。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呢。那她现在应该有二十二三岁了吧。”“阿元看起来年纪不大,其实今年已经二十六了。”“今年秋天或是明年春天前后,就该跟那位少东家结婚了吧?”“这个事怎么说呢,这位客人。本该跟她结婚的少东家突然离家出走了。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将近两年时间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连张明信片都没寄回来过。少东家名叫勇作,阿元就一直边干活边等着勇作回来呢。他们家里,还有个难伺候的老爷子,住在别苑里。日常的饮食起居,都是由阿元按照勇作的托付照顾着呢。”“那位老人,是那个叫勇作的人的父亲吗?”“不,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勇作的父母身体好着呢。他父亲就是谷汤旅馆的老板,今年六十二岁了。他母亲才四十七岁,是后娶的,跟他父亲年龄相差很大,是勇作的继母。”安子倒是心直口快。“那么,住在别苑里的老人是?”“那是住客。而且,是从三年前就住进来的。”“原来是住客。刚才听你说,阿元是按照勇作的托付,特地照料老人起居的。那么,勇作这么做,是有什么缘由吗?”“三年前,是勇作自己把老人从千叶那边接回家里来的。打那个时候起,勇作就让阿元照顾他的起居了。后来,两年前他自己又突然离家出走。可是,阿元还是按照他交代的话,一直照顾着老人呢。那老爷子,还有点轻微中风了。”安子刚要继续话题,忽然看到太田正在眼前吃饭,便把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太田听到七十岁的老人有些轻微中风,意识到眼前正在布餐的安子本是有话要说的。“勇作为何会如此在意那位老人呢?”太田心中十分不解。“这个嘛,可能因为那个老人是勇作的老师吧。反正,阿元是喊他老师的。”“那么,是勇作上学时候学校里的老师吗?”“不是的。听说那个老人是个小说家来着。反正,名字我是没有听说过。可是,据人家说,过去曾经非常出名的。来我们家的老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呢。”“他叫什么名字?”“小藤素风。”太田一惊,放下筷子。“啊,这位客人,您也知道他吗?”安子一脸意外。从太田的年龄看,他应该没有可能知道这个名字的。“这个名字我早有耳闻。虽然没有拜读过他写的小说,但《红华剑岚》《山岳天狗行》等书名还是听说过的。当年可是一位相当出名的传奇作家呢……原来如此,小藤素风竟然就住在这深山里面,还安然无恙地活着啊。”太田感慨万千。“其他客人也是这么说的呢。他们都说,这个人居然还活着啊,个个都惊讶得很。有那么出名吗?就那个走起路来都东倒西歪的老爷子?”“现在虽然是东倒西歪的,当年可是个意气风发的著名作家。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他写的小说了,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大家认为他早已不在人世,那也是情理之中啊。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小藤素风的名字呢。”太田一想到此人就近在咫尺,还是无法从感慨中回过神来。虽然并未拜读过小藤素风的大作,但在旧书店里,时常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封面上印着的书名和作者名每次总会醒目地跃入眼帘。“这么说,勇作也是个有志于小说创作的人吧。”“这倒没有。从来没有听说勇作写过什么小说。不过,他倒是非常尊敬这个素风。他把素风从千叶千里迢迢地请回家中照顾。刚才也说了,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还安排他住在别苑里,但是不收取分文住宿费用。食宿都是免费的,已经坚持三年了。只要那老爷子一直在谷汤旅馆里住下去,就会一直免费。听说,这是勇作一早就决定好了的。”她用一双长长的筷子戳着坐在小炭炉上的厚朴叶煮味噌猪肉香菇,说道。“这么看来,勇作对素风可是真心仰慕啊。既然这样诚心诚意,老师也算得偿夙愿了。话说回来,他父母居然也肯答应这样的要求,说到底还是因为是独生子吧。”“他父亲,就是那家旅馆的老板,可是个菩萨一样的好人呢。一边亲自去自己名下的山上干活,一边在旅馆里像个下人一样做着所有杂务——那边的人手也不够。在他们家里,好像老板娘才是旅馆的主人似的。”安子说后面的话时,压低了声音。可是,这种情形可不单单是谷汤旅馆。整个旅馆行业里,绝大多数应当都是由主妇当家的吧。太田心中暗想。“那位老板娘可真是个能干的人啊。为儿子接回来的素风老师免费服务了三年,今后还不知道得持续多久。勇作跟她不过是继子关系,她会那么尽心尽力吗?”“他们家的老板娘才不是个会在乎什么亲疏远近的人呢。她能一开始就接受勇作托付,痛快地收留老爷子,还不是因为上了贪心的当嘛。”名为安子的女侍直言不讳地一股脑儿道出,眼中透出一股对谷汤旅馆老板娘的反感之情。“贪心?什么意思?”太田也不由得被她那压低却强烈的语气吸引住了。“那老板娘还以为,留住这位老师,就能发大财了呢。