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个罪人从迷路上带回,便是救一个灵魂不死,并使许多的罪得到宽恕。——《雅各书》1元深走出大楼的时候,在夜色中迷失了方向。他脑中一片空白,已经不能思考、不会思考了。他太震惊、太愤怒了,只感到体内血气翻涌,有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痛苦像锤子生生敲砸在心上。他不信他最爱的简汐也会骗他,可那录像明明白白。她没有辩解。她从来不懂辩解,不屑辩解。但这次,明明白白,是她骗他。那一次,那唯一的一次,他没有进入,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说孩子是他的,他就相信。他爱她,所以信她。可是那录像,明明白白。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骗他?为了钱?和那些女人们一样,为了钱? 他抽光了一整盒烟,仍是止不住痛。这些天的生活,多么美好,多么温暖,甚至重新唤起了他对生命的热情。他期待那两个孩子,他甚至放下了一切顾虑,准备向她求婚, 可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他太伤心、太失望了。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这样的落差。一颗心快被捣烂成泥、灼烧成灰。他急需抓住些什么,一张面孔、一副身躯,让他快要散掉的魂魄有所依有所附。浑浑噩噩间,他晃入这家久违的会员制夜总会。舞池中,喧哗热闹。他现在需要喧哗热闹,需要五光十色,需要震耳欲聋。看看眼前,多美好。酒精声色、红男绿女、妖孽横行,魔乱之界, 欢迎全世界的痛苦。什么情绪投入进来,都被瓦解、融化。悲痛随身心分崩离析。陌生人搂抱在一起狂欢。夜店,醉生梦死的最佳去处。喝到心肝肺都火辣辣地疼,有电话进来,他看不清是谁来电,接起来先骂。笑着骂,哭着骂。他不知自己是骂给电话那端的人听,还是骂给一屋子妖光四射的人听,反正不会有人听得清,他亦不知自己骂了些什么。然后他听到电话里传来夏悠悠的声音,“元宝,你浑蛋!我怀孕了,你都不来看我。十多天不理我了,难得接回电话,竟然还骂人!”“你怀孕了?”他听到自己慢慢笑出声来,“你,夏悠悠,怀孕了?”他嘲讽着,调笑着,仿佛初次听闻这个消息,带着酒醉者不紧不慢的好脾气。“你这小婊子居然又怀孕了。快,告诉哥哥,这次是谁的野种?” 他仍是笑。他将所有的怒气怨气都揉在这温柔的怒笑中。电话里没声音,一会儿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这哭声的意思既明确,又含糊。电话这端,他轻轻地、厌烦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行了,别闹了。我够了。明天给你一个亿,你别再找我了。”那端一片寂静。然后电话被挂断了。他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仍是无声地笑,慢慢地摇头,把空余忙音的手机随手抛掷到地上。酒精让他的愤怒变成微笑,让他的紧张慢慢松弛。醉,是一种容易到达,却根本上难以到达的境界。因为,因为此刻,他还在生生地感觉到痛。苏简汐。苏简汐。他在心里一遍遍喊她的名字,一遍遍地质问。他那么爱她、信任她。可为什么连她都背叛他?不。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是他多情、软弱。情欲爱恨,不过镜花水月。他是男人,商业社会的成功者、众人瞩目的领袖,手握财富、权柄,理应无情、硬朗。怎会堕入凡尘,为爱所困?这痛苦不该有。痛苦是懦夫的避难所。买醉亦是示弱。他恨死这一刻的自己。2醉意醺然间,他看到一只手伸过来,递上被他扔掉的手机。女人的手,白皙素净,像他记忆中的一只手。他不想抬头,不想去看那只手的主人。怕失望,也知道注定会失望。“精神痛苦的时候,人们就虐待身体。其实,越不快乐,越是应该款待身体,对不对?”女子的声音娇柔清甜。她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要了两杯酒,Johnnie Walker黑方。“Life is short.Seize the day.”女子拿自己的杯子碰碰他的杯子,玻璃与玻璃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琥珀色的酒晃荡着。Seize the day.他听到这句,稍怔。抬起头,看到陌生女子清婉的微笑。是生人,是熟人,是爱人,是仇人,又有什么分别?到最后都是一样的。她是一个女人。她是美的。但有什么重要?他不用看清她的脸。“Seize the day!”他举杯。女子浅笑盈盈看着他,目光温柔而妩媚。他在她的目光中开始真正地醉去。时光流转,他感觉自己喝了很多酒,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她是个很好的聆听者。“这世界整个就是一个谎言。可是爱情让人盲目、失聪。” “人的一生荒诞透了。可大家都愿意忘却这种荒诞,活在自己赋予的各种意义之中,什么爱情、事业、孩子、家庭幸福、此生不渝、天长地久……”他说着,笑着,透着超然的淡漠与嘲弄,“意义,是世上最有意思的词语。因为有了‘意义’,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就变得看似有意义了,所有的荒诞就不再荒诞了。‘意义’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谎言,却又伪装得如此妙趣横生。”女子微笑着倾听,并不说话。夜深了,人渐少了。红男绿女成双结对奔赴下一轮的狂欢地。他却还在说,还在说,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生命在所有的意义之外,它的存在与否决定了所有的‘意义’。这就是人们回避生命必逝问题的原因。生命必定消亡,生存的意义被瓦解了,谎言也变得无足轻重。我们传承,我们再传承。可你说人类的历史有界限吗?也有的。到广袤的时间边缘,到宇宙的终端,人类的历史也会结束。把人类的存在当作一个大的生命来看,这种生命的必然终止早就预言了‘意义’的荒诞,并拆穿了世上一切的谎言。所以死亡才是最大的慈悲,最善的真理。”到后来,他不知还是不是自己在说这些话。他只是无法停下这绝望的倾诉。“我的世界充满了‘意义’,也充满了谎言。我的世界最热闹,却也最荒凉。”他自弃地笑着。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醉了。只有真的醉了,他才能放纵自己去做将要做的事情。夜店,几乎就是危险关系的代名词。当然,这种关系只能活在夜里,只能活一夜。日头一出,它便无所遁形。也正因如此,这种危险关系其实相当安全。他已看出这女子的意图。在这方面他从不会误判。酒精和光影下,女子时而妖娆妩媚,时而恬静温婉。她是美的。但美或者不美,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握住女子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那只白皙素净的手轻抚他的脸颊。女子的声音很温柔,“别想太多。我们只需抓住每一天和每一夜的意义。”“哈,是的。每一天和每一夜的意义。要是你能够数算清楚,自己还有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听起来很悲观。”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生命不足半年,你不会表现得比我更好。” “真的吗?”女子看着他。他轻笑一声,颓然道:“以前总不自觉地说谎话。现在却觉得,能够说真话才是最大的幸福。”他一仰头,酒喝干了,话说疯了。女子说:“人日渐成长,日渐强大,也就不再需要那么多谎言来抵挡这世间。”他微笑着摇头,“或者只是看透了一切,觉得撒不撒谎都无所谓, 都是一样。”气氛是愉悦的、暧昧的。一切都不用言明。这将是一个美妙的夜。女子为助兴,又叫来一打果冻酒。这些色彩缤纷的果冻唤作Jellybird,果冻鸟,每只都含百分之十二的伏特加。她一颗一颗地剥出来,放进他口中。问他,最爱什么?他笑,醉汉的色迷迷的笑。水蜜桃口味的最好。这样的果冻酒,再吃几颗就能醉到死。醉到死,一切都好办了。两人依偎着走到夜风大作的街上。凌晨荒芜的石头森林,无比惹人伤感。女子在路灯暖黄的灯光下仰起脸看着他。无知无觉地,他揽住她,就这样吻下去。他尝到梦幻般的香甜唇齿。他捧住她的脸,闭上眼睛,痛苦地沉吟:“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停住呼吸,静静地等待。哪怕是一个骗局,哪怕是一次捉弄,他也想听清那个名字。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害怕什么。是梦醒,还是梦碎。女子仰望着他,眼神迷离而伤感。这一切不该发生,但是已经发生。她轻轻地告诉他:“我的名字叫Evelyn。”她的英式发音很好听, 标准的伦敦腔。3这世界,欲望纵横,色相驰骋,人人无救。对爱与生的贪恋,在情欲中沉沦,得不到任何救赎。他们都知道,都明白,但不甘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快乐。肉体与肉体厮磨纠缠,不需要身份和姓名。他沉浸其中,只愿被这巨大的欢愉麻痹。她带来潮水涌动般的激情。他压抑心底难安的良知, 向肉身的原罪投降。只可惜,意识仍旧残存,灵魂向身体起义。他的身心成了战场。在最终的时刻,他将脑海中所有的记忆粉碎。千帆过尽皆不是。他亦听不清自己在跃入那永死般晕厥的一瞬,口中呼唤的是谁的名字。仿佛睡了千百年那么久。元深醒来时,身陷焦惶的虚无。他伸手触到身旁温软的肉体,微怔。拧开灯,他看到女子娇憨的睡颜。无声地、长长地,他叹出一口气。沉睡的思维与心智复苏。望一眼时钟,凌晨四点半。天还未亮,酒已醒了。他起身去冲凉。在热水的强烈冲击下,他产生了要将自己洗去一层皮的幻愿。从来没有这样沮丧并且自我厌恶过。他真是做了一件极蠢极蠢的事。难道因为内心太痛苦,就非要闯一点祸,让自己深陷更大的困境?这样才好分散了注意力,挽救那颗快被痛苦窒息了的心?真是个懦夫。就是如此一个懦夫,一个脏透了的男人,又怎配得上她的忠诚、她的贞洁?她是否善良,是否无辜,又怎轮得到他去指摘?他用力压下水龙头的开关,扯过篮筐里的白毛巾蒙住自己的头。他擦干自己,坐到床沿穿衣服。女子醒了,娇慵地攀过来,从背后抱住他。“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女子仍有倦意,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侬侬软语,像是害怕幸福溜走,用全部的身心去贴合,去挽留。“Evelyn。”他轻轻地吐字,没有柔情,也听不出态度。女子静默着,不知该不该感到高兴。他记得她的名字,但他不再热情。两人默默无语了一阵。他穿好了衣服。女子仿若心有不甘,幽幽说道:“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他转过来看着她,目光锐利,语气却平和,“你的上司是Carmen。你不必知道我。”一句话,道破一切玄机。不留情面。 Evelyn感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克制着惊慌。僵持了片刻,仍是说不出话来。想问他怎会认得她的,又觉得全是废话。她只笑自己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只是无名小卒,他不会知道。于是装作陌生人,另辟蹊径。王子和灰姑娘,曾经也是陌生人。童话故事都有一样的开头。一场毫无功利心的纯艳遇,一男一女的两厢情愿。纯粹的美好。谁会多心?谁会怀疑?谁知将来会有多少可能?但现在,一切讲穿,显得她处心积虑,弄得好没意思。Evelyn低头 穿衣服。她又听他轻轻说道:“桌上的支票,你自己填个数字拿走。”她一怔,仍是不语,知道这已是逐客令。这一夜的关系,已被他用一句话定性。不是两厢情愿你侬我侬,而是嫖客和妓女。她坐在床边,一只一只地穿上麂皮靴子。靴子冰冷冰冷。死去的动物皮肤,没有温度。她听到身后的男子说:“记住,昨晚的事从没发生过。” 她在这时猛地回过头看住他,眼神流露刹那的愤恨与委屈。就算是她不该,不该做那非分大梦,可难道先前的温存全不作数? 筵席散了,就急不可待地要将她当馊饭倒掉?她定定地看着他。他却闭着眼睛,一副慵懒倦怠的样子,浑身都是荒芜的厌烦,“我不想说第二遍。”Evelyn离开元深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桌上那张支票原封 不动地留在那里,空空如也,除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分,她从楼上慢慢地走下来,经过空旷的大厅。两个佣人幽灵似的在远远的角落拂尘、擦地,低低垂着脸,装作看不见她。她回身望一眼这奢华的房子,知道这是永不属于她的地方。径自走出大院,她听着汽车驶来的声音逼近。两束亮黄的灯光扫过来,一辆红色跑车拐进了院子。Evelyn认得那车,暗自一阵心惊,只觉 得自己暴露在两束追光中无所遁形,唯有茫然呆立。汽车停下,发动机熄火。一袭白色制服的管家不知何时从屋中溜出,隐形人一般地凑到车门旁,低头哈腰地拉开了车门。沈庆歌身着一抹香槟色丝绒裙衫,从车上下来,管家接过她的手提箱。她似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形容憔悴的女子,只低声对管家吩咐了一句什么。管家连连点头,迅速地退走奔忙。呵,这才是华屋的女主人啊。沈庆歌拿着手包、提着裙子,一步步踏上台阶,傲然而从容,只在快要步入屋内的时刻,仿佛不经意地回了回头,看了一眼那伫立一旁、手足无措的可怜女子。沈庆歌什么都没流露,不惊讶,也不憎恶,只有彻底的漠然与无视。但Evelyn知道,她这副残花败柳的样子被那高贵的女人一览尽底。4前天,原本是婚礼的日子,沈庆歌没有等到她的新郎。现在,她独自回来,却仿佛一切仍是完好的。她这样优雅、平静、从容、自信,没有一丝怒气或者怨恨。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元深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庭院。他脸色苍白,身形疲乏,眼中是无尽的悲伤、落寞,与虚无。在他脚边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玫瑰金与红宝石。沈庆歌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俯身拾起那枚戒指,轻轻地说: “没猜错的话,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元深没有说话,没有动,也没有看她。这的确是母亲的东西。那天他毫不犹豫地从保管箱中取出,这枚封存了二十多年的戒指,带着感情与历史的信物。他本打算将它送给简汐,向她求婚。只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沈庆歌握住元深的手,把戒指放到他手中,说:“看到你如此颓丧的样子,我很心痛。”元深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沈庆歌轻叹一声,慢慢说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经历了不少事情。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劝劝你。”“你是非常出色的男人,有许多女人爱你,这并非坏事,我为你高兴。只是,人有时不清醒,难免为情所困,陷入迷惘,最终损伤的是自己。”她说着,轻轻依偎住他,“我看你现在状态不好,已将婚礼延期。父亲那边我已作了解释。对外界我也给出了说法,你不必担心,媒体不会乱说。”元深转过来看着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这正是他最低落的时刻。他对爱感到灰心,对情欲感到疲乏,对生活感到无望,而对沈庆歌,他感到歉疚。他悔婚,是把她置于非常尴尬和痛苦的境地,把她一人丢在全世界面前出丑。这一刻,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为她的温柔与大度而感动。她这样忍辱负重,这样轻易地就原谅了他。她独自在美国承受了那么多,抵挡了那么多,现在无事人一般地回来,只轻松平静地对他说婚礼推迟了,让他不要担心。所有的一切,她都已扛下来,都已安排好。这个女人如此优雅、宽容,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如此强大的定力,是哪里来的?她看着他,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温柔地一笑,说:“我爱你,Ethan。不论你爱我多少,我都无怨无悔地爱你。今次我从美国回来, 就是想告诉你,我会等你。你现在不想结婚,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我愿意等你,一直等下去。”这一番话,融化了元深心中冰冷的一块屏障。这一瞬间,他蓦然发现了她的美,那是一种高贵的、宽厚的、柔和的美。沧海桑田不过尔尔,人生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原本隶属的地方。他感到鼻子一酸,突然就克制不住泪意。曾经的叛逆、挣扎,直至现在的悲观、妥协,他觉得自己筋疲力尽,犹如一个闹够了玩累了的孩童,只渴望回归母亲宽容的怀抱。