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 朝臣离开的动静都分外的小。 天上一轮明月,地上清辉遍地。 分明是极皎洁清澈的景『色』, 照入宫中之时, 平添一份清冷肃杀之意。 家宴没放在明光池, 定在了景德宫。皇家中人及家眷需出席, 为示恩典,异姓王也一同来了。 原本家宴一是收藩王进贡, 二是要看各家的孙子辈如何,好择个孩子过继到东宫, 继承香火。 但自宋翩跹一席话后—— 还谈什么过继, 东宫香火已绝,而他还有一个无病无灾的儿子,不若直接让东宫易了主。 皇帝正想着, 那边洪常来回话了: “回皇上, 公主说, 太子殿下葬在陶林。” 尽管两宴之间没什么闲暇,皇帝还是择人问了太子身首之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能全靠宋翩跹一张嘴说。 皇帝脸上的皱纹里,埋着精力不济的疲惫感, 他声音老迈: “让人去找, 把太子带回来。” “是。” “端儿到景德宫没有?” 洪常一愣:“应是……应是到了罢。” 皇帝闭上眼,语带不满: “应是?宜喜宫多多上心些——明日,提醒朕给端儿请两位太傅。” 刚被解了禁、无声无息的三皇子, 眼见着因为今晚的事,因他自此之后是唯一的皇子,从而简在帝心了? 洪常咂咂嘴,应下了。 待行至景德宫,各家王妃子嗣,并几位高品阶后妃已到齐了。 惠妃领着大家行礼,皇帝眼一扫,宋端怎的不在。 他边往里走边道:“端儿何在?” 惠妃哪儿知道,正答不上来呢,何秋婵将宋莹光揽在身前,袅袅娉娉道: “皇上您忘了,您给了三皇子恩典,许是三皇子耽搁了些子功夫,想来等下就到了。” 皇帝蹙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前几天何秋婵跟他说,好歹是满月团圆日,总得让宋端见一见席氏,他已允了。 但没想到,宋端竟在席氏那蹉跎到现在,宴都来迟了。 “皇上莫怪三皇子,否则,不如怪臣妾了。”何秋婵又道。 皇帝瞥她眼:“偏你是个心肠软的。” 何秋婵笑盈盈的,也不反驳。 她看向皇帝身后,宋翩跹和封月闲都在,泰然自若,她和封月闲不着痕迹地对视了眼,笑得更开了。 “皇上您请。” 楚王紧随其后进了景德宫,与楚王妃站到一处,共同入席。 他的世子也来了,乖巧地跟着母亲入座。楚王本就郁结在心,这打眼看去,各家都有三两个孩子,偏偏自家,就一个萝卜丁,不由有些气闷。 楚王端起酒杯,视线悄然看向何秋婵身畔的宋莹光。 宋莹光正好奇地左看右看,不经意看到楚王在看自己,『露』出了个友好的笑。 宋莹光当楚王是皇叔长辈,但在楚王眼中,这就是他的乖女儿,还是他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戴的绿帽子。 光是这点,他看宋莹光和宋端都慈爱不少。 更别说,有宋端在,东宫那边,还大有可为—— 在宴将开时,宋端终于来了,他向来趾高气扬的,今日脸『色』却泛着青白,没什么精神气的模样,惹得楚王连看好几眼,座上的皇帝也主动关怀了好几声。 皇帝越说,宋端便越支支吾吾,怯懦回避,很是底气不足。 怎么见过生母,变成了这副模样? 皇帝心里疑『惑』,莫非是见到席氏的处境,被吓到了? 当即他便决定,等家宴之后,便把席氏迁出冷宫,重新立为贤妃——总要给新太子的生母一些恩宠体面才是,皇帝饮了口酒,淡淡想道。 宴会进行到一半,众人移步外头赏月,在园池间四散开来,或上摘星台。 还有各类杂耍百戏,烘出个热闹劲儿。 夜『色』笼罩下,各处挂着的宫灯美不胜收,烛火摇映,却更显夜『色』朦胧,看不太清人。 楚王走远了些,行至一假山上的观月亭,做赏月状,实则派出贴身侍卫,将萱草唤过来问话。 “端儿今日有些异常,宫里怎么了?” 他知道宋端对席氏无甚在意,所以更觉奇怪。在他得知太子身陨后,宋端在他心中的地位更是节节攀高。 “正要和您禀告。”萱草垂头,语速极快,“今日去见席氏,她……许是病糊涂了,将三皇子真实身世告与了三皇子。” 楚王噌的一下站起身: “席氏失心疯了不成!” 萱草埋了埋头: “还请主子示下,席氏……要不要留了?” 楚王粗喘两口气,面目显『露』狰狞,缓声道: “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该死。” 隔着条小道并疏木,摘星台上燃起明灿的各『色』烟火,直冲天际的明月而去。 因离得不远,楚王甚至能听到孩童们欢喜雀跃的叫声。 “哇,好漂亮呀。”宋莹光仰着脸,绚烂的烟火绽放在夜空,漫天流火,璨如星子。 宋如烟道:“宫中果然华美,我们那便不怎么燃烟火。” 宋莹光『露』出小小的笑来,刚要回话,被何秋婵唤了过去。 在浓浓夜『色』中,何秋婵给她指了方向,又低声叮嘱了几句,才道: “莹光,昨日的话还记得吧?记得母妃让你怎么做吗?” 宋莹光攥紧拳头,慎重地点点头。 何秋婵有些不忍心,但为了计划万无一失,只能让宋莹光去——大人对孩子是极少防备的,尤其宋莹光向来乖巧单纯。 何秋婵拂过她粉白脸颊,狠狠心,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去罢。” 宋莹光听话地迈着步子,往父皇那走去。 她路过了几位年幼的堂弟堂妹,他们被烟火逗得咯咯直笑,让宋莹光也不禁想回头看看,此时的天空是什么好景光。 