勇作接回老爷子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个老师名望特别高,东京的杂志社那边将会寄来大笔的稿酬费用。等出了书以后,会大卖特卖,东京那边还会把大笔的税款汇过来……”“你说的是版税吧。出版社向写书的人支付的费用。”“啊,对对,就是版税。他说,到时候会有一大笔那个钱汇过来的。而且,老爷子还认识当今的著名小说家,那些人也会经常来这里拜访他的。小说家嘛,花起钱来自然像流水一样,到时候可就有的赚了。勇作这样吹嘘了一通,老板娘居然也信以为真。刚开始,她可是把老爷子像菩萨似的供起来了呢,还派了阿元一直专门侍奉老爷子。当然了,这也是勇作的要求。谷汤旅馆里有三个不住店的女侍。要说一直吃住在旅馆里的,就只有这个要嫁给勇作的阿元了。”若说勇作向父母说出这番话时是出于真心,太田有些半信半疑。小藤素风年事已高,连存在本身都已被世人遗忘,杂志社方面应该也没有可能向这样的人约稿了。至于那些旧书再版,更是痴人说梦。因此,太田判断,勇作是利用父母的无知,制造了留下素风的借口。勇作对小藤素风就是如此景仰。“可是,那种指望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一年半载过去了,东京那边丝毫也没有要给素风寄钱过来的样子。这老爷子也根本不写什么小说,整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哪有可能赚得到一分一毫啊。其实已经没有杂志社找他约稿了吧。”“嗯,有可能。”“当初可是说,会有好多著名的小说家来拜访素风老师呢。老板娘也伸长了脖子,一直盼着。她是想,有那样的名人光顾这里,就会把谷汤旅馆也写进小说里。那样的话,就可以帮他们旅馆做宣传了。可是,都那么久了,连一个访客的人影也没有见到。老板娘感觉被勇作骗了,开始火冒三丈。”“心情倒是可以理解啊。可是,勇作的父亲又是怎么想的呢?”“他倒是无所谓。他们家老板名叫梅田敏治,今年六十二岁。那可是个让人看到都会恨得牙根痒痒的老好人啊。”让人看到都会恨得牙根痒痒的老好人。此时此刻,安子说出的这句话,太田只把它当作耳旁风,并未过多留意。“所以,老板娘根本就没有料到那个素风居然会在那里白吃白住这么多年,她可是容不下的。不过,最开始勇作还在家那一年,她倒是有所顾忌的。等勇作失踪以后,照顾老爷子的担子就全都落在了阿元肩上,阿元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呢。像素风的吃喝,也再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端上来了。比方说,素风最爱吃味噌拌蔬菜。可是,听说老板娘故意不给他吃。”“味噌拌蔬菜和河鱼刺身之类的,也算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素风既然爱吃,就给他吃呗。”“所以啊,阿元就把旅馆其他住客吃剩下的东西偷偷拿给素风吃。素风一大把年纪了,身板还能这么硬朗,可是多亏了阿元啊。”“说到拌蔬菜,我也被勾起食欲了。明天晚餐能给我上一盘吗?”“好的,好的。您的念头转得还真是快啊。”“因为这个菜好吃嘛。素风既然爱吃这个菜,老板娘就应该给他吃啊。”“可是,从老板娘来看,素风可是个大麻烦呢。”“真是个可怜人啊。对了,你刚才说素风有些轻微中风?那是在来到谷汤旅馆的时候就有的吗?”“不,是在来了之后,就在两年前。有一天,老爷子突然头晕眼花,摔倒了。给医生瞧过了,说是轻微的脑梗死。除了左手和右脚轻微有些不灵便以外,说起话来倒是喋喋不休的。这些都是勇作离家出走后不久的事儿。看医生的费用和开药的钱,可都是阿元自掏腰包呢。”“阿元这个人,倒是对素风老师尽心尽力,真让人感动啊。”太田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名在谷汤旅馆门口见到的年轻女子。“阿元是在坚守勇作托付给她的话呢。阿元就像有两位公公一样,一个是勇作的父亲,一个就是素风。都还没有跟勇作正式成亲呢。哦不,让她像公公一样侍奉的,与其说是勇作的父亲,还不如说就是素风呢。以老爷子那样的身体状况,换作是其他女侍,肯定都会避之不及的吧。阿元因为照顾素风,自己身上穿得都像抹布一样,成天灰头土脸的,人也憔悴得厉害。要不是那样的话,模样还会更标致呢。”“这么说来,这个阿元也真是让人同情啊。可是,为什么老板娘还会继续免费收留素风老师呢?既然勇作失踪了,不是刚好方便把老师也赶出去了吗?”“我也是这么觉得呢。可能是因为,要把素风赶出去的话,阿元会拼了命地阻拦吧。”“阻拦?阿元性子有那么烈吗?”“不,她性格相当老实。可是,她对勇作说过的话绝对是百依百顺。她按照勇作的托付,一直护着素风,也是很有可能反抗老板娘的。”“那素风老师也算幸运啊。”“这一点来说,也许是吧。老板娘一直虐待素风,吃喝也没有点像样的东西。阿元可真是不容易啊。”“阿元一定相当喜欢勇作吧。”太田心里一直想着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是啊。我也觉得,对未婚夫这么痴情的人真是世间少见啊。”安子不停地点头。“可是,那为什么勇作还要在两年前不打招呼就离家出走,之后又音信皆无呢?”“那就不知道了。”安子一边收走厚朴叶子下面的小炭炉和红漆食案,一边说道。