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夜去了哪里,张京肯定不去想,他当一个作家的第一个读者,觉得是件荣幸的事情,一直以来,他都希望知道我在写什么。字如其人,我的字写得像一条条水里游动的泥鳅。白云飞觉得自己选定的日子不错,小说这样开头。一年四季干燥的沙城,今天湿漉漉地雾起来,畅快的呼吸使人心情特别好。好心情风一样吹过这座不足20万人口的城市,在沙城离草原边缘最近的平房区潇洒地旋转一下,一只不知什么原因死了很久的麻雀从房顶向院子里飘落。他的目光被吸引出窗子,逗留横斜院子的铁丝上。那上面粘满妻子的包装物,远一点儿的,近一点儿的,还有护着身体最深秘处的;那只风干的麻雀落在妻子包装物——像一副夸张大眼镜似的乳罩里,而后船一样波涛中摇荡。白云飞决定推迟要做的那件事,拔开插得很紧的门闩,铁门闩像被拔掉一颗牙一样,痛涩地移向一边。门开了,他见到的乳罩中的确是一只麻雀,一只风干已久的麻雀,它也许死于春天的饥寒,或是更遥远年代里的某件事故。他朝青色瓦房盖瞧一眼,那里还滞着许多陈旧的东西:一只白瓦铁煤炉子拐脖;鞋样的灰东西,但肯定不是一只鞋,也许就是一只鞋。麻雀在的乳罩中惬意地享受,似乎替白云飞做着他想做的事。“你喜欢它,为什么叫它眼镜?”妻子从胸前摘下那件的乳罩递给他:“收藏去吧!”白云飞的小柜子里,锁得很牢的小柜子里,大约有了不下十件五颜六色的乳罩。他从未给妻子正面回答,她胸前罩着的东西像眼镜就叫眼镜,反正自己就是感觉它是大眼镜。他是怀着某种怀旧的心情瞅一眼麻雀后,才强迫门闩回到不情愿回到的位置上。一桩古老的事件蝴蝶一样飞来没有停落便飞走了。都是这只风干的麻雀让他想了很多与往下要发生的事件有关的事情,不过,此刻也全然飞走了。事先准备参与他这件事的东西,待命出征士兵似的情绪激昂:一片很小的锋刃闪着寒光闪着湿润;一支注射器灌满了让疼痛麻木的白色液体;一根穿梭皮肉间的白钢细针,肉质的线在等待穿透它的某个部位;一卷白色纱布、医用胶带……还有黑色的,鱼市上常用的很结实的黑色塑料袋,里边垫一本旧杂志,中间的五页被他撕掉了,那篇文章的细节完善了他计划的事件中原本忽略的部分。计划中的一个细节他颇费心思,黑色塑料袋翅膀一样飞过院墙,从左边墙扔出去,城市街道筋脉一样延伸到墙角处,他家小起脊的砖瓦房像脉管中的一个窦,尔后脉管朝另一个方向行走。脉管上行走着城市的生灵,人、狗、猫和老鼠,光临他家的生灵并不是为到他家而来,到某个地方需从窦上走过。右边的墙是万万扔不得的。他曾设想黑色塑料袋落入右边墙下面的命运,蜷局石头上的老者,会伸缩不灵活的手撕开它,里边的东西激怒老者,老者将使用人类最粗鲁的语言——粗鲁语言磨得锋利——刀子一样扎向他,躲都躲不了。因此,他决定黑色塑料袋撇向左边院墙外。雾擦亮太阳就像擦亮一面镜子,阳光吵吵闹闹,塞满一屋子嘈杂,破坏了他平静的心情。这一计划应开始在庄严时刻,乐队的曲子悲壮激昂,庄严中那片锋刃利落地“嚓嚓”。刚好窗帘被风吹掉下来,床便一半喧闹一半肃静。他极力将下半身探进喧闹里,那样不常见阳光的地方饱和了阳光,暗中刚阳的家伙壁虎一样静伏,他最讨厌正是这家伙这副神态,悠闲自得,无端的激动和硬挺使他愤怒、忍无可忍。“我要摆脱你啦,你有什么话说?嗯,想对我妻子说,不行,昨晚你告别得挺那个吗。喔,你说我不会赶走你,错啦。”他在对它说话,尽管他平时赖得和它聊天,除非必用它的时候。终日囚禁它在窄小的三角区域内,蹂躏它冷淡它。今天,一切都有点特别,他总想在最后时刻对它说点什么,平时粗暴现在柔和了许多。他说:“事到如今,也不能全怪你,要怪,怪我爹、怪我妈。20几年前一定在那夜晚爹喝醉了,弄错了程序,为你结局埋下了祸根。唉,你不愿听,那我就不说。”它有点反应,朝前匍匐了一下,仇恨三角区狠命地踹一脚,也是它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挣扎。墙上的电子钟告诉他有两个小时的充裕时间。十一点四十分妻子准时将金属圆形柱插进圆孔旋转,那时小院像是开了灯的房间一样明亮起来。儿子泥如果随她回来,总是趁他妈朝院里推自行车,先跑进屋来,告状成了他的习惯:爸,妈又亲了我的雀儿[1]。泥揪起雀儿让父亲看红红的牙印:妈总咬它。其实他希望妻子真爱那个小东西,用不上很长的日子,他也会去亲儿子的雀儿……即将实施的计划目标,是他成为妻子的复制品。泥该称妈1,妈2,妈1咬了雀儿向妈2告状,妈2再咬了泥向谁告状?泥可以爬过墙去,向坐在石头上的人诉说,或者并上双腿夹藏雀儿,别让它张扬,妈1妈2望雀兴叹。秋天的眼泪滴在窗棂上,阳光躲到一旁休息了一会儿,雾渐渐浓了,玻璃上绽开虚幻……其实这是他的错觉。此时他想到妻子大眼镜凹槽中的麻雀,听见它蘸着阳光的羽毛像雨中树叶一样唰唰地响……右手握住那片锋利的刃片,配合默契的左手已将软绵绵的东西攥牢,刃片猛然切下去,像割一绺韭菜,鲜红的东西在窗子的虚幻间开着花朵,黑色塑料袋吞进一截湿热的东西。妻子将自行车推出院子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车把湿漉漉昨夜轻霜,泥爬上横梁的样子像只顽皮的金丝猴,红嫩的小东西从叉处垂吊下来,绿叶间小茄子一样生长着。妻说:“泥穿得死裆裤啦。”他朝右侧的院子瞥眼:“通不过的,怕穿死裆裤子影响他孙子的那东西成长。”“发育!”妻子在他的“成长”后面加上了发育,“照这逻辑,男人该穿一辈子活裆裤。”“爸,小雀儿疼。”泥骑着自行车横梁,显然凉硬的钢铁硌着他说疼的东西。“抱起来,重新放一下。”他指挥妻子。“我不明白你们男人骑自车,那些东西经常放在哪儿?”妻子嘟囔她思考很久没有答案的问题。泥被母亲一只胳臂纠正后,他摁车铃喊着开车,开车。妻子流淌向城市脉管里前,回头问准备关院门的丈夫:“今天不出去吗?噢,瞧我这记性,你今天不出去。”身后铁大门漆黑时,她抬起了地上那只腿,对泥说:“儿子坐好,开车喽。”泥要去的幼儿园城市脉管很弯曲,她专心骑车。泥伸手抓秋天的阳光,像抓飞舞的小虫子,看看手心空空时再去抓。抓腻了,他问母亲:“小楠为什有两个妈妈?”“怎么会呢?”“送他去幼儿园的是和阿姨一样好看的妈妈,还有一个大妈妈,大妈妈给他送甜秆儿。”泥努力讲述明白他的所见所闻。园阿姨是刚从幼师毕业的学生,20岁左右,泥说和她一样美丽包含着年龄。大妈妈,一定是年岁大、很丑的女人。她犯难,不知如何讲才能让泥听明白一个男人抛弃了结发妻子又娶了年轻貌美妻子,送楠楠上幼儿园是后妈,偷偷看楠楠送甜秆儿的是亲妈。一只晚秋的蜻蜓吸引了泥:“妈,蜻蜓。”“蜻蜓。”母亲下了车子,脉管曲张了,结肠子一样淌出很远。车子只好推着走。泥又发现另一样东西,从玩具变形金刚掉下来的,泥说:“腿,还有雀儿。”