沈庆歌这时伸出手,拥抱住他,温柔地说:“没事了,都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他由她抱着,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她带来的温暖与安详。许久,他轻轻地对她说:“我跟你回美国,我们结婚。”说出这句话,他感觉像是终于卸下了身上的重轭,终于不需要再犹豫、再挣扎、再做任何决定了。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他将随她去彼岸,度过余生。而此处一切的爱恨是非,都将被永远封存。他执起沈庆歌的手,将那枚红宝石戒指戴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5元深摔门而去的那一刻,简汐的心坠入了一片无底深渊。心痛如绞,泪眼迷离,她只身走入幽暗的城市街道,夏夜忽作的大风撕扯着她的裙摆。在这最委屈、最无助的时刻,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她站在风中,双手捧着腹中一双胎儿,望着空旷黑暗的巨大城市, 心中无限凄凉,又怅然若空,泪水抑制不住地滚滚而落。凌晨时分,她轻轻敲响了裴芳的门。最亲密的女友,是她此刻唯一能够投靠的人。裴芳听完整件事情,气愤得直落泪。她说:“你为什么不辩解?李安航看不得你幸福,存心害你。你是受害者!你为什么不说?”简汐只是摇头,“无论如何,那件事的确发生过,这是我赖不掉的。” 裴芳气急,“可孩子是欧阳元深的,他怎么可以不信任你?怎么能这样把你赶走,丢下你不管?”简汐凄楚一笑,说:“他没有赶我走,我是自己走的。为什么要他管我呢?生他的孩子,这一开始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一个人的事啊。”裴芳看着简汐,心痛不已。她看得出简汐有多爱那个男人。她自己也曾炙热地、无望地爱过,深知一个女人在真心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有多脆弱。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神魂颠倒;对方稍流露出一点冷淡、一点不耐烦,就能立刻摧毁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她可以想象欧阳元深暴怒而决绝的样子,可以想象简汐所承受的痛苦。她为简汐难过,为她感到不值。裴芳知道,陷入爱情的女人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自己不再执着追求爱情,早早躲入安稳生活的硬壳中。她可以想象,简汐在受了那么多误解、委屈、身体的伤害与精神的侮辱之后,所爱之人又弃她而去,她该怎样的肝肠寸断。可面前的女子,却忍着泪, 没有丝毫愤怒,只颓然叹道:“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怪他。”这样温柔顺从、敏感细腻的一个女人,在重重苦痛之下,竟不发一句怨言。她缘何如此坚强?她怎么受得住? 爱之深、痛之切,何以担当?她的柔弱背后有一颗多么强悍的心?是什么给她力量?爱情?男女之间的爱情?不,男女之间的爱情不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男欢女爱所衍生出来的更多是自私、软弱、敏感、焦虑、怨怼、疯狂、嫉妒、占有欲,还有贪得无厌。简汐的力量源泉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无私的爱,无怨无悔的爱,可以为他人舍命的爱。只有这种爱才可以有这样的力量。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爱他?” “他这样对待你,这样不信任你,你为什么还是爱他?” “为什么非要为他生下孩子?”裴芳连连追问。简汐咬着嘴唇,睫毛微微颤动,晶莹的泪珠闪动。她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克制不住,抱住裴芳,放声哭起来,“因为他快死了,裴芳。他快死了。”裴芳呆住了。简汐无法抑制地哭着,“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劝说自己,安慰自己,人生无常,生死是自然法则,可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不能不难过。”“从没人教我们怎样对付这种痛苦。我们活了二十多年,上学、读书,读到硕士、博士,学会了一切,却没有学会处理人生的生离死别。”在这苍茫世间,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有凋零之时;山顶的冰雪会融化,百川终将归入大海。生死轮回是宇宙的规律,这一切无可推诿。她明白这一切,却仍然无法释怀,无法不痛苦。她爱的人快死了。他们就要永远地分开了。在生死离别的痛苦前, 任何其他委屈和伤害都无足轻重了,任何其他痛苦都不再是痛苦了。她说:“我别无办法,只能这样爱他。生下他的孩子,这是我爱他的方式。”两人都哭着。裴芳亦不胜其哀,却不知如何安慰简汐。许久,她说:“你付出的将是你的一生。苏简汐,你傻不傻?”简汐拭去泪,怔怔地望着某处,超然一笑,说:“是很傻,但我心甘如此,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简汐在裴芳的帮助下重新安顿。在经过这么多的恐惧、悲伤和辗转流离之后,所幸她身子无碍,腹中的胎儿亦健康。只是,她知道,从今以后,将再没有他的关爱与照顾了。她没有丈夫,孩子没有父亲,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照着社会秩序生活是容易的,而逾越常规,必然付出代价。 但她不怕这代价。她选择了最艰难的爱途,只因她深深地爱他。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元深和沈庆歌的大幅照片,两人在深紫色薰衣草花田的亲密合照。标题引人入胜,商界金童玉女好事近,成功道路如何铺成云云。内文是沈庆歌的专访,讲述她的事业、生活,以及与欧阳元深的感情。他们是主流社会的成功楷模、幸福样板。简汐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元深的脸。这是她爱的男人,是她孩子的父亲。但他不属于她。他属于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他拥有他的社会身份, 以及加诸身上的无数标签。他需要努力经营的,是作为一个拥有财富和权力的男人的公开面目。他有未婚妻,有他的事业和生活。他是不属于她的。她心头掠过一丝悲哀,但很快平静。这世界的热闹每天都在上演,在前进,在变幻。但这一切,与她无碍。她深深地爱他,这爱是她的信仰。她拥有腹中的一双孩儿,便是拥有了整个的他。她望着杂志上唯美的照片,只在心中默默地说,但愿你是快乐的。6夏至临近,天气日益炎热。这天清晨,行李已收拾妥当。元深伏在二楼露台的围栏上,望着绿油油的远方,心中思潮起伏。明天,他就将飞往美国,与沈庆歌完婚,然后留在那里,等待着自己故事的结局。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他恍惚地微笑起来。还需要和谁告别吗?还需要再见到什么人呢?他翻弄着手机屏幕,看到简汐的名字,翻过去,又翻回来,然后盯着那两个字,呆呆地没有任何念头。这时,电话却进来了。夏悠悠在电话中的声音依然娇媚动人,“元宝,好久不联系了。” 她顿了顿,听元深无所反应,又接着说下去:“我要去加拿大了。听说,你也要去美国了。要不要我们见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中午的机场很繁忙,元深独自穿过明天他将走过的大厅,最后停留在一个咖啡馆前。悠悠远远地冲着他笑,双手搁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她身后站着一个穿黑西装的保镖,另一个菲律宾保姆正替她扶着行李。她看着元深,姿态放松,和以往小鸟依人的模样全然不同。元深走过去,在悠悠对面坐下。悠悠笑着,半开玩笑地说:“我在杂志上看到你们的照片了,你终于还是要和那个恶毒的女人结婚了。”元深看着她,一语不发,只等她说下去。悠悠脸上的笑意浅下去,有些伤感地说:“我移民加拿大了,元宝。这一走就是永远离开你了。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最后再问你一次,可不可以和我结婚?”悠悠认真地看着元深,说:“如果你答应,我就留下来。” 元深不说话,他的拒绝弥漫在这可怕的沉默中。“哪怕为了我肚中的孩子呢?你为什么宁可娶那个坏女人也不肯娶我?”悠悠眼中似有泪光一现。元深仍不作声,目光沉着深邃,盯着悠悠脸上委屈与哀求的神情。这委屈与哀求得不到回应,便慢慢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心酸的微笑,“既然如此,我还是走了吧,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悠悠说完,转脸望向窗外,轻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曾经爱过你。”元深看着她,眼中浮起一抹不确定的笑意。他轻轻说道:“你早准备了这条路,又何苦把我骗来,演这一出?”悠悠倏地转过来,看着元深,既诧异又失望。她说她真的爱过他, 是发自肺腑的。尽管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她的爱是卑微的,在他眼中无足轻重,她却始终不羞于承认自己的爱。然后终于等到这一天,她放下了,坦然无欲了,甚至可以扬眉吐气地离开他了。为了那一段的曾经, 她愿以一种坦白的姿态,告诉他一声,真的爱过,以为他会感动,至少装作感动,和她一起演完这最后一场戏,让彼此不至于太难过,却没想到他这样无情。甚至到了今天、现在,她都说了要走了,他仍不留恋, 不在乎。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悠悠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仇恨。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像是做了某个重大决定一样,直直地看着元深,严肃地说道:“其实,我今天见你,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这件事不说清楚,我心里难安。说清楚了,我便于你无愧。我要说的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这几个字像锐利的冰雹,瞬间打破他们之间仅存的一层温柔与信任。悠悠知道,此话一出,他们便是永远的仇人了。然而这一刻她就是需要这样的激烈。她压抑太久,需要某种极致的释放。得不到极致的眷恋,就给他极致的决裂。元深却很冷静。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像是早就知晓一切,又像是根本无所谓。他头也不抬,淡然道:“不用告诉我是谁的,我没有兴趣知道。”“是精子库买来的。”悠悠抢白道。精子库?一抹轻笑掠过元深的唇角。悠悠却兀自说下去,“你不愿娶我。不止你,和你差不多的有钱人,没有一个愿意娶我。当然,你们都愿意给我钱。钱是你们最不吝付出的东西。所以我想通了,嫁给有钱人,也不就是为后代找寻好的基因、好的保护吗?不嫁人我一样可以做到。有这么多钱,什么样的保护得不到?什么样的基因买不来?精子库里有最优秀基因——运动员身材、科学家智商、金发碧眼,还可以挑选性别。”悠悠说着微笑起来, 双手抚住自己隆起的腹部,眼底泛起温柔与甜蜜,“是个男孩。将来他会漂亮、聪明、健康,最重要的,他会真心爱我。我的儿子,是唯独属于我的男人。我将是这世上他最爱的女人。”悠悠微笑着,看着元深。她知道他惊讶了,她知道自己得胜了。自从两年前和沈庆歌第一次交锋败下阵来,她就已清楚了全局。豪门里这些事,她看透了,全是一样的开头,一样的结局。她不过是贱妾一名,不待君王意气尽,只消几丝风起云涌,便会落得无依无傍。她太清楚那些暗中的威胁、瞬息的变化,所以早早为自己留了后路,扯谎行骗也是情非得已。她说:“总之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买卖。得不到婚姻,至少可以得到孩子。得不到真心,至少可以得到物质。谢谢你给我的钱,元宝。它们让我此生无忧。”元深神情平和,唇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恭喜你得偿所愿。”悠悠听出元深的讥讽,淡然一笑,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渴望婚姻,渴望孩子,渴望良好的物质生活,这有什么错?你不愿意给,我只能另谋出路。”“我说过,一夫一妻制仅能让少数人获得幸福;而对多数人来说, 是桎梏。我曾奢望自己可以成为那幸运的少数人的一分子,但很快看清现实。要找个既富有,又愿意娶我,而我恰好也爱他,甘心为他生儿育女的人,实在太难。”“我和你,可惜了。事事俱备,唯独少了你愿意娶我这一条,那么一切免谈。我再爱你,也不会接受不平等条约。是的,你可以给我很多很多的钱,我可以生你的孩子,但终究还是不平等。你所付出的,是你极小的一部分。而对于我,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来说,付出的却是一生。你用钱,你的身外之物,来换取我的一生,我不干。”元深沉默着不说话、不反驳,反激得悠悠不停地说下去,“男女的生育潜能差距太大。女人的好年华就这么一小段,我等不起了。钱我要,孩子我也要。我是最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的人。我也最知道什么是公平。你不给我婚姻,我便不给你孩子。你们男人可以花钱购买并享用年轻貌美的身体,而不给予共同生活承诺,那我们女人当然也可以花钱购买优秀的基因,只做母亲,不做妻子。这样最公平,对不对?”“别这么看着我,别说我是什么女权者。我不懂女权。我只知道, 当别人不愿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就要自己设法去获得。对不起,元宝,相信我曾经爱过你。但现在,我终于可以不再期待你能够爱我。你不知道这有多轻松。无望地期待一个男人爱自己,这才是女人的桎梏。一直以来,我在你面前表现愉悦,讨你欢心,做最好的女人,正是参与了你作为男人对我的统治。如今,我解脱了。“我是喜欢钱,但也不过是喜欢自由。有了足够的钱,我便可以跳出既定的规则。我不想受人支配,也无力去撼动你的统治地位。我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女人。元宝,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你有多喜欢操纵他人。你充满了控制欲,有时候对女人毫无尊重。也许这不是你的本性, 你也不过是这个社会的产物,被赋予了身份、权力、财富,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一直以来,你也不过是在扮演社会给你的角色。你有时候喜欢这个角色,有时候不喜欢,但你一直是一个好演员,直到最近。“你和我的关系,究其本质,不过是两个无可选择的人,在社会关系中形成的征服与被征服、统治与被统治、利用与被利用。我们一直都是不平等的,你明白吗?你我只有在床上那短短片刻是平等的。只有那短短片刻,你沉迷于我带来的愉悦,全情投入地关注我、爱我,忘记了你自己的社会身份与尊严,颠覆了你我之间的不平等。也只有那短短片刻,我们的关系是单纯的、自然属性的,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那段时间总是太短太短,短得抓不住,短得不真实,短得和现实生活脱离了关系。所以从本质上说,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不过是你在这世间买下的一只玩具。”悠悠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都是长久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完了,心中的怨结释放了,随后慢慢流露出一股真实的委屈。她眼中浮起泪光,眼神充满幽怨。元深苦笑着,轻轻摇头。孩子不是他的,他不惊讶。悠悠骗他钱财,他也不惊讶。这些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也愿意尽己所能,成全女人的心愿。毕竟相处了那么些日子,恩情再浅,也多过陌路人。他只是没有料到,悠悠竟这样恨他,将他看作仇敌,将两人间尚且美好的一段关系形容得如此不堪。他几乎心寒地叹道:“我待你不薄。” “是,你待任何女人都不薄。”悠悠恨恨地反击道,“可再不薄你也只把她们当玩物。你永远是操纵者,任何时候,心念一动便可以换一个女人睡。”这句话把元深刺痛了。他说:“我没有把意志强加给任何人,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自愿的,你们也都得到了好处,我成全了你们各自的盼望。”“不,别把你自己说得这么高尚。你一点儿,一点儿,也不高尚。我所获得的一切,并不是你白白给我的,而是我用自己的青春交换而来的。”元深苦笑,轻叹,“你要知足,你这一类女人,并不是每一个都会有你这样的幸运。”“我是哪一类女人?