“粗茶淡饭,真是慢待您了……这位客人,我说的这些话,您可千万跟谁都不要讲啊。”2桦原温泉的坡道两旁房屋鳞次栉比。温泉的中心地带有一些旅馆、特产店兼食品店、日用品店、大众餐馆、理发店、邮局、派出所等等,沿坡道两旁一字排开。从中心地带走过七百米后,可以看到一些农家。这一带,那种摆放石块的木板屋顶和白铁皮屋顶比较少见,而以歇山顶和悬山式构造居多。宽大的房屋十分醒目,上面都铺着瓦片。周围许多人家都拥有山林,一派生活富庶的景象。环抱四周的群山之上,午前一直笼罩着氤氲薄雾。一下起雨来,远近一片山色空蒙,唯有山麓处露出黑黢黢的身影来。山坡上隐约可见杉树林红色的树干。公路上载着杉树木材的卡车震动着车身,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沿公路向北走出三公里,就可以抵达人工湖。再往前走,就是去往高山市的方向了。湖水与高山之间也坐落着小小的村庄,因此,巴士一天要往返四班。太田第一次见到小藤素风,是在住进红叶屋后的第三天,吃罢晚饭出去散步的时候。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手上撑着旅馆里提供的油纸伞,从道路上走过日用品店的拐角,沿着一条小径徐徐走下坡去,来到了河边。这条河并不是西去的小坂川,而是北上的秋神川上游。这一带是秋神川的分水岭,河水在这里分流而去。秋神川一路向北,西面是六郎洞山、栃尾山等海拔有一千四百余米的山脉。河流在山麓处绕个大大的弯,然后又迂回向西,流向高山南面的小镇——久久野。那里还有高山本线的车站。而栃尾山东麓就是那处堰塞而成的人工湖。太田来到的这条河边,正是谷汤旅馆的背面。通常,旅馆背面都是些杂物间、晒物场、厨房间等杂乱无章的地方,这里也是一样。太田忽然发现,在厚朴树下的一口井边,一名女子正蹲在那里,用大大的水盆洗刷着衣物。正是水声引起了太田的注意。他对女子紧扎起来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衬衫记忆犹新。女子肩膀被小雨淋湿,身旁还盛开着一簇大波斯菊。花朵被扑簌落下的雨点打得垂下了头去。听到木屐的声音,女子也抬起头,转回身看过来。果然是阿元。她也记得太田的脸,立刻站起身来。可能是因为起得太急,矫健的四肢显得格外突出。她把双手放在脏成烟灰色的裤子膝盖上,向太田施礼致意。“上次实在是抱歉了。”阿元难为情地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为之前在旅馆门口婉拒他的事情表示歉意。“没关系。”太田赶紧回道。在这种温泉胜地里,被当成外人视而不见本是理所当然的。他全然没有想到她竟会为这样的小事向自己道歉。此时,阿元的裤子刚好遮住了水盆里的衣物。“您是住进红叶屋了吗?”阿元微微笑道。太田手里的油纸伞上写着旅馆名称的大字。阿元说话时表情毫无讥讽之意,反而是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嗯。”倘若回答别的话,反而会显得好像自己语带讥讽一般。“您好像挺忙的啊。”太田说道。阿元那有些松开的头发上面,还附着一颗颗小小的雨滴。“嗯。”这回轮到阿元说这个词了,她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这时,隔着厚朴树传来一连串呵斥,声如洪钟。“阿元!阿元!你干什么呢!冈垣说看到你了,你怎么还不快点过来!”太田定睛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在不远处一栋房屋的檐廊上,站着一位穿着棕色无袖坎肩的秃顶老人。老人双眼圆睁,瞪着这一边。在他身旁,还站着一位长发、瘦削的青年,举止毕恭毕敬。太田心里暗忖道,这位老人应该就是小藤素风了吧。虽还未与之有过交谈,还是点头致了一下意。这位貌似素风的老人对他一脸陌生的表情。不过,旁边的青年倒是轻轻地点了下头。“嗯……马上就好了。”阿元答道。老人也不作答,径自带着青年钻回了昏暗的房间里。“打扰了。”太田向阿元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此处。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水盆里浸满了浴衣剪成的布片,是一些比婴儿尿布还要大上许多的布片。太田沿着河岸漫步着。水面上,板桥上,无处不笼罩着一层轻烟。阿元拒绝自己投宿的理由已经显而易见了。只要有小藤素风住在这里,长期投宿的客人定会受到诸多困扰。三天前吃晚餐时,红叶屋里的安子欲言又止的话语,此刻变得格外清晰:阿元正在洗的,是成人用的尿布。太田推测,假如只是两三日的住客,阿元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把人迎进去。可是长住一个月的话,势必要把客人引进专用的房间,这样一来,就会跟素风所住的别苑尤为靠近。太靠近这个因半中风而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所生活的房间,显然会给客人带来极大的不快。所以阿元才拒绝了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小藤素风。老人的举止和呼唤阿元的态度都是那么傲慢无礼。