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空再逗弄林未然,周继之未打一声招呼,大致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着后,便大步走出了巷子。正好有拉夫将西式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路口,男人抬手将对方招过来,刚准备上车,却忽然被人拉住衣袖,他回头。周继之细心的发现,林未然的肢体语言似乎很多,比如她心里有疑问的时候,不会开口问,只会用眼神来巡视你。比如她紧张的时候,不会落荒而逃,只会将手垂在身体两侧,像弹奏钢琴一样的优雅敲打,其实内心焦躁无比。再比如,她想要留住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开口求,只会有些霸道的拖住你的衣摆,衣袖,又或者是,手。很久以后,周继之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拉住他,无论是衣摆,衣袖,和手。说不定上一秒他已经对你动了恻隐之心,但你下意识求饶的时候,做出了那些动作,便几乎是再无开口的机会。林未然应该是小跑追上来的,有些喘,她一手提精致的小皮包,一手拉住周继之的衣袖不放手,好像是不想给对方说不的机会,一刻不耽误的说出自己的意图。这里好无聊,我和你一起去。语毕,顺势拉着周继之的衣袖,借力上了车。周继之反应过来的时候,女生已经稳稳当当坐在了位置上。看见对方又要开始皱眉,林未然立马将右手举起三根手指来,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坏你好事。也罢,他这一去胜算不大,要真是荆立下得命令,就摆明了要和林施与对着干,打响战鼓,那他此行,凶多吉少。拉上林未然,起码对方还可能要忌惮几分,他现在再怎么说,也只不过是帮林施与卖命的下人之一而已。马车跑得有些快,再加上夜晚有些微的风,于是林未然的长发总有几丝拂到侧脸,她不停用手拨弄,哪料身旁的周继之忽然侧身,伸手将她的发带一把扯下来,于是更多的头发往脸上打。这样乱也有乱得韵味些了。听见周继之这样直白,林未然心下有些害羞,偷偷瞄了眼身边的男人,发现对方的视线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她这才微微咬着下唇,上扬嘴角。到达荆家,周继之自报了姓名要请见荆老爷,可荆家的保镖似乎不太愿意通报,大概是觉得他面生,不知道底细。直到那人看见了林未然,才立马转身朝内厅跑去。与周继之想象中不同,他以为荆立也是像林施与夏聂那样的老狐狸,哪知见到真人,才发觉完全相反。对方不仅说话很高调,而且粗声粗气,看那块头,才真正能担得上老当益壮几个字,应该是武家出生。来之前林未然已经将荆立的打拼经历和性格都通通分析了一遍,但是周继之不太相信。一个不懂筹划,只知打打杀杀的粗人,哪那么容易有今天的成就?然后林未然才补充,荆立大部分家业都是父亲传下来,为人处世不知转变,但好在性子耿直,所以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但头脑简单的人毕竟不适合在这样尔虞我诈的环境下生存,这个道理周继之早就了解,所以,如今荆立才会被林夏两家联手打压。一见到荆立,林未然很客气礼貌的叫了声荆叔叔。她是不讨厌他的,小时候,荆立和林施与还表面相安无事的时候,就经常看荆立上家里来串门,她很乐意去接近他,因为每次都能被扛在肩上坐那时所谓的洋马。这些都是林施与作为一个父亲,给予不了的温暖,他太忙了,太多事要做,太多奸诈要耍。所以林未然坚持要来,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见见故人。荆立笑呵呵的叫林未然和周继之坐下,真的是好久不见,然然居然这么大了,我差人送去的礼物收到了?生日快乐呀!林未然颔首,点头,突然不知该怎样往下接,虽然对付荆立的事情她从未参与,可她也未曾阻止,她,不是个好女孩,不懂感恩,活该没人爱。这是林未然对自己下的总结,活该没人爱。感觉到身边人的分心和某种类似歉疚的情绪,周继之来不及多想,荆立却率先开了口。听他说明来意后,上一刻还喜笑颜开的荆立突然从座位上站起,一巴掌拍在面前的雕花案板上,震得一屋子的人耳朵在瞬间嗡嗡作响。谁给他的狗胆!我交代过,只要不太影响正常生意,谁都不许没有我的命令私自行动!谁给的胆?还能有谁?一句话,周继之已然能确定,果然是林施与的授意。他说过,要在一个月内看见成绩,那么,这也是考验之一咯。很好,只要确定了方向,一切都好办得多,周继之来的主要目的,本就是想摸摸底,看究竟是谁的意思。现在以目前的状况看,荆立是不适合出面的,就算出面,收拾了残局,也不是林施与想要的结果。他要的,不过是想看见他的决心。高大威猛的男人粗气喘个不停,立马要派人,扬言要去逮不听话的小崽子,周继之却几番话将之劝下。荆老爷的好意,周某谢过,不过事情已经摆平,我和小姐只是路过这里,就想着进来说一声的好。小姐也想要探望探望您。闻言,粗线条的荆立果然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相信了,叹了口气。见对方情绪忽然低沉下来,周继之客套几句,迅速拉起林未然就要走,荆立的确是兴致不高,他最近黑白两方的生意都总会莫名受到打压,种种迹象都表明是林施与,但他不愿意相信,他怎么能相信?害自己的居然是一直称兄道弟许多年的人。虽然二人拒绝,但是荆立坚持要派车送他们回林府,见好意推拒不了,两人只得应承下来,最后在到达赌坊附近的时候叫司机停了车,说是要随便逛逛。为什么骗他解决了?荆立出面,不费你一兵一卒,何乐而不为?面对林未然难得的提问,周继之却没有回答,他深深望她一眼,最后只道我自有想法。