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落尽梨花春又了(全集)

不受宠的庶女被送入皇宫,成为父亲向上攀爬的棋子。宫闱之内尔虞我诈,步步惊心,她唯愿独守淡泊,避居后宫一隅,固守那份青梅竹马的痴念。可惜天不遂人愿,绿杨荫里,湖心桥头,误将白衣男子推落水……无心插柳,却夺了君心。后妃的嫉意和朝臣的谋算如悬梁钢刀,冷冷向她狞笑。层层阴谋,重重漩涡……偌大的后宫,却似牢笼,无从退避。他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当她走投无路、被逼亲手掐死在自己怀中欢笑的爱子时,翼已断,枝已折。铺天盖地的恨吞噬了她的人生——回不去了,再无回头路!用温婉饰去冷漠,用微笑掩住仇恨,借着他的爱,她无往不利。当她踏着仇人的鲜血,破茧成蝶,凤冠霞衣地站在那巅峰之上时,却不知,大厦将倾…… 决然转身的一刻,漫天梨花如雪,那将她拥入怀中的人,是他,还是他?她这一生,被人推着仓促开场,却到底,是猜不透这结局……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眼见婉思柔情尽成空,不过一场,梦锁深宫!

第三十五章:恨绵绵 生死随天
太医掐着日子算出我是在三月里春暖花开时临盆。对于那样一个欣欣向荣,万物新生的日子,我向来是欢喜的,虽然,在今年的三月里,会有一天是我的忌辰。
过了年后,天气便逐渐暖和起来。随着我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对于我的淡然,小青越来越心焦如焚,焦灼不安,终于有一天,她哭着对我道,“小姐,您求求皇上吧,咱别这样倔好吗?您只要求求皇上,将那前因后果跟他说清楚了,再服个软儿,皇上肯定会心软的,小姐……”
彼时,我正坐在院子里一株桃树下,手上拈着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那花的香气清新幽淡,放到鼻下一嗅,只觉得头脑清明,神清气爽。
小青见我似听不听的,只管盯着手中的桃花看个不停,她一急之下,一把将那桃花从我手中扯落,她的眼里全是泪,激动的冲着我喊,“小姐,眼瞧着您就要临盆了,您再不想办法,难道真的要等……,”她猛的掩住口,脸色刷白,将那个“死”字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她所说的,全都是不与自己相干般,轻轻抚一抚她的脸,我浅笑道,“怎么你觉得,我求了有用吗?”缓缓的起身,再看一眼那满树清媚的花蕊,我轻声吟了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真是好诗,今日有我和它“人面桃花相映红,”却不知,当它再次妖娆在春风里的时候,又会是谁来站在这个地方,对着它感叹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呢?
小青呆呆的站着,眼泪的泪刷刷的流,过了好半晌,她忽然尖声叫了起来,“我就不信,皇上他会眼睁睁的看着小姐死……”
看着她这样子,我心里刺刺的疼,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我想一想,干脆硬了心肠明说了,“皇上是明君,纵然他对我有再深的情意,可是我毒害宫妃,图谋人命,这样滔天的罪恶,无论是国法还是家法,他都不能包庇我;何况我的事又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场揭露了的,而太后为什么要选在那样的时候,她就是要逼着皇上于公于私都不能有包庇我,”说到这里,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对她道,“所以,今后再别说这样的话,求和不求,都是一样的结果。咱们又何必到临了了,还失了志气,平白的留下一个笑话来给别人瞧呢?”
小青彻底的绝望了,她大睁着空洞的眼睛,愣愣的看向我,喃喃道,“小姐,也就是说,咱们再没有活的可能了,是么?”
她脸色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即将面临的死亡让她恐怖得身子忍不住的颤抖。我心中不忍,牵了她的手轻轻拍着,“你放心,我会想法儿,不让她们动你的。”
她却恍似未闻,依旧只是木木的神情,忽然,她一把甩开我的手,眼神奇怪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般,“怎么小姐觉得小青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么?怎么小姐觉得您走了以后,我还会独活么?”
