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史

本书是中国现代史学大师吕思勉先生所著四部断代史的第一部。本书初版于1941年,后多次重版,是研究上古先秦史的最基本参考书之一,已成为学术史上的经典著作。与吕著其他各部断代史一样,本书也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为政治史,按历史事件的顺序编排;后半部为社会经济文化史,采用分门别类的办法叙述。

第十四章 政治制度·第一节 封建
中国以统一之早,豪于世界,然秦始皇之灭六国,事在民国纪元前二千一百三十二年,亦不过余二千年耳。自此上推,迄于史事略有可知之时,其年岁必不止此。则中国之历史,犹是分立之时长,统一之时短也。分立之世,谓之封建,统一之时,号称郡县,为治史者习用之名。然以封建二字,该括郡县以前之世,于义实有未安。何则?封者裂土之谓,建者树立之义,必能替彼旧酋,改树我之同姓、外戚、功臣、故旧,然后封建二字,可谓名称其实,否即难免名实不符之诮矣。故封建以前,实当更立一部族之世之名,然后于义为允也。“部落曰部,氏族曰族”,见《辽史·营卫志》。
部族之世,事迹已鲜可征,然昔人想像之辞,亦有不尽诬者。《吕览》曰:“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卫,肌肤不足以扞寒暑,筋骨不足以从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却猛禁悍,然犹且裁万物,制禽兽,寒暑燥湿弗能害,不惟先有其备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与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自上世以来,天下亡国多矣,而君道不废者,天下之利也。四方之无君者,其民少者使长,长者畏壮;有力者贤,暴傲者尊;日夜相残,无时休息,以尽其类,圣人深见此患也,故为天下长虑,莫如置天子也;为一国长虑,莫如置君也。”273《恃君览》。《墨子》曰:“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已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尚同上》。由《吕览》之说,则自下而上;由《墨子》之说,则自上而下;二者皆有真理存乎其间,盖古之民,或氏族而居,或部落而处,彼此之间,皆不能无关系。有关系,则必就其有才德者而听命焉。又或一部族人口独多,财力独裕,兵力独强,他部族或当空无之时,资其救恤;或有大役之际,听其指挥;又或为其所慑;于是诸部族相率听命于一部族,而此一部族者,遂得遣其同姓、外戚、功臣、故旧,居于诸部族之上而监督之,亦或替其旧酋而为之代。又或开拓新地,使其同姓、外戚、功臣、故旧分处之。此等新建之部族,与其所自出之部族,其关系自仍不绝。如此,即自部族之世,渐人于封建之世矣。先封建之世,情形大略如此。
封建之制,盖亦尝数变矣。其有传于后而较完整者,盖惟儒家之说。儒家之说,又分今古文两派。孰非孰是,向为经生争辩之端。其实二者皆拟议之辞,非史实也。今先略述二家之说,然后考其说之所由来。儒家之说既明,而封建之世之情形,亦略可睹矣。
《礼记·王制》曰:“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诸侯之上大夫卿、《白虎通》引无卿字,又云:“诸侯所以无公爵者,下天子也。”则上大夫即卿可知。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合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三公之田视公侯,天子之卿视伯,天子之大夫视子男,天子之元士视附庸。制农田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几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禄,君十卿禄。次国之卿三大夫禄,君十卿禄。小国之卿倍大夫禄,君十卿禄。”《孟子·万章下》答北宫锜问周室之班爵禄略同。《孟子》云“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与《王制》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异。其云“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则与《王制》似异实同。又云“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亦与《王制》小异。