赌坊早已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周继之到的时候,两方正要再次开火,安小笙也刚刚赶到,下了黄包车就要往里冲,看见周继之后迅速停了下来,满脸愤然。妈的,那一家子早就躲得连鬼影儿都没有了!看来也是有高人指点!现在只能硬碰硬了哥!闻言,大概猜到会有这种情况,周继之相对来说平静许多,他踱步进去,下面的人看见他,都三三两两的叫继哥,很不齐心。他明白,这里有很多自己人也都不服他,就算表面上没有太多反抗的情绪,但骨子里还是不甘不愿,毕竟都在林家打拼了这么久,怎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就能立马上位?周继之此刻要做的,其实是拉拢人心。看周继之被眼前情景堵得说不出话的模样,叶强笑得有些瘪三,姜还是老的辣,年轻人……闻言,周继之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上前走了几步,叶强发现他的意图,立马叫自己手下将几个人推出来,有些面熟,知道是自己这边的人,可周继之记不住名字。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只要你们在南城的赌坊一天没有关门大吉,影响到我们的生意,这样的教训还会不断!想玩仙人跳的把戏?老哥十年前就已经玩得风生水起,现在让我来教你几招!语毕,叶强随意抓住其中一个,拿过一旁赌桌上的刀就要往那已经伤痕累累的小青年大腿上刺。所有人都猛地闭上眼,安小笙气得一个劲骂娘,周继之大喊等一下!叶强的手便停在半空,等他妥协。可周继之只是定了定心神,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突然迅速往后退几步,紧接着,右手极快地抽出腰侧防身的刀。林未然原本闭了眼不想看血腥的一幕,可是下一秒,竟感觉到一阵冰冷抵上自己的脖颈。她迅速睁开眼,很识相的没有轻举妄动。全场人都倒吸一口气,连安小笙都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喊哥!你疯了?!周继之却一笑,对所有声音都置之不理,只死盯着眼里有些错愕和恐惧的叶强,任低低的嗓音响遍全场。你要再敢伤害他们其中一个,就休怪我一不小心割破她的喉咙。我倒想看看,林施与会放过这在场的哪一个?大不了我也一命抵一命。掷地有声。周继之在林未然身后,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她能感觉到,男人的手,握住刀柄,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好像在陈述着,要取她性命,真的是件很容易,根本不需要思考,不会去想要不要手下留情。林未然活了20年,在那瞬间,她才竟觉得有些委屈。仿佛是一场较量,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认输,周围大大小小所有人都再不敢动。半响过后,叶强率先从嘴里吐出一口唾沫,威胁我?!有胆量你就试试!老子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死!有这么多人陪葬,老子不怕!骂完,刀子又往下去了几分,差几毫米挨上小青年大腿上的皮肤。周继之却比他更冷静。是吗?无所谓,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就死了,18年后又是条好汉。只不过你那12岁大的弟弟,你们叶家唯一的骨肉,恐怕也难逃林施与的怒火。当然,如果你想试试后果,欢迎。然后那迅猛的刀就像车子急刹一样,踩在半空中再没有动作。叶强将脸抬起来,死盯着周继之抵住林未然脖子的手,那白晃晃的钢铁制品,晃得叶强发慌。最后,他将手里的尖刀往周围一甩,那些小弟全部纷纷闪开,深怕误伤到自己。妈的,我们走!直到确定叶强的人已经走远,周继之才缓缓将手从林未然的脖颈上方拿下来。哪知下一秒,女生却已经不支倒地,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可是有些奇怪,在周继之的印象里,林未然不该是被这种场面吓得如此脚软的人,而且,她也一向不喜欢服软。周继之立在林未然背后,看她不停用手捂住脖颈下面的皮肤喘气,半响没有停下来。下面的人也都被吓傻了,而安小笙此刻的想法只有一个:丫的,这么有种,不跟他跟谁?!片刻,感觉有些不对劲,周继之绕到林未然前方,蹲下身子,已经有些碎长的流海随他的动作微微往眼帘上倾斜,他伸手去将对方的五指拉下,发现她依然喘气不停,男人眉头一皱。能说话吗?林未然将周继之的手攥得死紧,大概是实在坚持不过去了,最后才喘着气艰难的重复着一个字。药……周继之抿唇,神色严肃,什么药?说清楚!包、包里……有个白色药瓶……周继之反应过来,迅速将落在女生旁边的小皮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呼啦倒出来,修长手指有条不紊的翻找,最后终于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打开,果然是药片。不知道应该吃多少颗,周继之索性一把将药倒进手心,喂到林未然嘴边要她吞。这时候,林未然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她偏头拒绝。这么多,你是真想置我于死地吗?……随即她吃力的抬头望男人一眼,意外的在上面发现了一丝类似紧张的情绪。就因为那一丝紧张的情绪,她忽然好像什么都不介意了。他刚才的铤而走险,他刚才的所作所为,都因为那丝为她流露出来的紧张,通通原谅。林未然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是个那么不爱记仇的人。