两个妈妈、蜻蜓、变形金刚残部的雀儿,一个上午都追赶着她。两个人办公的文化馆创作组办公室,那个写了几部长篇小说一部也没发表的老于没来,她独自一人看老不开花的仙人球——黄毛猴。老于常以黄毛猴终有一天要开花,暗示她请相信老于长篇小说有一天要发表,说不定拿全国大奖什么的。现在,老于影子来了坐在对面。她面对影子老于回忆起以前和老于的一次谈话:“你是过来人,向你请教一个问题。男人一、二年都不行,突然行了,是什么现象?”老于的目光从眼镜框上射过来,说:“我没听懂你说的话。”“我是说我丈夫白云飞,我们结婚一年多,快两年了,他那方面很勉强,像单位领导分派给他的额外任务。可是,就在昨晚,他行啦,的确行啦。”老于揪了揪左鬓角的头发,他思考问题——动脑、包括构思他的长篇小说时,反复揪那绺头发,因此有一绺头发黑亮,像马前额的那块星——白毛。老于形象他的理论:“烟囱堵了,噢,打戗,打戗!猛然透了气。”“照你的说法,以后他……”“肯定的,都才20多岁,金子般的好时光。”老于满眼的痛悼。“老于,你别走,咱们再聊聊。”她发现老于拎起那自家做的帆布兜儿,他说:“我家的烟囱堵了。”声音细若游丝。老于影子走了,黄毛猴还在。近午的阳光在黄毛猴茸茸的针毛上闪耀。她的视野收缩到老式三屉办公桌边缘以内,一红一蓝的墨水瓶,两、三支毛笔插在笔筒里成为装饰,她从不用毛笔。当年她正是因为写一手好字,才从皮毛厂调入文化馆的。与毛笔告别,是因为丈夫云飞反对,他怪怪地认为饱和了墨汁的笔尖像那个东西,用像那个东西的东西写字,特别是用手握笔时的情形他不能容忍。她调动全部想象也想象不出毛笔与丈夫那个东西相像。多次琢磨和比较,夸张想象后发现,蘸饱墨水、稍微担弯一点的毛笔尖,那个形状与丈夫硬挺起来的东西有些相像,她没和别的男人睡过,缺少比较,也许男人的东西都是和毛笔尖似的。所以,对桌的老于有一个习惯,常使她窃笑。老于总是蘸着墨水前先用嘴唇捻笔尖呈锥形后再插入墨水瓶,男人怎么都这德性,使用那个东西又随便乱插乱放那东西,嘴是放那东西的地方吗?当然,口淫除外,那是妓女、暗娼们干的事。笔筒到她前胸是大片空白,昨天的报纸堆在那儿,一定是昨天下午自己没来上班,收发室的人进屋老于没抬头看人家,分发书报刊的人随便丢在桌子上走了,报纸很整齐,说明老于没理踩它。从后面往前看,是她多年养成的阅读报纸习惯。南方一家晚报八版到四版没一篇文章留住她的目光,浏览到了第三版,一个标题的每个字都从纸面跳跃起来,她有些眼花缭乱,两三遍才看清其标题:昨天的爸爸变妈妈。“一个五岁的女儿被妈妈带着去见昨夜手术的爸爸,出租车上妈妈对女儿说:“一会到病房一定管你爸爸叫妈妈,因为你爸爸昨夜变成了妈妈。”“‘为什么呀?’“‘现在你还小,乖乖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司机某根神经绷紧一下。他想:乘客精神是否有毛病?好在说去医院,要是去郊外还真不敢拉呢!“五岁的女儿被妈妈牵着手走近女病室,穿白底蓝条病员服的患者都是女的。爸爸术后有些虚弱见女儿使出很大的力气叫女儿的名字:‘到妈妈这来,亲妈妈一下……’“女儿睁大惊疑的眼睛,做成吻状的嘴唇,停留在那张即熟悉又陌生、很复杂表情的脸上方……”我在哪儿见过此情景? 袁亚清想。打开记忆的黑匣子,开始对记录进行分析,五年夫妻生活比一个远程班机运行所记录的要多得多。需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分析。她有足够的耐性和时间,如今哪有什么业余作者感到走进文化馆的神圣,带着习作请老师看稿提出修改意见,尔后在馆办的《草原文艺》上发表。经费紧张财政断奶,小报停办了,业余作者登门拜师求教寥寥。一向热心培养本地作者、建立草原作家群的宏伟构思,立秋草原似的一天颜色淡去一天,萧条已不可改变,于是自己捡起荒了的笔,写小说、写长篇,就此说明草原小城仍有作家在写作。她的特长就是毛笔字,也有些部门请她写些工作守则、规章制度什么,她谢绝,说手腕部风湿握笔困难。其实是因为云飞说毛笔尖像那个东西,不能伤他的自尊心。记忆的黑匣子有一段记录:泥三个月大的时候,爬在云飞肚皮上蚰蜒一样滑动,涎水湿了他的脖子,他说:“泥,我是你妈妈该多好!”“那我呢?”“泥两个妈妈,没听歌子唱吗,世上只有妈妈好……”黑匣子里记录:云飞做床上事时比她还害羞,必须挂严窗帘、插牢门、关闭电灯、泥睡着、听听隔壁老父亲是不是喝完酒,他通常晚十点钟有顿酒,一天中的第四顿酒必喝,不然一夜就不能睡觉。让她压抑的是她痛快中呻吟时,他一个劲儿地制止:“小点声,小点声行不行。”“怕什么?”“你再叫,我就……”他要挟。“别,千万别……”她抓在手里猎物似的生怕跑掉,一个月才一次呀,忍住呻吟难受也得忍。昨夜是结婚以来最痛快的一夜,她说她才尝到做女人的滋味。破例留了一盏三瓦的照明灯,隔壁酒杯墩桌子声音断续着,他说:“叫吧,我愿听,只要你高兴。”她对他的反常尚存疑虑,呻吟像软体虫一样缓慢爬行,直到确定他真不反对她的呻吟,她才畅快真实,眼前有两颗大水珠,她没去擦。电话铃响,响得有点不是时候,她楼房平移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回味昨夜最激动细节时,给鲁莽地打断了。“喂,是亚清吗?”对方问。“是我,噢,云影。”她听出是云飞的四姐打来的电话,她同四姐云影还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从小学到护校,她们是同学,云影是云飞与她婚姻的始作俑者。“有空吧,我去你家看看云飞。”四姐云影的提议得到她——袁亚清的响应,两人很快在文化馆对过小吃部门前见了面,坐人力三轮车,这种被称为“板的”的人力车拉着她俩穿梭小巷。云影关心地说:“云飞这几天情绪怎样?还愁眉苦脸?”“养他那只兔子挺上心,弄草弄料喂,那兔子也怪,喜欢吃黄瓜,他隔三差五要去给它弄黄瓜。”“他从小就喜欢小猫小狗。闲在家里,玩玩兔子算个营生。”云影说:“大姐、二姐她们正努力为云飞找工作。”“眼下找个活儿干那么容易呀,好在我们是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工资保证,泥又乖,不要什么吃的玩的,没什么大的开销,日子还可以,还有你们的帮助。”“老同学,云飞吃激素后……”她俩单处一起时,彼此常以老同学相称,说明过去友谊深厚延伸至今,她们无话不讲,她问:“变化明显吗?那事?”“他不喜欢的东西明显缩小,早晚要‘凋亡’。”亚清明白她说的“那事”指的是什么,很直率地回答:“不过,昨晚突然行了,特别行。”云影将信将疑地观察一会儿亚清的表情,脸上确有点儿如意神情,微微羞涩的样子是真的。