我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女人。”“谁说人生来平等?有些人生在好家庭,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世袭;有些人却要靠后天努力。我没有一个好家庭,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副好容颜。青春就这么几年,我凭自己所拥有的,去交换自己想要的,有什么错呢?哪个女人敢说自己从没靠相貌,哪怕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句温柔的话语,去交换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呢?”“你说我是哪一类女人?我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女人。” 悠悠不间断地诉说着,而元深沉默着。不得不承认,悠悠说的话有一定道理,甚至大部分都是实话。他内心渐渐升起一股不安。她的话触动了他的某条神经。有一个他始终不愿面对的问题正在向他发出挑战。悠悠望着元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有了些酸楚。她轻叹一声, 嘴角泛起一朵诡谲的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我已是旁观者, 所以可以公道地说一句——爱你最多的人,受伤最深。”元深看着她,似乎听懂,又似乎没听懂。他多么希望自己是没有听懂。悠悠笑起来,“别这样看着我。你完全听懂了。”元深仍不作声,悠悠又说:“我不想提那人的名字。我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元宝。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有我聪明的地方。我知道你心里最爱的人是谁。元宝,让我最后再叫你一次,我的大元宝,如果现在还来得及挽留你,我不为我自己,只为她。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不嫉妒。女人都是善妒的,我不虚伪,我承认我嫉妒她,甚至有些恨她。我这样说,只是因为,我更恨沈庆歌。她不值得你爱,更不值得你娶。她曾经杀掉过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就这样原谅了她。”悠悠说完,眼角泪光一现,但嘴角却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悠悠站起来,“我要说的都已说完。现在我要走了。谢谢你今天过来,听我说完这些。”悠悠对元深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两步, 停下,犹豫了片刻,又回来,俯下身,轻轻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所有未完未尽的话,便都在这一吻之中,结束了。而后,她起身离去,再未回头。7自从夜总会那晚的放纵后,Evelyn一直沉浸在痛苦中。每天上班,她都在梦游。尽管她仍是一身标准职业装束与妆容,尽管她在办公室雷厉风行,不出丝毫差错,那个真实的她却只在恍惚地游荡。在世界面前,她只剩一副坚硬而脆弱的外壳。这日傍晚,手机开始不停地振动。那个号码又开始不断地打来电话。这一个月来,这个男人不停地找她,而她一概不听电话。她不想看到他。他只是她的一项工作。她已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也是。戏落幕。他们无需再见。然而此刻,当她感觉被全世界抛弃,被所有人轻鄙;当她看清自己一无所有,满腔憧憬与奢望都化为泡影;当她终于知道自己无足轻重, 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一份快餐、一块用过即弃的抹布,她忽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寻找她,有求于她,需要她给出答案或者帮助,是多么有幸的一件事。至少,这让她的心理产生了一点平衡。全世界都不需要她了。可还有一个人需要他。全世界都鄙视她了。可她竟然还可以鄙视一个人。几乎在一种仇恨的快意中,她接听了电话,“今晚六点,Blue Gate Coffee,请准时。”她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能够凌驾于另一个人之上,能够羞辱一个人,是多么好的感觉。阴霾厚重,一场大雨迫在眼前。Evelyn坐在和暖舒适的咖啡店里, 隔着玻璃看到那辆白色的Volkswagen缓缓驶来。呵,开大众车的男人,还是白色的大众车,该是勤劳稳重的居家男人、模范丈夫,晚上洗碗、周末陪老婆孩子逛超市吃比萨的一类男人。却也是禽兽一个。男人停好车,走进咖啡店,看到了坐在窗口位置的Evelyn。他走过去。“李先生,你有五分钟。问完你想问的,然后停止骚扰我。” 站在Evelyn对面的男人,正是李安航。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李安航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精致妆容、华美衣饰,一身名牌。这些支撑起她的高傲姿态,及冷漠而凌厉的眼神,却是,遮掩不住她的憔悴与孱弱。这是一个与他同样自卑而无望的人。他一眼就看穿。一个月前,他接到这个陌生女子的电话,约他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那时,他正在失恋的消沉中难以自拔。电话中的女子却说——我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我特别理解你现在的感受,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他在咖啡馆见到这个女子。她对他说,我和你一样,失去了爱情。我们失去的不仅是爱情,还有自我,和尊严。尊严。这个词让他暗暗地颤抖。数月来,尊严这个词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每一次,当他回到装修一新却空旷寂静的家,当他面对父母的焦急询问及唉声叹气,当同事们有意无意地问起,何时才能请吃喜酒, 当他的学生们起哄追问,怎么好久不见师母来学校了,他都感到尊严扫地,面子尽失。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教师,就是一份极其需要面子的工作。为人师表,必须藏起人性中所有的丑陋阴暗面,拿出最阳光、积极、健康、丰盛的灵魂来面对所有人。他需要一个体面的、风光的、荣耀的形象,需要活出一份代表了世俗价值观的幸福生活。他凭借自身的努力,已经做到。苏简汐的离开,让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他的生活、他的爱情、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未来,都陷入尊严倒塌而引起的崩溃。他的自我受到重创。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个失败透顶的男人。他深受折磨。这有如腐烂的海藻一般的恶劣情绪纠缠着他,伴随着他来到这个女子面前,这个自称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的女子。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有着共同利益的。所以,当女子对他说,元深让她伤心欲绝,就像简汐让他尊严扫地,当女子对他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甘心,应该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他心中被压抑的东西瞬间就被点着,成了一团熊熊烈火。女子说,其实,找回尊严的方法也很简单,苏简汐是个传统姑娘, 信仰一对一的贞洁关系,想必会从一而终的。你若真得到了她,她也就嫁给你了。女子又说,你若这样去做,其实也是在帮她。你是适合她的,而元深不是。她和你在一起会活得平凡而幸福。她和元深在一起很难幸福。同样,我和元深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交,我们才是最合适。他们两人现在是昏了头,才会这样胡闹。我们不能由他们胡闹下去。我爱元深,就像你爱苏简汐。我们有责任拯救他们远离歧途。女子说得情真意切,又不乏冷静的分析和智性的开导。他感到自己豁然开朗,却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没有时间思考了。女子把一张房卡推到他面前。正是这家咖啡厅楼上的酒店房间。他看着那张房卡,看清了自己面临的选择。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惧,然后是拒绝。但几乎同时,一股热血涌上他心田,强烈冲击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感到自己被某种力量控制住,不再拥有自由意志。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会做出的选择。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这是对的。这样可以将她赢回。这样可以将尊严找回。”后来他回想起来,那正是撒旦的声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听到了撒旦的声音。他拿起了那张房卡。后来的事情,他再也无能为力,唯有跟随体内那股原始的能量冲动而行。夺取的能量,牺牲的能量,生与死的能量。这能量挟裹着他进行暴力的征服,以找回他作为男人的气概与尊严。但这注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争战。他从那短暂的虚无与幻梦中醒来,看到床单上大片的殷红血迹,他心爱的女子不知去向。他顿然醒悟,却悔之晚矣。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知道自己终于真正地、永远地,失去了她。此时,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唆使他犯罪的女人,悲愤不已, 又痛悔难当。他克制愤怒,只不住地追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对我下了药。为什么?呵,原来还不算糊涂,没有忘记她请他的那杯咖啡。但那又怎样? 这愚蠢的懦弱的男人,自己欲念大作,行了丑事,却怨怪别人。Evelyn轻笑,“你得到了好处,却要装成圣人,把过失推到别人身 上。”她说:“你谁都怪不到。要怪,只能怪你心中的魔鬼。”的确。催情药也好,致幻剂也好,若是心中没有魔鬼,又怎能犯下残暴罪行?在那一刻,他丧失了理智,甚至带着一股自毁的激情,听凭心中的魔鬼做主。他痛苦地垂下头,哽咽起来,“你也是女人,为什么这么残忍,这么毒辣?”他说:“你知不知道,简汐当时怀着身孕。她说她怀孕了,可我不信。”他说:“我完全失控了。她流了那么多血,那么痛苦。她求我,说她怀孕了,可我就是不信啊,直到看见那么多的血。”他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苏简汐在哪里?我想见她一面。”他流着泪苦苦追问:“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或者,你未婚夫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只想再见她一面,请求她原谅我。”男人在她面前的崩溃,让她心中产生疼痛的快意。她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她不是世上最没有尊严的人。她忽然可怜他,轻叹道:“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欧阳元深的未婚妻。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和你,和苏简汐,也没有任何关系。”“那你是谁?”男人惶惑。 “我是谁?”她凄凄一笑,颓然道,“我不过是听差办事的小卒,低贱卑微的使唤丫头。这世上,你是什么人,就永远是什么人。不要相信努力可以带来改变。不要相信运气。不要相信童话。不要侥幸。你我都一样。”她又说:“不要觉得我是坏人。我不是。更坏的人你还没有见过。更何况,这世上没有坏人,也没有好人。每个人都只是混一口饭吃而已。只不过,有人为了事业,有人为了爱情,有人为了面子,而有的人,以控制一切为生存之本。”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和她一样无望的人。不知谁比谁更可怜。她说:“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苏简汐在哪里。” 男人痛苦地垂下头,把脸埋进掌心。就在这一瞬,她动了恻隐之心,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过一沓纸巾,拿出笔在纸巾上写下了一串地址。 “这个地址,是前不久欧阳元深安顿苏简汐的公寓。我不能确定她现在还在不在那里。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分手。你可以去试试运气。” 她把写有地址的纸巾递给他。他接过,纸上赫然可见“听海苑1幢1801”。这一行字飞舞而张狂,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倒像是男人的字。窗外下起了大雨。李安航不再耽搁,拿起字条匆匆奔入雨幕中。Evelyn转脸看向雨夜中的万家灯火,怔怔发呆。她手中剩下的纸 巾,上面有隐隐的凹痕。写字的时候太用力,刻到了下一层。她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些字迹的凹痕,无声地苦笑起来。她已分不清工作和生活,分不清虚假和真实。模仿那个人的字迹,练出一手以假乱真的书法,写下那张罪恶的字条,放到那个无辜女子的桌上。多么漂亮的活儿。她简直可以胜任特工或者间谍。她到现在还记得练字的那些日夜,想起来心头还是一阵阵酸涩的疼痛。因为她到现在还是分不清楚,自己如此刻苦地练习,是为了完成沈庆歌交予的任务,还是真心爱慕那些字、那个人。她心中泛起无法抑制的悲凉。沈庆歌让她去干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并非不情愿,也并非只为了钱。她是有私心的。她不知道沈庆歌是不是默许了她和欧阳元深上床,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一时那一刻,曾经遥不可及的男子这样靠近她,满心伤痛,无比脆弱。他需要她的温柔,要从她这里得到慰藉。她有什么理由拒绝?是的,她一直爱他,如她自己所定义的,痴心妄想的爱。她为沈庆歌做事,应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她是一个好雇员。但她是有私心的。人心似海。谁又能够测度?元深是情场老手,她并非不知。但那样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注视着你,那样一双性感的手捧住你的脸,让你无法不相信,那一刻,你的模样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令他永世难忘。你也无法不相信,那一刻,他是真的爱你。这可耻的幻想,终被他清醒后的无情击碎。他不爱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无。她笑自己。的确不值得怜悯。是她自己作践自己。幻想什么?取代沈庆歌,嫁入豪门?还是取代苏简汐,成为他心底永远的伤痛?不。她连取代那个叫夏悠悠的小婊子的机会都没有。呵,多么可悲,她居然曾想过,即便他要求她做情妇,她也甘愿。可他对她,连这点兴趣都没有。她还不如一个贪慕虚荣的小婊子。泪水轻缓地滚落,凉凉的。怎么说,她也是青春年华,娇美容颜; 怎么说,她也是名校学历,海外归来。怎却落得连一个小婊子都不如?当然她也知道,感情从来都不讲这些的。男欢女爱更不讲这些。要怪,只怪时间不对。若是早几年,再早几年,她有没有可能成为他的苏简汐或者夏悠悠?甚至是那个林冬月?她再笑。不,不,还是算了。成为她们有什么好?她们都快乐吗? 得到一个出色男人的心,或是一时的垂青,又有什么意义?她们个个都痛苦,没有一个幸福。所幸,她不是她们。她还能重新站起来,走出这梦魇。8李安航在夜幕中开着车。细密的雨丝在城市的霓虹与路灯下发出闪闪银光。他手中捏着那张纸,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潮。那张纸上,记录着简汐最后的居住地址,他能够找到她的唯一线索。此刻,他捏着纸张的姿态,犹如捏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去完成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忏悔。在这座庞大的、黑暗的城市里,这样的姿态充满绝望。 车被随意地停靠在路边。他只身走进雨幕中,没有打伞。黑色的大铁门前,保安将他拦下,需要查看证件。