低首,林未然泛白的嘴唇挨上男人的手心,感觉到那有些热度的体温。她将其中两颗白色药丸含进嘴里,就那样干吞下去,几个急促的喘气后,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当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安小笙这只乌鸦也突然间沉默了。这两个祖宗此时此刻还能这样和平相处,嗯,不愧一个是大将风范,一个巾帼不让须眉。最后一个女尖音的叫喊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安小笙你在哪里?!你没事吧?!原来是离桑。安小笙立马将脸侧到一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这时离桑正好从赌坊门外风风火火的冲进来。她在门口看见了打斗过后留下的血,怕极了那是属于安小笙的。她甚至在那一刻想,如果安小笙真的死了,她就想方设法找到仇人报仇,然后自杀。直到看见男生稳稳当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离桑才落下一口气。她忽略掉所有人,对着安小笙直奔过去,第一次用手【啪】地从对方头顶往下盖。就知道吓人!安小笙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听见周围传来的些微闷笑后,他才顿觉丢脸之极,扯起离桑就往外走。他今天要好好教育这死小孩。离桑和安小笙两人一离开,周继之将林未然从地上扶起,两人方起身,之前被叶强绑住的几个人,以差点被刺的那个小青年为首,噗通一声就跪在林未然面前。小姐千万不要告诉老爷今天发生的事!继哥都是为了救我们!紧接着,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求林未然保密,那一个个异口同声的继哥,在周继之听来,异常悦耳。其实选择拿林未然当威胁,周继之也没有十足的把我,他只是仅凭猜测,猜叶强已经倒戈,现在的幕后主人是林施与,若真是这样,被林施与派来试探的他,是绝对不敢让林未然有丝毫损伤的。所以他赌了一赌,好在,上天似乎真比较眷顾他。不仅完美地解决危机,这人心他也是成功收买了,一举两得。不过,林施与那边迟早会知道的,他还得好好想想怎么应对。回过神,周继之只听见身边林未然有些哑的嗓音,兴许是刚刚情绪起伏太大,声带受了影响。你们刚刚有看见什么?闻言,大家都一愣,随即立马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地回答没有没有!周继之撇唇一笑。林未然的立场已经很明显,以后的路,他相信自己会走得顺畅无比。回林宅的路上,二人没有坐车,选择散步回去,是林未然提议的。她说就当是你今晚为我受的惊赎罪,还有我的生日礼物,还有,嗯……你下次挟持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用捂住我的脖子,我不喜欢。林未然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生,从她说出的话就完全可以看出,自己用生命经历的生关死劫,仅仅换来一个散步就已足够。其实,无论她平时伪装得有多不易接近不近人情,可是真的只有深接触,交心的人才知道,她多容易满足。那时的周继之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心。像往常一样,两人没有太多话,回到林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客人已经散去。要到大门口,周继之提议分开走,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林未然点头,捏着那白色的小提包,旋身要往里走。几步过后,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转头,睁大眼询问对方还有什么事。周继之靠近,身形占了很大优势,只要一伸手,就能将眼前这个娇小女子拥入自己的怀里。而林未然的额际刚好在男人的胸口处,这刻的气氛突然间有些怪,她不敢抬头,鼻端敏感的嗅到属于男生的阳刚气息。你的东西忘了。闻言,林未然还未抬头,那条被他在马车上取下的,属于自己的缎带,就在眼前。她后知后觉的接过,顺带后退了一些,退到她划下的安全范围。哦,我差点忘了,那……我进去了。嗯。男人吐出一个单音,随后又加上一个等等。林未然娇笑,怎么,我还有什么东西落在你那里?周继之将右手伸出去,林未然自觉自己视力很正常,可是她未在上面发现任何东西。周继之示意她走近一些看,于是她怀着好奇心走近。随即,周继之将手一翻一覆,下一刻,男人的手心里已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安稳的躺着一张纸牌。林未然心下欢喜,你会变魔术?一点点。就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为什么要送我纸牌?刚刚在赌场只看见这个,就忽然想送了。林未然伸出手去接过,将之翻到正面拿到自己眼前,才赫然发现那纸牌,是一张红心A。那时的纸牌,正面印着的几乎全是旧上海的各处风景。周继之送与林未然那张,正中央,是徐家汇老教堂,房顶的十字架隐隐约约可见,而流经那堂前的,便是漕河泾。虽没有海岸线那般壮观蜿蜒,但那静静流淌的姿态,却被永久留在了林未然的记忆里。人都是会老的,老了老了,就特别爱回忆。到那时,曾经再怎么惊天动地,抑或不动声色,爱恨也早已无力。就像徐家汇与漕河泾,经历过万千的惊世缠绵,终也只能保持着最初的姿态,被岁月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