她说:“都是老辈人的误导,把男孩的阳刚给弄得雾气糟糟的。唉,不说啦,现在特别行就好。”板的停在云飞家门口,云影说去看老爸,两瓶草原大曲酒送给他,亚清说我也去。老者坐在石头上,红肿的酒眼目光直射过去,在白玻璃酒瓶上闪光,没抬头知道谁来了:“老姑娘心疼爹。”说说唠唠一阵,云影说到东院看云飞,老父亲没任何反应,对亚清说:“泥回来叫他过来,我给他留半个鸡腿。”“您喝酒吃吧。泥什么吃的都有。”亚清昨天给老公爹买只鸡腿——乡巴佬,刚进入小城经营的风味,买的人很多,她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买到一只鸡腿,家门没进直接送到公爹这里来。她丢下一句话:“中午我给你擀荞面条。”便和云影回东院。铁门是暗锁,亚清有钥匙,自己打开门。那只兔子在院内遛达,她说:“云飞肯定在家。”“大懒虫,快中午还睡。”云影见窗帘撂着,便这样想。两个人进屋,朝卧室一看,同时惊白了脸。极度紧张的云影双腿发软,没有站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亚清从惊怔中醒过腔来,掀掉盖在云飞身上的毛毯,小腹下一片红色恐怖,她扳着他的肩膀喊:“云飞,云飞你干了些什么呀!”“别喊了,他昏迷呢!”云影见到了刃片和带血的纱布,说:“快送医院,打120。”她拨通市医院120急救电话,说明情况,对方说他们尽快赶到,她接下去又打了一个电话,找这个医院的院长——刘凤璋大舅,他去省里协作医院拜访,不在。“哪个东西在哪儿?”亚清在屋内寻找什么,嘴里不停地说,“能扔在哪儿,肯定在屋里。”“什么,你找什么亚清?”云影觉得亚清行为有点怪。“云飞把那个东西割掉了,不知扔在哪儿?”“啊!”云影给120打电话还说刀子碰伤了肚子,真以为是伤了肚子,绝没想到弟弟会割掉自己的玩意。天呐,出大事啦。她俩开始篦遍屋子,没有那东西,连冰箱都检查了,没有。急救车赶到了,做了简单的处置后,将云飞抬上救护车。锁上院门,她俩随车去了医院。紧急抢救迅速展开,主治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对等在外面的人说:“他醒过来了,现正在输血。噢,谁是他的妻子?”手术室门外聚集云飞的四个姐姐,还有路遇的一些朋友。医生觉得他的话只能同患者的妻子说。医生值班室里,大姐云霞跟亚清进来,医生对亚清说:“你丈夫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将阴茎割掉了约四分之三,尚剩三厘米左右,睾丸保留完整。现在如能找到那段割掉的阴茎,手术缝接,有成功的可能。”大姐云霞和亚清交流下目光,没有去找那东西的意思。“快去吧,时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神经全部坏死,就没任何办法了。”医生说。她俩走出值班室。“怎么样?”“亚清,你快说说。”亲属围上两个知情人,想听医生对她说些什么。云霞说:“快去找吧!”“找!”亚清寻找那东西并非和医生出于一个目的。“找?”“找?”“找、找!”“都去找!”大部分人都重复这个“找”字,找什么不知道,随着冲出医院的亚清、云霞朝云飞家蜂拥。进院后大家边找边说着话,当全知道是在找什么时,大家缄口。那个东西不好说在嘴上的,只努力去找就是。所有可能见到的地方,都翻了找了,肯定比刑警查找赃物更仔细。没有,还是没有。一位邻居说,大约九点多钟,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院墙飞出去,形状上看是个塑料袋。大墙外常堆放垃圾,目击者以为云飞家朝外扔垃圾。说不定那东西就在黑塑料袋里。肯定这样判断是云飞的大姐云霞,她是市环卫处的书记。她说:“快去看看。”黑塑料袋不在,连堆放许久的垃圾也清理干净。云霞猛然想起:明天全市卫生大检查,堆在死角的垃圾一律清运走。她打手机问单位谁负责这片垃圾清运的,让他立马来一趟。院内的人没放弃寻找,关于那个东西的去向说法很多:云飞割下后是否藏在极其隐蔽的地方,因怕人找到它;有没有第二者介入将那个东西拿走派特殊用场;能否被猫狗什么的叼走?“是有只野猫,它很大,是只狸猫。”见过这只野猫的人近距离地看清了它。“额头有块伤疤,凶狠狠。”“这只猫在城西南的白沙坨,有人碰上它正吃一只鸽子。”“走,找找去。”云飞的二姐云秀一呼吁,便有几个邻居跟她走,出城没多远走上草原,秋日阳光下的白沙坨瓷碗似地扣在那儿,白光光没第二种颜色。一行东瞧西瞅的人朝白色移动。一个年轻女人低声对另一个年轻女人说:“那个东西咋还能丢了呢?”“听起来像是个故事儿。”年轻女人说,“野猫假如叼去,几口不就吃掉了。”“八成叼回窝喂猫崽儿呢!”议论归议论,人们依然找得很认真。草丛中,蒿子里拉大网似地找,较有经验的人找到了一条荒废已久的便道,从白沙坨到城里野猫通常走这条道。猫有储备食物的特点,也许见到那东西没立马吃掉,弄回老窝储藏起来,以备饥日时用。因此,找到那只野猫的窝,成为目标。在家的人也没放弃寻找,差不多知道的人都在找。两三名110的巡警也在其中,还有警犬,这家伙找得认真,搜寻的范围扩大了许多,它把警员引上一条胡洞,在越过一堵残墙后,一条黑背(狗)出现了,它的爪子摁着撕碎的黑色塑料袋,嘴巴毛上沾有血迹。警察说:“别找了,狗吃了。”警方的结论结束了寻找,其实找到也毫无意义——医院在等待两个小时后,开始了手术。院长刘凤璋迅速从省城返回,并请来一位著名的整形科专家。做人体再接手术,刘凤章只做过两例被铡草机铡掉手指的手术,其中一例没有成功,二次手术将手截掉。阴茎再接术从没做过。在这座小城里,刘凤璋手术是权威,开胸开颅较大手术都由他主刀,特别本地官员的大病小病,都请他看。因此,有人叫他“御医”。沙城的官员格度不低是县级市,称市委书记、市长、市什么委主任、主席,为这些官员出诊成了他工作重要组成部分,余下的才是他管理的有九百多名医务人员构成的市中心医院。一般的手术他因事务缠身不亲自上台。云飞的手术应由外科医生去做,手术方案都用不着他参加研究,还有三名业务副院长呢。但是,他从省城打回电话,说他要亲自参加手术,还由省里的专家主刀,指示手术室做好准备。从省城急驰回沙城的奥迪轿车上,刘凤璋说:“倘若有一个法令出台,允许变性,承认变性,云飞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尴尬,是个尴尬的事。”专家说,“竭力想变性的人,在得不到手术的情况下,难免要这样自己解决。”“唉,我这个外甥啊,愿望由来已久……”刘凤璋对外甥云飞特别偏爱,外甥女四个,外甥只他一个。