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激情

小说以异化、扭曲和丑陋的人妖世相做隐喻,描写人性蝴蝶化蛹一样蜕变,中国贪官外逃凄切的故事,发人深省!

一、 浑沌之夜
我写一本叫《伤害》的书,临结尾时不得不停下来,一个叫张京的人闯进小说成为故事的一个人物。开始我想把他赶出去,到后来已经无法赶走他了,他不但利用与我合租一屋的便利读了书稿,还与书中的主人公有了一夜情,整个故事无法按原来构思的结局了。
“泥鳅如果你没被太阳晒死,求你一件事,把我写进你的书,故事的结尾我给你写好了:我杀了你小说中的主人公——白云飞。”这是张京临自杀前留给我的仅十几个字的绝命书。
在此要说明的是,泥鳅是我,我是泥鳅!白云飞则是我书中的人物了。
一年来,张京一直在寻找两个人,确切说是两个美丽女人,一个不知名字的大学生,另一个是歌手。一个男人同时寻找两个女人,自然就有了一个故事。
三江市那个夏天的夜晚成为张京故事的背景,他喝了很多酒,城市的影像摇摇晃晃,致使他晕乎乎的失去意识,跟踪一个女孩子,将她挟持到昏暗灯光处,做了很多事,最后女孩一句话他幡然醒悟。
“你怎么能这样啊,我还是大学的学生。”
这大概是全世界遭强暴女孩最柔软的一句话,可以载入吉尼斯大全了,假若能收录的话。
女孩跑走,边走边整理她的裙子,像暴风中的一只蝴蝶艰难飞走,至此他清醒大半,似乎清醒了大半。接下去谁都会猜到他逃跑,按理说他一定得逃跑,事实上,他原地不动站了许久,并没警察什么的来逮自己。
“下雨啦!”
张京成为雨帘中的一个景物,一根路灯杆,一个垃圾桶。
“需要帮忙吗,小伙子。”声音已经很苍老了。
“不,谢谢。”他说。
一把碎花伞带走一个结构有些变形的身影,张京觉察到身上没有干的东西了,记忆倒给雨水洗刷得清晰。
“我怎啦,做那样的事。”他在雨中回忆一件蠢事的过程,酒后在网吧看了一段录像,那个女孩穿着裙子进去,出来时赤身露体,一步步走向陌生的男人,她需要这种刺激方式赶走一种恐惧……他是在这个僻静胡同遇到女孩的,准确说大学生的。
警察没来抓自己,说明她没报案。
雨水冲刷掉城市的污浊,阳光湿润地爬进来。
“张总,D字头火车到站啦。”
合租一房的泥鳅喊道。两年里几乎都是他喊他,泥鳅往上数三辈都是农民,睡得早起得早,他起床后像是有瘾,非去叫张京。
“张总!”泥鳅见没应声,敲着牙缸,他的搪瓷牙缸破锣一样地响,“起来吃泥鳅。”
张京知道睡不成早觉,不搭话往下泥鳅敲的就不是该死的牙缸,他身子裹在毛巾被里像蚕茧,“炖你呀。”
“酱泥鳅狗子,活酱。”泥鳅将牙刷塞进嘴里,语言中便有了摩擦的声音,大概是为区分和自己重名,泥鳅后面加了狗子,原意是小泥鳅,想想与他比,的确是群小泥鳅,他问,“昨晚你回来挺晚,没挨浇吧?”
