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靖宇的坦白让韩时卿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让他大抵明白他爹在骨子里其实是支持江煜的。其实也不是单指支持江煜,而是只要对王朝对百姓好的人,他都支持。他爹的忠诚并不是迂腐不化的愚忠,这样就好办多了。至少日后若是他们逼不得已需要投靠江煜,他爹那一关也算是过了。至于他为什么要来赴约,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前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只觉得一切的不幸都是江煜造成的,可如今,就连江煜之所以能活着,都是因为他爹故意放过了这小子。那么是不是有种可能,自己之前所看到的一些事情其实都和真相差了那么一点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和江煜的关系还有必要剑拔弩张吗?是不是合作比起一味的憎恨要更好一些?夜深了,江煜偷偷出了将军府,顺着长街走到了平乐坊,远远看到天风茶楼中灯火通明,隐约听到几声喝彩。原来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大半夜都不睡觉,给这群夜猫子茶友讲故事呢。他讲的是前朝九子夺嫡的故事,描绘的栩栩如生,令茶友们听得眼睛都不眨。江煜是这群人中的异类,他独独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水,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街道上,心中又急又燥,是与他平静外表下截然不同的忐忑非常。“那大皇子早早派人埋伏在了沿途的官道上,只等张怀一行人带着密信通过此处,便一举将其拿下,一个活口不留。“冬日寒冷,官道上人迹罕至……”夜里冷,茶楼的一楼门关的严实,屋中暖炉上坐着开水,热气缭绕。冷不丁地有人推门而入,灌进一阵冷风,引得在座的人纷纷去看。看清来人,江煜猛地站起身,目光牢牢盯着韩时卿,心中发酸发胀。他没敢喊人的名字,只对着韩时卿招手,示意自己坐在此处,待韩时卿落座之后,他紧张的连呼气都忘了,一只手在腿上攥紧,另一只手拿起茶壶给韩时卿倒热茶,没出息的抖落了两滴。相比于韩时卿解开了心结,终于睡上了好觉,江煜这几天真心过的像个游魂一样,吃饭心不在焉,做事心不在焉,睡觉也总是惊醒。他想的都是韩时卿如果不来,他要怎么办?有种毁灭的情绪在心头激荡,又被强行压制。这种明知道会失败的等待将他逼得几欲发疯。可相对的,当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他发生了,得到的满足感和惊喜足以抚平心里的所有不安。活了两世,江煜的年龄明明也不小了,但此时他的表现却更像他这个外表下孩子气的不稳重。他将茶杯推向韩时卿,干巴巴地说:“我、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他所有的强势在这一刻皆化为了软弱,甚至显得有些畏缩。“想来就来了。”韩时卿难得的没有嘲讽他,而是唤来小二,让其给他们上了几盘糕点。他是踩着点儿来的,如今正是亥时六刻,距离初六子时只剩两刻钟。“江煜。”韩时卿吃着糕点喝着茶,说书先生的声音离两人不近,却足以盖过他们的谈话。“嗯?”“说说你的计划。”他与江煜对视,说道:“你要如何重现江氏王朝的繁荣?说与我听听。”江煜一愣,“你以前从未问过我这些,你当真想听吗?”前世他治国自有一套办法,从土地税制的更改,官员选拔的更改,后宫制度、祭祀制度,提倡廉洁清正,这些是他的大致思路,再由林世成等文臣共同商议,敲定,最后实施。他在位十一年,百姓安乐,王朝的的确确在一步步走向繁荣。只是,这些事情,他的抱负他的理想,韩时卿从来没有过问过,也似乎并不在意,两人一见面便总是争执不休,闹得你死我活,剑拔弩张。他便无意再与韩时卿说道了。“想听。”韩时卿点点头。这将会成为他要不要告诉江煜那个秘密的关键。江煜在他眼中看到了认真,一时竟有些无措。准确说是感动伴随着无措。今晚的时卿不仅对他没有恶言相向,还说想要了解他的想法,说实话,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但这既是时卿给他的机会,他就一定要把握好。于是,他开口小声的,努力咬字清晰地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时间过去的很快。外面打更人又敲响了铜锣,已经到了亥时七刻。韩时卿听完江煜的计划,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又往怀里揣了两块绿豆糕,站起身向外走,并示意江煜跟上。“跟我来。”“怎么了?”江煜不明白韩时卿怎么突然起了身,他分外忐忑韩时卿内心对他的看法。