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嘎嘎嘎嘎,扑闪着翅膀,企图驱逐这个侵占它们地盘的人类。而颐非,手上铐着铁链,蜷缩在角落里,任由鸭子啄他的衣服头发,就是不挪地。他也确实没法挪移,因为那铁链很短,两头牢牢钉死在船壁上,如果不能用钥匙打开锁铐的话,只能撬墙壁,而墙壁一旦被撬掉,海水估计就涌进来了。真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啊。秋姜一边感慨一边走到颐非面前。鸭子们冲她仰脖嘶叫。她只冷冷看了一眼,鸭子突然全部噤声,各自散了,还有的把脑袋埋进了翅膀里,不敢抬头。颐非明明蜷着腿貌似睡了,却忽然叹了口气道:“连鸭子都怕你,你的杀气到底有多重。”“那要看某人到底愿不愿意说真话。”“什么意思?”“说真话的话,就能活。”秋姜走到他面前,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不说真话,这里所有人,包括鸭子,都得死。”颐非睁开眼睛。目光宛如寒月,清冷而清冽。秋姜却笑了,笑得清扬而清灵。“是你的人吧。”“什么?”秋姜将一条链子递到颐非面前。链子异常柔软,颜色奇特,在灯的照映下流泻着五色斑斓的弧光。而在衔接处,刻了一个图案——比翼鸟。颐非的脸色变了。与此同时,秋姜低柔的、无比悦耳的声音悠悠响起:“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蛮蛮,是程三皇子,您的,图腾。”颐非的视线从图腾上往上移,对上了秋姜的眼睛。那是一双清透得像能洞穿世间万物的眼睛,他几乎能从这眼瞳中看到自己的脸。颐非的睫毛颤了起来,垂下,扬起,复又垂下。嘎嘎嘎嘎,鸭子们在不知疲倦地叫唤。而颐非的声音,便丝丝缕缕、若有似无地在喧闹中透了出来:“你猜得没错,确实是我的人。”“我依稀记得云笛曾是你大哥麟素的心腹,后被颐殊收买,临阵倒戈投靠了颐殊,现在是程国首屈一指的大将军。”“你的记忆没错。”“那么他的弟弟云闪闪怎么会是你的人?”颐非淡淡道:“一个能被收买一次的人,为什么不能被收买第二次?”秋姜微微错愕:“云笛又背叛了?”“一个能背叛一次的人……”秋姜应和着他说完下半句:“就能背叛第二次,对吧?”颐非眨眨眼睛:“聪明。”秋姜定定地看着他,细细地打量他,猜测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颐非的表情很坦然。也是,一个能在鸭子喧叫声中睡觉的人,还有什么事能不处之泰然的。秋姜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开始帮他解除镣铐上的锁。颐非眼睛一亮:“你还会这手?”“我是细作不是吗?细作都会这手。”颐非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令他看起来又艳丽又多情:“我好像有点知道风小雅是怎么被你迷倒的了。”秋姜的手僵了一下:“他没有被我迷倒。”“他娶了你。”“在我之前,他娶了十个。”“啧啧啧,一股子酸味呢……”秋姜停下手,冷冷看着他:“你是不是不准备离开这里了?”“离开,当然离开。”颐非忽然张口,从她手腕上咬走了那条刻有图腾的链子,然后故意慢条斯理地当着秋姜的面,将链身往左手的枷锁上一套,再用牙齿轻轻一拉。“咔嚓”轻响,镣铐的锁被打开了。秋姜大吃一惊。颐非则哧哧笑了起来:“忘了告诉你,虽然我不是细作,但也会开锁;还有这链子不仅是链子,也是钥匙。”说话间,另一只镣铐的锁也被打开了。颐非活动了一下双手,悠悠起身。秋姜瞪着他。颐非揉了揉脖子,又踢了踢腿,最后一抖衣袖道:“自由啰,走。”“去哪儿?”“你本来想救了我后去哪里?”“回房间。”“那咱们就回房间。顺便——”颐非眨眼,“见见云二。我知道,他一定是落到你手里了,所以你才得到了这链子。”秋姜下意识伸手想拿回链子,颐非却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到楼梯上,然后,用贱得能气死人的表情冲她甜甜一笑:“你都知道这是我的蛮蛮了,还眼巴巴地抢,难道想跟我比翼双飞?”秋姜嘲讽道:“这链子之前戴在云闪闪脚上,难道你原本打算跟他比翼双飞?”“这链子是我给云笛的信物,约好了事成之后娶云家的姑娘做皇后,谁知道怎么会在二货脚上。”颐非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打开船舱的门走了出去。