他看都没有看保安一眼,随手掏出口袋中的一沓东西塞进保安手中——钱包、身份证、教师证、银行卡。所有的东西,统统拿去。他脚步不停,径直往里走, 不理会保安在身后喊着,要将多余的东西还给他。所有这些支撑他在世为人的物件此时都显得毫无意义。电梯内明亮而温暖,与外头整个潮湿冷硬的世界迥然相异。他浑身湿透,衣服滴着水,弄脏了地毯。他从电梯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而无望的脸。电梯平稳而迅捷地抵达了十八楼。走出去,他看到一扇敞开的房门。门上的烫金大字写的正是1801。门开着,房里却似没有人。灯没有开,黑漆漆的。也没有任何声音、任何动静。这里幽暗、寂静、荒芜,非常惊悚。他一步一步地走进这陌生的房子,犹如走进深暗无底的远古洞穴。这个房子里出过什么事情?他心头掠过一抹忧惧。他在某一时刻停下来,隐约感觉到屋中有人。借着窗外忽一阵的电闪雷鸣,他看到靠窗的沙发里坐着一个人。是一个剪影。却足够看清, 是个高大的男人。雷电停下,雨声隆隆。他看到黑暗中一点红光明明灭灭。男人手中夹着烟,却不抽。他就那样坐着,纹丝不动。面前一地的烟头。9元深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不速之客。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钟头。从傍晚到现在,他一直是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这样坐到死。中午和夏悠悠在机场见的最后一面,悠悠说的那些话,让他重新审视了这几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来,自己的感情、生活,以及所做的选择。一些他不愿面对、不愿正视的问题,被撕去一切伪装,摆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懦弱和自私,伤害了许多人。并且,正如悠悠所说,最爱他的人,受了最多的伤。那夜决然离去之后,他以为自己动怒过、流泪过、酒醉过、放纵过,便可将伤心事抛诸脑后,无论孰是孰非,他都可以彻底放下那段情,忘记那个人,如四年前一样,远走他乡,了却余生,可他没想到自己到最后一刻仍是做不到。明天他就要走了,去美国,或许永远不回来了。无法控制地,他想念她,想再见她一面,无论她是否骗了他,无论她怀着谁的孩子,让他再见她一面就好。可她不在这里。屋子空空荡荡。这间他们相处了十天的屋子,曾经装满了快乐。他们唯一一段真正快乐相守的时光啊。可眼前只有满地狼藉,他暴怒后的杰作。他不能想象她离去时是怎样的伤心与绝望。痛悔的情绪如洪水般淹没了他。最爱的简汐啊,就算她骗了他,一定也有她的苦衷。或许她缺钱, 或许是那个男人逼迫她这样做。她从来不是爱钱的人。她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是不得已。他不敢相信,自己竟那样粗暴地对待她。看看地上,砸碎的电脑、满地的书、大束的玫瑰花,已经全部枯萎。还有那个水晶球,简汐珍藏了多年的信物,也摔碎了。满地玻璃碴儿。她的心,一定也碎了。她是怀有身孕的人,两个孩子在她腹中啊。不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总是孩子的母亲。他怎么竟那样凶她?万一有闪失,她会怎样?他无法想象。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怎么样了?她去了哪里?他一遍遍拨打她的手机,却是永远都无人应答了。她一定,一定,是伤透了心了。脚步响起的一刹那,他以为她回来了。疲惫引发了迟钝。也就在迟钝的一瞬,他察觉到了,这来者的步伐和气息,属于一个男人。他没有抬头。除了简汐,他无力抬头去理会。直到来者走进了房间,走到了他面前。他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垂首坐在沙发中,一手撑着头,一手夹着烟,眼望着沙发前一小块地面。虚无而荒谬的感觉,在黑暗中蔓延。烟头烧到了他的手指,他下意识地丢开烟。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李安航。半年前,圣诞节,伊甸岛,大雨中,那一幕两人都难忘。这一刻,李安航站在这里,看着面前这个叫欧阳元深的男人,他的敌人,还有满地狼藉,心中唯有一个想法:简汐怎么了?他们吵架了?是为了那件事吗?如果是因为那件事,他更无法原谅自己。可现在简汐在哪里?她有没有受伤,是否安全?他想问。但看着沙发里的这个男人这样安静,这样颓废,浑身都是消极、漠然,还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他一时无法开口。他本是整件事的受害者,可如今却成了罪人。一个罪人,一个闯入者,有什么底气来兴师问罪?这时,元深慢慢地从沙发里站起来。他缓缓地踱步,缓缓地走到窗边。他望着窗外,沉默许久,缓缓吐字,“你幸福吗?”幸福?李安航抬起头来,望着元深的背影。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幸福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奢侈了。他说:“自从你出现,就没有幸福可言。”呵,元深默默冷笑,转过身来看着李安航,轻轻问道:“你们缺什么吗?缺钱?缺多少钱?我可以给你们。”一片沉寂。李安航苦笑,“我们?有你在,哪里还有我们?”元深不理,继续说道:“你们的孩子缺什么吗?两个孩子,是不容易。你们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们。只要你们能幸福,只要她能快乐, 我愿意。”“孩子?”李安航看着元深。简汐腹中的孩子没有流失?他感到欣慰,又顿觉诧异——我们的孩子?简汐分明在那之前就已怀孕。他看着元深,字字清晰地对他说:“孩子不是我的。”这短短六个字,像一声惊雷响在元深的头顶,令他全然呆住,无法动弹。他感到一个真相在慢慢逼近他。他对那真相感到恐惧。“孩子怎么会是我的?”李安航低下头,艰难地说道,“那天…… 我昏了头,她拼命地求我,对我说,她有身孕。我不信,仍去伤害她。”他说着哽咽起来,“我知道自己罪不可恕。我不想为自己找借口。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告诉我,简汐她在哪里?请让我见她一面,让我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我发誓,我只需要见她最后一面,然后我决不再纠缠。我会从你们的生活中消失。”元深看着李安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一瞬间,他的思维空白。下一秒钟,所有的因果和逻辑一齐向他涌来。那一个接一个冒出的念头简直要让他发狂。他努力支撑着自己,试图让情绪平静。他深深吸气,慢慢转过身, 看向窗外。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城市星光点点。这幅图景有如黑暗童话,又如末世寓言。雨水模糊了玻璃。他望着玻璃上流动的水珠,朝各个方向急促滑动。那些晶莹的痕迹四散、拐弯、联结,最终织成了一张水淋淋的网。是的,她是无辜的!他的简汐怎么可能骗他?她是从不撒谎的人啊。他竟怒令智昏,全然不相信她。那段不堪入目的视频,发生的时候,她已经怀着身孕。倘若不是极为恶毒之人,又怎能容得他人虐待腹中自己的骨肉。简汐必是为人所迫!他转过身去,盯住李安航。一个大学教师,品行端正、踏实本分,有着被自己视为神圣的各种礼教规则。投药、施暴、拍下录像——他不是做得出这样事情的人。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即便那录像是这男人自己偷拍,又辗转寄出,他目的何在?或者, 这事情是偶发的、私密的,但这种录像被窃取而外流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所以,拍录像者另有其人!现在想来,那段录像确有不少可疑之处。只是当时气昏了头,竟拒绝去分析思考。录像地点分明是酒店房间。从画质来看,更像是针孔录像。显然是预先放置的。和提前放在家里卧室不同,要提前放到酒店里并起作用,只能是第三个人——一个心思缜密、手段毒辣的人,设了这个局。他看着李安航,轻轻问道:“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一个女人?”李安航不答,却跪倒在地上,摊开手,把脸埋进掌中。他的心志崩溃了,已不想再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他闷闷地喊着:“求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我只求能再见她一面,请她听我说一句对不起。我那么爱她,可我不配。我想让她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请她听我的忏悔,请她宽恕我。”窗外,雷光闪闪,风声大作。跪倒的男人久久不动,仿佛生命已经枯竭。元深发出既空又悲的一声长叹,颓然道:“现在能够宽恕你的,只有上帝。能够宽恕我的,也只有上帝。”10元深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了楼下。他失魂落魄,眼前黑黑的, 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到,整个人仿佛已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抽空。那一刻,当他站在十八楼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雨雾,听着李安航断断续续的忏悔、自白;当所有的历史、表象、因果、逻辑,被串联到一起,勾勒出事情真相的全貌,他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坍塌了。他的世界被刹那颠覆了。他整个人陷入了崩溃。 这是怎样糟糕的世界呵。这是怎样悲惨的人生呵。所有的事情,都搅和在一团巨大而荒谬的谎言中。多么讽刺。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做不到的,可以用钱买到。他根本不在乎钱,不想要钱。他想要的,就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可他偏偏就是得不到。那一刻,他发现,他什么都得不到! 他富有,但他什么都得不到!并且,他对所有事情的判断都是谬误的,他对所有人的判断也都是颠倒的。他是多么自我、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可他蓦然发现,他的自我完全不可信任。他是控制欲多么强的一个人。可如今,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甚至无力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的,他多么愚蠢。他爱的女人被人设计、被人侵犯,他非但没有拯救她,反在迷途中愈行愈远,变本加厉地伤害她。这世界多么无情,多么可怕。所有的人都在欺骗他。整个世界都在欺骗他。沈庆歌,他的婚姻伙伴、事业合作者,却从不能对他坦诚以待。夏悠悠,这小女孩,他宠过她,爱过她,愿意成全她,可她也骗了他。林冬月,他以为自己给她金钱,给她好的生活,便能让她幸福,结果却适得其反。他摧毁了她的家庭。他带给她的是巨大的不幸。还有简汐,他最爱的人,他却伤她伤得最深。她一片真心,怀上他的孩子,却被人陷害,遭受摧残。而他,竟颠倒是非,像魔鬼一样地发怒,同恶人一起侮辱她。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对的。他这一辈子,几乎就没做过一件对的事情。他是一个彻底失败的人,彻底的失败。一个将死之人,一个骄傲、自我、对世界充满掌控的人,在此时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失败,他整个人完全陷入了崩溃。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化解这种要将他身心毁灭的愤怒与绝望。他冲出大楼,冲入雨幕。候在楼下的保镖打着伞迎上来。他看都不看来者,挥起手臂,反手一掌将保镖打翻在地。他怒火太盛,无处发泄,瓢泼大雨也无法将其熄灭。他走到车前,扶住车顶,低着头大口呼吸,像是要努力支撑自己, 不让体内那狂吼的猛兽撕破他的肉身冲逃出来。而他终是克制不住,双手握紧拳头,对着车顶猛砸下去,疯狂地,一下又一下,直砸得车顶的金属板凹陷下去,一双手皮破血流。手上的疼痛亦止不住他心里的疼痛。他扶住车门,仰天长啸。那绝望悲愤的怒吼在漫天风雨中回响。雨水把他浇得浑身透湿。痛苦仍然无法化解。冲动之下,他坐进车里,砸上车门,将油门一脚踩到底。车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车驶上公路,在雨夜中飞驰。车速越来越快,他脚下的油门没有松开过。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似乎是要去找简汐,找到她,再见她一面,请求她的原谅。可她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他的思维是混乱的,他的意识是模糊的。他只是盲目地往前,再往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他整个人是癫狂的,失控的。他已经无法思考,无法用理智指挥行动。茫茫雨雾中,路越来越荒凉。他没有打开雨刷,任玻璃上的水幕模糊着视线。周遭的整个世界仿佛坠入一个黑暗末日。轰隆隆的雨声响在他耳边。水雾中,一盏盏路灯所发出的光团飞速地划过他的身旁。他发现自己上了一座大桥。宽阔的桥面上,只有他这一辆车。车速太快了,在湿滑的、一望无际的桥面上,车身像是离开了地面,几乎毫无分量地飞行着。这一切,亦真亦幻。他感觉自己闯进了一个妖冶荒诞的梦境,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然而,胸腔中的疼痛是这样真切,告诉他,这不是梦。真实的世界,就是如此残酷,让他无可否认、无可逃避。这是他一直所处的世界。他不知这座大桥为何如此空旷。然后,他看到了前方的黄色警戒线。他蓦地想起,这是一座尚未通车的大桥。他没有感到一丝恐惧。这一夜,这一刻,他心中充满的,是死亡的激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聚亦何欢,散亦何苦。茫茫人世,滚滚红尘,不见来时路,不知去时途。世间万物本来无,贪恋何所图?他愿意放手了,愿意放下一切了。他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此刻,他不想停车,不想掉头。就这样往前吧,保持这令人窒息的速度。唯有如此,才能宣泄心中无边的苦痛与绝望。就让死亡来终结这一切吧。车头撞翻了警示牌,又撞翻了护栏。闪着荧光的金属护栏远远飞了出去。车速却没有丝毫减慢。隔着茫茫雨幕,他看到路的尽头,是断开的桥面。这座尚未竣工的跨江大桥,中间尚存一道几十米宽的缺口。这一瞬间,当他飞速穿越着生死的桥梁,他脑海中一片荒漠。爱与恨,得与失,去与留,坚持或者放弃……这些早已全无意义。脑海的荒漠中,死一般的寂静,却在地平线上显现出海市蜃楼。那越发清晰的,正是那张他最珍爱,却也最没有勇气去面对的脸。简汐在浩瀚的天际微笑着,望着他。他仿佛听到她的声音,在呼唤他。他已放下了尘世的所有,再无留恋,然而此刻,尘世间最后一丝牵挂却将他牢牢拉住。布满血丝的眼眶瞬时盈满了泪水。这一刻,生的念想突然回来了。他想再次见到她! 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可以再次见到她! 一念之后,他竭尽全力地踩下刹车。车轮发出凄厉的啸叫,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夜的天空。雨太大了,路太滑了,车速太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车身沿着路面滑出十几米后,在路的尽头骤然旋转一百八十度,然后忽地腾空而起。这一刻,世界突然静了。他感到自己在空中的失重。他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仿佛飘浮起来,在生与死的临界上,开始了一段最美最痛的舞蹈。汽车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壮烈的弧线,然后直直坠落下去。“哗——”一声巨响,车体砸入水中。他听到轰隆隆的水声响在四周,仿佛有无数的旋涡、暗流、挟裹纠缠着他身处的这座金属外壳。他被关在这个封闭空间中,与整个世界隔绝。车体似乎在水中静止了一刻,甚至往上浮了一浮,而后开始下沉。他望着车窗外暗沉沉的江水开始吞没整面车窗。光线越来越暗了,周围全都是水。他有过一瞬的犹豫:如果这是命,就让它去吧。既然那图景只是海市蜃楼,就别再妄图反抗了。只有不足四个月的生命了,就这样吧,何必再徒劳挣扎。他坐在车座上,静静地、安逸地望着车窗外混沌的江水和世界。然而那海市蜃楼却再次浮现。这一次,简汐的笑脸变得忧郁而无奈。她顾恋的神情中,充溢着孤独和寂寥。他向着莫须有伸出了手,想去抚摸简汐的脸,这影像却在江水的帘幕中破碎。不活下去,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剩余的时间不足四个月了,一百来天。还有什么理由要选择不活下去?猛然觉醒,他伸手去开车门,但车门纹丝不动。