《白虎通》引《含文嘉》,亦以为周制。云:殷爵三等。合子男从伯,或曰合从子。地三等不变。《含文嘉》又云:夏爵亦三等,见《王制疏》。郑注《王制》则云:“此地殷所因夏爵三等之制也。《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合伯子男以为一,则殷爵三等者。公、侯、伯也异畿内谓之子。周武王初定天下,更立五等之爵,增以子男,而犹因殷之地,以九州之界尚狭也。周公摄政,致大平,斥大九州之界。封王者之后为公,及有功之诸侯,大者地方五百里。其次侯,四百里。其次伯,三百里。其次子,二百里。其次男,百里。所因殷之诸侯,亦以功黜陟之。其不合者,皆益之地为百里焉。是以周世有爵尊而国小,爵卑而国大者。惟天子畿内不增,以禄群臣,不主为治民。”案《周官》大司徒云:“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参之一。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郑氏偏据《周官》,遇礼制与《周官》不合者,辄挤为夏、殷制,实皆无稽之谈也。
无论《周官》《王制》,皆属学者拟议之辞,本非古代史实。然拟议之说,亦必有其所由。《榖梁》曰:“古者天子封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满城而自守也。”襄公二十九年。此以人口之众寡言之。《孟子》曰:“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告子下》。此以财用之多少言之。足见封地之大小,实视事势而定,非可任意为之也。《易·讼卦》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疏》:“此小国下大夫之制。《周礼》小司徒,方十里为成,九百夫之地。沟渠,城郭,道路,三分去一,余六百夫。又以不易,一易,再易,定受田三百家。”此即《左氏》所谓夏少康有田一成,哀公元年。亦即《论语》所谓夺伯氏骈邑三百者。《宪问》。在春秋时为下大夫之封,在古则为成国矣。《吕览》谓“海上有十里之诸侯”,《慎势》。盖指此,此封建之最早者也。稍进则为今文家所言之制。古之居民,实以百里为一区。已见第十一章第三节。其不及此者,则《孟子》所谓“今滕绝长补短,方五十里”者也。《滕文公上》。过于此者,则《明堂位》谓成王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史记·汉兴以来诸侯年表》,谓周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大公于齐,兼五侯地。此为《周官》上公之封。《孟子》曰:“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告子下》。《明堂位》《史记》盖皆据后来封域言之,在周初尚无此等国,故今文家所拟制度,大国犹仅百里;春秋以来,此等国渐多,作《周官》者,遂增公侯之封,至于四五百里,而以百里为男国也。更大于此者,则《孟子》所谓“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梁惠王上》。子产所谓“大国地多数圻”。《左氏》襄公三十五年。此等大国,从无受封于人者,故作《周官》者亦不之及也。公、侯、伯、子、男,皆为美称,见《白虎通义·爵篇》。语其实则皆曰君。故《曲礼》谓“九州之长,人天子之国曰牧,于外曰侯,于其国曰君”也。公、侯、伯、子、男,虽为美称,然古碻亦以是为进退。274《史记·卫康叔世家》,自贞伯以上皆称伯。顷、釐两世称侯。武公平戎有功,平王命之,自此称公,成侯复贬号为侯。及子平侯皆称侯。嗣君贬号曰君。以下四世,又皆称君,皆从其实书之,必国史元文也。君其实,称君则无复夸饰。《赵世家》:“五国相王,武灵王独不肯,曰:“无其实,敢有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谦,不欲妄有美称也。牧与伯即一物,自其受职于天子言之曰牧,自其长一州言之曰伯,故《王制》言“八州八伯”,而《曲礼》言州长曰牧。王者天下所归往,伯则诸侯之长。凡并时尊无与敌者,则谓之王。受命于王,以监察一方者,则谓之伯。然所谓王者,非真普天之下,尊无二上,亦就一区域之内言之,故春秋时吴、楚等国皆称王以其所王之区,本非周室号令所及也。参看第九章第二节楚熊渠、熊通事。徐偃王亦称王。《榖梁》哀公十三年,与吴辞尊称而居卑称,以令乎诸侯,以尊天子,即谓去王而称子也。然此特在中国,在江东未必如是。越之亡也,《史记》言其诸族子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为王而仍可服朝于人,即因其各居一区也。伯之始,似系就一区之内,分为九州,中由天子自治,是为县内,其外更分为八区,各委一人治之。