她这一句话,硬生生的将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小青是和我从小儿就在一起的,她性子温柔天真,却又很是个爱钻牛角尖认死理的主儿,她此时这样说了,那么,也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唰”的就是满身的冷汗,不行,我无论如何也要打消她这个念头,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比我小两岁,才正是双十年华呢。我在蒋秀出嫁时,心里便暗暗的计较,想着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就为她也寻一门好亲事。让蒋秀、小青、小茶三个都有个好结果,是我最大的心愿。
可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只是短短的几日,我竟然就已经从高高在上的九霄云层跌落至地下卑贱的尘埃里,若不是我肚子里适时的怀了天家的骨肉,只怕此时,我坟头上的野草都已经老高了,若,我还能有个坟头的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脸上终于有了焦虑之色,如何能保留住小青,如何能使得当我死后,太后不动她,而她自己也不会有寻死的心呢?
这仿佛是这世上最难的一道难题,我甚至觉得,这竟是比此时我想保自己的命还要无望的。小青自从那日后,她却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甚至,连话也少了很多,每日里只是默默安静的做着自己的事,脸色安详得仿佛从来就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过,那双曾经只是天真和单纯的灵动无比的大眼里,此时已经满满都是坚毅和刚强,以及,对未来的坦然。
见我担忧时,她倒笑了,用手抚一抚我的肚子,道,“我不想了,就和小皇子一样,听天由命罢。”
她这样的一句话,却让我的脑子里灵光一现,我死死的盯着她的脸,小青被我看得有点懵,她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才要开口时,我已站起身子,双膝一弯,就稳稳的跪了她的面前。
小青吓了一跳,赶紧也扑通跪下了,抱着我的肩膀叫道,“小姐这是做什么?小姐……”
我定定的看着她,“咱们两个从小儿一齐长大的,原就情同姐妹了,既然这样,咱们两个干脆就向天磕了头,做个亲姐妹如何?”
小青愣了愣,似不明白我怎么好好儿的竟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然而她只稍想了一下,就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青儿就高攀了。”
我顿时高兴起来,拉着她的手和她并排跪着,向着纯洁干净的天空笑道,“咱们也别学那些老俗的一套,什么插香点蜡的就都免了吧,只请天地为证就好。”
小青也点点头,笑道,“是啊,那些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真正该摆出来的,该是我们自己的心才是呢。”
于是,我们二人两手相牵,对着天地连着磕了三个头,然后,我们又彼此见了礼。小青眼泛泪花,笑着唤我,“姐姐,”我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怜惜的轻声唤她,“妹妹……,”然而我随即语气一凝,“妹妹,姐姐有件事,想来想去,除了妹妹,实在无人托付,不知道妹妹是否能帮姐姐这个忙?”
小青一愣,“姐姐请说?”
我身子向后挪动几步,深深的看了小青一眼,就郑重的拜了下去。小青慌忙要阻止亦是不能够,连着三拜之后,我牵过她的手放在我高隆的肚子上,眼里已经是泪水涟涟,“妹妹,姐姐并不怕死,可是若我死后,单剩了这孩子就太可怜了,纵然有皇上疼他(她),可到底不能日日夜夜的将他(她)带在身边照顾,如此,不定哪天眼瞅不见的,这孩子就遭了别人的手了,”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呜咽着说不出话来,“没有一个我放心的人在他(她)身边,我便是死了,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心。妹妹,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你,这孩子我就只有托付给你了,妹妹……”
小青已哭得几欲晕厥,覆在我腹部上的手抖得不像样儿,好半晌,才勉强止住哭声,咬着牙道,“姐姐放心,若小青能逃得过这一劫留下命来,纵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不让人伤害到孩子。”
我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谢妹妹,谢谢你。”
抱着小青的肩膀,我终于稍稍的放下心来,虽然我尚没有想到法子可以保她不受我牵连,可若她果然没有被处死,我此时让她打消了自尽的念头,到底也是好的。
接来来的日子,我依旧焦躁不安着,却并不是因为这即将到来的生和死。我一天天都在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让小青无恙,我费尽心思的在谋算着,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太后不对小青下手。
许是我太过忧心焦虑的缘故,原本说是三月里就会临盆的孩儿,在桃花已经一片片落得尽了,枝条上的桃叶都开始伸腰的时候,尚没有一丝要降生的迹象。
以太医院院首为首的太医们,这几天整日都住在静延宫的偏殿里,每天十二个时辰,流云殿偏角儿上的那间屋子里,随时都有他们忙碌的影子。小青告诉我,为了我腹中尚不知道是男还是女的龙种的安危,他们每个时辰轮换着在那间小屋子里值班的。
这一日轮到张才玉给我请脉,他细细的把完之后,向我笑道,“娘娘的脉搏平稳,放心罢。”
我抽回手,想了一想,道,“既是无碍,怎的却过了这么久?”