车体还在不断下沉,车厢外的压力越来越大。他转过身,打开副驾驶位前的抽屉,取出枪。他犹豫了一下,举枪对准侧前方的挡风玻璃, 扣动了扳机。随着三声巨响,挡风玻璃破裂。他抬起腿,一脚蹬上去,将整面玻璃踢碎。江水顷刻间涌入车厢,车身瞬间急速下沉。他借着车座,奋力一蹬,离开车厢,往上游去。这一段自下而上、自黑暗到光明的路途,是这样的漫长遥远,几乎要耗尽他最后一口气。然而终于,他冲破水面, 深重地吸进一口空气。雨还在不停地下。他一下一下艰难地游着,终于抵达江边。爬上岸的时候,他筋疲力尽,跪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雨夜纯净的空气。他从未如此贪婪地呼吸过身边的空气,似乎每一口吸入的都是最宝贵的生命。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静了,犹如死过一次,获得重生。这一场雨、这一场坠落,彻底洗去了原先那个他的陈旧外壳。一件厚重的大衣从后面裹到了他身上。他回过头,看到彼得。彼得身后,几辆车一溜停在江边。11这一夜,对元深来说,是崭新的一页。昨夜从死到生的过程,让他的心深受震撼,灵魂获得重生。周遭的一切已不再那么混沌不明。他借着黎明的微光面对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个只余百来天生命的人。他还能奢求给自己什么呢?他拨出了简汐的电话,妄图获得这个被自己伤害了两次的女人的原谅。然而,电话那头反复播放着语音提示,几乎就是她能给他的最好回应。天亮后,元深穿戴整齐,让彼得叫上几名律师一起过来。一沓的文件很快被准备好,摊开在桌面上。不消半小时,他将这些文件一份一份签好。全部签完之后,他合上笔盖,后仰放松自己的身体到沙发中。他望着大厅的拱顶,上面是《创世记》的一幅临摹。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探向拱顶,然后缓缓放下,释然地微笑起来。彼得握着刚刚签罢的文件,去旁边接听一个电话,听了几句后,紧步走到元深面前,神情严峻地说:“是林冬月。”冬月半夜在浴缸内割腕自杀,割开手腕前,还吞服了大量安眠药。本是必死无疑的,却亏得女佣阿珍及时发现。冬月送医院抢救后,终于脱离危险,只是……腹中七个月的胎儿没了。冬月做了手术,却不成功,将来无法再生育了。元深沉默许久,像是在用尽力气支撑自己,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最后他艰难地开口,“她丈夫呢?”“她丈夫没有出现。”彼得停了一停,又说,“前不久,她丈夫曾提出离婚。想必她也是为此一时想不开……”去往医院的一路,元深只觉心如刀割。不仅为失去的孩子,更为冬月,以及他们之间这一场悲剧,他一手打造的这场悲剧。他不由得想,去看她的那一晚,若是给她一点温存,或是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是否就能给她活下去的力量。她生活中的每一扇窗都被关上了,她置身于黑暗牢笼,看不到一线光明。那牢笼正是他给她的。她一定是绝望透了。她被伤害得如此彻底,却没有力量反抗。她一无所有,最后只能付出自己和腹中孩子的生命,来痛击那些伤害她的人。她的确做到了,她让他们背负一生的愧疚。元深走进病房,远远看到冬月。她刚从生死线上被挽救回来,面色苍白,整个人又瘦又虚弱,仿佛轻如片纸。元深走近,在床边默默坐下。冬月不语,只望着窗外天光云影,神情平和远淡。元深面对的仿佛是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壳。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必须开口说话,抚慰的,或者忏悔的, 可他不知如何开口,似乎说什么都是无力的、徒劳的。这时护士进来查房,要为冬月检查伤口,注射药剂,请元深回避。元深刚要起身,冬月却突然朝他扑来,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从护士的推车上抓起针筒,直直地刺向他的胸口,正对着心脏的位置。元深看见那杆针筒直刺过来,白森森、亮闪闪,像夜黑风高的夜晚,一抹不祥的月光。他不及作出反应,站在一旁的彼得已箭步冲上, 伸手隔挡住冬月,抢夺她手中的凶器。争夺中,针头扎进了彼得的手臂。另两名保镖也赶上前来,拉开冬月,挡在元深前面。彼得拔下了手臂上的针头,鲜血涌出。如此细长尖锐之物,若扎进胸膛,后果堪虞。在场者无不唏嘘后怕。冬月行刺不成,仍不甘地朝元深扑过来,一边喊着:“你这个魔鬼,你不是人!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一边哭出声来。冬月毕竟刚刚流产,虚弱不堪,很快被两个保镖控制住。保镖要拉开冬月,元深却喝住他们,让他们退开。“你说什么?”元深看着冬月,怔怔发问。他神色凝重,仿佛陷于深深的茫然与恐惧,“你刚才说什么?”冬月不理元深,兀自流泪,“你太狠心了。就算你不想要女儿,就算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你也不能这么做啊……”元深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震惊。冬月,她不是自杀!如此善良软弱的女人,怎会忍心割舍腹中的骨肉?那么,是谁想杀死她腹中的孩子,还伪造了自杀的假象? 可怜冬月竟以为这一切的主谋是他!想到这里,元深心痛如绞,悲愤难当,唯有上前抱住冬月,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用出所有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她。这无言的拥抱,是解释、是忏悔、是抚慰,也是保护。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安抚她,不再有感情的纠葛,也不再有欲望的邪念,他只想让她感到温暖、安全。他的拥抱平实自然,他的胸怀充满力量和温柔,犹如一个慈爱的父亲抱着哭泣的女儿。这份无以言表的温暖,让冬月全然崩溃了。她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瘫软下来,在元深怀中发出哀嚎般的喃喃自语:“那是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尽管我是不得已怀上她,但毕竟是一个孩子啊。七个月了,生下来都能活了。”冬月哭着,“她多么无辜。她还没见过这世界。她还不知海是蓝的,草是绿的。她还不曾尝过牛奶的香、草莓的甜。她还没听过雨水, 没吹过清风。她还什么都没见过、没尝过、没听过、没摸过。她还没机会睁开眼睛见到妈妈,你就这样狠心杀死了她。现在她没了,她永远也见不到妈妈了……”一向寡言的冬月无法抑制地哭诉着。只有被夺去孩子的母亲才会发出这样无尽的嚎啕。是谁制造了这惨绝人寰的悲剧? 残酷的真相正在慢慢掀开帘幕。12元深不停地拨打简汐的电话,语音台却一如既往地播报,对方的手机已关机。彼得派出所有特助,遍城寻访,甚至动用警力进行协助,没有得到简汐的任何消息。所有熟人皆不知其去向。元深把脸埋在掌中,犹自摇头,“如果简汐有事,我一定杀了她。”司机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彼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元深捂着脸的双手在轻轻颤抖。彼得知道,那个“她”,指的是沈庆歌。沈庆歌正陪着一对台湾夫妇参观画廊。这间桃夭画廊是三年前她初次和元深一起回国时开的,一直由她经营。生意谈不上好坏,只寄托一份情趣而已。元深一行赶到的时候,沈庆歌刚和台湾夫妇签好出售协议。她搁下笔,抬起头,望见元深阴冷肃杀的目光,即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恩情也已断绝,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但她不慌不忙,仍微笑着,起身将台湾夫妇送出门。客人一走,画廊的大门即刻被关上了。元深走到沈庆歌面前,克制着愤怒,冷冷发问:“苏简汐在哪里?”沈庆歌神色从容,并不作答,转身看向正对门口的一幅画框,里面装裱的是一幅水粉桃花,题词正是《诗经》中的名篇——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还记得三年前我们一起回来的时候吗?我们一起选了这个地方, 开了这间画廊。”沈庆歌看着那幅画,微笑着轻轻问道,“那时候你是很爱我的吧?”元深不理会,只重复,“苏简汐在哪里?” “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画廊取名‘桃夭’吗?”沈庆歌兀自问着,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桃枝摇摇,女子出嫁。桃子圆大,女子生育。枝繁叶茂,她将繁衍新的家族。”沈庆歌望着画上的题词,慢慢地释义。元深一再克制冲动,重复问题,“苏简汐在哪里?”“一篇祝贺新嫁娘的诗。多么美好的愿景,多么单纯的寄托,现实中却如此求而不得。”沈庆歌说着,轻叹一声,脸上的笑变得恍惚,“你痛苦吗?无奈吗?觉得人生荒谬吗?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吗?我也一样。”元深忍无可忍,猛地回身从彼得怀中抽出枪,直抵沈庆歌的额头, “最后一次问你,苏简汐在哪里?”几乎在同一瞬间,沈庆歌身后那名女助理也拔出枪来,直指元深。气氛瞬时剑拔弩张。彼得惊讶,沈庆歌身边那貌似文弱的小姑娘竟手势利落,临危不乱,看来平日小觑了这些女人。他欲劝元深不要冲动,又因势格形制, 不敢妄动妄言。沈庆歌却始终镇定,依然浅浅笑着,迎着元深的目光,“就算你要杀我,我也无法告诉你苏简汐在哪里,因为——我不知道。”“别逼我。”元深几乎是从齿缝里咬出这几个字,他眼眶潮红,手指扣上了扳机。“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我没有动苏简汐一丝一毫。”沈庆歌平静地说道,“她走了。她自己选择离开。但她没有告诉我她会去哪里。”“你对她说了什么?”元深痛苦地追问。沈庆歌轻轻发笑,“能说什么?当然是实话。她离开,对所有人都好。你懂我的意思。你难道希望她像林冬月那样?”提及冬月,元深情绪崩溃,难以抑制悲愤,“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林冬月这么可怜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我残忍?我不放过她?”沈庆歌失笑,“这些女人难道不是你害的吗?不是你一直在操纵这一切吗?”她目光凛冽,透着控诉和嘲弄,“找那么多女人为你生孩子续种,你也真够魄力。古代帝王也不如你风流。”这句话点到了元深的痛处。他自知有愧,无以应对。 “是,我全都知道了。纳克索斯症,本世纪初发现的新病种,极为罕见,潜伏期长,几乎没有症状,不易诊断,所有患者皆在一定时限内暴毙,无药可治。”沈庆歌一字一句地说着,“Ethan,我为你难过。你信不信?我曾彻夜为你流泪。”她说着,抬起手放在女助理的枪上,女助理听命垂下手,把枪收起。“我爱过你,Ethan。或许我现在仍是爱你的。我们原本不必这样把对方当作仇人。”她缓缓诉说着,充满真诚。她把手轻轻放在元深握枪的手上,用她的坦然和温柔,让那只手慢慢地随着她的手垂下,“多想回到那时候,在纽约,我们还是有过好时光的,对不对?那时你心里没有别人,真真切切地爱我。”“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是宽容的、善良的、坚强的、无所畏惧的,应该可以承担很多,忍受很多,所以我自己也这么以为了。可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善妒的、自私的、脆弱的、需要保护的呢?我也是女人,我也想做个小女人。你为什么就不能把我当成你的小姑娘来疼爱、来怜惜呢?”“当我知道你让别人给你生孩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嫉妒?我也想生啊,我巴不得给你生十个八个孩子,可我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 你知道我有多伤心?”“所以你就要杀死别人的孩子?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让任何人得到?”元深忍着悲痛和愤怒,冷冷地反问,声音充满绝望。沈庆歌面色淡然,轻声道:“我有我的原因。”13“想必你当初找那些女人给你生孩子的时候,想的是如何传承欧阳家的事业与财富。”沈庆歌笑着,“人就是这点看不开,姓氏、血脉、继承……你是这样,爸爸也是这样。可谁知道自己曾经姓什么呢?谁知道传给子孙的东西最终传到哪里去了呢?千万年前,所有的人类都只有一个祖先。所谓氏族,多么可笑。”“到了今天,我想我也应该告诉你了,Ethan,你根本就不姓欧阳。 你是爸爸的孩子。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爸爸,为了沈家。你是沈家的孩子,你知道吗?”元深看着沈庆歌,一丝森冷的笑意慢慢浮现在嘴边。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八岁那年,那场惨烈的车祸。血泊中的母亲在临终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只打了一个电话,没有打给父亲,而是打给了沈伯父。他一直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眼中的光芒正在黯淡下去,而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却骤然一亮,几乎是燃尽生命最后的灯油, 吐出那几个字:“阿深是你的孩子。”然后那光芒就熄灭了,带着又痛又幸福的释然。那一幕印刻在他幼小的脑海中,永不磨灭。八岁的男孩,出于生存的本能,出于无法选择的爱与恨,学会了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除了沈祥肃。沈祥肃与发妻一直没有孩子,他在三十五岁那年领养了沈庆歌。他与欧阳以恕是多年的朋友,两家素来交好。他与元深母亲的那一段私情,是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他却不曾料到,那个男孩,是他的骨肉。欧阳家唯一的继承人,竟是他沈家的血脉。沈庆歌说:“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你才是爸爸的孩子。我们两个能够结婚,是爸爸最欣慰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爸爸。”元深笑着,慢慢地摇头,“不,你不是为了爸爸,你是为了你自己。”沈庆歌不语,元深道破了她的心结。一直以来,沈庆歌有些怕元深,其实就是怕这个秘密、这个心结。她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养女,无论于哪一家,都不是血亲。而元深冠有欧阳的姓氏,更有沈家的血脉,在两个家庭,他都有继承权。说到底,他是她的竞争者,是她财富的争夺者。同样,他也是一张王牌。她得到他,就得到一切;失去他,就失去一切。若她不能嫁给元深,那无论将来她嫁给谁,沈祥肃最终也不可能把全部财产留给一个外人。只要元深有子嗣,欧阳家的事业,及沈家的大部分财产,最终都可能与她沈庆歌无缘。所以她才竭尽所能去欺骗,去争取,要和元深完婚,获得继承权,甚至不惜制造一个试管婴儿来加重自己的砝码,争取全部的财产。“你说你都是为了沈家,为了爸爸,那你为什么害死冬月的孩子? 那个孩子姓沈。爸爸知道你害死了他的孙女吗?”元深悲愤地笑着, “沈庆歌,你只为你自己。”“你每年出席慈善宴会,募集善款,捐助非洲饥民,做公众面前的慈善大使。可你心中有爱吗?你救那些不相干的人,却害死未出生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本来也是未出生的孩子。”元深这几句揭露性的话让沈庆歌无言。这一段身世,她自己当然是清楚的。三十年前,教会的修女们进行了一次拯救活动,救下一些原本将被堕胎的孩子。她们资助那些怀孕的母亲生下孩子。孩子出生后,若生母无力抚养,孩子就被教会收留,然后送到北美和欧洲,让好心的家庭领养。沈庆歌就是这样被拯救的。她原本没有机会降生世上,却在修女的帮助下,获得了生命,以及一段光辉的人生。但却是这样一个人,因嫉妒和私欲,残害了两个甚至更多的胎儿。这一刻,沈庆歌由于内心深处的愧疚,无言以对。元深说:“你一直觉得不公。为什么你拥有一切,却没有生育的能力。你有一颗这样歹毒的心,如何还可能结出果实?”沈庆歌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云淡风轻地一笑,说:“我是歹毒,我是结不出果实。可你又好到哪里去?看看你多么失败。爱你的女人没有一个幸福。”元深摇头,“我确有许多过犯,现在我只想了结这一切。我愿意成全每一个人,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要你,或者你的一切。” “我,或者我的一切。”元深笑起来,“说了半天,你还是要钱。” “你明知我活不久了,你要我?你要我,或者要我的一切,最终只是要我的一切,对不对?”他眼中的笑意浅下去,仿佛看透了一切,最终心凉。行乞之人会为一只热汉堡而感恩喜乐。富者坐拥金山银山却还是痛苦。人心是大海,想投石填满是万万不可的。石投下去,水就涨上来了。人心是填不满的。他说:“就算你有三十间卧室,你每晚也只能睡一间。就算你的卧室摆了三十张床,你每晚也只能睡一张。