唯一的姐姐临终嘱托他没忘,今天出了这样事情他感到对不住她,更为云飞心疼,他多次泪求自己满足他美好的愿望,当舅的不肯帮助导致外甥自割的悲剧。手术很顺利,医生极大限度地保留白云飞那东西的剩余部分,理论上讲虽短也可以勃起,做那种事自然与原先不同,妻子亚清必须接受这一严酷的事实。“亚清,”云飞伸过一支手让妻子握着,病房只剩下守护床边的亚清时,他说:“请原谅,我想成为女人。”“别说了云飞……”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啜泣起来,把给云飞做妻子的几年辛酸一起长哭出来。“亚清是我害了你,还有我的四个姐姐,我妈,特别是我爸……”“他们都很爱你。”“爱我就应知道我的心,我的痛苦,我的……”泪水模糊云飞的眼睛,妻子的神色迷茫,他说,“我想好了,你可以选择离婚,带泥走。”亚清很平静,没感到惊讶。云飞割掉自己的东西,他决心不再做男人,也就决心抛弃了她和儿子泥。亚清没让他把手缩回去,继续握着它,她说,“安心养伤,什么也别想。多想想我们在一起快活的日子。”云飞的小腹部胀痛,出现了感染。天空在几天里渐渐增高了,丁香树叶霜染后开始凋落。从病房的窗缝挤进一只七星瓢虫,它先在窗玻璃上爬,后顺着墙朝棚顶运动。护士要弄走它。“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就不会赶走它。”云飞说。“盖盖虫嘛。”护士生长在农村,老家人都这么称呼这种虫子。“花大姐,花大姐你知道嘛。”云飞说,“它穿着漂亮的花衣服……”“既然你喜欢,留下它吧。”护士改变了主意,不再哄赶七星瓢虫,从病房退出去。护士长有交待,患者病例特殊,尽量少与之交谈,院长的外甥,照顾周到一些即可。医院开设间特殊病房给云飞,只他一个人住,也为亲属陪床提供了方便。泥小需要母亲,外加老公爹也需照眼,亚清白天来,四个姐姐轮流值夜。“想吃点什么?”医院的饭菜亚清说不好吃还是回家去做带来,她说,“医生告诉少进稀食,干东西你爱吃啥?炸土豆条怎么样?唔,地瓜饼,你顶爱吃的。”云飞说什么省事就弄点什么。没胃口吃不了多少。亚清点点头,用方便袋装上他换下的内裤带走。病房清静的时候,七星瓢虫开始棚顶行走,走走停停,像是寻找伙伴。几天前有一只瓢虫,但不是七星的,三星四星,这是一种害虫,专门祸害桃、李、杏什么果树的,他发现后叫护士把它请出去,说病房怎能有害虫?“七星瓢虫是益虫,多一颗星少一颗星就是害虫,它们区别在哪里?”无聊的时候,他就想着无聊的问题。七星瓢虫一如既往地行走,唰唰的声音像雨打树叶,同嘭嘭嘭的声音不时撞在一起。于是他从杂乱的响动中听到了一种苦恼的声音,明确从小腹下传来的。他恨的那东西还剩下一截,医生说长长还可以做那事。他最不爱听到就是这些,根儿了就根儿了,留个茬儿干什么?他双手撑住床沿,朝下瞅去,一根透明导尿塑管里有液体漫流,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医生说的那截东西。割,还要割!他重新躺下来时,心里呼喊着。计划实施中没差错,刀片压得很低,紧贴皮肤下的刀,割下时茬儿裁纸似的整齐,怎会剩下那么长一段?那东西还要长,这是十分可怕的,真的重新长长,前功尽弃,罪是白遭啦,问题没得到解决,太倒霉!“医生安慰我?”云飞开始怀疑那东西再长长的说法。书上没那么说,他所有的医学知识都来自书本,而且随意参照的。真的会不会长,他心里没底。问问大舅。大舅刘凤璋晚上来看他,这与白天他的要求有关:“大舅,我今晚想对你说点事儿。”上午,刘凤璋院长在有关科室主任、病房主治医生、护士长陪同下,逐个病房查房。每周他都利用一个上午时间,雷打不动地坚持“院长查房日”。主治医生详细向院长介绍了云飞病情,说到术后恢复情况时,刘凤璋亲手揭开纱布看看了创口,摁摁肚子,对主治医生说:“愈合得不够理想,继续抗炎治疗。”主治医生记下院长的嘱咐。“云飞,你感觉怎么样?”“疼,小腹痛。”“胀不胀?”“有点。”“排气了吗?”“排了。”“好,配合医生治疗,很快会好的。”刘凤璋对亚清说,“也别太辛苦了,注意身体。让家人换换你,整天护理怎么行。”“只要云飞早点恢复……”亚清鼻子有点酸,将头转向空荡的墙壁,不让云飞看见。刘凤璋朝外走,云飞喊道:“大舅,我今晚……”刘凤璋并没吭声,甚至头都没回一下。今晚护理轮到三姐云香,见大舅来了,就以去街买点东西,将空间留给大舅和云飞。“大舅,医生说我的东西还要长。大舅,对吗?”“从医学上讲,应该是能够长一点的,但极有限。”刘凤璋说,“我看了你的病历,主治医生也介绍了,你目前的情况,长与不长不主要,问题是那个伤口,出现了感染,很难说需不需要二次手术,根据实际情况而定了。”“我不想要那个东西,大舅,帮帮我吧。下面的东西也割掉,那天本打算一起割掉的,可是刀片折断了。”“胡来,用剃须刀乱割。细菌感染,你懂吗?”说到这,刘凤璋有些生气,“我该狠揍你一顿。想过没有,你是做父亲的人,还有亚清,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守着你,还是离开你!”“都无所谓。”“混球,糊涂透顶的混球。”刘凤璋痛斥云飞,训也训了,骂也骂了。平静后说,“身体恢复一段后,我亲自给你做恢复手术,好在睾丸未伤及,你们的性生活还可维持。”“大舅,你千万别那样做,全割掉,我不要……”刘凤璋离开病房,又什么也没说。白家的青砖大檐房,在沙城中算是“古屋”,约建于清朝末年,是有皇上和太监的年代。白家的青砖大檐房历史便有些久远,在宫廷中当太监的老辈人,积攒下家业——四进院的房子,白家几辈人繁衍生息住这里。较出名的白云飞爷爷的爷爷,官至水师副提督,战死海上,还有私塾先生,赶车老板儿[2],到了白金堂的爷爷,当了胡子炮头,八路军进城时,他还耀武在马背上,竟抢了一个战士的三八大盖枪,后给政府镇压了。“你太爷当土匪,杀人如麻,胆大包天,可枪毙他的时候,朝挖好的黄土坑前一跪,竟吓尿了裤子。”云飞的父亲白金堂一日喝得半醉时说。白家到了白金堂的辈上,人口明显稀了——香火渐细,丝丝的断续。白金堂身上(前边)有两个哥哥:大哥当解放军战死锦州;二哥被抓当国兵……因此,白金堂成了白家的“种”。这个种朝下繁衍时,有些不尽白家老辈意愿,连生两个闺女后,白金堂心里发毛,再生下去要没一个带把儿的,白家香火不就断了吗?起初,同他一起在酒厂当工人的媳妇,体格很好,正处生育旺盛时期,何愁生下去。那时的白金堂尚未染上酒瘾,当酒班的班长,喝酒实在方便,他只在出酒时尝一口,品下味道,看看酒花确定下度数,酒班班长的工作内容,仅此而已。大女儿云霞出生、二女儿云秀出生,三女儿云香出生时,白金堂一天得喝三顿酒。老父拿眼睛一瞥他,他便感到裆内羞涩,像似自己的玩意不好使、不争气,一个劲儿地制造出没把儿的。