这位如今已变成半个废人的老人身上,还残留着当年叱咤文坛的小说家常有的骄矜。对于安子所说的那句“阿元就像有两位公公一样”,他在刚才的短短几分钟之内,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太田正伫立在那里沉思,小雨中忽见一位穿着雨衣的男子现身,从细长的板桥上走了过来。男子背上背着竹筐,走路的姿势略微前倾。走过太田面前时,他用嘶哑的声音打了个招呼:“您好。”遇到陌生人也要打个招呼,似乎是这个小地方的习俗。就在男子点头致意之际,他头上戴的防雨头巾在微风吹动下掀开了一角,使太田瞥见了他的侧脸。男子那张脸上皱纹横生,看上去应该过了六十五岁。背上的竹筐里装着新剪下的小树枝、杂草以及砍刀、镰刀。男子的背影转身进了阿元刚刚洗刷尿布的谷汤旅馆里。“今天,我在谷汤旅馆外面遇见小藤素风老师了。”傍晚时分,太田向坐在春庆漆食案对面的安子说起自己白天偶然看到的一切。“啊。老爷子身旁站着的那个年轻人是冈垣吧。”安子猜测道。“是的,素风老师对阿元喊道,冈垣来了。这位叫冈垣的青年是个什么来头啊?”“听说他在岐阜的纺织工厂里工作。据说是来向素风请教写小说的,每个月总有四五次能在谷汤旅馆或是附近一带看到他。从一年前就开始了。大概他自己也在写小说吧。”“冈垣每次来,都会住在这里吗?”“当天就回去了。”“从岐阜当天往返,可是够辛苦的。”“没有,不会的。从岐阜到小坂,搭快车也才两个半小时而已,之后再转乘巴士。开车的话,从岐阜过来也只要三个半小时就到了。”“他是开车过来的吗?”“这一阵子,好像是自己开车呢。”文学青年自古就不少见。有志于大众文学创作的人,近来也大有增加啊,太田心想。“跟那种中了风的老爷子学习,真的能对写小说有帮助吗?这老爷子,别说教别人写了,连自己写的小说都卖不掉呢。”安子毫不客气地说道,看上去对素风完全没有一丝尊敬之情。“那倒是。不过,自己写和教别人写可不一样。素风现在的确是年纪大了,可当年毕竟是风靡一时的小说家啊。他也熟悉很多历史方面的知识,冈垣说不定是来学习那些知识的。”“素风以前可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现在是指望不上了。这老爷子整天就知道对阿元吹胡子瞪眼呢。”安子反驳的话语里,充满着愤愤不平,似乎很不满素风对阿元的颐指气使。她所说的“阿元就像有两位公公一样”,应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接着,太田说道:“我还遇到了一位老人,是从对岸山里沿板桥走过来的,六十五六岁的模样。那个人背上的竹筐里还装着砍刀、镰刀,进了谷汤旅馆的后门。他可是那里雇用的员工?”“不,那个人就是那里的老板,勇作的父亲。”“那一位就是梅田敏治吗?”“是啊。他看起来有六十五六岁,那是因为脸上的褶子太多了。其实今年才六十二呢。后娶的老板娘四十七,比他小十五岁。不过老板娘看着倒是年轻,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光从外表上看,差不多要跟老板差上二十岁呢。”“这当老板的,居然也会亲自去割草什么的,真是能干啊。不像一般的旅馆老板。”“是啊。像个下人似的,是吧?他在那一带有二十町步的山林呢。因为现在人手不够,这老板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去巡视杉树林,剪树枝,割杂草,一个人干这些活儿。听说,山里面还有老板休息的小屋,是个放工具杂物的小屋。那种地方,老板娘她们可是谁也不肯去的呢。”太田在桥上看到谷汤旅馆老板的身影后,就真切地体会到了安子所说的话。“可是,勇作又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留下了阿元在家里望眼欲穿,他却居然杳无音信?”太田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啊,不知道。”安子的回答也还是跟上次一样。“这盘子里的西太公鱼,是从仙龙湖里捕上来的呢。”她把话题岔开了。3这家旅馆里偶尔也会有旅游团入住,晚上也会举行宴会,气氛却不像下吕温泉那样隆重热烈。来的都是些乡下的旅游团,规模也不算大。虽然多少有些扰人,但清晨到傍晚间却安静得好像独门独院一样。太田的神经衰弱也因此好了大半。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五天了。太田在散步时,随意走进了路边一家大众餐馆。此时正是三点前后,不觉有些饥肠辘辘。餐馆外面停着一台卡车。不出所料,灯光幽暗的店内,果然有司机和副驾驶两人在稀里呼噜地吃着荞麦面。角落里,还有一对中年男女坐在那里对饮。女子身穿一件蓝底的小纹和服,披着黑色的外褂。男子身材肥胖壮硕,棕色的和服上系着角带。太田跟店员点了份荞麦面。那对男女食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桌上摆着五六只酒壶和四个吃得狼藉的盘子。盘子里还剩着鲤鱼的冷鲜鱼片和虹鳟鱼的鱼骨。“多谢款待。”女子让男子先行一步走到店外,自己从怀中掏出一只时髦的钱包来。她头发烫着波浪,脸蛋涂得雪白。一张长脸儿,看上去四十五六岁的模样,眼睛细细长长,画着浓浓的眉毛,下唇微微突出。“不用了,老板娘。下次再说吧。”