你睡天下最奢华的卧室、最奢华的床,也只能是孤单一人,辗转难眠。就算还有男人愿意在你身边停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到底是爱你,还是爱你的钱。这将是你的悲哀。”沈庆歌淡然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懂?我说了,我要你,或者你的一切。并非我只想要钱。如果你肯把你自己给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宁可用全世界来换一个你,你懂吗?”她凄凄笑着,“你一定是懂的,但你不想懂,不屑懂,不愿懂。因为你爱的人不是我。那么好的,给我你的一切,作为补偿。”“你可以恨我,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你清醒地想一想,杀了我, 林冬月的孩子也活不过来了。杀了我,夏悠悠也不会回来了。杀了我, 也不能帮助你找到苏简汐。更重要的,杀了我,我们的孩子将成为孤儿。是的,请别忘了,在美国,还有一个你和我的孩子。还有三个月他就要出生了。你可能从来都不在乎有没有那样一个孩子,你也许甚至恨那个孩子,但他身上的确流着你的血。杀了我,这个孩子未出生便会无父无母,这真是讽刺,不是吗?杀了我,欧阳家也好,沈家也好,如此庞大的家业,最终亦不知流向何方,落入谁手。”“精彩!说得真精彩!”元深冷冷地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想劝说我把一切都给你,对吗?何必这样辛苦?”他挥了挥手,示意彼得把东西拿来。彼得犹豫,“深哥……” “拿来吧。”元深面色冷厉。彼得转身退开,少顷,从车上拿来一沓文件。“全都给她吧。”元深朝沈庆歌摆摆下巴,眸光冷若寒星。彼得把那沓文件丢在沈庆歌面前。沈庆歌低下头,看到最上面的一份协议,是关于集团股权转让的, 欧阳名下的所有股权转让给沈氏。后面还有几份,均是赠与协议,元深的个人资产,包括个人账户上的存款、股票、基金,每一处房产、每一辆车、所有的商铺,甚至具体到某些祖传的珠宝、古董,等等,全部赠与沈庆歌。每一份协议都已经签过字、盖过章。沈庆歌完全惊呆了。他真的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交给她?他早已把这一切都准备好了? 可是……可是……这是欧阳家族事业的根基。他就这样拱手相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流露疑惑和震惊——为什么?这一切为什么来得这样轻易?你怎么舍得把一切都给了我?元深摇头,眼中只有轻蔑与嫌恶,“你煞费苦心,草菅人命,又是何苦?我早已为每一个人做了安排。每一个人!”“我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还有什么不可成全?你们要什么,我都愿意成全,成全你们每一个人。”他悲叹着,“可是你呢? 你做了什么?你伤害了简汐,伤害了冬月,扼杀了无辜的生命。”“我现在给你这些,成全你的盼望,并不代表我原谅你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沈庆歌。我给你这一切,是要你停止你的暴行。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你可以不用再去伤害更多的人了。你费尽心机,滥杀无辜,不就是为了这些财产,为了完整的继承权吗?我给你。你不是要我的一切吗?我全都给你。你拿去吧,这些都是你的了,全拿去吧。”他说完,看着她,目光中无尽的寒意犹如玄冰破碎。他克制住眼底渐渐浮起的泪意,长叹一声,垂下眼帘,再不看她。空气中唯余寂静。他转过身,坚定而决绝地,朝外走去。——都是你的了,全拿去吧。全拿去吧。拿去吧…… 他的话透着彻骨的寒意,回荡在她脑海。她失神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一滴泪水陡然滑落,砸在白纸黑字的文件上,晕开了一小团墨。14元深走出画廊,感觉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夏日蒸腾的暑气、喧天的蝉声,都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在他眼中,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很慢很慢。一阵微风吹过,一片花瓣掉落,一朵云彩浮动,行人擦肩而过,孩童奔跑嬉笑,所有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很轻、很遥远、很缓慢,慢得像几百帧的升格镜头,纯净、梦幻,美不可言。他在广场的中心喷泉旁站住,在台阶前坐下,掏出一支烟,放入唇间,点燃。他抬起头,看到彼得跟随着他,远远地站着。他吸一口烟,微笑着招呼彼得走近,示意他坐下。“我留了那条船给你。你走吧,去周游世界,做一名游侠。”他对彼得说。彼得与元深相识于年少时,这么多年来,他是他的保镖和随从,也是玩伴,虽是从属关系,却亦有手足之情。元深知道,彼得从小就向往游侠传奇,志在远方。但这些年来,却一直忠心耿耿地随他左右。此时,彼得看着这位多年的雇主、朋友、兄长,眼中浮起感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元深微笑着,拍着彼得的肩膀站起来。彼得欲起身,被元深稍加力按住。他再不需要任何人跟随他了,他也再不需要掌控或者驾驭任何人、任何事了。他放弃了财富和权威,脱离了世间所有的角色,从此,也解开了身上一切的束缚与重轭。解放他人,即解放自己。成全他人,即成全自己。15一个将死之人,心中还有什么牵挂?八个月前,他的想法是,在死前实现自己的心愿,让每一个他爱过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而这一刻,他只想去理解她们的痛苦与渴望,去成全她们各自的心愿。他拿出手机,打开夏悠悠的MSN对话框,给她留言:我也爱过你。此刻,远在加拿大的悠悠,看到这句话,或许会嫣然一笑,获得释然吧。他接着给彼得发去一条短信,让他把他留下的最后一张银行卡,交给冬月,卡内的数额不足以弥补她身心的伤痛,但至少能帮助她和女儿余生无忧。至于沈庆歌,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她发去短信:其实,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继承人。我终究会把一切给你,也已经给你。我唯有一个请求,在你有生之年,再也不要为了身外之物,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学会爱。祝你幸福。发送完毕,他关掉手机,只觉得自己与这世间的一切牵绊都已终了。沧桑人世,他不愿再回眸孰是孰非。他只愿用尽所有,去补偿那些他爱过、恨过、伤害过的人,只希望他的成全能化作鼓舞,给她们好好活下去的力量。再然后,他只剩一件事情要做——找到简汐,成全她一直以来的盼望。16元深在城里游荡了一天,在人群中茫然地寻找某个身影。这是一座浩大的城市。他游走在人群中,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是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似乎每个人都与他有着关联,却又无法相认。在茫茫人海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一个人拥有全世界,却失去了真正的感情,又有什么快乐?如今他放弃了全世界,只想找回她,只想在她身边,度过余生。可是,她去了哪里?情深至此,怕的已不是死亡,而是永久的失散,那明知对方仍在世上,或许就在很近的地方,却咫尺天涯,再难相聚的遗憾。他想到分别前的最后一眼。她坐在地上,恐惧而无助地望着他,而他盛怒之下,决绝离去。他痛苦地想着,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纤弱委屈的身影,烫烙在他心上,灼烧般的痛,久久难平。他想着他二十八年的人生,流连于声色犬马,沉醉于床笫之欢, 封闭自己的真心,四处施舍的爱情只当作肉欲的调料。他是如此缺乏信仰,荒度时日。而她,坚韧质朴,单纯无邪,对他奉上一片真心。他原本不配她的爱。可她毫不介怀,痴心付出,直至遭人陷害,受到侮辱,仍对加诸身上的委屈闭口不言。而他不分青红皂白,对她动怒,伤害了她。若是再也找不到她,那残忍的一幕就是他们最后的分别。想到这里,他痛不欲生。他要把她找回来。他要补偿她,请求她的宽恕,成全她的盼望。可是,她去了哪里?天色渐晚,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简汐曾经就读的大学,他们相识的地方。夏日的傍晚,微风徐徐,柳条依依。他在湖边的长椅上颓然独坐,望着深蓝色的天空。湖光塔影间,回忆绵绵袭来。那年春天,他跃入冰冷的湖水,拯救了她的生命。她回报他,用一世的真爱,救赎了他的人生。此刻,他望着朦胧的月色,回忆着他们年少无猜时,最温暖柔软的时光。她质朴温柔的言语、偶尔倔强的神情、她的一颦一笑、她言谈举止间微妙的动人之处,所有的画面,一幕幕从他面前划过。他闭上眼睛,任由记忆的洪水吞没了他。时空流转,他见到了她。她穿着那条白裙子,笑容轻盈,无忧无虑,一如多年前的样子。画面如此真实,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梦。他们手牵着手,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他们站起来给老人让了座。车厢里很挤,他们紧紧相依,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揽着她,抱紧她, 下巴压在她的头顶。他保护着她,不让别人挤到她。他闻到她发丝的清香,是茉莉和栀子花。他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温柔而羞涩地微笑。公车晃啊晃,车厢内光线昏暗。他想,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车子永远开着,永远都不到站,多么好,多么好。他内心涌起温暖的感动。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却久久不愿醒来。睁开眼睛,已是黎明,他发现自己在湖边躺了一夜。夜里受的凉让他的头微微发痛,梦中的情景却还在脑海萦绕。一切都很真实,历历如见,连空气中都似乎浮动着她发丝的清香。走出学校,他看到一个公车站,一辆公车正迎面驶来。想着梦中所见,他毫不犹豫地上了那辆车。他完全不知这辆车是几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他只想坐上去,为了怀念,也为了那渺茫而不可知的希望。他又忆起多年之前,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时多么无忧无虑, 他将所有的周末交给她安排。她带他领略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带他逛集市,排长队吃路边好吃但不卫生的小吃。她还带着他坐公车。认识她之前,他从未坐过公共交通。那些回不去的好时光,那些纯真快乐的好年华,现在想来,恍如隔世。此刻,他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车子晃啊晃。他高个长腿,坐得很拘谨。窗外的景色不停变换。车子越来越拥挤,又越来越空旷。他始终没有见到她。他看到坐在前面的少男少女,十六七岁的小情侣,背着书包,手拉着手。如此美好单纯的少年恋情,令人羡慕。而他和简汐,还能不能回到属于他们的原点?公车驶入终点站,停下。所有乘客都下车了。整辆车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留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呆坐着不动。许久,他把脸埋进掌心,压抑地哭泣起来。17傍晚时分,他坐了的士回家。一个老佣人过来讨吩咐,又递上一个信封,说沈小姐走了,走之前留下了这个。他打开信封,先看到沈庆歌写的便笺:过去我总以为,痛苦缘于得非所愿。而今天,我忽然明白,嫉妒心和占有欲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苏简汐曾托我转交此信。很抱歉,直到今天我才决定把它交给你。但愿一切还来得及。他丢开便笺,展开信纸,简汐的字迹跃入眼帘。深,我不知道这封信最终能否到达你手中。坐在我对面的,是你美丽优雅的未婚妻。她比杂志上的照片里看起来更美。她请我喝茶。这杯飘散着浓香的茶,看上去是如此温和安静,毫无歹意。而我知道,喝下这杯茶,意味着什么。我是如此,如此, 如此地害怕。我从未这样害怕过。我,该怎么办?深,我承认,怀上你的孩子,是我的任性。可我没有办法。我太爱你,爱到不知怎样才好。你不属于我,生下你的孩子,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做这件事是非常自私的,我知道。请原谅我。我伤害了许多人的感情,尤其是你的未婚妻。是我破坏了你们的平静。对不起。她说得很对,我眼中只有爱情,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我不适合存在于你的世界,你和她的世界。她说,这个世界充满了金钱、权力、欲望,与生命的博弈,我留在这局中,对谁都不好。我既不能把你拉进我的世界,也无法融入你的世界。你有你的社会身份、你的家族、你的事业,还有你所处的复杂庞大的人际网。我和孩子的存在,是不适宜的。我懂她的意思。但,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留下这对孩子。他们是两个无辜的生命,是我与你曾经相爱的唯一证明。所以,我求她,并与她达成了一项约定。我离开,彻底地离开,走得远远的,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这一辈子不再与你相见。深,请原谅我自私软弱,一意孤行。或许,将来某一日, 你想起我,会有怨恨,但至少,你要记得,我们曾经有过最美好的日子。所以,你不要遗憾,也不要怨恨。我会珍藏回忆中所有的温暖片段,将你永生铭记在心。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原谅我曾经的过失。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你。但这一切是无可推诿的命运。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我不该贪恋不属于自己的幸福。不能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幸而我有了你的孩子。上苍厚待我,给了我两个孩子。这是我的福分。我一定会好好将他们养育成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深,我孩子的父亲。今生我们无法在一起,来世请让我做你的妻。谨此为愿。汐他捏着手中的信,痛悔难忍。什么拥有整个世界,什么身份、地位,他已抛开了整个世界,抛开了所有的身份、地位,他已放下一切, 只想冲破他们之间的一切屏障,跨越所有的界限,与她在一起。他只有三个多月的生命了,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只想陪着她,哪怕去荒野流浪,也要与她在一起。可是,她去了哪里?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不禁悲叹,他多么想给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啊。可他还有多少日子能够去寻找她?他还有多少日子能够陪伴她? 茫茫人世,她去了哪里?18盛夏,烈日肆威。元深独自踏上远航的客船,去往伊甸岛。经历了生命中最严酷的动荡,看透了浮世炎凉,现在的他放弃了一切,只求生命旅程中,最后一片净土。此刻,当他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迎着风,望着大海尽头火烧一般绵延不尽的云朵,内心洋溢着无可言表的感动,几乎热泪盈眶。大自然多么神圣美好,可他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了。在这个每天日出日落的世界,有多少人真正理解活着的意义,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时间,感激每一刻,庆幸自己还能够呼吸、微笑、能够付出生命的能量去善待自己所爱的人?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有多少人明白?他对着海上的落日,轻轻叹息。真希望,此刻她能在身边,并肩望这美景。没有她,无论是晴川、落日,还是汪洋、流星,都带着遗憾, 甚至是残酷的。暮色渐渐笼罩下来,他听见甲板的另一侧传来钢琴声,奏出优美的旋律。他被乐声吸引,望见一群身穿白袍的孩童,站在甲板上齐声合唱, 唱的是一首英文的诗歌:Eternal Father,strong to save,Whose arm hath bound the restless wave, Who bids the mighty ocean deepIts own appointed limits keep; Oh hear us when we cry to Thee For those in peril on the sea.1那天籁般的歌声回荡在海面上,缥缈而悠远。