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脚一天一天地过,总归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大事。出了一桩顶大的事,就是魏阿姨生毛病。魏阿姨看上去瘦刮刮的,好像体质不强。不过平常不大生毛病,大家说,瘦人有精神。魏阿姨这一次掼倒爬不起来,说是发寒热,其实,大家晓得还是心里的毛病。周桦林的案子一直挂在那里,要寻活人不见活人,要寻死尸不见死尸,事情就难弄了。周桦林的老婆总归咬定魏阿姨不放。魏阿姨是不好承认的,承认了就等于害人一命,可是不承认又拿不出证明,所以大家就传说,上头要叫魏阿姨停职了,不可以再让她管痴子吃药了,她上了年纪,不灵清了。传说只是传说,到底也没有人来通知她不要上班,倒是魏阿姨自己先躺倒不能上班了。魏阿姨不上班,工疗站就混乱了,另外一个管理员,痴子只服她管做工,不服她管吃药,她一个人也弄不过来,吃药就误了。吃药不正常,有人就发毛病了,好像传染病,一个一个传开去,发得凶的,就跑到市委、市政府,把牌子砸碎了。影响就大了,市里就查什么人砸的,说是痴子,再查痴子怎么不关精神病院,说是有好几年不发痴呆呆,并且精神病院也关不下,再查是哪个单位哪条街道上的,说是某某街道工疗站的。这样一级一级查下来,弄明白发痴的原因是没有服药,没服药的原因是魏阿姨没有上班,而魏阿姨没上班的原因,是工疗站失踪了一个痴子。于是,市里就督促有关部门抓紧结案。有关部门于是就抓紧这个案子。魏阿姨自然是不晓得这里边的过程的,她只是听说痴子去砸了市里的牌子,心里很急,人就更加没有力气。魏阿姨生病,魏汉成就要在屋里照顾她,魏阿姨心里乱,看见魏汉成在屋里晃来晃去,她就问他:“你怎么不去上班,我又不是什么大毛病。”魏汉成说:“上什么班,我老早不在厂里做了。”魏阿姨不响了。魏汉成同她讲话,十句里不见得有一句是当真的,不在厂里做,会在哪里做呀,她就不去同他顶真。魏阿姨想来想去不放心工疗站的痴子们,她想去看看,张老师就领着几个人来看她了。“哟哟,魏阿姨,看你张面孔,难看煞了,你太上心了。”张老师关心地说,“本来又不是你的事。”进来的几个人都对魏阿姨笑,张老师就一个一个介绍,这是精神病院的专家,这是民政局的局长,这是公安局的科长。公安局的科长说:“魏阿姨,怪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委屈你了,现在事情都弄清了。”魏阿姨真心地说:“我的工作是做得不好,有缺点的。”大家就告诉魏阿姨,周桦林的案子了结了,突破口在周桦林老婆身上。她承认了,是她把周桦林推到河里去的。开始她不承认,说是吃药吃多了,吃痴了。医生说,这种药,吃多了,不会兴奋,人要死困,是不会动的。后来,她承认了,是她把周桦林推到河里去的。她想这分毒心思想了几年了,夜里她把周桦林骗到船沿上,一推就推下去了。魏阿姨就哭起来,不过也没有大哭,只是揩揩眼泪,大家就劝她。她问:“她人呢?”告诉她捉起来了,等判。“唉呀,魏阿姨又上心思了:“他们的小毛头,怎么办,作孽煞了。”魏汉成插上来说:“悲剧。”大家说是悲剧。魏阿姨又说:“唉,周桦林的老婆老早就提出要同周桦林离婚的,后来我劝劝她,倒也不说要离了,夫妻好起来了,不晓得她有了恶心思,要是晓得,我是要劝她的。”魏汉成又说那两个字:“悲剧。”他们几个人就对魏阿姨说:“你好好歇吧,等毛病好了,就去上班啊,工疗站不可以没有你的。”魏阿姨点点头。后来大家走了,魏汉成也走了,魏阿姨送他到门口,关照:“在厂里好好做,啊。”魏汉成笑笑。陆师母看见了就对魏阿姨说:“你们汉成,蛮好的,肯相帮人的。”魏阿姨听见别人讲儿子好,总归是开心的。陆师母又说:“他像你呀,热心肠。”魏阿姨说:“这个小人,热心是热心,就是脾气古怪,讲闲话不着落。