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年,你没有被磋磨得魂飞魄散,比任何人都要了不起,我也……比任何人都要庆幸。” 温行泽似乎受不了他的眼神,闭了闭眼睛。 “我固然没有完全殒灭,”他淡淡道,“但我也不是从前的温行泽,我拼尽全力才保留一些自我意志,但也免不了被恶念之力侵蚀,我今日可能记得你,明日恐怕便不记得,今日我不杀你,明日保不准连你的朋友也一齐杀了。” 钟子津看着他说话的神态。 他不清楚为何温行泽能够借由毒雾凝成形体,可他知道那可能只对于他一个人是好事。温行泽只留下一点魂魄,却带着许多陌生的气息,沾染着无尽的恶念,他看过很多被魔修所侵蚀的道人,心魔缠身已是最轻松的的下场,他们甚至会被恶念所控制,变成完全陌生的人,变成一具被魍魉魑魅所寄生的躯壳。 更何况温行泽连躯壳都不一定拥有。 温行泽的容貌和当年其实并没有变化,哪怕他很可能不可能像当年一样执剑,像当年一样微笑,像当年一样……想着为瀛洲剑派遮风挡雨,但是或许,他的心依然是如同当年一样的,即使步步困锁,仍然逆风而行。 否则,哪有人能承受那么多的痛苦,艰难活着,留存着自己的记忆,而后站在他面前呢。 钟子津注视着他,眼眸里是一夜的凉风与遥远的天光,声音很轻,有着飞絮一样的柔软。 “师兄,回瀛洲。” “我带你,回瀛洲。” 温行泽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你放手。” 而后他的话语里有些轻微的叹息,就好似往前钟子津半夜突发奇想叫他起来比试、莫名其妙买了奇贵无比的无用剑谱、拦下看上去是高手的人便不知所踪的时候那样,叹息穿越重重时光而来,一如往昔。 “你若是死在这里,谁带我回瀛洲?” 穆星河的脚步停了下来,面前是接天的黑雾,无形的屏障阻挡住他的脚步。 他抬头望过去,殿顶上,沈岫临风而立,风扬起他的衣袍,头上是乌云笼盖的天空,面前是穆星河所不敢忘却的高而瘦的身影。 没有先天真魔谱。 ……是了,沈岫带先天真魔谱来,是借力,但先天真魔谱看那个样子,并非是完全降伏于他,真正与蚀命破魂镜决战的,还是沈岫。 其实沈岫鲜少使用剑法以外的手段,偶尔使用术法也不过顺手为之,更罔论魔修功法。然而今天他所使用的,却是彻底的魔修功法。 天隐血月,黑鸦纷飞。 暗夜里沈岫身旁血色纵横,他的招式凌厉,即便远隔数十丈,也能感受到那不留给他人一点空隙的杀意,叫人观之骇然,然而他站在这杀戮的血光之中,却是面目莹白,青袍如竹,不染半点尘埃。 花想容抬头望着那布满乌云浓雾、还闪现着不详血色的远处天空,轻轻叹出一口气。 “这一战,若是在外边,或许又要被天下人传扬了吧。” 墨羽君根本没有看,在闭目养神,闻言接话道:“不在外边,你也会让天下人传扬的。” 花想容怔了怔,而后说道:“……墨羽君果然名不虚传。” 墨羽君瞥了一眼上空,懒洋洋笑了一声,道:“名不虚传的是他。逼迫一个先天灵宝至此,纵有先天真魔谱助力,但身陷他人之境,先天真魔谱也不能付出全力,他竟然也敢……从前我听他的事迹向来不以为意,如今得以亲见,倒是知道为何他年纪轻轻便能坐稳魔尊之位。” “能坐上高位的人自然都是有几分本事的,”花想容低低一笑,“当魔君也好,道君也罢,能走到某个地位,最重要的不是手握多好的功法,而是自身的心性。临渊君有逼迫先天灵宝的勇气,也有孤注一掷去战斗的自信,叫人羡慕。墨羽君向来判断大局清晰,当断则断,当放手放手,不被妄念所纠缠,因此无论魔宗之间争斗多激烈,也从来屹立不倒,叫人钦佩。” “哈。”墨羽君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穆星河站在屏障之外,他的手脚被夜风吹得冰冷。 沈岫与蚀命破魂镜鏖战已久,他的心绪也随着面前的境况难得安宁。 他看到一道又一道黑雾凝结的利刃插入沈岫的身体之中,沈岫原本还站得笔直,后面却在那一道道攻势之中,不住退却。 他却是不可接近一步。 ……即使接近,也难以寻觅破局之机。 琉璃瓦片破碎,沈岫的黑发散落,遮住他半张侧脸,只能看到那苍白如纸的面色。 雾色越发浓郁,几乎难以再望见沈岫的身影。那些雾漆黑,渐渐如同密云,一寸寸沉下来,仿佛要吞噬那个立在风中之人。 但忽然有血色的飞鸟撞飞了乌云,乌云四散,沈岫站在流云里,缓缓站起身来。 飞鸟凝成他血色的长剑,羽翼在剑身之畔若隐若现。 那一道剑光如同初升之日,击破了所有雾霾。 一切暗色都就此散去,宫廷之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血月也渐渐褪去了不详之色,清冷冷的月光照落在金銮殿顶。琉璃瓦片都凌乱不堪,檐顶神兽装饰也四分五裂,那人坐在狼藉之中,却不见一点狼藉。 他看到穆星河跳上殿顶,即使气息微弱虚浮,即使面色苍白,即使长发散乱,也不过是仿若无事地微微一笑:“今夜有月。” 穆星河一路奔跑,呼吸絮乱,跌跌撞撞地撞上了碎石杂灰,见了沈岫却是一言不发,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月色洒落到那人轮廓上,一样的清冷气息。 今夜的确有月。 穆星河罕见地不说话。