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林未然第一次进舞厅,在安小笙和离桑的陪同下。以往她参加过的都是正统舞会,鲜少有机会来这些消遣娱乐的地方。在她的印象中,这里的代名词就是夜夜笙歌,五光十色,又或者是逞凶斗狠。而此刻当林未然身临其境,真的见到这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场面,又不得不为它的风光热闹所折服。此行是瞒着周继之的,林未然原本只拉了离桑一起去,结果中途遇见安小笙,对方死活不愿意她们去那样人龙混杂的地方,好说歹说,安小笙才推后了几个小应酬随她们一起,并答应不通知周继之。倒不是周继之有说过什么阻止的话,只是林未然猜测而已,他应该不喜欢自己来这种复杂的环境。不过她是真想看看他生活的圈子,到底有多么不同,并想尽力去接受那些不同,融入其中。不问世事的大家闺秀,她自认从来不是这块料。三人刚坐定,就有服务生上来点单,刚走近便一眼就将安小笙认出来,打了声招呼后退下,一会儿端上来两杯不含酒精成分的饮料和一杯度数很浅的酒,一碟与其他桌相比数量甚多的蚕豆,和一包崭新壳子的骆驼牌香烟。那人临走之前很有礼貌微低头的叫了句笙哥,才终于退下。虽然林未然见惯了人多的场合,但她遇见的那些人大多知根知底,现在周围的不要说知根底,说是全都素未蒙面还比较恰当。离桑容易情绪外漏,首次来这种地方不免好奇心起,一双眼睛四处转悠着打量,眼底写满了新鲜和惊喜。她扯扯安小笙的袖子,微微倾过身去问,这里什么时候散场啊。安小笙好心情地像逗弄宠物似的摸摸离桑额前的发,看你高兴。竟是满脸宠溺的模样。见他这样的表情,听他这样说话,离桑几乎是一下就怔愣在座位上,眼神失焦,仿佛面前的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若不是随后安小笙闷闷地笑了出来,离桑真的就要以为,刚刚那些宠溺,都是真情流露。回过神来,她捏起几颗碟子里的蚕豆掷向安小笙的方向,安小笙左躲右闪,还是被其中一颗击中了侧脸。这两人不小的声音和动作只引起周围少数人的侧目,林未然就坐在旁边缀几口饮料,盯着二人神情带笑。不可抑制地想起周继之,若是他也能和自己相处,像离桑与安小笙那样,该有多好。不见得有多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但直觉地关系更进一层。只是像周继之那样讳莫如深的性子,要做到像安小笙这样豁达,恐怕不是易事。可毕竟他就是他,不是别人,不需要学习任何人的方式去举手投足谈笑风生。起码林未然肯定的是,最初的最初,自己喜欢上的那个男子,就是这幅模样。环顾四周,再下意识饮一口杯子里的液体,安小笙这才同离桑嬉闹完毕,将圆桌台中央的骰钟拿在手里,动作潇洒地把玩了几圈。林未然被里面骰子稀里哗啦的声音拉回视线,正好碰见安小笙对她扬眉一笑。既然想要见识这奢靡的夜生活,怎么少得了玩儿几把?这下林未然也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杯子,将身体凑近了些,眼里竟有几分小孩子的稚气和好奇。怎么玩?而一旁的离桑还有些负气,为刚才的失态,为安小笙一个不经意的玩笑。她转而将椅子拉去挨近林未然,暂时不想搭理安小笙。林未然很有些聪慧,刚清楚了游戏规则,安小笙又首先示范了几次,她便渐渐上了道,玩儿得不亦乐乎。倒是离桑在一旁偏着脑袋,似懂非懂的模样,试了几把,总是输,便悻悻然而归。几人吵闹着玩了一会儿,安小笙觉得有些无聊,便提出有要求的比赛,输了的喝小半杯酒。林未然骨子里就不习惯服输,当下便同意了。但毕竟是新手,怎么玩儿的过安小笙这个纵横赌场多年的人精,几个来回,林未然十有九输,喝得两边脸颊已经开始微微泛红,光线太暗,偶有灯光扫过才会发现那浅淡的颜色。一会儿时间,整个高脚杯里面的液体已经见底,离桑总时不时恨恨地看安小笙几眼,总觉得他是在报林未然爱在言语上堵他的私仇。她很有些担心,几次要去抢着帮林未然喝,女生却不让,非得自己来,说是愿赌服输,离桑只得作罢,在一边干瞪眼。直到最后一口酒被林未然解决掉,安小笙鼓几下掌,连称女中豪杰!