不过么,只要他在外面不闯祸,我就放心了。自己儿子,是有数脉的,这个小人,不会拆烂污。”陆师母点点头:“那是自然的,老话讲上梁下梁是有道理的呀。”“所以我的儿子我是晓得的。”魏阿姨想到下午就要到工疗站去上班,心里快活,闲话就多了。两个人正在讲话,吴妹妹店里有人奔进来,气吼吼地说:“你们快点去,吴影兰又生毛病了,走不动了,你们弄辆黄鱼车去拉吧,店里的黄鱼车,去提货了。”家里没有男人在,魏阿姨就到工疗站去叫了两个痴子一起去把吴妹妹接回来。吴妹妹面孔腊腊黄。问她,不肯开口,问店里其他人,也不肯讲。后来终是弄清爽了,吴妹妹总归还是为店里的事情。二十万的款子拨出去,一直没有回响,吴影兰不放心,就去查帐,那个吃进款子的帐号是什么单位的,一查,那个帐号已经销掉了。她自然要向小李追查,小李倒笃悠悠,说:“你急什么,帐号逃得脱,人逃不脱的。”吴影兰晓得小李外行头了,款子一出手就豁边了,现在外面做这种事的户头,为来为去为一桩事,叫你款子出手,他就达到目的。货色什么时候给,到底给不给,就没有底了。你去追他,他笑眯眯打你的回票,你急他不急,你去告他,他吃官司,你一分钱也追不回来,你杀掉他,你也拿不回款子,自己要做枪毙鬼。小李碰上这种人,吴影兰就晓得事体辣手,但是吴影兰是不肯罢休的,她是要去追的。小李给她盯得烦了,就领她去找人,找了张三推李四,找了李四推王五,最后大家都说到一个绰号叫“杀胚”的人。吴影兰就和小李一起去寻“杀胚”。吴影兰梦里头也不会想到,“杀胚”就是魏汉成。她立在那里看着魏汉成,一句话也讲不出。魏汉成看上去是吃进不少款子的,他大概也想不到有一笔吃到吴影兰头上去了。人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魏汉成自然比不上兔子聪明。吴影兰立了半天,说了一句话:“你,还我钞票。”钞票魏汉成是还不出的。事体穿绷,他也不窘,对隔壁邻居也不好客气的,几条路,摆在吴影兰面前,吴影兰一条也不能走的,让她等,总归是白等;要去告,就把自己的二十万和别人多多少少个二十万全告掉了。吴影兰哭也没有眼泪哭出来。她心里急,回到店里就对小李说:“这是你的责任,你是逃不脱的,你不懂做生意,给别人当大头,我要去汇报的。”小李失了款子,也不好过。他又要死挣面子,自己做了大头,只能自己承认,别人都不敢指责他,吴影兰要批评他,他就不服。不服又没有理由,他就想蛮理,赖皮话就出来了。他对吴影兰说:“你要扳倒我,你试试看,我有什么,顶多也不过上当受骗,你呢,那个人和你隔壁邻居对不对,你们是不是串裆的,谁晓得呢。”吴影兰张张嘴,一口气噎住了。店里的人晓得二十万钱落了水,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来,大家就吵起来,人心就有点惶惶。这爿店从来是小来小去,积少成多,没有一次经历这种大起大落的,所以就很混乱。吴影兰噎住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就一直往下钻,后来她就觉得腰里又酸痛了,好像千根万根的针在戳,两条腿很软,走不动路了。中午幼兰回来,张老师就告诉她,店里的钞票被骗了,妹妹气得生病了。幼兰翻翻白眼,说:“气个屁呀,店里的钞票,又不是你自己的。”吴妹妹不响。张老师咬幼兰的耳朵说:“你不要出去讲啊,你晓得骗子是谁?是魏汉成,你不要讲啊,魏阿姨晓得要气煞的。”幼兰一点也不惊讶,说:“魏汉成,这小子,我老早晓得他是骗子。”张老师瞪眼看小儿女:“你晓得,为啥不去报告?”“我不高兴,他又不骗我的。”幼兰说。张老师说:“你看看,报应了,骗到妹妹头上来了。”幼兰说:“什么骗到妹妹头上来了,店里的,你管他呢,妹妹我老早关照过你的,店里的事你少操操心,骗脱钞票,管你屁事?”