尧、舜时封域,实不过今山东一隅,其时已有九州之制。已见第十章第二节。故《尚书大传》即有所谓八伯。见第七章第四节。其后疆域式廓,而此制不废,则其所治者,侔于《禹贡》之一州矣。召康公命齐大公,见《左氏》僖公四年。周命楚成王、见第九章第二节。秦穆公见第九章第四节。皆如此。此即《王制》所谓八州八伯,亦即《曲礼》所谓九州之长者。又周初声教所及既广,天子一人治理难及,于是有周、召分陕之制,见《公羊》隐公五年。后拟制者亦沿之,则《王制》所谓“分天下以为左右曰二伯”,《曲礼》所谓“五官之长曰伯是职方”者也。《史记·五帝本纪》言黄帝“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疑亦附会此制以立说。《王制》又曰:“天子使其大夫为三监,监于方伯之国,国三人。”此则依附周初使管叔、蔡叔、霍叔监殷之事者也。周、召二公,世为王室卿士,二伯分陕之制,可谓仍存,特不克举其职耳。五霸迭兴,亦即九州之长之职,特其会盟征伐,所搂而及者更广;而秦始皇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亦即三监之制;盖当时自有此法,故儒家之拟制者,亦以是为言也。李斯为荀卿弟子,此制或即原于儒家之说,亦未可知。战国之世,所谓七雄者,地小者与王畿侔,大者则又过之,实即春秋以前之王,故各国后皆称王。此时列国之封其臣,小者称君,如孟尝君、望诸君是也。大者亦称侯,如穰侯、文信侯是也。则临其上者,非更有他称不可。其时之人所拟之称号为帝,故齐、秦尝并称东西帝,秦围邯郸时,魏又欲尊秦为帝。始皇并六国后,令丞相御史议更名号,博士初上尊号为泰皇,始皇命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名为法古,实亦顺时俗所习闻也。
巡守朝贡之制,其为虚拟而非事实,亦与制禄爵之说同。《王制》云:“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周官》大行人则云:“侯服岁壹见,其贡祀物。甸服二岁壹见,其贡嫔物。男服三岁壹见,其贡器物。采服四岁壹见,其贡服物。卫服五岁壹见,其贡材物。要服六岁壹见,其贡货物。九州之外,谓之蕃服,世壹见,各以其所宝贵为挚。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岁遍存。三岁遍。五岁遍省。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十有一岁,达瑞节,同度量,成牢礼,同数器,修法则。十有二岁,王巡守殷国。”案晏子说巡守之礼曰:“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孟子·梁惠王上》。与《周官》《王制》所说,主为治诸侯者,绝不相同。《王制》云:“山川神祇,有不举者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庙有不顺者为不孝,不孝者,君绌以爵。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为畔,畔者君讨。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孟子·告子下》曰:“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此皆三公黜陟之事。《白虎通义·巡狩篇》曰:“天道时有所生,岁有所成。三岁一闰,天道小备,五岁再闰,天道大备,故五岁一巡狩。三年小备,二伯出述职黜陟。一年物有终始,岁有所成,方伯行国。时有所生,诸侯行邑。”夫省耕省敛,则所谓时有所生者也。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舞,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孟子·梁惠王下》。自营丘至于琅邪,则所谓方伯行国者也,二伯出述职黜陟,即周、召分陕之事,犹之蒙古宪宗命世祖治漠南,阿里不哥治漠北耳。设使周王是时,犹能亲历所属,安用是纷纷为?然则所谓巡守者,邦畿之大,不过齐之先君,犹能行之,过此以往,则不可知矣。安得如《尧典》所云,一岁之中,驱驰万里乎?《王制》所言巡守之法,皆本《尧典》,即《尧典》之传也《书疏》云:“郑玄以为每岳礼毕而归,仲月乃复更去,计程不得周遍,此事不必然也。”然果以东岳为泰山,西岳为华山,南岳为衡山,北岳为恒山,即不归而径往,又安得周遍乎?作《周官》者,亦知其事之不可行,故改为十二岁一巡守。然如《尧典》之所说,虽十二岁一举,亦岂能行?《左氏》庄公二十一年,“王巡虢守”,近畿之国,虽东周后,亦未尝不可举行巡守之典也。即如《周官》所说属象胥、属瞽史等,亦千里之内,犹或难之,况欲行之方数千里之广邪?