张才玉躬着身子笑着道,“娘娘不必担忧,这临盆的日子,不过是按着彤史推算出的大略的时候,并不是绝对就说明了是在哪一天的,或早半个月,或迟半个月,都是正常的。”
小青在边上啐了他一句,“那却又怎么说就是在三月里,眼瞧着这会子都是四月头上了,”说到这里,小青眼神怪怪的看着张才玉,“别是你们得了谁的好处,这会子在算计我家小姐罢?”
张才玉被这一句话吓得一个激灵,他慌忙跪倒,急急道,“青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皇上已经下了严旨,若是龙裔有个好歹,整个太医院乃至整个静延宫内外服侍看守的奴才侍卫们,全都得给娘娘腹中的皇子陪葬的。我等身家性命全都系于龙裔一身,是万万不敢有那样的想法的,”说到这里,他想想还觉得不够妥当,又道,“当然,就是皇上没有下这样的旨意,我等也一样不会做出毒害龙裔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我这才点一点头,佯装板了脸,喝住小青,道,“我进宫以来,一直都是张太医关照伺候,张太医从来都是极正直的人,哪里会像你说的,得了谁的好处来害我?”
小青垂下头来,轻轻的应了声,“是。”
等到张才玉退了出去,我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我竟不知道英宏下过这样的旨意,以前只知道说要叫我宫里的宫人陪葬而已。看着小青,我微笑了道,“今儿倒被你套出这样一句话来呢,嗯,我可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明明太后已经一手遮天,而我的身孕竟然会平安无事,直到今天。”
小青也长嘘了一口气,“是呢,往日里我也是怎么样都想不通的,却原来是皇上防得太紧的缘故。嗯,有皇上这样的旨意,便是太后怎样的威逼利诱,亦不会有人听她的了,他们的脑袋可全都在姐姐身上挂着呢。”
“是啊,”我亦忍不住的感叹,然而才想到英宏,我的心就深深的揪痛起来,真真是难为他了,我和他之间已经是如此地步了,他却还这样的为我打算!
看着流云殿高高的宫墙,我被囚在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无论外面是怎样的风云突变,到我这里时,亦只剩了平静,安宁。纵然荣寿宫是那样的虎视眈眈,亦不得进流云殿一步,我住的地方,从那天起,就已经成了铁桶一般。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将我幽闭流云殿里,除了是形势所迫,亦是在保护我和孩子!
当得知我的身子尚无临盆现象,我倒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只是我越来越不喜欢呆在屋子里,除了睡觉,我都要在流云殿前的小院子里呆着,或弹琴,或作画,只是没有人知道,我经常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目光极快的向前面那小亭子里一扫。
那亭子里却一直都空空的,事实上,在那天以后,我就再没看到过那个白色的身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总那么,不时的就转了过去……
虽然已是四月初,然而晚春的傍晚,风吹在身上时,依旧入骨的凉。我坐在那颗桃树下静静的弹着琴,琴声幽冷压抑,我忽然想起,在我进宫待选的前一天晚上,我也是这样的弹着琴,旁边是哭得如泪人般的娘,她惶恐担忧的说,“皇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她又说,“若是进了宫,只怕一生不得相见了罢!”
心里一阵发痛,娘说得果然对,这皇宫里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虽然后来又和她见过几面,但到底,还是到了今天这永远诀别的时候!我的消息娘定早就知道了,这大半年以来,娘怕不知已哭成了什么样儿?
娘,女儿不孝!