昨晚,这个极普通的词汇,在这个早晨有了棱角,硌张京身体很深的部位。
“活下锅,刺儿才软。”泥鳅津津乐道他的烹饪,一种在张京看来残忍的做法。饭店通常将活泥鳅包裹在纱布中,用沸水煮死,然后再下锅,泥鳅说他爹他爷,全是将活泼乱跳泥鳅下锅,刺儿软好吃,“张总……”
“这个泥鳅啊!”张京很被动地接受他的称呼,自己充其量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个项目小经理,竟然叫什么总,虽然是总的时代,听来也不舒服。泥鳅愿怎么叫随他吧,你纠正了,他还会生出花样叫。D字头火车,泥鳅对新事物敏感,接受得快,以前他要说K字头火车,最近铁路大提速动车组什么的,早晨召唤声中有了D字头。他起身,不看着他做泥鳅不成。
和泥鳅合住这个房子有一个好处,早饭想不吃没门,而且他不厌其烦地做,扎着采访服当围裙,记者有都是这种东西,多了没用,他的床下有满满一纸壳箱子。
“我老爹会做一道拿手好菜,泥鳅狗子钻豆腐。”他说,沾着油的手在采访服上擦一下,他说,“豆腐先下锅,它凉,泥鳅狗子往里钻。”
张京的目光向窗外飘扬一下,这间用阳台改造的厨房有窗户,而且临街,是居民区中的小街,人和车都不多。今天收旧家用电器的小贩来得很早,很侉的声音吆喝——
“高价回收饼(冰)箱!”
“饼箱,不收馒头箱啊。”泥鳅讥讽一句南腔北调的小贩,葱花味儿很浓的汤已经沸腾,最残忍的杀戮时刻来临,他要把活泥鳅倒入翻开的水中,活活烫死鱼。
张京立刻躲开,屠杀的场面他看不下去。
“张总,你过来。”泥鳅叫喊。
到底不放过自己,张京极不情愿地慢腾腾地走过来,见泥鳅屁股噘得老高,头插在灶台下面的有限空间里,显然在找什么。
“你干什么?”
“找泥鳅狗子,跑了一条。”泥鳅说。
他的话不难理解,活泥鳅下锅,总有勇敢者蹦出锅,最后刽子手从地上找到逃亡者,重新扔进锅。
“你翻翻碗橱下面。”泥鳅回过头来,“上次就跑到那下面。”
张京看见那条沾满灰尘的鱼,它正从某个角落蹦跳出来,拘拘挛挛(一弯一伸)到脚下,他哈腰抓住,泥鳅没怎么挣扎,发出吱吱的叫声,哀求什么。
“给我。”泥鳅说。
“哦,”张京迟疑一下,他想拯救一条生命,“我养着它吧。”
“你养丑八怪的泥鳅狗子?”泥鳅看不起他的同类,“你要养也要养金鱼,低档的一元两元的杂交鱼皮拉(生命力强),有雅兴养高档的,地图、银龙[1]什么的。”
“我就养泥鳅。”
“那你养。”泥鳅让了步,圆滑是他的特点,他去刷一只装过橄榄菜的空瓶子,是帮我装鱼了。他说,“养泥鳅狗子省事,不用喂。”
“还不得饿死啊。”
“这你就不懂啦,它为什么叫泥鳅狗子?”泥鳅说,端着装清水的瓶子走过来,“它吃泥。”
“怎么没见你吃泥?”张京抢白一句,送鱼到自己卧室的窗台上,那儿有一盆茉莉,白色的细小花朵飘溢着馨香,他想鱼也会喜欢花香,把瓶子放在花盆旁。
“放在那儿还不臭喽。”泥鳅说泥鳅怕晒,水一晒变绿变质,“活不了几天。”
他说得有道理,我把泥鳅放在太阳光照射不到的床头柜上。
“今天我去扫黄打非办,”泥鳅吞进去最后一条泥鳅,说他去特殊采访。脏兮兮的碗留给了我,他穿皮鞋时呼哧带喘地对我说:“碗不刷也行,留着我回来刷。”
扫黄打非内容人人都知道,泥鳅供职《三江日报》负责法制版,他经常随执法人员去现场采访。
黄=坏事=昨晚,张京正在这个式子里行走,他并没有逃跑的意思,受害大学生的影子抹不掉,他的内心充满悔恨、内疚、谴责、焦虑。
纸鹤迈出打工的酒店听见天空一声炸雷很响,耳朵承受不住巨大的骤然的响声差不多失聪。这是噩梦开始,那一时刻她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回学院的路有多条,既有线路车又有出租车,当然轻易不能打车,可是她固执地认为不该掰开一百元大钞,口袋里没零钱,公交车无人售票不找赎,她选择一条近路步行回去,鬼使神差地走近噩梦胡同。
错误的选择只在短短几秒钟内发生,但是人一次错误选择有时是致命的,一生的命运可能由此改变。
纸鹤走了大半路程她后悔了,想调头转身返回,算一下学院关大门时间,再回去已经来不及,她硬着头皮朝前走。如果不是阴天,一段没有路灯照明,也不至于那样黑暗。
后来回忆,侵略自己的人从后面抱住,喊肯定是喊了,有多大的声音,是否被谁听到,只有两种可能,干脆没人听到,再就是听见了没人来救。侵略者酒气很浓……还有什么记忆,万分惊恐中能记住什么啊!