《左氏》昭公三年,子大叔曰:“昔文、襄之霸也,令诸侯三岁而聘,五岁而朝。”昭公十三年,叔向曰:“明王之制,使诸侯岁聘以志业,间朝以讲礼,《注》:三年而一朝。再朝而会以示威,《注》:六年而一会。再会而盟以显昭明。”《注》:十二年而一盟。其说与《周官》《王制》相出入。叔向所云明王之制,《义疏》引崔氏,以为朝霸主之法,盖是。春秋时,鲁数朝于晋,又尝朝于楚,驰驱皆在数千里外,然则《周官》《王制》所云,其为按春秋、战国时事立说无疑也。是时大国之诛求于小国者甚酷。如《左氏》襄公二十九年,女叔侯谓鲁之于晋,“职贡不乏,玩好时至,公卿大夫相继于朝,史不绝书,府无虚月”是也。八年,公如晋朝,以听朝聘之数。是岁,五月,会于邢,以命朝聘之数。然则朝聘之疏数,亦大国制之,无定法也。275贡赋之数,本大国多,小国少。《左氏》昭公十三年,子产争承曰:“昔天子班贡,轻重以列。列尊贡重,周之制也。卑而贡重者,甸服也。郑,伯男也,而使从公侯之贡,惧弗给也。”是其事也。襄公二十七年,弭兵之会,季武子使谓叔孙,以公命,曰:“视邾、滕。”既而齐人请邾,宋人请滕,皆不与盟。276叔孙曰:“邾、滕,人之私也,我列国也,何故视之?宋、卫吾匹也。”乃盟。邾、滕之不与盟,即所谓附庸也。此等附庸,仍助大国共赋役。襄公四年,公如晋听政,请属郐。晋侯不许。孟献子曰:“郐无赋于司马,为执事朝夕之命敝邑,敝邑褊小,阙而为罪,寡君是以愿借助焉。”定公元年,城成周。宋仲几不受功,曰:“滕、薛、郳,吾役也。”是其事也。又贡于大国多,贡于小国少。哀公十三年,黄池之会,吴人将以公见晋侯。子服景伯曰:“王合诸侯,则伯帅侯牧以见于王;伯合诸侯则侯帅子男以见于伯,自王以下,朝聘玉帛不同,故敝邑之职贡于吴,有丰于晋,无不及焉,以为伯也。今诸侯会而君将以寡君见晋君,则晋成为伯矣,敝邑将改职贡。”是其事也。《周官·司徒》,其食者几,郑《注》云:“足其国礼俗、丧纪、祭祀之用,乃贡其余,若今度支经用,余为司农谷矣。”《月令》:季秋:“合诸侯,制百县,为来岁受朔日,与诸侯所税于民轻重之法,贡职之数,以远近土地所宜为度,以给郊庙之事,无有所私。”季冬:“乃命大史,次诸侯之列,赋之牺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飨。乃命同姓之邦,共寝庙之刍豢。命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盖亦行于畿内之法,而后推之远国者也。《左氏》襄公二十二年:“臧武仲如晋,雨,过御叔。御叔在其邑,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何以圣为?穆叔闻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令倍其赋。”《注》云:“古者家其国邑,故以重赋为罚”,《疏》云:“言以国邑为己之家,有贡于公者,是减已而贡之,故以重赋为罚。”277大国之诛求于小国,犹国君之诛求于大夫也。
古有所谓兴灭国,继绝世者,书传以为美谈,实则贵族之互相回护而已。兴灭国,继绝世,说见《尚书大传》,曰:“古者诸侯始受封,必有采地:百里诸侯以三十里,七十里诸侯以二十里,五十里诸侯以十五里。其后子孙虽有罪黜,其采地不黜,使其子孙之贤者守之,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人。此之谓兴灭国,继绝世。”案东周之亡也,秦尽入其国,而不绝其祀,以阳人赐周君,奉其祭祀,此即《书传》所谓兴灭国继绝世者。而如《乐记》述《牧野之语》,谓武王既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侯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五经异义》:“《公羊》说:存二王之后,以通三统。古《春秋左氏》说:封夏、殷二王之后,以为上公,封黄帝、尧、舜之后,谓之三恪。”通三统之说,见于隐公三年,《公羊解诂》云:使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盖儒家谓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故必存二代之法,以备本朝之治既敝而取资焉,此乃儒家之说。