唉,老出瘪子!“借种!”白金堂的父亲七十岁,剩下的岁月不多啦,闭眼前唯恐见不到白家的“种”出现。他蒙被在土炕上想了一个多月,终于咬咬牙,定下一种方案,他要和儿子商定这个方案,只限他们父子两人。那是秋天的午后,父亲叫儿子过他腐朽老屋来,老伴去世多年,他自己守着这间东屋。“回腿上炕。”老父亲让儿子脱鞋上炕,金堂便卷了一根纸烟靠在被摞子抽烟。老父亲竹子烟袋杆里咝咝吸得好深。那双枯萎老眼望着窗外一堵旧墙,斑驳的墙缝间茂盛几簇蒿草,雨水冲刷,草叶显得苍绿。老墙上加了一层另种颜色,是砖头、瓦片掺和体。视线在老墙青色部分停留,雨的滴嗒中便有了这样一句话:“墙还是你太爷砌的呢!”白金堂吸第三根纸烟,空中飞舞的雨水使他重温数年前的某个夜晚,母亲将一个黄裱纸剪的东西塞给他,神秘地说:“偷着放在你媳妇的褥子下。鸡叫头遍和她同房,准生小子。”——放在褥子下,对着臀部。——鸡叫头遍,同房了。——他出了一身透汗。——她说同以前不一样。媳妇肚子在那个雨夜河涨水一样,渐渐涨满,这便是三女云香。老太太临死前还怀疑,同房时是鸡叫头遍?会不会搞错是鸡叫二遍,很灵的东西怎么不灵?。“你屋里的(媳妇)怀了没有?”白金堂坐直了身子,把滴雨声赶出耳鼓。“空着吗?”老父亲又问。“确实空着。”一只猫从落雨的院中穿凿而过,钻进废弃的鸡窝。老者的精力被分散一下,集中后说:“我看生下去,也是一群丫头蛋子。”很粗的一股纸烟雾从年轻的嘴角喷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蝌蚪一样游动。他没吭声。老墙上雨水飞溅。老父亲说:“白家不能绝后!”“爹,你别再逼我。”白金堂一脸的苦楚和无奈。“天灭白家呀。”老父亲忧伤地看眼屋墙东北角,那是过年供家谱的地方。窗外的雨声在风中像站不直的队伍,歪歪斜斜、松松垮垮。一个近乎于荒唐的话题,雨声中反复、变化着,简直不知是开始还是结束,没完没了地淋着老墙。“都什么时代了,还……”儿子不情愿。“老远的地方请人,完事就走,不留任何痕迹。”父亲很经验地说。“传扬出去,我们还咋上班?”儿子倒出心里话,“别的男人睡她,我砢磣。”……雨停后的凄凉中父子意见取得一致:那件见不得人的事悄然进行。父亲、儿子做了具体分工:父亲要去很远的地方早找人;儿子做媳妇的思想工作,这项荒唐、愚昧计划中,白金堂的妻子是重要人物。“亏你们爷们儿想得出来,”妻子一听丈夫的打算,以为他喝大了酒,头脑不清楚,确定一切正常后,才说,“想儿子,想疯啦,早晚得疯。”“那你说咋办?”“得瓜得豆,听天吧。”妻子说,“男的女的又怎样,没儿子的人多啦。反正我们还要生下去,多时住作(停止)多时算。”“可我爹……”“金堂,你是五尺高的汉子不是,自己愿戴绿帽子?”妻子气愤,掉下委屈的眼泪,“没良心的东西,当年为了嫁你,我没和军官走,人家在新疆当了建设兵团的团长,和你一个甩大酒糟的受苦遭罪,到头来,还要借什么种?”白金堂哪里经得住妻子连珠炮轰,他本来就不坚定的决心动摇了,他对父亲说:“她不干。”“动硬的。”“她会告咱们,说咱们流氓、强奸。”白金堂吓唬住了老父亲,见他要死要活的样子,也觉可怜。安慰他道:“听人说生满了一桌子,再生是男孩面大。”事已至此,老父亲除了生儿媳妇的气外,还能怎样?何况“借种”并非最佳选择,即使一炮打响——中个男孩,也不是白家纯种,只是对不知情的外人好说好听罢了。借种,赤裸裸一丝无挂的字眼儿。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借”字上。“借种”躺在某个角落里的石头一样,过去曾经有人用过它,现在或未来还会有人要用它,或者极隐蔽地用完它后又悄悄地放回原地。白金堂的父亲在老墙旧基处找到这块石头,想用它一下,只是忽略了用它需要的时代,沙城孩提时——梳着大辫子人的岁月,借种是个公开的秘密。那年,一个远房的亲戚找上门来,要白家帮个忙。那时白家的男人——年轻力壮的“种”有两个人。白金堂和当国兵探亲在家的二哥。老父亲做了决定:由二儿子去做种。白金堂的二哥去了,随着那个亲戚来到了叫介力本的小屯子。照规矩二哥夜晚赶到,夏天开着窗子,那年轻媳妇的丈夫就蹲在窗台下面,他要暗中监视妻子与陌生男人的全部播种过程。规矩中还有一些细节,男女可尽情可花样,时间也没硬性规定,可长可短男女自定。只是不准相互问谁名、住址什么的,其目的防备日后两人暗中联系、来往。二哥没如狼似虎,悠着劲儿,他缓慢了所要发生的事,抚摸了那女人的一些女人的地方。没有灯光漆黑中女人奋力地迎合,看出她很需要时间长一点,别结束太快。二哥当国兵大部分时间驻扎城镇,对烟花柳巷很熟悉,对女人也有一些经验,嫖妓的花样足可以使身下这个只有丈夫没第二个男人的年轻女人激动万分。“哼哼两声。”“我不好意思。”“不哼我就不出来!”窗外的男人轻咳了一下,这是一种暗示,让她哼,一定哼,必须出来,种子……男人干嗽时充满頽丧,别人的美妙残酷了他的痛苦。套马时,驾辕的马尥蹶子踢碎了他的玩意,皮囊里成了豆腐脑状。事倒可以做,干涩涩的从头到尾,粥似的东西里便没了可酿成生命的东西。女人最终哼了,二哥剩了空弹夹,女人手臂还蛇缠着他,很浅的声音说“别下去。”……白金堂的二哥在那女人身上停留到东方放亮,他疲惫出门时,窗台下的男人用木棒在他的腰部象征性地打了一下,尔后将半面袋子小米给二哥,二哥头也没回上了等在村头的马车,结束借种全过程。腰间挨这一棒子让他回忆很久很久。男人为什么要打他一下,而且所有借种的男人都同样待遇。二哥理解为:占了人家的女人让人家打一棒子,也算解气。要是我的女人,我非一枪崩了那个男人不可!白金堂用不着蹲在窗户台下,也用不着准备棒子,借种的事在计划中便流产了。第三个孩子云香出生后,白金堂和妻子的生育速度石英钟没电池一样突然停下来。就是说在没有什么避孕——沙城人对此心有余悸的时候,其实在医学界试用安全套之类——措施情况下,从老辈人那里秘承些土招儿,掐也好、控也好,总之,床上的事要进行,又不能怀孕。今天已不成问题的事情,当时却成了天大的难题。他们需要一段“停战”时间总结经验,分析分析为什么老是生女孩。能否改变“战术”,攻克堡垒——生出个男孩来。他们俩人无力回避都没有什么高招儿的现实,终归床上的事还得干,甚至两人都想干那桩美丽的事。白金堂的压力愈来愈大,痛苦却是因为自己的种子不能饱满起来,播下去老是芽出自己不希望的东西。“班长,我教教你吧。”酒班的糟腿儿们——制酒工人,想为班长排忧解难。“往墙上贴男人画像,西方的黑鬼,他们体格牛犊似的健壮……”这位烧酒的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经验,说他的媳妇一天看三遍猛男——一张挂历上的黑人,她甚至搂着他睡觉。归终,生个八斤重男孩。