走进学院大门她见住校警务室的灯光特别醒目,是否报案她的思考短暂得如小麦花[2],朝自己的宿舍走去。那夜她是全院最后一个走进淋浴间的,洗了很久,能够作为证据的东西亲手毁掉了,因为她不想报警。
躺在铺位上听见雨声的,铝合金窗户经风一吹,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很像某个季节中家乡的小河。
“妈,河好像似在哭。”纸鹤尚在成长中的瘦小身子靠向母亲,她有些恐惧河水的声音。
母亲掀开被子一角,女儿便爬进去。
“唉,它苦啊!”母亲悠长一声叹息。
纸鹤需要发育的还有人生经历,她当时不理解母亲说的苦,河怎么苦她无法想象。
当她知道那条河对母亲的意义时,母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对女儿道出隐藏心中20年的秘密,纸鹤那年20岁。
纸鹤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大山皱褶里的女孩小襻竟如此美丽,一个摆渡的瘸子看中了她。
“小襻,过河吗?”
“给我娘采药。”她胳膊挎着只篮子,南山有一种草药,采来给母亲熬水喝,治她的腰疼病,去南山必须过河,坐船要花钱,一次五分钱。
“上船吧。”瘸子说。
“可是我没带钱。”
“谁要你的钱啦,你从小没爹,又那样孝顺你的娘,凭这一点,白坐一次应该的。”瘸子很近人情地说。
小襻上船,一条极其危险的旅程开始。船上还有其他乘客,瘸子的阴谋无法实施,他信心十足,采草药的姑娘还要回来乘船。
“我到山下接你。”瘸子说。
摆船的时间不固定,有人过河瘸子就开船。傍晚,瘸子接到小襻,帮她把满满登登的一筐草药放好,船向河心驶去。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河面上漂浮着红色的雾气,很快淹没了他们,河岸上的人根本看不见这只船。
“你要干什么?”她被瘸子压在浅浅的船舱里。
往下发生的事谁都会想到,瘸子的力气很大,几次差不点儿把船弄翻,完事后他说:“你没少出血。”
小襻嘤嘤地哭。
“我给你买件棉猴。”瘸子说。
失去宝贵的东西,一件衣服的补偿她能接受吗?她忽然想到死,同祸害自己人一起死,瘦小的身子因仇恨而力量,她抱住他一起投下河去。事实上,淹死一个识水性的摆渡人谈何容易,他最后将她救上船。
“你死啦,你娘谁管?”他说。
她想到娘哇哇大哭,真的不能死,娘下不了地,需要她做饭给她吃。回到家里,她告诉娘发生的事。
“喕拉喕拉[3]咽下算啦。”娘说。
“我去公社告发他。”
“叫人知道了,可你还能好找婆家啊?”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小村的风俗,女孩给人碰了,就视为不纯洁,二手的姑娘没人要。
“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要告他。”她把他告了,瘸子被判了16年徒刑。
16年里,她受到的伤害远远比瘸子对她的伤害大,世俗的眼光就是一把盐,不停地朝她的伤口上撒,她未嫁一直一个人过。瘸子出狱后没离开那条河,停泊的船坞,可以看见她的窗子。
几年后,一条新闻不胫而走,她和瘸子搭伙。
“妈,你该杀了他。”纸鹤说。
“他是你爹。”
“那也应该杀他。”
“唉,娘也有错,听姥姥的话就对了。”母亲很是后悔道,“我要是不说出船上的事,谁会知道呢。”
纸鹤带着这个故事长大,最后是她亲手把母亲和瘸子葬在一起,坟头栽了两种树,榆树和杨树,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母亲是杨树,瘸子是榆树,两种树是什么意义也只她知道啦。
故事在几十年后重合,尽管当年自己对娘说应该杀了强暴者,今天轮到自己,母亲成为一面教训的镜子。一个大学生,不该缺乏法律意识吧,正确做法去报案,把作恶者绳之以法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她没这样做,根源来自骨子里丢失贞节、名誉的恐惧,说出自己曾遭强暴,同学将怎样看自己啊?