店里的主妇笑容可掬地说道。“不了,这次您一定要拿着。”被喊作老板娘的女子满面春风,坚持向店里的主妇付了款。女子眉眼间流露出无限的风情。接着,她急急忙忙出了门,追上男子。“谷汤老板娘还是那副老样子啊。”运木材的卡车司机刚才还把头埋在荞麦面碗里,此刻,他抬起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冲主妇说道。主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刚才那个男的,就是樱中轩京丸吧?他们那种关系,得有三年多了吧。”餐馆里的主妇轻轻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意识到,坐在那里的太田是外来的温泉客。“大白天就在这种地方大摇大摆地对饮,这两个人可真是胆大包天啊。难不成是因为,在自家旅馆里喝酒太没意思了?”“……”“接下来,这是要去下吕那边快活了吧。这俩人去泡外面的温泉,肯定会到那些高档酒店里开房了。不过呢,老板娘有的是钱,京丸那家伙就偷着乐吧。”不论他怎么调侃,主妇都只是笑而不语。这家店离谷汤旅馆仅有五十米之遥。卡车在外面发动引擎,车身发出的轰鸣声震动了整栋房子。卡车开走了。太田也走出店外。那对男女的身影自然早已不见。他心下暗想,这下可听到了一些不得了的话啊。“被您听到了也无所谓啊。”晚餐时,安子坐在食案对面,低头笑道。她身材娇小,面颊红润,日落之后会略施脂粉,换上和服。按安子自己的话说,宴会上的客人和旅馆的住客里也不乏追求她的人。“那个穿和服系角带的男人,是个浪曲[5]师,叫樱中轩京丸。四年前一直随曲艺团在乡下巡回演出。听说,他来高山时碰到去那里游玩的谷汤老板娘,两个人共度了一夜春宵。之后京丸离开曲艺团自立了门户,在下吕的旅馆里巡回表演。他还会弹三味线,可以自弹自唱呢。”“就依靠这个生活吗?”太田眼前浮现出大众餐馆里看到的那个肥硕的浪曲师的面孔。“靠这玩意儿哪能生活得下去啊。京丸还在小坂跟下吕之间一处叫上吕的地方租了房子,据说房租和生活费都是谷汤老板娘出的呢。听人说,京丸拿表演赚来的钱去吃喝嫖赌,经常为了这事跟老板娘大吵大闹。不过呢,每次都是争风吃醋,回头准和好。这老板娘对京丸可是着了魔了。”太田心想,自己在大众餐馆里撞见两人在一起的情形,印证了安子所说的话。“这种关系居然能保持三年多啊。真是让人大跌眼镜……那谷汤老板对老板娘的行为就完全没有察觉吗?”太田问出了这句难以启齿的话。“老板早就发现了。这个桦原温泉里,老板娘跟京丸的关系可是尽人皆知啊。可老板就是装着毫不知情。”太田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穿着雨衣从山林里出来的男子在眼前走过的一幕。“为什么老板不去责怪老板娘这么不检点的行为呢?”“那是因为老板对老板娘着了魔啊。他大概是想,与其惹怒她,让她跑掉,还不如闭眼佯装不知吧。老板人就是这么忠厚老实。”“可是……唉,原来是这样啊。”“是的啊。他对老板娘着了魔了,什么话都不敢说。”“这么说的话,我与这位老板娘虽是初次谋面,也觉得她长得颇有些风情啊。”“你们男人可能都那么觉得吧。我们女人却是一看便知。之前,她可是在木曾福岛一家餐馆里做过女招待的,自然跟一般人不一样,也算是个老手了。八年前,谷汤原来的老板娘过世后,旅馆需要人打理,就是这位荣子进门做了老板的继室。老板对她,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啊。”“这样啊。怪不得那位老板娘的穿着打扮,看着有种风尘女子才有的韵味呢。可是,既然老板那么宠爱老板娘,发现了她跟浪曲师的关系,怎么没有发火呢?这真是不可思议啊。”“老板说了,只要老板娘留在这个家里就行。他的年纪越来越大,跟老板娘之间的年龄差距也出来了。老板今年六十二,看上去还要老个四五岁,身体早就不行了吧。可老板娘今年才四十七,而且看上去还要年轻个四五岁,据说那身体也不是一般火辣呢。所以,老板也只能忍气吞声了吧。要是为她跟浪曲师的事发了火,万一惹得老板娘跑掉,那可就糟了。与其鸡飞蛋打,还不如忍气吞声呢。”太田眼前又浮现出从防雨头巾掀起的一角里瞥见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那么,勇作跟阿元都知道荣子跟浪曲师的事吗?”“当然知道了。不过,既然父亲咽下了这口气,勇作也可怜自己的老父亲,对继母什么重话都没说过。至于阿元,就更不用说了。”“原来如此啊。”“勇作把素风接回家里来,是在三年前。他跑去千叶时,也正是继母跟樱中轩京丸刚开始打得火热的时候。我想他应该是受不了了,才跑出去的吧。”“那么,两年前勇作把那个素风留给阿元,再次离家出走,也是因为受不了继母的行为不检点吧?”“我想应该有很大关系吧。”“勇作都没有跟阿元和父亲打个招呼,就离家出走,而且音信皆无,这事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这个问题,太田已经不厌其烦地问了三遍。之前两次都坚称不知的安子,忽然单膝凑到太田跟前,低声说道:“因为是太田先生您,我才肯说,您可千万要守口如瓶啊。”安子表情严肃,一脸神秘兮兮。“我绝不会跟人透露半个字的。”“听说,勇作又有了新的情人,所以才会瞒着阿元,偷偷跟人远走高飞了呢。”“啊?是这个村子里的姑娘吗?”“不是的。