秋姜只好跟上。沿途遇到随船侍奉的婢女们,看着她们目瞪口呆的表情,颐非招了招手:“大家好,我又被放出来了。”一名婢女丢了手中的水瓶,尖叫一声转头跑了。颐非痛心疾首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瓶子和四下流淌的清水:“清水在海上比黄金还珍贵,就这么浪费了,罪孽啊……”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往房间走。秋姜也不管他,隔了五步远地跟着。没过多会儿,刀客们气势汹汹地从甲板上冲进来:“丁三三逃了?逃哪儿了?在哪儿在哪儿?”此时颐非已走到秋姜之前的房间门前,一脚踢开门迈进去,回头露出半张脸懒洋洋地应道:“在这里——”刀客们立刻挥刀向他冲去,颐非突然手臂一长,把秋姜也拉进屋,然后“砰”地关上房门,厚实的门板跟第一个冲到跟前的刀客来了个亲密接触。刀客立刻丢刀捂住自己的鼻梁:“痛痛痛痛痛……”再一放手,两道血从鼻孔里缓缓流下。该刀客大怒,捡起地上的刀“咔”地砍进门内,入木三分,正要拔出再砍,颐非在房中道:“别进来。进来我就奸了你们二公子。”刀客们集体僵硬。颐非走到床边,望着帘子内鼓囊囊的被子,一手掩唇哧哧贱笑了两声:“你们可想清楚了,就你们二公子这样的,被打被骂被杀被剐都没什么,但如果被人那个啥了,还是被男人那个啥了,他会怎么样?”刀客们集体颤抖,一片寂静中,一个带着几分愤怒几分冷傲几分难以言说的声音羞耻地响了起来——“会怎样?”屋内的颐非怔了怔,看向秋姜:“我好像耳朵听错了?”“你没听错。是他。”颐非变色,立刻扯掉床帘掀开被子一看,里面鼓起来的是两个枕头,哪里有云闪闪的身影?与此同时,一人“砰”地一脚踢在房门上,整扇门就那样倒了下来,震得船身都跟着抖动。云闪闪愤怒到极致的面容赫然映入眼帘:“你要对我怎么啥?说!什么是那个啥?!”他身后,刀客们训练有素地围成两圈,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廊道堵了个水泄不通。这里是甲板下的下等船舱,没有窗,唯一的门被踢掉了。门外有个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云二公子,云二公子身后有二十多把亮闪闪的刀,而在他们脚底下,还有一大群能把人心都给叫碎了的鸭子。颐非眼珠一转间,已审时度势完毕,当即上前两步,单膝跪下,把图腾项链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呈递到云闪闪面前。“小人从那臭娘们儿手中夺回了蛮蛮,特地来献给二公子。”他身后的秋姜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这家伙,危急时刻果然又出卖了她!云闪闪怒冲冲地上前一步拿链子,谁料指尖刚碰到链身,脚下一滑,整个人前倾,而下一瞬,颐非已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一把架住,囚固在自己身前。刀客们大惊失色,刚要救人,颐非已将那条头发丝般粗细的链子绕在了云闪闪的脖子上,作势轻轻一拉,云闪闪已杀猪般叫了起来:“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识时务。”颐非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先告诉我,是谁把你放了的啊?”“我。”清幽飞扬的语音,分明清晰入耳,却一时间让人分不出来自何方。颐非的眼神乱了一下,就在那一乱间,只听一阵重响,头顶上方的天花板破了个大洞,数条拴着绳索的铁钩从上面掷下来,将颐非的袖子、腿、衣领、后腰穿了个透,然后跟钓鱼似的一拉,颐非就被拉上去了。秋姜一看不好,连忙飞身抓着跌在一旁没来得及有反应的云闪闪一起,也从洞口跳出去。洞外就是甲板,微腥的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朝后笔直飞起。与此同时,无数把枪戳过来将她围在了中间。秋姜立刻松开云闪闪——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比颐非还要识时务。甲板上,乌压压的士兵。跟刀客们截然不同的,充满肃杀之气的士兵们。这是久战沙场训练有素的精兵才有的气势。秋姜的心“咯噔”了一下——不妙。