纸鹤将耻辱深埋在心底,开始默默地走上了一条洗涤之路,也许污渍侵淫太深的缘故,许久都未洗掉。
“纸鹤,我们周末去游泳。”于潇扬邀请她,这是上周说好的事,他姑姑开家游泳馆。
“哦,对不起,不方便。”纸鹤拒绝了同学,一个男同学。
“你脸色不太好。”于潇扬说。
“是吗。”她淡淡地说。
于潇扬绝没想到,一扇大门渐渐关闭,对他来说这一关就是数年。
我是泥鳅,泥鳅是我。
市扫黄打非办临时取消了今天的行动,这是一个做私活儿的好机会。可以不去报社,决定去候鸟歌厅。我写的一本书中的主人公生活原型馨月思柔在那儿当歌手。我十分满意自拟的书名《伤害》,合租屋的张京并不赞同。
“谁伤害谁?”张京摇头道。
“人活在世上,随时随地都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或者有意无意被人伤害。”我说。
“你为什么写这样一本书?”他问。
我笑笑,在张京看来是诡秘的笑,更多的秘密他不知道,自然不能全面地理解,知道了大加赞赏,书没出版前,秘密是不能泄漏给第三者,这是我和馨月思柔达成的协议。
“既然是纪实,有其事有其人吧?” 张京问,他见我跟着扫黄打非抓盗版者,是不是也学会了盗版做假书什么的,地摊上叫纪实的书,有几本货真价实的真纪实?他说,“不会是挂羊头卖狗肉?”
“你不信,可以理解,等有机会叫你见见她。”我说。
“谁?”
“白云飞。”
“你说过,是书中的人物啊。”
“对呀,原型,纪实嘛。”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丰富,诱惑他道,“你看人美不美。”
张京将信将疑,作家是干什么的,刀笔邪神[4],丑人能写美喽,美人生花更美。
在这件事上我嘴很严,始终没向张京透露一点儿馨月思柔的情况,因此我身上有张京尚不知晓的秘密。
“先生。”保安将我拦在大厅,“还没到营业时间。”“哦,”我扬起手腕看下表,完全用不着这样看时间,服务总台挂着几个电子表,北京、莫斯科、纽约、东京、伦敦的时间都有。“中午十二点开始营业。”保安说。
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我赶上了,大厅、包房静悄悄的,音乐、卡拉、笑声都没有,候鸟的咖啡厅还营业,有两个外国人喝咖啡,样子很绅士。要想不被保安轰出去,喝咖啡是最好的选择,约请馨月思柔喝咖啡。
我将一只兜子放在咖啡厅的沙发上,转身到总台。
“您好,先生。”值班服务员热情招呼。
“我找馨月思柔小姐。”
“对不起,现在是休息时间。”
“我是她的朋友。”我表明身份,说,“我们谈点儿私事。”
“你来过几次。”服务员认出我来,态度有些转暖,说,“她病啦,不方便会客。”
“病啦?重不重?”我赶忙问。
也凑巧,这时馨月思柔走下楼来。
“泥鳅。”
“馨月思柔。”
馨月思柔朝我走过来,说:“这么早来唱歌?”