张老师气不落,指指幼兰说:“你这个小人,怎么可以这样,你这个小人,不懂道理的。”“怎么叫不懂道理,你讲你的道理,我讲我的道理么,嘿嘿。”幼兰笑起来。吴影兰不想听他们辩论,她立起来试试,腰可以活动了,腿也可以走了,她一个人就走了出去。工疗站的痴子午饭后在转弯角子上晒太阳,她走过去,对他们笑笑,他们也对她笑笑,她就和他们一起晒太阳。后来上工的铃响了,痴子们进去做活,吴影兰就跟进去。她轧在痴子堆里,管理员没有注意,就把门锁上了。女痴子都看她,后来问她:“你是新来的?”吴影兰不好说,就支吾了一下。她们就说:“她难为情的,我们刚开始也难为情的。”后来几个女痴子就教吴影兰怎么做接线板。吴影兰也就学会了做接线板,把皮线绕在螺栓上,再拧上螺帽。她做了几个接线板,女痴子们看她做得慢,就笑,她也一笑,笑了之后,她就觉得心里很轻松很安静。到下昼,门开了,魏阿姨进来发药,看见吴影兰也坐在里面,叫了起来。“哎呀,吴妹妹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屋里人寻你一个下昼,急煞了,张老师哭也哭了几回。”吴影兰笑笑,说:“我在这里看看,她们做接线板,不难做的。”魏阿姨看看她,讲话就有点小心了。“吴妹妹,走吧,我同你回去。”吴影兰摇摇头:“我在这里看看,蛮有劲的,回去也没有事情做。”女痴子们说:“她蛮乖的,让她在这里吧。”魏阿姨把药分给她们,说:“你们吃药。”痴子们吃过药,魏阿姨就把吴影兰拉回家去。张老师在屋里抹眼泪,看见女儿回转,开口就要批评她,魏阿姨就把张老师拉到外面,告诉他吴妹妹可能有点不正常,是不是就近先请蒋先生搭搭脉。张老师就去请蒋先生过来给妹妹搭搭脉。杨玲娣正好也在蒋先生屋里,跟了一起过来。蒋先生看毛病是不开口的,张老师心里急煞,盯住他问。蒋先生说:“你不要吵,你们妹妹没有毛病。”一边回头问吴影兰:“你没有哪里不适意,是不是?”吴影兰想一想,说:“我是没有哪里不适意,腰里也不酸痛了。”蒋先生就有点不开心,他说:“你拿我寻开心呀,没有毛病叫我来看毛病。”魏阿姨就咬耳朵告诉他吴妹妹跑到工疗站去了。蒋先生看看她:“魏阿姨你说什么话,到工疗站去看看就是有毛病啊,魏阿姨你天天在工疗站,你也没有毛病么。”魏阿姨看蒋先生拎不清,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对杨玲娣说:“蒋先生到底有点岁数了,大不灵清,我是讲……”杨玲娣靠在蒋先生身边,说:“什么不灵清呀,什么有点岁数呀,我们蒋先生顶灵清的,要不然,也没有这样的名气。”魏阿姨看看张老师,回头又说:“就是相信蒋先生,请他过来看的,看毛病总归要有点名堂看出来的。”杨玲娣说:“蒋先生说没有毛病就是没有毛病。”魏阿姨不相信,她看看吴妹妹总归是不大好,她又看看张老师的面孔。张老师自然最好女儿没有毛病,但是不看出点毛病来好像又不放心。“魏阿姨呀”,杨玲娣笑着说:“你大概是看惯了痴子,看惯了有毛病的人,所以当是人家都有毛病了,是不是?”一边说一边搀了蒋先生出去。魏阿姨还是不放心,跟他们出去,问:“蒋先生,你看出来了是不是,不好当面讲是不是,吴妹妹……”蒋先生咳嗽了一声,自顾自往自己屋里走。魏阿姨就立在天井里叹气:“呀,好好样的人,怎么就这样了呢?”杨玲娣进了屋又回出来,问她:“魏阿姨你晓得吴妹妹为啥不开心?”魏阿姨说:“骗脱了二十万洋钱呀。”杨玲娣笑一笑:“你晓得骗子是啥人?”魏阿姨自然不晓得。杨玲娣又是一笑:“是你们家魏汉成呀。”“你瞎说。”魏阿姨头脑子里一轰,头马上痛起来,“你瞎说,不作兴的,我们魏汉成……”“不相信,你进去问问吴妹妹呀!”杨玲娣说了,就回到蒋先生房间里去了。魏阿姨呆了半天,终究没有走进吴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