小青过来将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轻声道,“姐姐,外面凉,回屋罢,”我摇摇头,命她退下,只是低垂着的眼里已经有水样的东西滴下来,冷冷的落在琴弦上,触手一片冷湿。
然而弹着弹着,身边忽然就静了下来,连空气里都仿佛是沉寂的,这样的安静到极致的诡异气氛,让我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我突然双手一按琴弦,刷的起身站起,琴声这样乍然的一停,顿时发出一阵嗡嗡声,极其刺耳难听。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的转过身去,果然是英宏,依旧是他最爱的月白色,清雅高贵的一身装束,唯一不同的,是他脸上深陷的眼窝,以及――憔悴的脸色。
他不知在何时过来,背着手静静的站在我的身后,眼神落寞寂寥,映着他身上的白衣,是无边的死一样的颜色。
我扶着琴架,慢慢的跪下去,语气平静如死水,“臣妾给皇上请安。”
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这样的请安礼施起来颇为吃力。想是看着我这样笨拙的样子实在不耐烦,他开了口,只是清冷的一个字,“免。”
我便也就不再坚持,屈了屈膝,道,“谢皇上。”
就那么站着,他依旧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样子,毫不怜悯我是个即将临盆的人,我的身子已经极沉了,然而我亦不觉得累,只在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此恨绵绵无绝期呵,爱不能爱;恨,亦是难恨!
我突然想起那年,也是在这样的春天里,他带了我出宫回家,在我住的抱水轩里,他情深意浓的对我发誓,“此生绝不负沈凝霜,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再自称臣妾,在这一瞬间,我突然不想再当他是帝王,我亦再不愿当自己是那一个被困在宫墙里任由命运的安排,浮沉难由己心的宫妃,我对他说“我,”往日,他就是这样要求我的。
他的眉头微微的一跳,意外的,他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笑来,“还问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个原因。”
我倒愣了,万没想到他看得已经是这样的透彻,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时,他却反问,“你大约很想见赵婕妤罢?你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背叛你?”
我其实并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然而他这样一说,我想了一想,倒笑了,于是点头,“是。”
传进来的消息,紫芫的病一直都是好一阵,坏一阵,却又不死,可若说不死,却又和死没有多远了,不过靠那一口气吊着,仿佛只要谁气喘得大些了,她的那一点气息就被吹灭了。
英宏再看了我一眼,脸上依旧是瞧不出一丝端倪,终于,他转身向外走去,然而就在到了门口时,他却又转身,“若是身子抗得住,就去一次吧。”
他这样突兀的一句,倒让我怔住,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的意思是我可以去见紫芫?
深夜,一顶青色的小轿将我从流云殿里悄悄抬出,轿夫们步履平稳快捷,脚下如飞,不过一会儿,就到了祥芙宫。想是因为病痛的折磨,紫芫还没有睡着,当我站在她的面前时,她吃惊得大瞪了眼,万万没想到竟还会有和我面对面的时候,她的眼神一时竟就像是凭空里瞧见了鬼般的惊秫。
因为她的病,跟来的人并不许我离她太近。我亦无所谓,远远的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冷冷的看着她。
紫芫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她艰难的抬手指着我,“你,你怎么……来了……”
“皇上说,我定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背叛我?我承认了,”我语气淡然,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皇上,”听我提到英宏,紫芫的手一颤,无力的垂落下来。她趴伏在床边,喘了半天方道,“皇上他……他对你真是好呢!”
我的唇边有了丝丝讥讽的笑,好又有什么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不是他对我太好,我又怎能招来这许多的祸事,我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除了小青,宫人都已全退了出去,屋子里一时静寂无声。紫芫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高耸的腹部,她的眼里满是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恨,又像是嫉妒,却又好像,里面还有一丝丝的欣慰,那样的复杂难懂,终于,她轻轻的笑了,“快生了罢?”
我抚一抚肚子,亦笑得轻柔,“那又怎么样呢,能不能活,活多久,都还不知道呢?”抬眼看向紫芫,我笑得愈发的温柔,“这些都是妹妹所赐,你说,我该怎么谢你呢?”
一边的小青已再也忍不住,她流着泪指着紫芫咬牙骂道,“我家小姐一向拿你当自己的亲姐妹,你却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来。你,你,你活该今天得这样的报应,你怎么还没死?”
她这样恶毒的话骂出来,紫芫却仿若未闻,她定定的盯着我的脸,“姐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问的?是呵,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呢?我们曾经――是那么的好!”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空洞的穿过我的身体,看向一个虚无的地方,她的声音像是被下了蛊般,飘忽似梦中呓语,“栩哥哥,若你知道,你今天最终落得一个人远走天涯,不知道,当初你是否还会拒绝我?”