听说是个在高山那边的咖啡厅里工作的女孩子。”“高山?勇作常去那边玩吗?”“勇作因为待在家里太无聊,经常去各地周游。去千叶那个时候就是。跟阿元确定关系,也是在富山那边的餐馆里呢。当时,阿元在那里做服务员。”“啊,是这样啊。可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阿元是从能登的轮岛来的吗?”“是啊。不过,阿元在轮岛是做什么的,就不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啊。”太田陷入了沉思。“勇作私奔一事,阿元还不知道吧?”“当然知道了。老板娘想让阿元自己主动离开,一早就把私奔的事跟阿元说过了。可是阿元认为勇作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她已经打定主意,就算十年八年也要在那里等下去。”“勇作也真是做得出啊,把轻微中风的素风丢给阿元照料,自己却跟别的女人私奔了。”“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安子盯着太田的脸。“呃,这个嘛,也是因人而异的啊……”太田忽然留意到一件事。“这个勇作私奔的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应该是老板娘自己跟人讲的话传出来了吧。”“哦,也就是说,最早的出处是谷汤旅馆的老板娘了?”4只不过在这里停留了短短五天,太田便从安子那里听来了关于谷汤旅馆的种种逸事。不过,倒不是安子主动告知,而是在他的追问之下才得到的答案。谷汤旅馆门口见到的阿元、旅馆背后别苑里与小藤素风站在一起的文学青年冈垣、河边桥头偶遇的谷汤旅馆老板敏治、大众餐馆里撞见的继室荣子和浪曲师京丸。这些太田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太田脑海里通过这一幕幕所见所闻,恍惚间拼凑出各个人物过去和现在的种种经历。不过是一间山峡里的温泉旅馆,竟然也会交织着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使这些原本平凡的感想不再平凡的原因,正是当中夹杂着一位自己早有耳闻的传奇小说家小藤素风。太田没有想到,自己与这位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藤素风,居然那么快就有了当面交谈的机会。太田听红叶屋的安子介绍说,仙龙湖那里特别值得一游。因此,他从邮局门口坐上了上午十一点发车的巴士。巴士开往高山方向,中间只停留一站,到人工湖畔大概十分钟的光景。仙龙湖形状细细长长,湖畔公路曲折迂回。湖边并无任何观光设施。只有对岸郁郁葱葱的群山逼近,暗沉的倒影映在水面之上,一片湖光山色。山坡上覆盖着大片原生阔叶林,枝繁叶茂。其中多是落叶类树木,树叶已经微微泛黄。这一带地势偏高,入秋也较早。四周空旷无人,太田信步闲逛着。每转过一个弯去,湖面都会呈现出不同的形状来。时而传来松鸦和山雀婉转鸣叫的声音,周围寂静得有些怕人。偶尔有公路上卡车的轰鸣声传来,反而为这里增添了一丝人气。湖面上不断有鱼儿摆尾画着圈,似乎是些鲤鱼和虹鳟鱼。转过一个弯,路旁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大字:致各位钓鱼的游客:岸边坡陡,请游客注意脚下。此处禁止夜钓。渔业工会“呀!”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太田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穿着薄坎肩和条纹裤子的秃顶老人小藤素风与那个名叫冈垣的青年就站在那里。太田赶忙低头致意。“你就是那个住在红叶屋里的客人吧?”小藤素风的话语声铿锵有力。只见他骨骼结实,一副出家人的打扮。背有些微驼,脸上皱纹横生。眼角堆着眼屎,鼻涕连成了线。近看果然是一张已过古稀之年的面孔,这张面孔正朝着太田微微笑着。“您就是小藤素风老师吧。上次看到您,没能跟您打个招呼问好,实在是有失礼数了。”太田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小藤素风的名字存在于他少年时代的记忆里。长大之后,这个记忆又存在于旧书店的角落中。“本人就是素风。”老人心花怒放地点点头,原本前倾的脖子似乎挺直了一些。他抬起下巴,朝旁边的青年示意了一下。那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立刻主动说道:“鄙人名叫冈垣季一,是来向小藤老师请教小说写作的。”冈垣季一的年纪有二十七八,外表其貌不扬。眼睛很小,上嘴唇微微翘起。“我正在教冈垣写历史小说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对历史也没个概念。有些人净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说什么江户的南北町奉行[6]居然在江户分别拥有两个地区。”素风不说自己教的是传奇小说,却说是历史小说。老人完全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反而一口地道的江户方言,听上去口齿十分清晰。