韩时卿没有回答他,而是顺着平乐坊的街道往前走,沿途有卖些小玩意儿的摊贩,他走在前面,在摊位前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个巴掌大的圆形铜镜,背面很厚实,镜面微黄,却也能照出人像。他将镜子收进袖兜,继续往前走,又买了个孔明灯抱着,一根兔子形的糖人,叼在嘴里。江煜乖乖跟在他身后,并没有出声打扰。但这不妨碍他偷偷观察韩时卿。青年今天穿了一套深青色棉服,缎面上绣的竹子纹路很精细,长发用两根簪子绾了一半,留了一半于胸前,背后,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很清新飘逸的感觉。他喜欢这样自在洒脱的韩时卿,像初见时那样充满了活力。两人一直走到空旷无人的小石桥处,明月高悬,韩时卿掐着时间点儿掏出火折子把孔明灯点燃,在初六的子时来临的那一刻将灯放了出去。“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他把铜镜交到江煜手上,又合拢他的掌心,笑容明媚轻松。“生辰快乐,江煜。”说完,他看向那飞走的孔明灯。“上元灯节我不能陪你过,便提前将这灯放出来,我们就一起许个愿吧。”江煜脑中有什么炸开了,那种又酸又胀的感觉这次将他整个胸膛填满,甚至叫他眼眶都跟着酸涩起来。他握紧铜镜,唇瓣抖了抖,良久,才说:“好。”半晌,韩时卿许好了愿,转头询问江煜,“你许的什么愿,说出来听听。”江煜眸子里倒影的全是韩时卿的影子。他说:“我愿称帝之后,你能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皇后。”韩时卿微怔,而后忽然笑起来。他说:“那咱们这愿望倒是差的很大。”江煜好奇,“你许的是什么愿?”“我愿你称帝后,能放过将军府,并允许我们一家人解甲归田,自在逍遥。”他咔嚓一口咬掉兔子糖的头,说:“江煜,我们将军府从不贪图什么兵权,你只要承诺我一家人平安,合作成功之后,我们定会全数奉上。”“至于我和你之间的感情……”韩时卿已经咬断了整个兔子,卡巴卡巴在嘴里嚼。他将木头签子横过来,一只手抓一边,咔嚓一声掰断。“就这样断了吧。从此只是君臣,不再越界。”话毕,他单膝跪地,对江煜行礼道。“臣,韩时卿,参见九皇子殿下。”江煜的理想和抱负他已经听到了。这让他明白了江煜并不是彻底被仇恨缠身的复仇暴君,他的确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他的聪明用在了对的地方,所以这样的帝王,他韩时卿,认。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能原谅江煜作为爱人对他所作的一切。他和江煜不适合在一起,也不能在一起。他宁愿做臣子,为其赴汤蹈火实现霸业,也不想再将自己的整颗心交给江煜,任由他碾踩践踏。江煜听完他的话,愣在原地好久没能回神。心中的满足和惊喜瞬间被冲的一干二净,只剩令他喉咙发紧的空荡和难受。他明白韩时卿想表达的意思。他这次是真的不想要自己了。他承认了自己的能力,却放弃了对自己的感情。脸颊被冷风吹的发疼,江煜伸手摸了摸,摸到了眼泪。他不动声色地将其擦干,抿了抿唇瓣,将韩时卿从冰冷的地上扶了起来。他说:“你换个愿望吧,这个愿望我答应你了,不用依赖孔明灯,我也能帮你实现。”“好。”韩时卿往后退了半步,与江煜道。“臣全听殿下安排。”*送走了韩时卿,江煜自己走回廖云凡位于康元坊的宅院。廖云凡给他开了门,刚要问什么便被江煜推开。少年冷着脸进了自己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却猛地一脚踹开了门。他手中抓着把剑,扔掉剑鞘,快走几步,到院中的樟树前,举剑劈砍树干,力道狂猛,毫无章法可言,一时劈的木屑纷飞,树皮落了一地。“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他低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血丝尽显,手上青筋暴起,虎口因为劈砍力道过重被磨得通红,不一会儿就见了血。林世成被他吵醒,开了门便见着这副情景,着实吃了一惊。“廖叔。”他不敢贸然阻拦,走到廖云凡身侧,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说实话,这也是廖云凡第一次见识到江煜抽风,毕竟这孩子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都表现的极为冷静,那是一种极度的自信。但如今的江煜却一反常态,丧失了平日的从容,像一头暴躁的野兽,凶狠疯狂。廖云凡心中蓦地生出个念头。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江煜。不安、狂躁、自卑也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