她这样轻缈的一声,传如我的耳内时,却仿佛是正风和日丽的时候,突然暴响的那一个炸雷,不单是我,就连小青,也被震得跳了起来。
“你,你在叫谁?栩哥哥?”我纵然已经修炼到生死不惧,然而在问着一句时,依旧是颤抖得说不连贯。
她只是瞟了我一眼,就又将眼神落在了别处,语气里却有了丝讥讽,“栩哥哥是谁?栩哥哥就是我的栩哥哥啊,”她的脸上忽然如春花灿开,瞬间百媚齐生,“我的栩哥哥才华横溢,貌比潘安,性情又最是谦和的,京城里的女孩儿,谁不知道他!”
“可是,他却只对我好,“她终于将目光转了回来,一改方才的飘忽,热烈兴奋得像是两朵火焰,她掩嘴笑道,“那一年,我和爹娘从江州来京城看外祖,京城好大好热闹啊,我还是第一次来呢,我背了爹娘偷偷的女扮男装了,跟着舅家的哥哥们出去玩,舅家的哥哥和栩哥哥一向熟,每次出去时,哥哥们就都约上他,不过,栩哥哥可真是笨呢,见了我好几次,他都没看出我是个女孩儿,我和他谈诗论词,有不懂的,他就教我,还说我的字太过阴柔,手把手的帮我纠正……”
我的脸色越来越白,我知道,她口中的栩哥哥一定就是我的表哥――裴栩安了。
“我喜欢上了他,背地里告诉娘,说我要嫁他。他是当初宰相家的公子,人品又是一流的,娘告诉了爹爹,爹爹也很高兴,只是栩哥哥的家世太显赫,爹爹担心若这样贸然去提亲,若碰了钉子岂不是惹人笑话,于是,就让哥哥们去试探他的口风……,”说到这里,紫芫突然停住了,她看着我的眼里,有大滴的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来。
她的语调慢慢的开始凄苦,“他对哥哥说,他是一定要娶那个他从小就喜欢的妹妹的,除了这个妹妹,他谁都不要。哥哥们听了这样的话,就没再提我的事。爹和娘知道了,也只有叹口气了事。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从那以后,我的心里,就再装不下任何事,任何人了!”
我的眼里终于有泪滴下,为她,为栩表哥,也为自己。我从来不知道,栩表哥竟然跟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我更万万没想到,在紫芫的心里,竟然藏着这样深重的情苦。
我忽然想起,那年端午时,传来消息说栩表哥成亲了,紫芫就在那个时候,病了好一段日子!原来,竟是有如此的内情在里头。
“我心里不快活,可我到底是生长在大家里的女孩儿,我怎么能将这些不开心的事放在脸上呢。好容易鼓起勇气喜欢一个人,却原来人家的心里根本没有我,这样的被拒绝,我羞都羞死了,”说到这儿,紫芫愈发笑得凄凉,“这时候,太后要为皇上选秀,不知道是不是外祖父和爹爹通融活动的结果,我竟然就上了由太后当面觐选的名单了。当时我就在想,反正,栩哥哥是只要他那个妹妹的,那么,我就进宫做个嫔妃也是不错,到底,没有嫁一个比他差的人去。可是,哥哥们却回来告诉我说,栩哥哥那几日天天借酒浇愁,还一反往日的谦和,跑去和自己的舅舅大闹了一场。哥哥们经过打听才知道,原来在太后觐选的名单里,是有你的名字的,那时候我才知道,那个他一定要娶的妹妹,就是你。”
说出这个“你”的时候,紫芫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她任由脸上的泪水横流,接着道,“那时我并不嫉恨你,反而觉得你们两个可怜。我心里祈祷着你别让太后选中,可是……”
看着紫芫这样深浓的凄苦,我紧紧的握着拳头,嘴里有浓浓甜腥的味道,我这才知道,我的牙齿已经将唇咬破了,却不觉得疼,只是心里有一股气,死死的,死死的,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们两个,就这样,为着同一个人,相对着泪水长流,边上的小青也已经哭到声噎气堵,好半晌,紫芫才又接着道,“才进宫时,皇上对我也是怜惜蜜爱的,又是因为你,自皇上见了你后,慢慢的,我想要见他,竟然就那么的难了。可是我还是不恨你,甚至于,我和你是那么的好,什么话,什么事,我都肯和你说,只因为,你是他喜欢的,所以,我就喜欢。”
边上的小青忍不住打断,“既然是这样?那你还……”
紫芫的脸色顿时一变,语气瞬间冷了起来,她并不看小青,只冰冷的对我道,“我知道你会问我这个,可是你知道吗,在我为救你连性命都不顾了之后,换来的,却是你的日渐冷漠,你被皇上接回宫以后,先是婕妤,后是昭仪,接着又是正二品妃。你是那么的风头强劲,权势荣宠一路扶摇直上。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四品嫔,被遗落在这样一个偏僻寂寞的地方,自生自灭,无人问津。我原本是那么的不在乎这些东西,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傻,情也好,爱也罢,在你的面前,我总是一无所有,我不是不可以争的,可是,我都成全了你。”
“……紫芫,”她的脸已经在我的泪水里模糊,真没想到,我的存在对她的伤害竟然是那样的大?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成全了我?但每次我有事时,她是真的一直都站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的支持着我!