童声的天真淳朴中, 揉和着静谧、自由、神圣,与柔美。他望着那群孩子,全然呆住,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震慑住, 身心在一片洗涤中,变得明净剔透。曾经他想得到属于自己的孩子,可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孩子,从未用这样温柔纯粹的目光注视过这些美丽而单纯的小小生命。他们澄澈而清亮的眼睛散发出光芒,这光芒天真却充满生命的力量。他被这景象深深地感动。这时他听到身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在生命的终点,审判我们的将是爱。”他惊讶地转过头,看到身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望着那群歌唱的孩子,眼中洋溢着慈爱与温柔,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您说什么?”他看着老人。老人微笑不语。“审判我们的,难道不是死亡?” “死亡?”老人笑着,“救赎我们的,才是死亡。”他望着老人,心中疑惑,还想问什么。老人却微笑着,朝他轻轻一挥手,兀自走向甲板的另一头,隐入人群,消失在他的视线。19这座位于南太平洋的小岛,对元深而言,是一个最终的归宿。它纯净优美,又伴随着最珍贵的过往记忆,作为人生的终点站,它再合适不过。同时,它也提供了一种可能,一种渺茫却又冥冥注定的可能,那就是再次遇到简汐。那栋白房子,已经空无一人。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他放下简单的行李,推开蒙尘的窗户,点上烟,眺望不远处的海岸线。他望着海浪一波波冲上沙滩,又急速退去。他听着波涛拍打礁石的节奏。他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中,腥咸湿润的气息。闭上眼睛,他的眼前都是她。日出日落。星辰交替。他守望着海滩,却没有把她等来。在有些清晨,天气最晴朗的时分,这片海湾也会有些许游人来休憩、游水。到了傍晚时分,会有些土著居民来退潮后的沙滩上拾捡螃蟹、贝类。曾有多次,他将远处年轻女孩的身影误认为简汐。每每在一瞬的恍惚与错觉之后,他除了失望,同时也会笑自己。他告诉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已在命中注定。或许,寻找一个人,并不需要一双锐利的眼,而恰恰需要一颗锐意的心。这座岛的西南部有一岭山脉,作为一道天然屏障,将岛分为两部分。东部被开发,是游客集中地。而山后广袤的树林及海湾,是土著居民的自留地,旷远而宁静。他的白房子,就在这交界处的山脚下。这日午后,他沿着海岸线漫步,循着过往的足迹,去往曾经的那片树林。不经意间,他抬起头,望见了远处的那个身影。那年轻女子背对着他,身穿一件米色的连身裙,头发绾在脑后。仅仅通过那背影,他已经认出了她。这次没有认错,真的是她!她怀着身孕,腹部高高地隆起, 海风轻抚着她的裙摆。她光着脚在沙滩上慢慢走着,时不时低头,拾捡牡蛎。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因怀着身孕不便弯腰,每一次都是直直地蹲下,拾起海鲜,放进手中的篮子,再直直地起身。她步态缓慢,优雅而从容,宛如天地大海间一朵安静的莲、一首静婉的歌。他的眼中浮起一层泪。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找到她,望见她。今日他往这片海滩走来,完全是无心之举。他本已不奢望能够找到她。他来到这座岛上已经快一个月了,一直没见到她。他甚至开始怀疑,或许,她根本没有来这座岛。他每日来来去去,恍恍惚惚,总觉得自己已和她一次次地错过,总觉得也许来不及在死去之前找到她了。然而现在,她竟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一直苦苦追寻的人,就这样真切地出现在视野中,他反倒不急着跑上前去与之相认了。她离他约有百米的距离。他就这样远远地望着她, 定定地望着她,用力地调整呼吸,压抑着胸腔中激烈的起伏。他拭去眼角的泪,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她,靠近她。这是他们最后的重逢,永久的团圆,从此以后,他将再也不离开她。这个郑重的、庄严的、美好的时刻,他要慢慢地抵达,永远地纪念。蓦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下意识地,他转身回望,看到远处的海滩边,有个年轻的女人在呼喊,顺着她呼喊的方向, 他望见一双稚嫩的小手在海浪中舞动,时起时伏,时而不见踪影。有孩子溺水!他反应过来。一瞬间,他陷入了犹豫。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去救人。可那溺水的孩子,在他身后百米开外的大海中,而他终于寻到的简汐,却在另一个方向。他害怕,若是即刻跑向那孩子,跳入海中救他,会不会阴差阳错, 与简汐再次失散?几乎在一阵惶恐中,他再次转回来,看向简汐。简汐听闻远处喧哗,也正转过身来看向这边。刹那间,他们的目光交会到一起。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们像是被串联在一起通了电那般,怔怔地凝望着彼此。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几乎听得见她的心跳,看得见她眼中迅速浮现的泪水。他明白她心中无言的渴望,渴望他奔跑过去,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牵住她的手,让彼此再不离散。但同时,远处的呼救与哭喊声一下下刺破两人无言对视的宁静。他听到自己的心声、她的心声,听到两人共同的决定。他看到她微笑起来,那微笑是一种鼓励,鼓励他去做正确的事情;那微笑也是一种允诺,允诺他们再也不会分开。在这一瞬的对视之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着那水中的孩子狂奔而去。海风逆着他奔跑的方向呼呼作响。他的白衬衣鼓满了风,飞扬起来。他面容沉着,奔入水中,在纵身扑向大海的那一刻,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那是他身心折射出来的一种对死亡的无畏,对世界的告慰,也是对生命的再一次放飞。无论如何,他与她再次相见了。尽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们总算见过这一面了。这一面包涵了太多太多的意义、太多太多的慰藉。他感觉自己已完成了人生最后的心愿,从此不再畏惧任何事情了。他奋力地跑着,跑向远处垂危的孩子。他已是将死之人,此刻却要用这脆弱的生命,去挽救另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是上苍给他的殊荣。他像一个生命跑道上的运动员,竭尽最后的气力,把生命的接力棒传递下去。岸边女人的哭喊与尖叫,此刻却似悲壮的音乐,为他的最后一程伴奏着。没入海水的一瞬间,他耳边所有世间的声响静止,只有水下节奏变慢的闷闷的音符杂乱地响着。他往远处游了一段,然后抬起头,世间的声响再次回来,他深吸一口气又潜下去,抱住那溺水的孩子,将他托出水面,任由海水将自己吞没。他一直托举着孩子,直至把孩子带出深水。此时他已能够托着孩子游回岸边,但突然间,他感到手臂上一阵灼烧般的刺痛,痛感迅速贯穿了全身,让他无法游动。他感到自己在被某种力量拖回海中,四肢麻木,失去知觉,眼睛失明,只看到黑暗。海水窒息了他,将他带入幻境。他翻滚在旋涡与暗流间,黑暗不再。他看到了多年前的简汐,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看到了那一年的爱情和光影,看到了那一次的相遇和拯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圆弧,回到初始,画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圈。他微笑着,微笑着,被海水带到深处,眼前的光影也越发绚烂。就在这亦真亦幻中,他微笑着闭上了双眼。那黑暗、那火烧一般的疼痛、那玄冰一样的寒冷、那在意识与无意识间游走的昏眠……所有的一切,从他身上碾轧过去。他似乎完成了亿万光年的穿越,在混沌中,穿梭了时间与空间,在宇宙无限的维度中辗转,经历了所有的地狱和天堂,又最终落回人间。周身终于轻松下来,他慢慢地睁开双眼。当眼前的景象由昏暗渐渐变为明亮,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她。那熟悉的温柔面庞,那明媚的微笑,如安静的花朵,向他盛开。是她,他朝思暮想、苦苦寻找的爱人,就在他身边。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到了天堂。下一瞬间,他又诧异,为何她会在这里,与他在一起?他心中一凛,抬手想去抚摸她的脸,一阵剧烈的疼痛刺破了他的臆想。没有死。也不是梦境,不是天堂。他竟然,真的,回到了人间,与她重逢。一周前,他被搜救者从海水中找到,拖上了岸。在他救起那个溺水孩童的时候,他的手臂被一种叫作伊鲁的无色透明水母蜇伤,浑身陷入麻木,丧失知觉。这种剧毒水母已在这个夏季要了三条人命。所有的人都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为他落泪,被救的孩子及其母亲更是泣不成声。在医院里,他昏迷了近一周。毒素发作引起高烧,他浑身火烧一般,四肢和后背都疼痛无比。此种毒素亦有致幻作用,因此他在昏迷中经历了光怪陆离,时空巨变。而他迷糊间感觉到人群来来去去,身体被挪动,有人替他清洗伤口,有人喂他喝水,却是真切地发生了。很多次,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要离开身体,腾空而去,又被某种呼唤的声音拖回来。那声音似熟悉,似陌生,那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在挽留他。于是,就这样,他一天天地熬过去,终于熬到这天,睁开眼睛,看到了她,他的简汐,他爱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她在他身边陪伴了整整七天,守候着他,寸步不离,只为了让他在醒来的时候,能够一眼看到她。这一刻,她对着他微笑,抚着隆起的腹部,流着幸福的泪水。旁人兴奋地喊着:“医生,医生!奇迹!奇迹!”他们深情地对望着,都只是微笑、流泪,谁都不发一言。因他们心中明白,最大的奇迹,并不是他从水母的剧毒触须下生还,而是这座神奇的岛,以及岛上发生的一切,将经历了百转千折的一对恋人,重新带到了一起。20他跟着她来到了山后的林边。一排木屋,是岛民们的村落。她微笑着,推开其中的一扇门,领着他进来。他看到一间朴素温馨的房间。木床、木桌、木椅,床上铺着红白格子棉布床单,窗帘和桌布也是一样的颜色。窗台上养了几盆绿色的植物,阳光照射进来,充满勃勃生机。接着,他看到了那只八音盒,那一年他送给她的那只八音盒。水晶球已经没有了,小小的新郎新娘被重新黏合在一起。他怔怔地,拿起八音盒,轻轻扭动底座下面的开关。新郎新娘旋转起来,音乐叮叮咚咚地奏响,是《爱的纪念》。几乎在一瞬间,他热泪盈眶。那一夜,他在愤怒之下,将水晶球砸碎。她珍藏多年的信物,就这样被他毁掉。后来他回到那个房子,想找到它,修好它,却是遍寻不获。原来是她带走了它。尽管它破碎了,尽管他这样伤了她的心,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带走了它。现在,虽然水晶球已经破碎了,雪花也没有了,但音乐还会奏响, 新郎新娘还会手挽着手起舞。他们看上去一样很幸福。他放下八音盒,回身看向她。她穿着宽松的棉布连身裙,耳边插着几枚栀子花,温婉而柔美。在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委屈、磨难与动荡之后,她用她的宽容,以及对爱的信仰,抚平了所有创痛。她这样端然自若,仿佛一切人世变换都与她无碍。他拥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颔首亲吻她的头发。他闻到她发丝间悠然的清香。他闭上眼睛,任泪水滂沱。音乐缓缓流动。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微笑着,哭泣着,默默感恩。他们终于能够这样在一起,抛开一切世俗羁绊,忘却前尘往事,远离所有的威胁,就这样相濡以沫地生活。这一片隐秘的海滩与树林,有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岛民们保持着古老的风俗和生活方式。他们与岛民们一起打鱼、采摘、劳作。天地自在,花好月圆。当然,辛劳无可避免。物质生活今非昔比。从前什么都是现成的, 而现在,一果一蔬、一针一线,都要亲力亲为。但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过去从不知还有这样的日子,简单明了,却充满力量。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听海观潮,活在天地之间,享用大自然的恩赐。究竟什么才是富有?某一天,他忽然有感而发,“富有,不是拥有名车香包、钻石黄金,不是拥有全世界的瞩目。富有,是有时间、有健康、有安详喜乐的心,能够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自由自在,照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她微笑着聆听,心中无限感动。他又说:“世人总觉得,这样的富有太难实现。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只要愿意舍弃。”人生需要舍弃,才能获得;需要无欲,才得喜乐。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与安宁。21这日清晨,天蓝得极高远,白云千里万里。湛蓝的波涛拍打着海岸,成群的海鸥在远方追逐着阳光。海湾边,一场朴素而庄重的婚礼正在举行。简汐身穿纯白丝质连身裙,腹部隆着,浑身散发着温暖柔和的美。她的长发松松地盘起,头戴一顶野花编织的花冠,手捧一束香槟色的玫瑰。元深牵着简汐的手,只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动人的新娘。简汐身边,唯一到场的亲友,是裴芳。当初简汐决定来伊甸岛度过余生,远离一切世俗纠缠,回归最纯真的生活时,她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最好的朋友。而元深这边,他最忠实的朋友,彼得,在这最重要的日子,也前来祝福。岛上的牧师为两人证婚。一些岛民自发前来观礼。他们带来了乐器,年代久远的风琴和笛子。他们为婚礼奏乐,旋律中荡漾着古典而悠远的美。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欣慰与喜悦的笑容。牧师祝福后,新郎新娘相互起誓,交换戒指。那是一双铂金对戒, 非常素洁的款式,无任何装饰。两枚戒指的里圈各有一行刻文:Love will last forever.——爱是永不止息。《圣经》中关于爱的金句。他们为彼此戴上戒指,终于抵达这神圣一刻。元深拥抱着简汐,亲吻他的新娘。他望着她秋水般的眼眸映出天上的金光。他感动得几乎落泪。他从未奢望过如此纯净的喜悦。丈夫和妻子,这样一对一的情爱关系,被固定到永恒的时空,带来这般无可言喻的巨大幸福。这一刻,万物自在,天地完整。新婚之夜,他们随岛民回到村落,回到属于他们的小木屋。这是二十多年来,元深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拥有一个家了, 一个真正的家。他是一个丈夫,身边是他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这一切既平凡又珍贵,充满温馨。也是第一次,他由衷地产生了对家的眷恋。简汐怀着双胎,这天又累了,很快入睡,因心里觉得踏实安宁,睡得很沉。元深躺在她身边,望着她恬静的睡颜,却失眠了。与简汐完婚,是他在世上最后的心愿,也是简汐一直的盼望。他们历经艰难,如今终于结为夫妻,这是最美好的事情。只是这美好,注定带着残缺。想到自己只能活两个月了,他心中充满了悲哀。简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他甚至都无法等到孩子们诞生,无法在她最疼痛、最需要他的时刻陪在她身边,也无法看到一双孩子,无法亲手拥抱他们、守护他们。他心里难受,辗转难眠,只得悄悄起身,走到回廊上抽烟。海浪一波波拍打着沙滩。风已渐凉,夏天快过去了。他在回廊的木台阶上坐下来,展开一张纸,开始写信。简汐吾爱: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书信,只可惜,也是最后一封。八年前你我相遇相爱,之后历经悲欢坎坷,聚少离多。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我本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你相爱相守,无论天涯海角,不枉一生。却奈何,天要绝我。我一生荒诞,却得你痴心独恋,死亦无憾。只可怜你与一双幼子,孤苦无依。近日我时常祷告,祈求上苍恕我罪孽,让我在这世上多陪你一日也好。