三恪之名,见于《左氏》襄公二十五年,然僖公二十五年、昭公二十五年,皆云“宋于周为客”,则并非专指黄帝、尧、舜之后,亦不必专指夏、殷。盖尊礼先代之后,古确有其事,儒家乃因之以立通三统之义也。此亦犹契丹大祖尊遥辇于御营,亦贵族之互相回护而已。后世于此等事,率美而傅之,然于民何与焉?则尤其大焉者。盖古贵族皆恃封土以为食,而古人迷信“鬼犹求食”,亦与生人同。《左氏》宣公四年。失其封土,则生无以为养,死不能尽葬祭之礼,故古人以为大戚。纪季之以酅入齐也,曰:“请复五庙,以存姑姊妹。”即此义也。见《公羊》庄公二十三年。东周时国,往往有灭而复见者,则古人能行此者盖甚多。然有国有家者之所以争,以其利也,利其土地人民而争之,而复与之以采地,又何以充不夺不餍之欲乎?此先王之后所以卒绝,而封建之所以终变为郡县也。“寓公不继世”亦此义。
《王制》曰:“天子之县内诸侯,禄也。外诸侯,嗣也。”以制爵禄之道言之,内诸侯与外诸侯,绝无以异,所异者,世与不世而已。变封建为郡县,无他,即变外诸侯为内诸侯而已。何以言之?案古之居民,最小者曰聚,大曰邑,又大曰都。278何以知聚最小,邑较大,都更大?以《史记》言舜所居“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五帝本纪》。《左氏》言“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也。庄公二十八年,都邑等时亦通称,不可泥。合若干都与邑而统属之,则曰国。其君不世继者则为县。何以知县与国是一?以古书多记灭国为县者。其不记其兴灭建置者,县名亦率多旧国名,可推想其灭国而为县也。昭公二十八年(前514),晋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五年,蘧启疆言:“韩赋七邑皆成县。”又言:“因其十家九县长毂九百,其余四十县,遗守四千。”此卿大夫之采地,寖盛而成为县者也。《史记·商君列传》,言商君治秦,集小都乡邑聚为县,此则国家新设之县,君之者不复世袭者也。楚县尹称公,楚称王,其所封之大国,固得称公也。然既谓之县尹,则必不复世袭,此即内诸侯禄之制。县为居民之区。已见第十一章第三节。郡则为军事而设。姚氏鼐曰:“郡之称,盖始于秦、晋。以所得戎翟地远,使人守之,为戎翟民君长,故名曰郡。如所云阴地之命大夫,即郡守之谓也。案见《左氏》哀公四年。赵简子之誓曰: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见哀公二年。郡远而县近,县成聚富庶而郡荒陋,故以美恶异等。愚案《周书·作雒》云:“千里百县,县有四郡。”则亦有大小之异。《晋语》:夷吾谓公子絷曰:君实有郡县。言晋地属秦,异于秦之近县,非云郡与县相统属也。及三卿分范、中行、知氏之县,其县与己故县隔绝,分人以守,略同昔者使人守远地之体,故率以郡名,然而郡乃大矣,所统有属县矣。”愚案《史记》:甘茂谓秦王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名曰县,其实郡也。”春申君言于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三县,请封于江东。”皆见本传。此皆郡之军备优于县之证。楚有巫、黔中;赵有云中、雁门、代郡;燕有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魏有河西、上郡;皆所以控扼戎翟。参看第十章第一节。宜阳、淮北,则所以捍御敌国。吴起为魏文侯守西河,晋文公问原守于寺人勃鞮,见《左氏》僖公二十五年。即其类。然则郡县之兴久矣。东周之世,诸大国中所苞之郡县,固不少矣。秦始皇灭六国,以其异国初服,不可无以控制之,乃皆裂其地以为郡,使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焉,然非创制也。始皇之所异者,深鉴天下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复立国是树兵,故身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谓其行郡县,不如谓其废封建之为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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