“不要这样叫我,”她的语气凉薄,冷得像冰,“当我发觉你其实同样利欲熏心时,我就开始恨你,我才深深的后悔,我当年为什么不争,为什么不抢?而此时你竟然又假惺惺的过来跟我说,你之所以冷落我,其实只是为了保护我。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赵紫芫了,我不再相信你。这一点,在你毒杀了瑾夫人后,要我帮你去打探众宫妃的口风时,我更加的确定。”
她的话让我的心越来越凉,原来她背叛的背后,竟有着这样深重的恨!她不再信我,她认定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只是一场利用。我的苦心经营,到头来只是伤了她的心。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这样寂寞森冷的宫墙里,我生生的冷了那样一颗原本滚烫火热的心。
可是,我并不后悔,纵是到如今,我得来的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我告诉紫芫,我不恨她。紫芫顿时愣了,她呆呆的看着我,好半晌,她才不相信的摇着头,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她的神情一冷,“你又在骗我?”
我苦笑着摇头,“我是将死的人了,作什么要骗你。”
她久久的盯着我,无血色的唇上被咬出了深深的齿印,突然,她也轻笑起来,“我原本以为,将你毒害瑾夫人的事告诉太后,我就是大大的有功之人,太后定然不会亏待我,你死后,宫里的风头纵然不是我最大,却也不会太差了。可是我没有想到,到头来,我机关算尽,却只是成了别人的踏脚石。你说你是将死的人,我么,想来也是活不过多远的了。”
我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心里虽已隐隐猜到,却依旧禁不住心里突突一跳,脱口道,“你说什么?”
“你那么聪明,却还要问么?”她轻轻的将手伸向我的方向,那曾经如白玉般的皓腕玉手此时已经是槁木般的枯瑟,她凄然的笑,“太后明里将我晋为婕妤,暗里却在我的饭食里下了东西,太医来治时,却全都只说是风寒,姐姐,你见过这般形状的风寒么?”
我更是心惊,“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可是我不说,因为说也无用。我曾经想着将此事禀告皇上,可是,皇上他不肯来见我,”紫芫的语气里终于带了哽咽,像一只被伤到极至的猫般,她看着我流泪,眼里看不出是恨还是悔,“我在太后面前告了你,皇上从心底里已是厌了我,纵然我立时就死了,他也不会来看我,一眼都不会,”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神情已近癫狂,“既然他们都不再想要我活着了,我还能躲到哪里去?”
我却久久无言,紫芫只当抱住了太后就能一路直上,她以为只要太后欢喜了,皇帝就也会欢喜。可是她哪里知道,太后和皇帝早已经是水火不容的了,梅贵太妃,瑾夫人的浮沉,枯禅大师,太后的病幽,国舅府的翻覆,这一切的一切的内情,她全都不知道。
到头来落得这样的结局,是我和她都没有想到的,真是做了别人的踏脚石而已。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也不知道是她的错,还是我的错了?
天已近四更,外面隐约传来报平安的梆鼓声。有宫人进来催,我起身,再看了她最后一眼,扶了小青的手转身时,就听紫芫陡的一声凄厉的叫,“来生不要让我遇见你。”
我的头嗡嗡的响,心砰砰急跳得像是立时就要从喉咙口里跳了出来,她这样的绝望的恨,让我恨不得立时就能离得远远的。不知道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在我才走到院子里时,我只觉得肚子里突然的一阵坠痛,让我忍不住的身子一顿,我赶忙用手捂住肚子,小青一惊,忙问,“姐姐怎么了?”