看她也差不多了,安小笙提出不玩儿,林未然却不许了,非要和他一决高低,无奈之下安小笙也点点头。然姐,刚才我可是没尽力的,接下来妳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啊!林未然搓揉着两边发烫的额脸,直喊再来再来。其实安小笙倒真的有点儿报私仇的意思,当初在言语上他可没少吃林未然的亏,自己一个大男人,不争点儿面子回来,他自尊心还真有点儿过不了。安小笙嘿嘿一笑,转头吩咐服务生再拿两杯酒来,那人接到指令便又退了下去。没多久,两杯淡酒又重新摆在了两人面前。林未然头脑还很清醒,安小笙在掷骰子的时候她都仔细观察,找到技巧,模仿他的手法,倒真有用,连赢了好几把。在安小笙将面前的一杯酒喝到底,最终被呛个满脸通红的时候,他终于确定了这酒和刚才的不一样,起码要浓烈涩口上好多。就在他即将要摔杯子质问下面的人怎么回事,刚刚上酒的那个小保已经率先跑上前来,指了指二楼正中央包间的地方。安小笙一怔,反应过来后立马伸出手去抢过林未然面前的杯子喝一口,果然是淡然无味的白水,放下玻璃杯,他啧啧地感叹,什么叫重色轻兄弟,今儿个可算见识到了!闻言,林未然也顺着安小笙方才的视线往上,同样是一愣,怀疑自己眼花了。那披着一件黑色呢子绒大衣,在霓虹灯光下随性而坐的,不是周继之又是谁。离桑看见安小笙终于被收拾了,心情颇好,谁叫他刚刚说些话来让她胡思乱想,该!她暗自好笑,不止为了安小笙,还为了林未然。因为她发现,当周继之的目光落在林未然脸上的时候,她脸上的些微潮红便更深了。明明是这样隔了远距离的对视,却让林未然感觉,比他在自己身边还要紧张。有惊喜,有羞涩,还有些微的不安。很早以前周继之就注意到林未然了,在安小笙与离桑疯疯闹闹的时候,他看她坐在一旁静默不出声地左右张望,有些局促。林未然同安小笙比骰子,输了多少次,喝了多少杯,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女生的脸颊带红,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眉目间竟有些脉脉的温柔,在整个关注的期间,周继之都有几瞬间的失神,同时还有些些说不清的愠怒。原本周继之是在这里应酬的,主要来的人有荆立,再有就是张武。他做东感谢张武的配合,才能给林施与这么好一个下马威。诚如林施与所说,荆立现在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为什么,因这两年时间林施与动作太多,在在都显示着想要将荆立拖下台,每个人都有自我保护意识。荆立为人忠厚老实,认定谁就是死心眼儿,不轻易参与那些伤风败俗的勾当。理所当然地,林施与就会觉得荆立是块大的碍脚石,这么多年,几脚鼎立的局面他也受够了,他要的不是与谁平起平坐,他要居高临下。而忍了那样久,现在也有了那个势力,荆立的头脑也不需要他花多少心思,所以剿除他,将他名下的产业与势力纳为己有,自然是林施与的当务之急。只不过,周继之却比他快了一步,居然将荆立拉拢了来。一行人等周继之接待完毕后,才结伴出门又各走各路。安小笙负责将离桑送回家,林未然理所当然是跟着周继之一起的。再约莫两周就是新年,大街上的风景也不输给舞厅内的喧嚣热闹,南京路上五光十色,彩色四溢,灯火璀璨如明珠,大有追赶白昼之意。林未然盯着窗外的风景,车子正好缓慢地行驶过一家老式的理发店,客人还有些多,三两个理发师都装束着黑领带,浆得笔挺的白西装黑裤子,手上的剪子手起刀落。有两个年轻男子结伴进去,一个身材窈窕的女理发师,峨眉淡扫,穿着浅蓝色可体好衣迎上去。再接着又是另一副画面,装潢精致的裁缝店,几个时髦女郎结伴进入,左右环顾,大概是新年到了想做身新衣裳。林未然就在这么看着,风景这么轮流转着,头终于开始晕乎乎的了。之前与安小笙喝的酒后劲上了来,虽然不严重,但心坎处不舒服。见她皱着张脸,周继之依然不出声询问或是安慰,半刻后才出声,对着前边的中年司机说话,言简意赅。再慢点。林未然心下一暖,从刚才和他说话,却得到不冷不热的回答后,林未然就知道周继之在生气。虽然平常两人的相处,周继之依然是不冷不热,但她此刻的感觉就是告诉她,他在生气。