这显然是笑话、扯淡。另一个工人的方法他相信了:憋住,至少憋半年。理论是:太勤了,就稀了,稀了就难得男孩。半年憋着,白金堂开始决心很大,憋就憋吧,一切为了生个男孩。两个月后,半斤酒下肚他情不自禁:“我憋不住了。”“你好像忘了地方。”妻子从开始就反对他的“憋”,认为荒唐、胡闹,纯粹酒鬼们无聊的荤话。既然丈夫那么认真此事,她清醒而冷静地等待,预料到有一天,丈夫会憋不住。今天憋不住了,得折磨他一下。于是她说:“憋吧,前功尽弃,怪可惜的。”“是丫头我也认啦,今晚这枪不放,我非憋炸膛不可。”白金堂轰轰烈烈地再现了新婚初夜的情景。不久,妻子的肚子又露富起来。“他爱吃酸爱吃辣?”老父亲只剩一只眼睛瞧这个世界,视野中便有了儿媳妇的肚子,鼓凸中依稀见带把儿的生命蠕动,男子的气息——烟味酒味飘飘而来,如雾一样满屋弥漫。妻子是杂食动物,酸甜苦辣香咸臭涩都吃,偏爱哪种他确实不知。老父亲因他说不出妻子喜欢酸辣,而勃然大怒道:“你妻子喜欢吃什么,你不知道,鬼才相信。”老父亲误解了儿子。“进门先迈哪一条腿?”又是一个尖端的问题。每天需喝三遍酒的白金堂,醉眼很少看妻子,生活的细节他几乎一点儿不知。为不遭臭骂,他顺口说出:“左腿。”“肯定?”“肯定左腿。”那只枯竭的老眼里便有了湿湿的亮光。被窝里白金堂摸下妻子的肚子,说起了左腿右腿,妻子说:“白家想男孩是疯啦。我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生个男孩,不然老爷子到棺材里也要骂我。”白家第四个孩子出生在那年冬天第二场雪后,大地严严地被白色捂盖着,没一点儿缝。白家的老房子轻蔑冬天,屋内暖洋洋,沙城人尚无到医院产院生孩子的习惯,请来老牛婆——民间助产士,两个有生产经验的邻居女人帮手,接生个孩子与猫下崽没什么两样。何况,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生产时信心而平静。什么时候折腾,什么时候生,她说得准确无误。蜷缩在棉被筒里倒气的白老爷子,将耳朵紧贴间壁墙,听着隔壁的动静,狠命抠了几次耳朵,清除障碍。怀着无限的希望等那激动人心一刻的到来。哇——哇哇!云影一出生叫得很响,白老爷听得真切。等待有人向他报喜,一刻、两刻、三刻……许久,门像喝多酒醉汉一样趔趄开了,儿子棉花似的软在炕边,说:“爹,又是……”白老爷子软绵绵地缩进被筒,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次日,白家人发现白老爷子被筒硬直,像卷着一根木头……给他穿寿衣的人隐瞒了一个难堪细节:老爷子干瘦的手攥着个蔫小的东西。为使老爷子名誉完美,白家决定将这一尴尬细节,同老爷子一起入棺下葬,不再提及它。四个女孩云霞、云秀、云香、云影五月庄稼一样茁壮成长,白金堂和妻子间的事日愈枯萎。酒成了他比老婆还亲的东西,个儿把月不沾老婆的边儿,他没什么感觉;一日不喝酒,他要死要活;一顿不喝酒,他泪眼朦胧,语无伦次,左腿发僵……一两白酒下肚,骤然精神,能说善讲,思维活跃,可打半场篮球。“让他喝,酒总不是砒霜耗子药。”妻子气话。丈夫犯酒瘾的样子她受不了,喝,哪打铧哪住犁!床上的事儿少啦,毕竟四十多岁的人,少就少吧,老爷子楞是把他逼成这样,生男孩,生男孩,生了男孩又怎样?怨恨归怨恨,日子还得过。云影两岁时,酒厂领导找白金堂谈话:“咱们谈谈计划生育问题。”“我不好使啦,不信问我媳妇去。”刚喝进半杯白酒,白金堂脑袋清醒。“你有四个孩子,按规定,该做绝育术。”“嘿嘿!”白金堂觉得好笑,连自己都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合妻子同房,计划什么生育?“金堂同志。”酒厂领导用了较严肃的字眼儿,帽子戴得老高,“你是老革命工人,组织相信你的觉悟,计划生育,关系到国家……”“肚脐眼儿养孩子,你抄近道来吧,让我咋整?”“送你老婆上手术台,节扎!”“劁了她!”“白师傅,怎么叫劁呢?”在场的厂妇女干部讲解道,“实际是将输卵管扎紧。精子不能到达……”白金堂乜斜妇女干部一眼,很复杂的目光在她的小腹位置片刻停留,说:“保准吗?再生孩子算不算超生?喂,厂长,你说。”厂长摇摇头,妇女干部补充说:“扎上输卵管,精子与卵子不能相遇……”白金堂说别讲了我通了,明天送我媳妇上台。他对精子、卵子什么的不感兴趣,男一样女一样,酒精掺白水勾兑就成酒,造人有时候比造酒程序还简单。酒鬼白金堂在夏天的一个夜晚头脑异常清醒。他说:“明天你上台,扎紧了花花肠子(输卵管)一辈子别再想养孩子啦。”“四个孩子够咱们养活的,扎了是件好事。”妻子开通,说。“我是说,咱们玩一个游戏。”白金堂一脸的兴奋。“趁国家不让再生孩子,咱们生一个,是男是女无所谓。”“你真这么想?”妻子疑惑,“今晚你喝没?”“没喝。”白金堂说出了自己的“造人”计划,弄得妻子脸红起来,嗔怪道:“尽鬼点子,老底儿,咋想出来的老底儿呢!”老底儿是在熄了灯开始进行的,妻子在腰部垫了枕头,她要竭尽全力帮助丈夫,有一条河流要通过一段古老的河床,河面漂浮不很沉甸的种子,明天将截断这段河床,流过去的就流过去了,流不过去的,便永远阻塞了。烧酒工和他的妻子如此形象了绝育术。这夜晚,对一个生命的形成相当重要。流淌进河床中的确有颗十分饱满的种子,白家为这颗种子盼红了眼。白家的故事,故事的白家都与这颗种子有关。“厂长,向你报告个儿事。”节扎手术过后白金堂找厂长,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超胎超生要罚款受处分的,“我媳妇有了。”“你开玩笑。”厂长见白金堂眼里没有酒精闪光,像谁在挠他的膝盖,他说,“手术三个多月了吧。”“差两天,四个整月。”“怀孕几个月?”“四个月。”“天呐,这么巧。”厂长觉得酒鬼在和他耍着什么心眼儿,而且四个月前就耍了。他醒悟道,“老底,你留了老底。”老底的故事成了沙城人茶余饭后话题不久,一个叫云飞的男孩悄然出生,像一片叶子出现夏天枝条上,很普通,没人注意……云飞睁眼看到世界是一层浆果色——乳白或淡黄时,最初的感觉就是疼,喉咙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叫。母亲一口咬掉云飞嫩如去皮虾仁一样的指尖,他的左手便有一根指头永远短一截。于是云飞的乳名就叫小咬子。在东北农村,叫小咬子的孩子,大都是姐妹多,男孩只一个,父母怕不好养活,便“咬住”。“爹呀,白家有后了。”白金堂跪在父亲的遗像前,汇报说,“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老爷子死时拽着的那蔫蔫的东西,现在鲜活地垂吊在云飞的裆下,柳条上毛狗狗似的尕小,春风中活泼荡漾。