在她头顶上方,颐非被铁钩吊在船帆上,见秋姜也被擒,不禁苦笑道:“你跟着出来干吗,瞎折腾。”秋姜咬了下嘴唇,没有回答。前方的士兵忽然转身,立正手中的长枪,齐声道:“将军!”一位三十出头身穿铠甲的英武男子,像一杆最锋利的枪,气势逼人地从船头走过来。虽然秋姜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但她立刻猜出了此人的身份——云笛。此人就是程国当朝第一名将云笛吗?没想到,他也在船上!秋姜刚这么想,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在这艘大船对面,还有另一艘更大更威武的战船。也就是说,在她提灯去船舱底层救颐非的时候,云笛已登到这艘船上救了他弟弟,不仅如此,此刻还生擒了颐非。他……要抓的,是丁三三,还是颐非?如果是丁三三,为什么?如果是颐非……颐非跟他不是一伙的吗?秋姜正在思索,云笛已大步笔直走到了她面前,盯着她,表情古怪。“你怎么在这里?”秋姜一头雾水,但她最擅长的就是不动声色。脑袋里虽是一团紊乱,表情却波澜不惊,她静静地回视着云笛,并不答话。云闪闪娇呼一声,冲到了云笛身边:“哥,就是这女人欺负我!你要给我报仇啊!”“我没有。”秋姜道。云闪闪大怒:“什么?你不承认?你脱我衣服羞辱我!”“我是女人。”“什、什、什么?”“我想献身给你,才脱你衣服。我这叫自荐枕席,不叫羞辱。”“你!你!你……”云闪闪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跺脚,转向云笛,“哥,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云笛没理他,径自盯着秋姜,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跟我进船舱。”说着一挥手,指着秋姜的长枪立刻收走,让出一条路来。秋姜只好硬着头皮跟云笛走。头顶上方,颐非忽然开口叫道:“等等,我怎么办?”云笛压根没理他,只有云闪闪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抬起头朝他狞笑:“你?就让小爷我来跟你玩玩吧!”颐非哀号。哀号声很快被关在了门外。一层船舱前半部分,乃是个巨大的花厅,布置极为华美,左右各有八扇窗,全部大开着,风呼啦啦地往里灌,海风很冷,秋姜不禁打了个寒噤。云笛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把窗户关上。秋姜留意着他的举动,心中全是疑问。云笛关完最后一扇窗,却不回身,背对着她,忽然开口道:“我以为你在燕国。”秋姜眉睫微颤。“闪闪飞鸽传书来说抓了份大礼给我,我以为他是指丁三三,没想到是你……”云笛的手在窗棂上握紧,又松开,又握紧,声音越发低沉,“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你若不回来,我虽然思念,但心是平静的。你一回来……我……我的心就乱了。”秋姜呆住了。如果此人不是那么严肃,如果此人不是身穿铠甲,如果此人说得再柔情蜜意一些,如果此地不是船舱而是花前月下……那么,这样的对话足以成为情人重逢的感人场景。可惜,被表白的对象,是失忆了的秋姜。她只觉得异常尴尬,还有点怜悯,又有点自厌——她之前到底是个什么人,跟风小雅纠缠不清不算,还跟这位程国名将有一腿?云笛突然一拍窗板,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似的,转过身来。与此同时,腰间的宝剑“哧”的一声脱鞘而出,明晃晃地指向了秋姜的眉心。“我对你说过,也对自己说过——不要再回来。只要你再踏上程国半步,我就杀了你!”明晃晃的剑刃,格外清晰地倒映在了云笛眼中,令原本就严肃的他看起来越发凌厉,冷静而冷酷。剑尖,距离秋姜的眉心,只有一分。而这一分,秋姜知道,自己逃不过去。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空有架子的花瓶,他的每一分功勋都由厮杀而来,他杀的人比许多人一辈子见过的人还要多。他的交手经验之丰富,远在她之上。作为细作,她擅长的是暗杀,是谋略,而不是明刀明枪的决战。因此,秋姜索性将眼睛闭上。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不信,一个看她冷就立刻去关窗的人,能真的动手杀她。