现在知道他还是有些不忍心的,林未然才壮了胆子将身子挨近,去偎男子的手臂,佯装闭眼休息,却在等着他说话。终于,周继之主动对她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这招不是每一次都有用。闻言,林未然更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处,嘿嘿地闷笑出声,有些憨傻。可你就是吃这一套。是真的醉了。如果换做平常,再给林未然加十分的勇气,她也不敢这样去调笑周继之。而相对的,明明周继之今晚滴酒不沾,他却也驳不了一句话,只察觉心口处有什么东西忽地一动,身体里荆棘横生的地方露出一小块柔软。周继之在将林未然从车上扔下去,和任她这样肆意地靠近自己中间,选择了后者。女生已经睡着,呼吸浅浅,安然的模样。他不期然地伸出右手环住她的肩,更往怀里拢了拢。车子继续平稳行进,两个人依偎在这座繁盛萎靡到腐朽的城市,笙歌烟舞。如果可以,这一刻便永恒了也是好的。商女可以不知亡国恨,隔江,依然高唱后庭花。车子一到周宅,进门,周继之便将林未然交给了吴娘,要她送她进客房休息,而后径自去洗漱。周继之是有些洁癖的,平常里卧房的东西都是自己整理,吴娘没有进去过,林未然也没有。窗帘很厚,那些微的月光透不进来,清冷全数洒在了玻璃上。林未然似乎有意识,知道已经下了车,现在一个人在床上,所以睡得不安稳,眉头轻皱。好像有人在逐渐靠近了自己,林未然想睁开眼,脑子却昏沉得厉害,那酒劲还没有完全过。男子轻步到床前,在黑暗中渐渐靠近女生的脸,凭借瞳孔里映射的光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几缕细发扫在光洁的额头,柳眉,杏眼,菱唇。男子仿佛受到蛊惑,低首,逐渐靠近,唇要印上女子的眼角,却突闻有人说话。所以呢。苏毅被小小地骇一下,身形微动,片刻后恢复镇定转头,看见周继之随性地倚靠在门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两人良久对视,期间周继之若有似无地瞟了眼床上闭眼躺着的人,紧接着他才慢条斯理的踱步进来,至床边,轻抬脚掀起那一角掉落在地上的被子,准确地捂上林未然脖颈细腻的皮肤,遮得严严实实。他抄着手转身,与苏毅面对面,似问似笑。这么快,林施与就已经沉不住气了?也难怪,那哗啦啦的票子错过这次又得等上几年,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契机,或者是,有没有那个命来享。周继之一边说话,一边弯腰将床头柜上的杂物收捡好。苏毅与周继之这样的人对弈,无疑是输家,他再看了眼床上睡着的人,眼里的光终是慢慢消失殆尽。像她这样的女孩,大概也只有周继之能驾驭得了吧。苦涩一笑,苏毅开口准备说什么,周继之却已经抢了先。这附近周围埋伏了多少人?硬生生将苏毅要说的话题转开,苏毅凝着他,手下意识去抚住那别在腰间铬得皮肤生疼的东西。既然知道,为何还回来。好像听见一个笑话,周继之随意往一旁的椅子坐下,不可思议的摇了几下头。没想到林施与手下还有这样单纯的人,那老狐狸能无所顾忌的控制你这么多年,看来并不全是运气好。他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苏毅不太懂,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这家就那么好进?已经与林施与摊牌,我怎会傻的没有一点防备。语毕,窗外忽听得接连三声爆竹响,很有节奏,周继之方才从椅子上站起身,与苏毅对视,成竹在胸的模样。你们的人,好像有点措手不及呢。苏毅这才明白,周继之早就在暗处布置下了人,等着瓮中捉鳖。他覆在腰间的手很迅速的掏出黑色的器具,周继之的动作也不慢,快速抽拉开床头柜,指节动作几下,便已将一把很精致的小手枪掂在手里,惯性地旋转了几圈,抵在苏毅的下巴。那是荆立送给周继之的见面礼,说是新发明,开枪的时候几乎可以达到消音的效果。而此刻,苏毅的手,也抵住周继之的腹部。两人又如方才见面的时候一样,对视良久,没有开灯,谁也看不清对方的情绪。只听得黑暗中忽然有人轻笑开,是苏毅的声音,接触那么多次,周继之没有见过苏毅的笑容,这次也没有看真切,只听见声音。