我深深的缓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些,空气里有花的香味,是那么的清新沁人。我再回头看一眼紫芫窗上飘忽明灭的灯光,心里无尽的酸楚。当年的情景犹自历历在目,青柳,花枝,蝴蝶,无限的旺盛终于全都成了烟。
轿子一如来时的平稳快捷,大约是因为轿子的颤动,我的肚子再一次的痛了起来,不同于方才的,这次的痛如潮水般汹涌,一阵连着一阵,迟迟不去。我的额上已满满的全是冷汗,心里只盼着那轿子快些,再快些,好早些回到流云殿里歇下来。
平日里极短的路程,今日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的般,连绵无尽头,好容易轿子停下时,我已经疼得浑身颤抖,连唤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有宫人掀开帘子,小青伸双手过来扶我,我勉强起身下轿,然而双腿绵软无力,身子一软,就直直的向地面坠去。
小青这一吓非同小可,尖叫一声慌忙来抱,我的身子笨拙沉重,她一把没有抱住,顿时我整个身子全都扑跌在她身上,我的呻吟声混着她和边上众宫人的尖叫,顿时乱成了一团。
经这一撞,我的肚子疼得更是厉害,挣扎着要爬起时,忽只觉“哗啦”一下,一股温热的液体自双腿间呼的流下,瞬间浸湿了衣裙。小青尚在我的身下,她察觉到我的异样,手一摸竟然是满手的湿热,灯笼下看不清楚,她又惊又吓,顿时尖叫了起来,“不好了,小姐流血了。”
这一声似在正慌乱的宫人间又炸了一个响雷,慌得众宫人顾不得规矩尊卑,死命的将我抬起扶入屋子里去。那边就有人忙不迭的去请太医,太医闻报也吓得什么似的,慌不迭的赶来,太医院的院首亲自一把脉,顿时跳起,“不好,娘娘惊了胎气,要临盆了。”
这一声下来,屋子里立时就忙乱起来,先前早就预备好的三位稳婆迅速被传进流云殿,我的衣服被换成了极轻便简单的亵衣,靠躺在两床厚软的被子上,小青端来一碗参汤,努力的想要喂我喝下,边喂边道,“小姐别怕,已经有人回皇上去了。”
我满身满脸的汗,虽然不是头生子,可剧烈的疼痛依旧让我的身子止不住的痉挛抽搐,才喝了几口的参汤“哇”的全吐在了小青的裙子上。年纪大些的那个稳婆慌忙抱着我的身子,连声道,“娘娘这会子千万别用力,孩子还要等一会儿才生呢。”
然而我的脑子里却已没有领会的能力了,身子像是被撕裂了般的,四肢百骸都在节节断开,我终于痛到喊出声来。在我脚边的那个稳婆此时像是发现了什么,压着嗓子悄声对抱着我的老稳婆道,“不好,大姐,娘娘的胎水已经破掉了呢?”
那老稳婆的身子明显的一抖,“什么?”她们唯恐惊了我,不敢大声,在眼色的交流下,就有人在我身边点起了催生的艾草,又硬灌了我一碗药。不过一会儿,肚子就疼得更是一波接着一波,稳婆的手不停的在我的肚子上用力的揉,边揉边喊,“娘娘用力,娘娘快用力……”
我渐渐的开始听不见身边的声音,身子疲软无力到不想再动,肚子上的痛好像也没有那么强烈了,隐约只见周围的人影不停的晃,有深浓的困意袭来,我的眼前也慢慢的模糊起来。
忽然间,我的身子被人猛烈的晃,有人在我耳边大声的喊,“娘娘,您不能睡啊,娘娘快醒醒……,”我勉强的睁一睁眼,又要闭上,身边已经渐渐的有了哭音,然而才只是一声,就被人厉声的喝止,“大胆,好端端的哭什么,是要招晦气么?出去,自己掌嘴二十……”
我又恍惚听见有人在我脚边惊呼,“呀,是脚先出来……,”声音嘎然而止,像是被人用手死命的捂住了嘴。我虽然神智迷离,却依旧能感觉得到抱住我的老稳婆双手阵阵颤抖,她轻喝了一声,“别慌。”
有苦涩的液体强行的灌进我的口里,不时的顺着口角流下,浸得我的胸前一片凉湿,然而亦没有人顾得上,屋子里的人突然间全都沉默了,唯一不断的是脚步声,和布巾子不停的在水里搓洗得哗啦啦的声音。我的鼻子里满是甜腻的血腥之气,我大张着口,拼命的想要吸一口干净的气,却终于还是不可得。
外面有人在拼命的劝着谁,我隐约听到一声,“不能进……,男人的脚重,……产妇血腥……,”我努力的想要听得清楚点儿,可是逐渐模糊的神智,到底还是让我要昏沉了过去……
我睡得极沉,像是从来没有睡过似的,这一睡下去,竟是连梦也没有的。仿佛是过了有一世那样久,久得都不愿睁开眼来。却有烛光刺得我两眼涩涩发痛,我闭着眼,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已听得小青的声音欢喜的叫了起来,“小姐醒了!”