果然,剑尖抵住了她的眉心,却没再往里刺入,而是停住了。剑刃冰凉,让她的肌肤起了一阵战栗。但她很快冷静,因为刃上的轻微颤动,没有停。秋姜知道——云笛的心,是真的乱了。因为心乱,所以手抖,因为手抖,所以剑颤。这一剑,他不会刺进来了。她安全了。秋姜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云笛依旧一丝不苟,凝重到阴沉的脸庞。他盯着她,目光里并没有迷恋、不忍和痛苦,有的,只是深深地绝望。最后,他终于将剑转手一掷,剑“砰”地刺进窗板,钉在了上面。“你……为什么要回来?!留在你的燕国不就好了吗?留在风小雅身边不就好了吗?你杀了那么多如意门的弟子,你以为夫人会放过你?你知不知道就算我不杀你,还有无数人等着手刃你报仇?你只要一踏上程国的疆土,就必死无疑!”云笛说着转过身,又去面壁了。秋姜无言以对。“你跟风小雅……到底发生了什么?”秋姜沉默。云笛终于忍不住回头,盯着她:“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实话……”秋姜忽然笑了,笑得云淡风轻,“什么是实话,什么又是虚话?我说的,你就信吗?”云笛斩钉截铁道:“只要你说,我就信!”“那么……”秋姜慢吞吞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为了你回来的。你信吗?”云笛整个人重重一震。秋姜直视着他,索性靠近:“因为思念你,所以我还是回来了。我抛弃了一切,只想回来找你,哪怕你要杀我,哪怕你要我死,我也要回来。”她每靠近一步,云笛就后退一步,这一回,轮到她对他步步紧逼。秋姜继续道:“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背叛颐殊,为什么跟颐非暗通款曲,为什么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候,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然后对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云笛开口想说话,却被秋姜打断。“直到你刚才对我出剑,我才想清楚——原来,你是为了我来的。”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秋姜已经逼到了云笛面前,近在几乎能碰触到他鼻尖的地方,然后,慢慢贴上去,靠在他怀中。这个男人的身体立刻僵硬了。秋姜伸出手,在他胸口画圈,刚画一半,手被云笛抓住。云笛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抓她的手也在轻轻地抖,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她一把推开。秋姜跌倒在地。明明是十分尴尬的场景,秋姜却笑了,捂着脸笑了起来。“云大将军,你的演技真差呀!”云笛怔住。秋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谁教你的那句,什么你不来,我虽然思念,但心是平静的,而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真是难为你了。能把那么情意绵绵的话说得跟背书一样,估计也挺难的吧。”云笛紧皱眉头,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你懂的。不只你懂,外面的那个人也懂的。请他进来吧。别再演了。这种肉麻苦情的戏码不适合你,更不适合我。”秋姜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过去打开门。外面,云闪闪正在用长枪戳颐非,颐非的衣服已被戳得千疮百孔,全是洞,他拼命闪躲,底下的人看得哈哈大笑。秋姜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转向云笛:“你还不叫停?你的盟友就要被你弟弟玩死了。”云笛眯了眯眼睛,终于开口道:“住手!把丁三三放下来!”云闪闪一听,不满道:“不要啦,人家还没玩够!”云笛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就立刻低下头,乖乖去解绳索了。