“人种,咱家的人种!”酒精中毒很深的白金堂饭桌上经常这样强调,吃饭时家人最全。“你们都给我听着,云飞不能出现一差二错,否则,我拿你们当下酒菜。”满脑子酒精,大多神经都处于麻醉状态,唯有一根神经相当清醒、活跃:呵护人种白云飞。当过酒班班长,领导过十几个人,白金堂便有了些指挥经验,他给四个女儿分了工:大女儿云霞负责云飞的起居,穿衣服、洗脸洗脖子、上厕所系裤腰带等;二女儿云秀负责云飞出屋玩时的安全,躲避车马什么的,防止邻居小孩欺负;三女儿任务有点特别,给云飞梳辫子,(关于他女孩装束下面还要叙述到,暂且不说)擦胭粉之类。四女儿云影由于年龄与云飞相近,她的任务令身上的三个姐姐羡慕,专门陪云飞玩。爸爸规定了玩的内容必须是女孩子的游戏,例如跳绳、过家家、跳格儿……具体分工,还有个整体协调和统一管理问题,妻子便成了总指挥,他给了妻子特别权力:哪个对云飞出现闪失,揍,往死揍。云飞像白家养了多年老仙人掌突然开花一样珍贵,他在白家是眼珠儿,处处受到精心保护。瞧他,一身女儿装,花衣花裤,梳着两个羊角小辫儿,云影的化妆笨拙,胭粉扑得厚薄不匀,老墙一样斑驳;嘴唇抹得鲜艳,绽开杏花似的。小院里,云影和云飞玩踢布口袋。云飞不得要领,老是踢不上。云影便在布口袋上拴根长线绳,一头牵在他的手里,愿怎么踢就怎么踢,反正不会落地。“我要撒尿!”云飞喊叫。“大姐,云飞要尿尿。”云影喊在屋内的大姐云霞,云霞应声出来,领云飞到墙角的简易厕所,解开裤腰带,高昂的小鸡露出来,云霞指导道,“蹲下尿。”云飞对几个姐姐逆来顺受,让怎么样就怎样,同她们一样蹲着尿尿成了习惯。撒完后,云霞给他系好裤子,嘱咐说:“撒尿早点叫姐姐,别憋坏喽。小脸发青,爸看到了,我们又要挨打。去玩吧,老妹。”老妹,四个姐姐一律朝云飞叫老妹,是爸爸的规定,没人敢违背他。“老妹,咱们住家看狗(过家家)玩。”云影叫来领居小女孩瞿兵兵,她长得白净净的,毛嘟嘟的黑大眼睛,睫毛特别长,兵兵和云飞同岁,巧合的是他们俩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上。游戏开始,照常理云飞当爸爸,兵兵当妈妈。两个小家伙却因为争当妈妈,都争红了脸。“我当妈妈。”“我当妈妈。”兵兵说出理由:“我是女孩,女孩当妈妈。”“我也是女孩。”云飞拽着自己的小辫说。“我是真女孩。”兵兵竟退下裤子,露出下身全部,六岁女孩子认真到了极点,展示到了极至。云飞也不甘示弱,解开裤子,在他的意识中,他就是女孩,小鸡一颤一颤的还喊着:“我是女孩。”云影一旁笑得肚子直疼,全都裸着下身证明自己是女孩。错误显然在弟弟一边,但也不能说破的。她采取折衷办法,分别提上他俩裤子,说:“你们都是女孩。咱们数手指。”换个玩法,兵兵和云飞都不争了,他俩坐在小板凳上,搬弄着小手,哼着歌儿:大拇哥,二拇弟,三掌柜,李四哥,小妞妞,一出戏。两年后,白家、瞿家的两个八岁的孩子同时上了街道办的一所小学,兵兵同邻居儿时“女朋友”云飞同桌,云飞依然女儿妆,一言一行都女性化,他和女孩子们一起玩,远离男同学。一天,班长涨红小脸跑进班主任办公室:“胡老师,云飞他……他。”女班长连羞带紧张,竟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坐下,慢慢告诉老师。”班主任胡老师说,“到底怎么啦。”“白云飞上女生厕所。”女班长说,“他是男生呀!”胡老师没现出惊讶,她问班长:“还有谁在场?”“我,瞿兵兵。”班长极力回忆云飞蹲在长方形水泥图框上,裸出个东西来——她小弟才有的东西。“你先回去,不要对任何人讲。”胡老师打发走班长,骑上自行车,找她的同学——云飞的大姐。“云霞,云飞今天上了女厕所。”胡老师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啦。”她提出:云飞座位要调换。衣服不能再穿花的,口红也不能抹,头发要剪短。“我得和我爸说。”“总之,云飞要恢复男孩真面目。”胡老师说,“白伯的事你说不行,我去说,从小你就怕他。”“那真帮了我的大忙。”白云霞说。胡老师同白金堂确实进行了一次交谈,而交谈一开始就遭遇困难。刚喝进酒酒精尚未发挥效力时,白金堂蛮横道:“进女厕所咋啦?八岁的孩子能干什么?你八岁时还尿了我家的炕。”尿白家炕的事胡老师记忆中有人说起过。家里来了客人,她便到白家找宿,同云霞睡一个被窝儿,发生小孩子尿炕的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胡老师在白金堂的眼里就是个孩子,是尿过他家炕的孩子,说话口吻便是长辈,长辈本身就占了几分理。同他谈话,胡老师感到压迫。小屋内的气氛显然成为一种形状,像只瓶口很小的罐子。“你说云飞进了女厕所。”酒精扩散到周身,白金堂和善了许多,问:“你说咋办?”“剃头,换衣服。”胡老师改变一下位置,先前是以和老同学的父亲谈话,现在以班主任身份同学生的家长谈话,语气显得粗壮些,“明天要让全班同学都知道云飞是个男生。”白金堂在胡老师走后,拎着空酒瓶到刚挂牌子半月的“利民小店”去装酒。开店的正是瞿兵兵的母亲,白金堂进屋直奔酒缸,掀开缸盖,用酒提篓在缸里打个旋儿,勺上点酒,看看酒花。“度数咋样?”“五十二度多一点,不超过五十三度。”白金堂目测酒精度要比酒精计准确。他品了一口酒,尔后将空酒瓶推给兵兵母亲,说,“是小烧,纯粮小烧,曲子味大了点儿,困一困,喝着绵软。”“亲家,”沙城朋友、邻里间家有男女年龄相仿的孩子,常以儿女亲家的说法开玩笑,于是兵兵母亲问:“云飞咋还穿着花衣服?兵兵说,他去女厕所。”白金堂苦笑一下,胡老师才说完此事,兵兵母亲又提起来。他在柜台前那把谁都坐的椅子上坐下来,对着瓶嘴喝口酒,红颜色立刻弥漫了他的脸,说:“也许你们是对的,云飞该是大老爷们的样子。”“什么大老爷们,他还是个孩子,让他正常成长。”兵兵母亲扔过一包明太鱼片,说,“干喝酒,肝和胃都坏啦,亲家,云飞长得帅,又聪明懂事,将来一定错不了。”婉转的劝说白金堂还是听出来了。在此之前,他的妻子和兵兵母亲聊到了云飞恢复男儿装的话题。云飞母亲说:“唉,如今金堂脾气大啦,出马一条枪,谁的话听得进去?死犟死犟,还让云飞穿花衣裳。”兵兵母亲记忆深处,白金堂是十分通情达理的人,邻居大事小情都找他帮忙,现在想来只是依稀久远啦。“我听你们的,今晚给云飞剪头。”白金堂离开利民小店时,第三次重复了这句话。割掉辫子,云飞大哭大闹了一场,这是白家人始料不及的。四个姐姐为父亲思想通了高兴,从云飞出生,他便当女孩抚养,称他“老妹”八年,她们共同心愿:有一天云飞还其本来面目,穿上男孩的服装,她们便有了一个英俊的小弟弟。