我努力的睁开眼,神智恍惚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小青又哭又笑的道,“小姐,您已昏迷了一天一夜呢?”
我正在想着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那边一个奶娘抱了个黄色锦缎过来向我笑道,“娘娘请瞧,是个小皇子呢。”
小青喜滋滋的接过来,小心翼翼的送到我的面前,笑道,“小姐快看,小皇子长得俊不?”
我终于想起,我正是在临盆的时候,可是……
“小姐晕过去了,大家都吓得什么似的。到底还是那老嬷嬷厉害,在天亮的时候,终于让小皇子和娘娘母子平安了,”说到这个,小青的眼睛止不住的又红了起来。
我示意宫人扶我靠坐起来,对小青慢慢开口,“我……抱抱……,”小青赶紧将孩子放在我的手里,却又不放心的用手在底下托着。我也由着她,顾自贪婪的看向孩子,这个软软的孩子,身量要比他的哥哥睿儿要小些,小小的身子,纤细的手指,通体红润。额上稀疏几根柔软的毛发,眼睛尚未睁开,本能地避着光线。
我忍不住的去亲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楚,想想亦真真是好笑,我两次生子,都是罪囚的身份,不同的只是上次是在永巷里,而这次是在流云殿。只是,这一次要好了许多,有无数的太医稳婆宫人在边上提着命伺候着。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若说上一次心里还有个指望,这一次,却是连指望都没有了的。
小青怕我累,不过一会,就将孩子从我手里抱过去交过奶娘。她端过一碗莲子汤来喂我,我只吃了几口就住了,想了一想,我问她,“皇上来过么?”
小青点点头,“皇上听了信儿当时就赶来了,小姐晕迷的时候,皇上在外面眼都红了,执意要进来看你,好几个奴才下死命的才拖住了,”想是当时的情形极是牵心的,说到这里,小青的眼睛忍不住红了起来,歇了一歇才又道,“皇上在外面一直守到了天亮,甚至,下旨免了今儿的早朝。小皇子平安降生之后,皇上又等着屋子里收拾了,他进来看了小姐,这才去了。临走时还吩咐说,一有什么事就赶紧去报。”
“宏,”我想起昏迷恍惚里听到的动静,心里一酸,眼里却干涩,怎么也没有泪了,深深的吸一口气,我苦苦一笑后,又道,“小皇子出生,太后应该也知道了罢?”
小青的脸色顿时一阵发白,她看了我一眼,就转过头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分明是竭力的要压抑什么。我命奶娘宫人等全都退了,这才牵了她的衣袖轻轻的一拉,道,“青儿,这会子不是难过的时候。”
这会子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孩子已经生了下来,我也就没有了庇佑,太后正等着这一刻呢。而既然我已经所剩时间不多,就绝不能将时间浪费在难过伤感上。
小青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已经是潮湿一片,她尖声叫道,“姐姐为皇家生下目前唯一的皇子,其功足可以抵过了呵,皇上对姐姐又是这样儿的心。我就不信,皇上救不了姐姐你,皇上一定会救姐姐,一定会的……”
她颤抖着身子跪在我的床前,伏在我的腿上,哭声里是真正的绝望。终于,到了要面对的时候了,随着孩子的降生,我死的日子――也就近了。
我死死的咬着唇,不肯让眼里的泪流出来,看着小青,我强自镇定了道,“快命人去请皇上来,我有事要说,快。”
小青被我的语气吓了一跳,然而她只是疑惑的看了我一眼,并不多问,就急忙起身出去。我软软的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双眼微合,一边养神,一边在想着一会儿英宏来了,我该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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