皱纹包围着的上下唇之间,洁白的假牙看上去格外惹人注目。“老师的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晚生真是三生有幸啊。”太田再次低下头行礼。“过奖,过奖。”素风一只手用布擦着鼻涕,脸上喜笑颜开。他的瞳仁并不是纯黑色的,而是一种茶褐色。许是因为患有老年性白内障吧。“您是来散步的吗?”“嗯。今天一大早冈垣从岐阜开私家车过来的。他把我带过来看看这片湖,这里可真是久违了啊。”四周看不见他所说的私家车。可能是停在了下一个拐弯的背阴处吧。太田心想,阿元没准儿还在车上等着呢。“太田先生是第一次来这边吗?”素风清楚记得刚才接过的名片上印着的名字。“那,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素风朝湖面方向走了两三步。他的一条腿稍微有些跛。脚上穿着草鞋,上面有绳子绑住脚面。“老师,太危险了。”冈垣在一旁伸手想要扶住他。“没问题。”素风一把推开他。“太田先生,这座人工湖名叫仙龙湖。本来庙里的住持起名时,寓意是有龙潜底之湖,却被村民们讹传成了仙人的仙[7]。改成仙龙,可就完全没有意境了。有龙潜底,每次看到这湖,都觉得这个名字真是神来之笔啊。”素风又抬手指向对岸的山上说:“那座山,海拔有一千三百五十米呢。不过,从这里看过去,并没有很高,对吧?因为我们这个地方就有一千多米了啊。那片原始森林里大多数是落叶林。你看,树叶都泛黄了吧。落叶树的品种有山樱、东亚唐棣、厚朴、花椒……”素风一时想不起来了,冈垣接着补充道:“还有色木槭、阔叶枫、栎树等等。”“对。鸟类有猫头鹰、三宝鸟、山雀,还有,呃……”“还有松鸦、翠鸟等等。”“有这些鸟,清晨傍晚都会听到成群的鸟叫,那声音可真是聒噪啊。动物呢,还有狐狸、狸猫、野兔、熊之类的出没。”“还有熊吗?”太田凝视着对岸,仿佛要看穿山林一般。“村民说走到那片山林的深处,就会看到有熊出没。不过,一般很难看到啊。”湖面的中心部分不断有涟漪荡漾开来。“湖里好像有鲤鱼和虹鳟吧。”“有。还有西太公鱼。”“好像这边来垂钓的人还不少呢。还立着那样的牌子。”“因为坡太陡了嘛。这一侧公路两旁用水泥加固过了,对岸就没做过加固。可能会有小石头滚落下来,脚底也不安全。这个峡谷是个V字形的嘛,地势是顺着山谷的形状自上而下陷入湖里的。”“原来这里的地形是这样的啊。”“水面下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呢。那是之前原有的溪流河床。不过,这一带的话……”素风指着左边近处的河岸,那里刚好靠近太田下车的地方。“水深大概只有十米吧,溪流沿岸原来是梯田一样的山坡。这边曾经有三十多户农家来着,六年前全都沉入水下了,是个淹在湖底的村落。”“哈哈,这样啊。”太田极目望去,从湖面上看不出任何踪迹。说到湖底的村落,他突然有种莫名的伤感。“不过,太田先生。沉入湖底的,可不光是农家啊。”素风将自己的视线也停留在了湖面上说道。“啊,还有什么沉在下面呢?”“沉在下面的可多了。”素风仿佛在对着风说话。他眼角堆着眼屎,茶褐色的瞳仁里,视线似乎飘向了远方,一动不动。“是什么东西沉在下面呢?”“说不定是龙。”“嗯?”“潜龙。这样想,就会越发地感觉神秘莫测了。”素风露出洁白的假牙笑道。头顶的阳光偶尔从云间投射下来,分成无数道光线,映照在湖面之上。“啊,翠鸟‘猫’进去了!”冈垣突然小声叫道,这句话的语意却很难让人明了。只见一只比麻雀体形稍微大一些的水鸟,从水面上猛然腾空而起,展翅飞向了对岸。就在横穿过投射下来的光线那一瞬间,可以看见水鸟身上闪耀着绿色的光。它那长长的喙,显然就是用来叼鱼的。太田惊讶地望着冈垣的嘴角。冈垣的双眼还在盯着翠鸟飞进的那片森林。湖面上泛起了偌大的涟漪。“差不多该回去了。有点凉了。”素风穿着绑绳草鞋的脚向前迈了一步。冈垣好似刚刚回过神来一般,赶忙搀扶住素风。这一次,素风没有推开他。“老师,我现在去把车开过来,您就在这里等一下。”冈垣的双手似乎要按住素风的肩膀一般,他转头看向太田。“抱歉了,麻烦您照应一下老师。”“好的。”太田点点头,走到素风身边。冈垣飞快地跑向了汽车停放的方向。“此人热情倒是热情……”正当冈垣的身影消失在公路转弯处时,素风撇了一下嘴角。听到这句话,太田有些意外,转过头望向老人的脸。“一年多前,他说想当一名小说家才到我这儿来的。可惜啊,还差得太远啊。他掌握的历史知识,也就初中生的水平。对我说过的东西,倒是会认认真真地做笔记,可是又理解不了多少。而且,有好几次拿来五十多页的草稿给我看,写得实在是很难让人满意啊。嗯,努力倒是挺努力的,再有个两三年,兴许能成器吧。不过,他本人倒是盼着能早日进京呢。”素风说道。“所以啊,他想请我帮忙联系一些东京的大型杂志社,希望刊登他的小说。因为,东京主要的出版社管理层我基本上都认识嘛。以前跟我有工作关系的人,现在都做到社长啦、高层啦、总编级别的了。只要我说句话,回头肯定就能登出来。现在的畅销作家,可全都是那些年轻人了啊……”素风举出了三四个出名的传奇小说作家的名字。年纪都是五六十岁,当中也有大师级别的人物。“这些人初出茅庐的时候,都曾经向我讨教过。现在嘛,早都各奔东西,也没什么走动了。当然了,书信来往还是有的。所以只要我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就会马上让杂志社刊登我引荐的稿子。