可旁边的沈岫也不说话,在这劫后余生的寂静里,他们只是坐着看远处的月亮。 “一切都结束了,”许久之后,沈岫才轻轻道,“你该高兴。” 月光冷然,落到沈岫的面容上更显苍白。这个人几乎随时要倒下,面上还带着疲倦的神情。只是他还坐得笔直,如同孤独立在风中的高树。 “对啊,我高兴了,”穆星河喃喃自语,“毒雾没有了,死城被破坏了,没有人会再死在这里,我突破了,甚至小温师兄都被你带回来了,我是该高兴。” 然而穆星河转过头去,那双眼睛好似燃烧着烈焰,灼灼地盯着沈岫:“可是你呢,你怎么办?” 他不知道沈岫谋划了多久,要用什么样曲折的手段才从先天灵宝手上抢出小温师兄的魂魄,又是以什么样的方法逼迫死城展开,令小温师兄魂魄逃离。但他看到了沈岫如何应战,如何受伤。 他原本与这些事情毫无关系。 穆星河原来觉得沈岫是寒山上的雪,高不可攀,冰凉彻骨。然而他误打误撞上了山,摸到了这一片雪。 他想要把那片雪捧在手心,却发觉它并不是永远那样洁白与寒凉。 那不过是一片雪,应天时之物,会化开,也会消散。 留不住。 沈岫沉默片刻,说道:“当初我寻觅到蚀命镜的踪迹后,便不断暗中施压,中止它利用温行泽来自我修复。蚀命镜的修复是将他人的魂魄碾作飞灰,可以用百年千年的心魔之苦消磨他人本身的意识,但是温行泽的确了不起,直至如今仍有残余意识留存。蚀命镜修复关键之时被我一而再再而三从中作梗,几乎折损,只能展开死城,利用因果收纳过往相关之人的魂魄以度过难关。但是因为它几乎用尽全力构造死城,因此力量不足,被我趁虚而入。温行泽的魂魄也是蚀命镜的一部分,因为力量不能完全收纳,就被与过往的死魂混合化作毒雾,如今蚀命镜的意识已被击溃,他可利用残余的死魂之力凝结实体,虽不完美,但至少是把他抢回来了。” 穆星河却是粗暴地用手转过他的脸,那面容如此陌生,可神情却是他熟悉的模样,眼睛好像有初融的雪色。 穆星河就好像没有听到他方才说的话,语气僵硬地重复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沈岫的眉眼有些柔软下来,褪去那薄薄的愕然神色,缓慢地将他的手拉开。 “我如今的确不怎么好,”他说,“即使本身有损,又被我步步紧逼,它终究还是曾与先天真魔谱不相上下的上古灵宝,它的功法古怪,我的力量被击散,流落到过去曾与我牵连的小千世界,如今的确力量不足原本之十一。” 穆星河却听得心头火起,又阵阵发寒。 然而此时沈岫却是扬了扬眉,如同春风拂过了他的眉梢,带着灼然的意气:“但我终究赢了。” 穆星河抿着唇不说话。 沈岫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困惑,最终却是思索了片刻,顺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狡兔尚有三窟,我不可能明知凶险而不作一点布置。我能知道那些力量散落在何种小千世界,做过处理,无人能据为己有,假以时日我自然取回。”他顿了顿,而后说道:“你本不需为我忧心。” 穆星河看着他,摇了摇头:“假以时日……那么多的人盯着你,你去哪里都有人暗算,如何假以时日?” 沈岫没有说话。 穆星河自然是知道为什么沈岫会说假以时日。他说留有后手在小千世界助他修复,可沈岫现在的状态显然难以承受转界之痛,危险重重,他要经历什么样的凶险才能等待到那个时日? 穆星河顺手掀起一片琉璃瓦,掷落于地,伴随着那清脆的碎裂之声,闷声道:“我到底是在生什么气啊……” 他闷闷地呆坐了半天,伸出手,接过那薄纱似的月光,凝视了片刻。 “好像问题也不大,”他突然笑了,有风吹动他的发丝,他的笑容盛放在风里,“我如今怎么说也是炼魂期高手,这一次,我总能护着你的。” 沈岫凝望着他,那目光很安静,也很幽深。他的面容在月色之下有着瓷器一般的洁白和冰凉。 穆星河却毫不别扭,直直地与他对视着,正如他不可动摇的决心:“沈岫,就算你碎成一片一片了,我也会一片一片把你拼起来的。” 沈岫却好似无法承受那样的目光似的转过头去,低低应了一声。 天地都陷入了许久的静默,只有尘埃由远而近,不断翻腾。 “喂,沈岫。” “嗯?” 沈岫的眼眸如同月色下的湖泊。 他想问为什么沈岫要这样不计代价地帮他,可看到那样的神情又觉得无需去问了。 反正问了也不会是他想要的答案。 沈岫向来是个傻子。 他喜欢云浮派,那么为了不让云浮派被涉入险境,他宁愿被天下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师父误会,也要离开云浮。他曾经和朋友有过一段情真意切的友谊,那么即使这段友谊不在甚至只剩下陷阱与算计,他都慨然赴约。 沈岫第一次帮他,他会掩饰什么一样去问他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图谋。 然而如今他什么都不问了。 沈岫看着很远的地方,却是忽然微微笑起来。 “先天真魔谱说话其实很讨人厌,不过有一件事还是被他说对了。” 穆星河茫然地转过头去,看着沈岫。沈岫的气息微弱而清冷,显得自己的气息倒是分外地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