这个日子到来白家屋檐正滴着水,满院飘着湿漉漉菜园子的味道:芹菜、青椒、茴香……云飞在邻居兵兵家写作业,大姐两、三次来买作料什么的,他都看见了,想叫大姐没叫,兵兵老师一样监督他写作业。“今晚你家摆酒席。”兵兵说,“我们都到你家去吃饭。”严实的空间被兵兵的话撕开一条空隙,云飞住了酸痛的手腕说:“四姐没说。”四姐是白家的传声筒,至少对云飞来说是这样,父母亲包括三个姐姐在内的某些信息,都是云影传达给他。例如:“大姐交了男朋友,妈给她男朋友买件灰的确良[3]上衣。”“明天咱爸开工资。”“周天包饺子。”……今晚摆什么酒席,四姐确实没说。放学和兵兵一起走的,四姐也没来接他们。“肯定的,我妈过去帮做菜,我爸替我妈照看小卖店呢。”兵兵朝外屋喊声爸,嗓门很粗的男人应声后,兵兵又说没什么事,以此证明她方才说的话真实。兵兵说:“快写吧,你总边写边玩。唉,你再咬指甲,我告诉四姐去。”云飞做个鬼脸吓唬兵兵,什么效果都没有。“云飞,写完作业没?”四姐顶着一个秫秸盖帘,雨点稀稀地打在上去。她站在敞开的那扇院门外喊,兵兵探出头:“还剩一道算术题。”“做完让云飞马上回家。”四姐顶着盖帘儿走啦。云飞和兵兵手牵手跑进屋,雨滴还在他们俩长长的头发上沾着。扎块花布的大姐让云飞坐在凳子上,手里一把雪亮的剪刀。从小到大,头都由大姐来剪的:“云飞,姐给你剪头。”“上周刚剪,咋又……”云飞嘟囔道。大姐没解释,给云飞围上块布,花色同她扎的那布一模一样,显然是从一块布上扯下来的。没有镜子,云飞只能通过大姐剪掉的头发判断,小辫恐怕梳不成了。他浅声问:“还没剪完?”“坐稳别动。”大姐的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算是警告。“啧,真帅!”兵兵母亲瞧眼快剪完头的云飞,对云飞母亲说,“挺俊的孩子,过去硬给胡乱打扮丑啦。”“问你亲家去。”云飞母亲说着玩笑话。云飞剪完头,立即去照镜子。哇!他大哭起来。大姐过来,“怎么啦,云飞,小分头挺漂亮嘛。不喜欢,姐给你剪平头。”“还我小辫!”云飞一头撞倒毫无防备、大他十几岁的大姐云霞,愤怒使他额头静脉突起,砰砰跳动,他尖利牙齿咬向大姐的手背……云霞一下想到十几年前的情景:院里的一只公鹅咬住云飞的手背不肯松口,他狼哇哭叫,情急之下,云霞一口咬住鹅头……现在咬破自己手背的是自己精心爱护长大的小弟,而不是鹅子,委屈的泪水在这位善良的姐姐眼里流淌。拉开云飞,云霞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劝眼珠子通红的父亲:“他还小,不懂事,冷丁剪掉他的辫子……”三姐拽着云飞,他仍然哭闹不止,委屈的事只有一个:大姐剪了他的辫子。“你是男生,男生不梳辫子。”三姐哄他,给他讲男生女生穿呀戴呀的区别,云飞哪里听得进去,为失去两只羊角辫而伤心。那夜房檐的水滴得好长,本来为云飞改回男孩装,全家人和亲朋好友吃一顿,热热闹闹,当一次年过。谁想到,云飞剪掉辫子大哭大闹,死活不肯穿男孩的衣服。“云飞,恨大姐吗?”夜晚大姐把云飞留在身边,很小的时候,她的脊背成了小弟的睡床,妈妈做个布兜带,将小弟背在背上,上街、买菜、打扫院子都背着他。小弟无忧无虑,睁眼便玩耍,饿了,便吃;困了,便睡。她经常哼着歌谣:“背背驮驮,卖大萝卜。”“姐,我愿当女孩。”云飞掏心窝子话对姐姐说。云霞搂紧小弟,说:“你是男孩呀,我和二姐、三姐、四姐、兵兵,还有你们的胡老师,这才是女生,女生要穿花衣服,梳小辫子。你和爸爸、兵兵的爸爸,还有咱们大舅,是男生……”“我都知道。”云飞脸贴在大姐的光滑的肩头,乳罩的带子硌着他的脸,云霞便向旁边拉了拉。他说:“大姐,你让我当女孩吧。”“傻,姐姐有那本事。”云霞侧脸吻着小弟的额头,用怎样的道理去说服一个八岁的孩子呢?她所能做到的是把姐姐对小弟的疼爱集中在嘴唇和双臂上,吻他搂紧他,那秋风中草叶一样抖动的羸弱身躯开始平静,呼吸声渐渐均称。白云霞却失眠了。小弟在她的被窝里长大的,母亲乙肝病怕传染小弟,因此很小就塞给她。有几个冬天,缺煤烧炕,炕凉小弟虫子一样爬上她的肚子,趴在那儿睡。好像这姿势延续很久,直到自己前胸缠上布条——那时沙城的女孩还羞于用乳罩,小弟时常将小手伸进布条,抚摸……记得有一次狼狈,相当的狼狈。夏天小屋成了蒸笼,云霞穿得很少,她喜欢白颜色,白颜色下隐蔽着少女的秘密,她那年18岁,初潮武开江似的来势凶猛。六岁的小弟什么都呈现姐姐面前,没一点羞愧,月光中平坦和凸起都很分明。夜半,尿憋醒了云飞,临睡前大姐讲的勇敢小男孩故事鼓舞了他。他没去叫醒身边的大姐,拉开灯。往平躺的大姐身体某处一瞧,便叫起来:“妈,出血啦,大姐出血啦。”嚓!嚓嚓! !能打开的灯都开了,迅速闯进来的母亲,见大女儿正往那片血色的地方盖衣物……“大姐,血……出血!”云飞惊魂未定,汗透全身。“妈,是我来事啦。”云霞红着脸说,她见到了母亲身后的一双突出的醉眼。“云飞,跟我走。”母亲将光赤的儿子拎起,甩给揉着睡眼的四女云影,对云霞说:“今后,云飞和云影挤一床吧。”从那次以后,差不多两年里,她第一次让小弟同自己睡在一起。如今,她包裹得冬天怕冻伤街树似的,一层又一层,裸露的部位愈来愈小,晒干泥塘一样收缩面积。小弟身体中间部分多了象征的织物,也像那么回事儿遮盖些东西。她现在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一个令她害怕的字眼儿在这一夜反复出现:变态。同事间有人讲了国外出现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男女人。她惊讶,觉得怪异,天方夜谭式的荒诞不经。这种事情怎会出现在中国,在北方小城,在小弟身上啊!一个八岁的孩子会出现心理变态吗?倘若如此,白家一家人都是罪魁祸首,自己也不例外。云霞思考着自己该干些什么?“姐,姐,我的辫子!”云飞喊叫着坐起来,双手捂住头。“小弟。”大姐云霞将被噩梦吓醒的云飞拥在怀里。夜已经很深,我没回来,张京认为我在林梦子处留宿,把我看成富婆的鸭子也说不定,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厚厚的书稿够他看几天,有支眼棍儿[4]的东西,他就不会找我,就没心思揣测我,省得耳朵发烧[5]。[1]雀儿:东北称儿童阳具。例如民间四大嫩,青茄包,嫩豆角,大姑娘的妈妈(乳房),小小子的雀儿。[2]老板儿:赶 车人。[3]的确良(dacron),涤纶的纺织物,有纯纺的,也有棉、毛混纺的。[4]支眼棍儿:指驱逐困劲儿的小人书、小吃喝等。[5]耳朵发烧:关东民间有一迷信说法,左耳朵发烧有人讲(究),右耳朵发烧有人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