不过,要是把冈垣目前写的这种稿子发过去,不仅让人家为难,我自己也颜面无光啊。”“冈垣在岐阜那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说是在纺织工厂的人事科,就是负责招收刚毕业的新人的。这家伙要到全国的各个村子里去,招募来年毕业的女高中生和初中生。现在纺织行业不景气,招新也停了,这家伙从去年开始就无所事事了。他自己也说了,在现在的公司里继续待下去,也不会有出头之日。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当个小说家。年轻人嘛,好高骛远也不是不可以,总得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虽说我指导得一丝不苟,可这小子还差得远呢。我也是看他实在是努力,才愿意关照的。”拐弯处传来汽车的声音,素风缄口不言了。一辆白色的中型车开过来停下,冈垣从车上下来。“老师,让您久等了……太田先生,麻烦您了。”冈垣以素风弟子的身份向太田道了谢,又恭恭敬敬地走近这位教自己写小说的师父,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的身体,打开车门把他抱到车内的座位上。对于冈垣如此尽心的服侍,素风自己倒是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太田也被冈垣邀请搭上了便车,就坐在素风身旁。车上并没有阿元跟随,大概她是把老人托付给了冈垣吧。“小坂这里不但有小坂车站,还有朝六桥呢。”素风坐在冈垣驾驶的私家车里,开始向太田如数家珍起来。“橘南溪的《东游记》里曾经说过,这座桥不论夜里有多黑,一到清晨六点就会朦胧亮起,因而得名。老话说,因为桥下的河床里埋着明珠,所以桥上才会如此明亮。南溪说,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古人认为,地上的光明来源于地下埋的东西。比方说,佐渡金山之所以被发现,就是因为从海上看去,岛上的山看起来好像在发光一样。说是地下的金子成了精,升起来,才产生的光明。“金精”一词也就出自这里。伊豆大仁金山被发现,也是一样的情况。那全都是因为在德川家康手下官至金银山奉行的大久保长安。当时,他还是一名四处巡回演出的猿乐师。因为听一个跟自己同住在三岛旅馆里的男子讲到前面的山会发光,才发现了大仁金矿……”太田一早就闻到一股异味扑鼻而来,奇臭无比,是从前面的副驾驶位子上飘过来的。那座位上面,放着一只很大的帆布手提袋。太田暗忖道,这应该就是阿元每天要在井边水盆里洗刷的尿布吧。臭不可闻是因为放在手提袋里的尿布上面沾着素风的污物。可是,就坐在副驾驶座位旁边转动着方向盘的青年冈垣,从背影看正在一本正经地听着素风讲话,似乎对这股臭味毫无察觉。5安子向太田讲了一件奇怪的传闻。大约一年半前开始,仙龙湖里突然传出一种奇怪的鸟叫声。“那个湖边的鸟,种类基本上都是已知的。像乌鸦、猫头鹰、三宝鸟、山雀啦,还有松鸦、翠鸟等。可是,这种奇怪的鸟叫声,跟那些全都不一样。”“是其他种类的鸟迁徙过来了吧。”“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听说,听到鸟叫的人却看不到是哪一种鸟。再说它也不是一直叫个不停。啾地叫过一声后,会歇上很长时间。然后再发出叫声。而且,也很难得听见一次。”“也就是说,很少会叫吗?”“白天是不会叫的。那些来游玩和垂钓的人都听不到。”“那是谁听到的呢?”“大坝值班室里的人。值班室在北面,高山那边的水电站附近。鸟叫声在最南边,其实离那边很远呢。”“因为那个人工湖是南北狭长的吧。”“是的。不过,就算是有点距离,像那样的鸟叫声,凌晨时分坐在值班室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的。”“素风老师说过,那片山林里一到天亮,就会百鸟齐鸣,湖面上很是聒噪。”“就算混在百鸟齐鸣的声音里,值班室的人也听得出来这种不一样的鸟叫声。还有人因为听到了这种鸟叫,跑去那里调查过。可是,马上就听不到了。听说,值班室的人也不是经常能听得到。就算特地去找那种鸟,也找不到的。”“都是在凌晨时分叫吗?”“这种鸟在那个时间叫得最多。”“傍晚也会叫吗?”“据说这种怪鸟傍晚是不会叫的,好像没有人听到过。”“会是什么鸟呢?”太田将香烟上积得长长的烟灰抖落到烟灰缸里,手托着腮。“那么,这种鸟是一年半前才开始在湖畔森林里叫的吗?”“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一年四季都会叫吗?”“不是的,据说秋末到初春是听不见的。可能飞去别的地方过冬了吧。”“是一种候鸟吗?”太田感到很是奇怪,“而且,还不是每天都叫,隔三岔五才能听到叫声,真是稀罕啊。说不定是个新品种的候鸟。等我回到东京后,向鸟类专家请教一下吧。”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之后,安子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厌倦,脸上又现出对另外的事情好奇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