并非我畏惧死亡,不甘放手,实在是不忍看你伤心……写到这里,他停笔,又把信纸揉掉。新婚之夜写遗书,太惨了。他写不下去。他想,要是能活下去,该多好。要是再多给他五年,哪怕三年也好。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死、贪恋生。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懊悔,懊悔过去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时光。二十九年的光阴,他荒诞无稽地度过,深陷欲望之壑,苦苦挣扎,无法满足,却迷失自我,白白浪费了生命,二十九年的生命。这一刻,方才醒悟,世间的一切都脆弱而无常。繁华落尽梦一场。他想起那天,她说,这座岛真美,有海有沙,有山有林,要是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多好。如此简单朴素的盼望,却偏偏难以实现。他们刚结为夫妇,只盼能长相厮守,却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天人永隔。此刻,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若能携手相伴,哪怕遁迹荒山也是人间天堂。只要能一起活下去,他们愿意抛弃一切,不需要金钱、证件、身份,只需要大自然所赐之物,也可维持一份相濡以沫的团圆。大海、山林、满天繁星,渊默苍谷,如此安宁、静谧、柔美,正是人间至美至纯的所在。他们向往的、需要的、赖以生存的,也只是这些。生命太美好了。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就这样丢下她。 他望着深蓝无尽的海和天,内心复生了强烈的生存意愿。活下去,想尽办法活下去。22事隔十月,他终于再次回到这座绿树茂盛的庄园,坐到了曾经为他宣判死刑的高医生面前。他问高医生,还有无办法可想,他渴望活下去。高医生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办法了。”但他似乎犹豫着,欲言又止。元深看着高医生,示意他说出来。高医生沉默片刻,说道:“有一种伊鲁卡因疗法,仍在实验阶段,临床上还没有成功案例。这种办法鲜有人愿意尝试,所以……也称不上是办法。”元深听着,面色严峻,一语不发。高医生又说:“并且,这种药只能在患病早期使用,越早越好,拖到现在,恐怕已无治疗效果。再者,药剂的成分之一是从剧毒水母中提炼的毒素,多数人没有这种抗体,用药后会立即死亡。”听到“水母”二字,元深一怔,然后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被水母蜇伤后留下的疤痕。高医生凑近察看那道浅色疤痕,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元深说:“半月之前。”高医生沉思着,然后摇了摇头,“你能够抵抗水母的毒素,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迄今为止,全世界仅有十例用伊鲁卡因药剂治疗纳克索斯症的案例,尚未有一例成功。请听如下数据。”高医生翻看卷宗。 “五例,用药之后,当场死亡。“三例,用药之后,陷入昏迷,分别在第二年、第五年和第八年死亡。“两例,用药之后,昏迷至今,分别已有七年、十年,仅靠维生系统支持呼吸,未有任何复苏迹象。 “只有在极个别的动物试验中,药剂被论证为有效,实验对象从昏迷中醒来,全然康复。”高医生顿了顿,看着元深,“所以,从理论上说,什么都可能发生。但,那只是理论。”元深沉默着,站起来,缓缓踱步到窗前。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日照、碧绿的湖水、茂密的森林、生机勃勃的万物,心中涌起温柔的感动和悲伤。理论上说,他还有两个月的生命。他可以选择安心度过这两个月, 与简汐好好地相聚,甚至有机会陪伴她生下孩子,然后,永远地告别这一切。或者,他可以尝试这风险极大的疗法,理论上说,也有成功的可能。或许他昏迷一段时间,醒来便全然康复。那么,他将有许多年能够陪伴简汐和两个孩子,和他们一起看这美好的世界。但,也有可能,他会即刻死去。这是一次赌博。用最宝贵的两个月生命,换那微小的可能性。他回过身来,看着高医生,说:“我同意用药。” “请你慎重考虑。不用药,你或许尚有数月,若是用药……” “用吧。”他简单而冷静地重复。高医生看着他,沉默少顷,叹道:“我钦佩你的勇气。你的案例将对我们的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若是能够成功,或许我们就找到了攻克这种疾病的办法。”元深莞尔一笑,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死了,我愿将遗体捐赠给实验室做医学研究。我若昏迷个五十年……”“我们的研究基金足够你沉睡一百年。”高医生说,“但我期待你能够苏醒,期待你为我们创造一个奇迹。”23在元深赶回伊甸岛的途中,高医生的嘱咐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用药需尽早,再不可拖延了。但他坚持回来一趟,回来见她一面,回来与她告别。只是,这所有的一切,必须隐瞒,不可让她知道。让她知情,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他有可能当场就死了;也可能昏迷几年,然后死去;甚至可能长久地昏迷下去,像植物人一般挨过几十年,最终还是死,却会让她无望地守候,伤心一辈子。这太残酷了。他不能给她这种希望,不能害了她一生。所以,此去即是永别。他要再看看她,陪陪她。他要好好地同她告别。元深回到简汐身边,仿若无事。他要和她一起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让这个夜晚看起来与每一个平凡的夜晚无异,也让这个夜晚在记忆的长河中永存。他要给她最温暖愉快的时光,也要在内心深处对她郑重地道一声告别。一切都将在这个夜晚终了,这是他必须承受和面对的生之重负。漫天星光下,他们相拥着靠在沙滩的躺椅上。为这一刻的花好月圆,他们都背负了太多牺牲、太多风险。而这一夜,究竟有多长?这一生,还能有多长?他忽然抑制不住伤感,望着满天的星辰,轻轻说道:“你知道吗, 那些闪亮的恒星中,有很多已经熄灭了。”“已经熄灭的星星?”她转过来看着他,望见他眼中的悲伤。“是的,熄灭。已经死去的星星。但是,它们的光,我们还看得见。那是因为,它们离我们足够远。”他说,“远得有几万光年。它们发出的光要经过几万年才抵达我们眼前。所以,在它们熄灭几万年后, 我们仍看得见它们燃烧时的样子。”他望着星空,十分专注,十分伤感。他又说:“放眼望去,我们眼见的,都是宇宙的历史。恒星在燃烧,在一盏盏熄灭。熄灭早已发生, 现在,此刻,那些星星是冷的、暗的,甚至早已塌缩成了黑洞。光再延迟,也终会把那消息传到我们眼前。只不过,到了那时,我们也不会在意。谁会留意到夜空中的黑暗呢?人们眼所见到的,永远只是那些闪亮,新的闪亮。”她忽然就明白了他到底在说什么,禁不住伤痛,一下子抱住他。他却微笑着,“我们既在宇宙中,在时间之内,就应顺应时间的规律。”他低下头,看到她眼中晶莹的泪光,于是搂紧她,亲吻她的额头, “别难过,与浩渺无垠的宇宙相比,我们的一切苦楚都至轻至暂。”星光绚烂,海风一阵阵拂来。她沉默少顷,黯然问道:“真的有天堂吗?”他不出声,沉思着什么,而后慢慢地说:“很久以前,我读过一本书,有一句话印象深刻——天堂不在云端,不在星星之外,不在彩虹上面。它就在这里,在你的脚底下。天堂的物理位置就是地球。”她依偎着他,无声地流下眼泪。何必寻找什么天堂?两人相爱,就是天堂。天堂就在身边,就在脚下。他抱着她,克制住眼底的泪意,闭上眼睛,亲吻着她的头发。夜深了,他们一起回到木屋。简汐似乎意识到什么,迟迟不愿入睡,搂着元深,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回忆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她说起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说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惊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像被罩在一层光晕里。她在那一刻就爱上了他。一向矜持内向的她,说出这表白的话,让他讶异,也让他心里隐隐作痛。她多么舍不得他。她心里该多苦。他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他声音喑哑,压抑着悲伤。他忍住没有说出的是——你要记住这个夜晚,我们最后的夜晚。他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望着她温柔如水的脸庞,内心充满了感动。此时此刻的她,几乎是他所认识的最美的她。怀孕的她,即将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她身上充满了母性。母性是女人最伟大的本能。她孕育着新生命,她联系着永恒。她是他的救赎。她包容着他的血肉、他的整个生命。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落泪。但他克制住了,哽咽着微笑起来。他俯下身,把脸贴近她的腹部, 静静地聆听腹中胎儿的声音。他心里想着,真希望能见到两个孩子。她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轻轻说:“再过两个月,胎儿便足月了, 届时可以提前剖腹产……”她没有说下去,但他全明白了。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可他还是不忍道破。他沉默着。他记得高医生说过,要用那种药,必须尽快,不能再拖延了。他已同高医生约定了时间。他明天就要走了,来不及的。这是一场赌博。要么让他再活两个月,有幸见到孩子诞生,然后撒手人寰。要么,赌那个药对他有效,他会陷入沉睡,有朝一日可以醒来;但也有可能,永远长眠,再也见不到孩子。他从来不喜欢赌博,何况赌注是他的生命。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他听到自己对她说:“不要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可是……”他俯身吻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她由他吻着。这个吻渐渐深沉缠绵起来。她微笑着,再度落泪。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躺在一起。就这样好好地珍惜这一晚,是他们的默契。夜深了,她困极了,靠在他怀中沉沉入睡。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觉得安心。快睡着时,她喃喃地说:“答应我,别离开我。”他轻轻地说:“我答应你。”她又说:“明天我们再去一次那片树林。” 他说:“好。”她闭着眼睛,微笑着,终于安然睡去。他抱紧她,心中缱绻不舍,只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起来。24天光蒙蒙亮,海潮渐渐退去。窗外,海风很远。这是一个宁静的黎明。借着清凉的微光,他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她侧身而眠,微微蜷曲着双腿,一只手放在耳边,另一只手轻轻抚在隆起的腹部。他坐在她身旁,望着她安静的侧脸。她在睡梦中的样子,如此安详柔美,睫毛长长地覆盖,嘴角似乎荡漾着浅浅的微笑。她一定在某个温暖的梦中。她会梦见什么呢?梦见他?梦见孩子?他心中柔柔地疼痛,想起了那首老歌,似乎是这样唱:我可以不眠到天光,只为听你的呼吸,看你熟睡的笑脸。我用一生换你的温柔,永远陪伴着你,每时每刻陪伴着你。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着。我不想错过任何事情。我离你如此之近,都能感觉到你的心跳。我想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我是否是你寻找的人?让我亲吻你的眼睛,感谢上帝让我们在一起。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让此时此刻永远延续下去。我不想错过你的微笑, 不想错过你甜美的吻。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就这样与你在一起。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着。我不想错过任何事情。他在心中默默吟唱这动人的、绝望的情歌。他不想离开,不想错过她的微笑、她的亲吻,不想错过他们的孩子,不想错过任何事情。他想走进她的梦境,他想亲吻她的眼睛,他想抚摸她,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抚摸他们的孩子。他不想离开,只想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只想永远这样陪伴着她。但他知道,他无法做到。所以,他只能这样坐着,在微光中,静静地注视着她。天光越来越亮了,一切都已注定。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下,忍不住回头再望她一眼,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一瞬间,在他的记忆中,变得像永恒那么长。他将她温柔安静的身影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中。然后,他毅然地,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门。最后一丝光线随着门的关闭,消失在门缝中。屋子里昏暗寂静。一直躺着没动的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放任泪水决堤。25彼得陪同元深来到高医生的实验室。元深对彼得说:“告诉简汐,我已经死了。”彼得知道元深的意思,沉默地点了点头。元深又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代我照顾她,还有孩子。” 彼得点头,目光里是郑重的允诺。元深看着彼得,感激与嘱托都无需言表。沉吟片刻,他说:“如果……我昏迷不醒,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不要让她等我,不要给她希望和盼头,不要让她承受无望的等待。我怕……最终伤了她的心。”他说着,经不住心里的难受,停顿了少顷,又继续,“就对她说, 我死了,让她不再有牵挂,让她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生活。”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伤感,换上平稳的语调,“如果失败了,咱们就下辈子再见了。就算成功,醒来也不知是多少年后。八十岁才获得新生,也算是下辈子吧。”他说笑着,故作轻松,“这些东西, 不能带进去,你拿着吧。”他拿出几样东西放到彼得手中:一枚结婚戒指,一块镶钻金表,一本艾略特的诗集,一本圣经旧约,一把钥匙。他说:“钥匙是那栋白房子的,你把房子卖了,拿这笔钱去做点想做的事情。戒指和书交给简汐。手表你拿着,不值多少钱,权当留个纪念……”“深哥……”彼得哽咽。元深克制着泪水,微笑着,与彼得紧紧拥抱。他们互相拍着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要进去了。元深想了想,重新拿起那枚戒指。他对着戒指,仔细端详,看着内圈那行铭文:Love will last forever.他微微一笑,将戒指重新戴到右手无名指上,然后转身走了进去。实验室厚重的精钢门缓缓滑上。他在手术台上躺下。穿深绿色手术服的护士来来去去,绑住他的腿和手臂,连接维生系统。他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望着玻璃窗外遥远而通透的蓝天。这世界原是这样美。他内心感动,微微震颤。下一次再见到这样的蓝天,是什么时候?三年后?五年后?还是五十年后?若能再次醒来,他将蜕去旧壳,出死入生,心志改换一新,珍惜重获的生命。只是不知,还有无这样的机会。他望着那近乎透明的一洗蓝天,万般眷恋。或许没有了。或许这就是永别。或许这就是他能见到的最后的光明。他听到身旁有个温柔的声音在问:“可以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他轻轻地回答:“准备好了。”针头刺入皮肤,浓稠的透明药剂沿着针管缓缓注入他的身体。 麻木感开始渐渐蔓延。意识变得轻盈,仿佛随时可以飘离而去。维生系统发出轻微的噪音,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嘀嘀跳动。呼吸、心跳、血压,所有的数据都开始缓慢下降。整个世界在远去。他望着那片天空,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1.赞美诗:永恒之父,有拯救的力量。他的手臂平息了狂暴的海浪。他掌控了浩瀚的海洋。噢,请听我们的呼求,帮助那些在海上陷入危难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