绳索一解开,被吊着的颐非降了下来,只见他空中一个翻身,自行解脱了身上的钩子,稳稳停在了甲板上。云闪闪握着空荡荡的绳头,呆了一呆:“你、你、你居然不是真吊?”颐非扭了扭脖子,再揉了揉自己的手臂:“谁说不是真吊?吊得我手脚都麻了。”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进了船舱。云闪闪一头雾水,睁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秋姜,最后看向云笛:“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云笛等颐非一进门,就“砰”地关上了房门。依稀听到云闪闪在外抱怨,但那抱怨声很快没了,估计是被谁劝住了。而船舱内,只有颐非、秋姜和云笛三个人。云笛依旧严肃。秋姜表情冷然。只有颐非,笑眯眯的,被虐待半天还一副心情好好的样子,啧啧道:“我就说你不行。果然,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撑到,就被识破了。”云笛冷哼了一声。秋姜道:“你知道他不行,还让他来试?”“他不自己试一下,怎么会死心呢?”颐非往榻上一倒,看着自己满身伤口,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你比我好多了。你只是被谈情说爱了一番,我却是当了人肉枪耙啊。”秋姜清凉如水的目光转向了云笛:“你们真是亲家?”“嗯,未来的大舅子呢。”颐非替他回答。秋姜沉下脸:“我没问你。”颐非吐了吐舌头,从怀中取出个药瓶子来:“算了,我先疗伤,你们继续。”然后他开始老老实实地给自己上药。秋姜再问云笛:“你为什么要试探我?”云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抬头,做出了反应:“我不能让你这么危险的人物回程国。尤其是,跟着他一起回来。”“所以你要确定我是真的失忆,而不是伪装成失忆的样子故意跟着他,其实另有所图?”秋姜无法理解,“我不明白。如果我没有失忆,就知道你是假的,你根本骗不了我……”“他是真的。”颐非突又插话。秋姜一怔:“什么?”“他……”颐非点点云笛,“真的认识你。而且——”“也真的说过,只要你再踏上程国一步,就杀了你。”云笛说这话时的表情一如既往严肃和认真。但这一次,秋姜的心,真真切切地乱了。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坐到了榻上,脑海里思绪翻滚,一时间,完全无法反应。颐非认真地给自己上着药,而云笛不再说话,花厅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能够把一切唤醒,又仿佛能把一切埋葬。秋姜不由自主地抓着自己的胳膊,艰难出声:“我之所以知道你在演戏,是因为三点。第一,那些钩住颐非的绳索,虽然看起来很粗很结实,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是不难挣脱的,他却乖乖让你们吊起来,这肯定有问题;第二,你演得实在太差,你根本连我的碰触都难以忍受,怎么可能如你所说的喜欢我;第三……你在套我的话,别人纵然察觉不出,但作为一个久经训练的人,这些问话技巧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其实你真正想问我的是——为什么离开风小雅,对吗?”云笛的目光闪动了两下。秋姜苦笑:“何必呢……一个两个,都拿过去来试探我,为难我。真的……何必呢?”“我说过,我不能让你这么危险的人物回程国……”“尤其是,跟我一起回来。”颐非再一次接了云笛的话,但这一次,他的表情异常认真了起来。他注视着秋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道:“因为,船只一旦抵达芦湾,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所以,在这之前,我,以及我们所有人,都要确保不会有意外发生。而你,无疑是最大的一个意外。”“因为你是薛采指定的人,是风小雅背后推动的人,也是……”云笛上前两步,一字一字道,“女王的人。”一阵风来,吹开了被剑刺中的那扇窗户。窗户吱吱呀呀摇晃,窗板上的剑柄颤啊颤。仿若悬在秋姜脑中的记忆,在这一刻,摇摇欲坠。