但她懵懂得知,她要做的,是大人的事。 她迈着小腿,绕过人群,还被清河郡主趁机搓了搓脸,才走到父皇面前。 应该没有耽搁吧—— “父皇,父皇。”宋莹光软声唤道。 皇帝低下头:“莹光啊,何事?” 宋莹光指了指隐隐在树后『露』出个亭顶的观月亭: “那是哪里呀,儿臣还没去过呢。” 漫天烟火肆意落下,一瞬间,浓夜化开,亭内亭外,灿若白日。 楚王这才看到,观月亭下,有一个人影。 仔细一看,赫然是宋端。 “端儿?” 宋端怎么跟过来了? ——不,应该说,为何守在路口的侍卫竟未通报! 这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联系在了一起。 为何宋端在今日突然得知了真相,为何他能畅通无阻地到自己面前—— 甚至是,为何藩王进京,提前到了中秋。 在他恍然不觉间,在他还在为太子已殁的事情畅快淋漓时,这张东宫编织的,密密麻麻的蛛网,便已朝他兜头洒下。 可恨他竟一无所觉! 楚王抬步疾走,就要让宋端赶紧离开。 可已来不及了。 宋端下午被带到席氏处,受了母妃的刺激。 待晚间,他正勉力镇定,与父皇说笑时,有人打翻了东西——好像是何婕妤打翻了个果盘,他一侧首,就看到萱草鬼祟离去的身影。 席氏说,萱草是楚王的人。 思及萱草一直沉凝的脸『色』,和找不到身影的楚王,那个所谓的他的亲生父亲,他鬼使神差地跟上来,得以在寂静的夜里,听闻楚王与萱草的对话。 少年心『性』本就不稳,更遑论被捧在手心里、从未吃过苦头的骄纵少年。 “你要杀本宫母妃?就因为她告诉本宫真相?” 宋端不在乎贤妃生命,但他在乎的是,他如此见不得光吗? 或许宋端理智下来,会头一个想贤妃去死,好让他继续做尊贵无匹的三皇子。 但在此刻,楚王急于抹去污点般的动作,刺痛了他的自尊。 他狠狠踹向一旁的石块: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做本宫的父亲。” “真不知母妃如何做想,好好的嫔妃不当,竟委身于你这狼心狗肺、目无尊卑的东西。” 宋端嘴皮纷飞,骂的酣畅淋漓,肆意发泄心中的怒火,或者说,掩盖他心中的不安。 楚王又急又怒:“你闭嘴!” 宋端哪理会他,听见黑夜中楚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高声道: “不,席氏已经疯了,本宫不能听信与她——” “她说本宫是你儿子便是了?说不准这是你和萱草这狗奴才做下的局!” 楚王三步并作两步,伸手制住宋端,他捂住宋端那张嘴,再用胳膊肘勒住他喉嗓。 楚王到底是个成年男子,全力之下,宋端再无说话的机会,甚至喘气都困难,只有四肢在疯狂挣扎。 世界安静了。 安全了。 楚王松了口气。 下一瞬。 不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楚王面容凝固,如一滩冻硬的石灰,泛着惨白。 “来人!宣御医——” 禁军比御医来得更快。 层层禁军,将观月亭围了起来。 脚步声纷至沓来,所有人都冲向观月亭。 眼见楚王和宋端被禁军制住,皇帝昏厥,面『色』青白,大家心中揣测纷纷。 “放开本王!” “你们敢对本宫动手,是不要命了吗!” 楚王妃脑子一阵晕眩,她急声道: “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地擒住亲王和皇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禁军统领半步不让,如寒枪伫立在地,坚硬而冷漠: “皇上龙体有恙,只有他们在场,有没有罪,要等皇上醒来,再做定论。” “他们是皇家人,千金之躯!”楚王妃以气势威吓。 身后,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冷淡,又掺着说不出的味道: “父皇,是万岁,是天子。” 楚王妃顿声,她回首一看,是太子妃。 太子妃身侧,是公主。 封月闲打量了楚王妃一眼,眸光在她身旁的小世子身上停了一停。 楚王妃下意识将儿子揽入怀中,抱紧了些。 她作为楚王枕边人,如何不知封月闲是楚王心头大患,她自认有几分计谋,可耳濡目染之下,从不会小看封月闲。 楚王妃不敢再闹,她心里七上八下,却只能安慰自己,八成只是巧合,待皇上醒来就好了。 楚王妃定了定神,再悄然看向那位敢以自身代太子的公主。 能与封月闲整日相处、平分秋『色』之人,是否也如恶狼般凶狠? 宋翩跹却没有在意她。 何秋婵正在皇上身旁哭着做戏,这是她作为宠妃必须要做的事,也是进一步洗清嫌疑。 宋莹光站在旁边,看起来有些无措,有些茫然。 大人都在看戏,关心皇上龙体,没人看见她。 宋如烟倒是与她说话,但宋莹光好似没听见,不作回应。 宋翩跹走过去。 不知为何,在场都是皇亲国戚,权贵之人,在宋翩跹面前,却不敢与她争锋。 人群如水般分开,给宋翩跹让出道来。 宋翩跹走到宋莹光身后,她伸手,遮盖住宋莹光的一双眼,动作分外轻柔。 像一片柔软曼绿的春叶,将最澄澈脆弱的『露』水小心盖起来,不让清『露』为世间烈阳所伤。 宋翩跹开口,声音如轻叹: “没事了。”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