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与你枪口对峙,周继之,虽然这并不是本意。平常我不善于分析,但今天走这一遭我却很清楚的明白,如果我回去了,你没死,我和苏里的下场会有多惨,我想象得到。况且当初如若不是老爷收留,我苏毅也没有现在。所以今天的结果只能有两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听苏毅说话,周继之略一走神。短短几秒,忽听见对方扳动保险上膛的细微声响。几乎是下意识的,周继之心里一紧,手里的枪抵得更紧,扳机已然扣动,两声响同时发出。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流下至手腕处,周继之一愣,恍惚间听得苏毅困难地说了两个字。阿……里。刚刚明明苏毅也开了枪,可是周继之却完好无损。见他后仰倒下,周继之才上前去夺下苏毅手里的枪,打开来看,果然没有子弹的。苏毅首先扣动扳机,不过是想逼对方动手杀了他。周继之想起前两次,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设计让苏毅两兄妹对他心怀感恩,苏毅却很认真地搭着他的肩膀重重道你是我苏毅的朋友,大恩不言谢!忠义自古难两全,只是这以设计为名得来的义气,却让傻傻的苏毅赔上性命。周继之蹲下身,伸手将苏毅的眼睛覆盖上,他承认,纵然是在黑夜,他也突然愧疚得不敢再与对方直视。下面的人听见枪响冲上来,将现场清理干净后,整个屋子又只余下周继之与林未然二人,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虚幻一场。周继之背对床站在窗前,拉开了窗帘,仰头看清冷的月亮,半晌后缓缓道。起来吧。闻言,林未然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其实早就醒了,在周继之出现的时候,他与苏毅的对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林未然选择了置身事外。因为正如苏毅所说,此行,如果苏毅功成身退,周继之也相安无事,他和苏里的下场就不止流落街头这么简单了。苏毅从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底,又不是没有在刀口舔过血,只是他不敢,搭上苏里。同样为了报周继之的恩,苏毅的选择便只有唯一一项,那就是死。他一死,林施与也不会太为难苏里,毕竟是为了帮他办事而殉。不过说穿了,真正让林未然不敢睁开眼的原因还有一个。她怕,她怕在苏毅与周继之对峙开枪的时候,她会偏向周继之,她怕自己会做那个亲手推苏毅下悬崖的人,她不要。当然她更怕,看见周继之倒下的模样。所以林未然装作不看不听不想,这大概也是当时的她,唯一的出路。林未然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空气中似乎还有血的腥味。她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在林宅,苏毅将那只造型别致的珍珠簪子递给她,小心翼翼,语气满是试探。喜欢么?那时的林未然,言语不着痕迹地将他划分到了安全范围,那个男子也只是憨厚地笑笑,叮嘱她要早点回家,否则会挨林施与的骂。那样温和的男子,他所有的愁和眷恋,都化作了东风与流水,再也一去不返。女子眼里突有湿润匀染,心底悲戚横生。而所有人不知道的是,苏毅也一直清楚林未然是醒着的,因为他靠近她的时候,分明看见她的眼睫不自然地动了动,他突然间变得聪明,茅塞顿开,悟了她的挣扎。可苏毅想,他是舍不得恨林未然的,他最后一口气,是叫的苏里小名,意在要周继之帮他尽可能照顾这唯一的亲人。其实苏毅还想要对眼前的男子说【对然然好一点】只是却再也没有那个力气去开口。那些关于爱的痕迹,轻微伤痛的痕迹,终还是让它永远封存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