“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作‘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养病。”假的。“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假的。“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通通都是假的,假的,假的!突然一阵狂风刮来,窗户狠狠一撞,插在上面的剑终于承受不住力道掉了下来。摇摇欲坠的记忆,在这一瞬,全面崩塌。秋姜终于想起了如意门。想起了她本来的名字。她当然不叫秋姜,也不叫七儿。“七儿”的所谓人生是从一场大雪开始的——天寒地冻,风雪呼啸。她被关在一个大大的屋子里,身边有很多人,都是孩子,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不到十六岁,她是里面最年幼的。身边的孩子们大都在哭,还有争吵和打架的。屋子里乱哄哄的,而且冰冷冰冷,没有火炉,更没有衣物。屋外是一大片雪地,雪地尽头,是高高的围墙,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罩着这栋孤零零的屋子。她等啊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大人走进来,对他们说马上开始一场考验,只有通过试验的孩子才有机会去圣境。于是,他们被丢弃在屋子里,七天七夜,没有食物没有救援。七天之后,那个大人终于回来了。屋子里的孩子们因为各种原因死的死、病的病、伤的伤、残的残。她是唯一一个完好无损的孩子。她被单独挑选出来,带到一个叫作品先生的男人面前。品先生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问她在去极乐世界之前,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她回答:“有。我是谁?”品先生回答她:“你是谁不重要。从今天起,你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他说这话的时候,身旁的等高花瓶里姜花正艳,芳香沁人心脾,宛如一只停在翡翠簪头的蝴蝶,清丽灵动。也许是因为她注视的时间久了些,品先生看了那瓶花一眼,折下一朵递给她:“喜欢?是你的了。”她惊诧,而品先生的下一句话是:“今后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得到。因为——在圣境里,无所不有。而你必将,无所不能。”品先生没有说谎,但他也没说实话。她确实去了一个叫作圣境的地方,后来也确实无所不能,但那是不断以濒临死亡为代价换来的。她从九岁长到十二岁,开始外出执行任务。每一次任务完成后,她在圣境内的地位都会高一些。她成了如意夫人最喜欢的弟子。她在圣境内被尊称为七主,是如意七宝中的玛瑙。到了十九岁时,所有人都在说如意夫人会把衣钵传给她。她也在积极等待那一天来临。而就在那时,如意夫人给了她一个筹谋多年的任务——四国谱落到了风小雅手上,伺机接近他,窃取此物。燕国的大长公主钰菁,会给予帮助。四国谱,是流传在唯方大陆的一个传说。传说璧国的姬家之所以迅速崛起,百年不倒,就是因为他们有一本《四国谱》。里面记载了世家的秘密,任何一个说出来都足以震惊天下。而姬家,就是用这些秘密要挟各大世家,操纵他们为自己办事。如此重要的东西既然落到了风小雅手上,必须赶在姬家有所举动前,抢到手中。夫人给她安排了新的身份——酒庐老板的独生女儿,在填写姓名时,她忽然想起品先生递给她的那朵花,于是提笔写下了“秋姜”二字。如意夫人看着这个名字,扬眉一笑:“秋天的姜花?词简意美,不错。”新身份就那样被一步步完善——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父程国人,母璧国人,七岁随父母移居燕都郊外蓝亭山下,经营酒庐为生。因其父酿得一手好酒,无数权贵慕名远来,踏青品酒,自成风景。秋姜因为病弱,被送往山上庵堂养病,鲜少出现在人前。如意夫人把写到这里就停了的名录册递给她,嫣然道:“接下去该怎么填写,你自己看着办吧。”七儿看着上面结体宽博,气势恢宏的字迹,想了想,提起毛笔接着写了一句话——“菩提明镜,惹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