“找你。”我说。
“河水没干瓤(光)吧?”她诙谐道。
我说喝杯咖啡,我们俩的口味相同,都不放糖喜欢苦咖啡。
“瞧你们候鸟的规矩,不准打手机。”我抱怨道,小姐休息时间手机要关掉,不然我用不着费这番口舌约出她。
馨月思柔挑了一下栽种的眉毛,呷口咖啡。
“服务员说你病啦,怎么啦?”我问。
“低烧。”
“看医生了吗?”
“没什么大事,大概是感冒了。”馨月思柔说。
“吃点药,不行挂个吊瓶(针)。”我见她气色可以,也不像有什么大病,转了话题道,“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再谈谈。”
“这周不行。”馨月思柔讲了她要和女老板去省城,需要一周时间,“回来我给你打电话。”她接着问我,“书写得怎么样啦?”
“写到你结婚。”我望着她,“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往下我们还得谈谈。”
馨月思柔神色中有几分怅然,咖啡很苦。
“我知道你不愿谈。”我说,“可是我要清楚你当时的真实感受。”
结婚的感受,已婚的人都有感受吧?可惜我没结过婚,我这条单性繁殖的鱼,大概用不着结婚,自然就没有感受。
“等我回来吧。”馨月思柔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飘向喝咖啡的两个外国人。
我不缺乏想象力,昨晚这两个老外说不定就和馨月思柔在一起唱歌,当然内容不局限唱歌,作为美女在歌厅里不只是唱歌,这不是什么秘密,花美元和花人民币的男人都一样喜欢女人。
“好吧。”我明白和一个心有旁骛的人谈话效果不会太好,起身告辞道,“我等你电话。”
馨月思柔送我到旋转玻璃门前,扬起细嫩的手指,猫爪子似的抓挠几下,没等我走远,她转身回去。
走在行人车辆稀少的街道上,不受喧嚣噪声打扰,我得以从容地打算一天的做事。回到租屋去,张京休息,和他聊聊天……要不然去小树叶洗涤剂公司。
我不是对小树叶洗涤剂公司感兴趣,是对林梦子感兴趣,林梦子是总经理,她还同时经营一家女体家具店。这是三江市先锋、前卫的家具店,说时尚也行,家具的造型惊世骇俗,例如:茶几是女人的大腿支撑玻璃面,沙发则直接坐在女人的前胸上。这么说吧,家具简直就是女人身体的肢解,不令人恐怖是没有血迹,且十分性感。
声明:我不是好色之徒,林梦子的长相固然好,我喜欢她淡淡忧伤的神情,满大街裸露肚脐眼儿和乳根儿的女孩令我生厌,我更喜欢矜持女人,林梦子符合这个条件。
一次法制报道,我有缘结识了林梦子,三十多岁且丰满魅力的女人。她的脸型像《红楼梦》中的林妹妹,神情也像。
“梦子大姐。”熟悉了以后,我这样称呼她。实际也没错,女老板年龄大我几岁。
“泥鳅老弟,”小树叶洗涤剂公司林经理爱开玩笑,也会开玩笑,说,“你千万别去水族馆。”
“为什么呀?”我故意迷惑,颠憨(装糊涂)是一种讨好。
“水族馆有地图鱼啊!”
“噢!”泥鳅我虚假幡然,在北方地图鱼主食是泥鳅。
“那女体家具店呢?我是不是也不能去?”我的话里藏着试探之意,其实在女人面前我不像给人印象那样笨。
林梦子对我好感,一不是我的长相,二不是权势钱财,相处半年到现在,让她说为什么不烦我,她未见说得出来。
我的思维在女体家具店停顿些许时候,拔颗生锈的钉子一样费力地拔出思绪来。
“回家。”我最后决定。
泥鳅是条了肋脦鱼,说他的卧室是猪窝最恰当不过,纰儿片儿(零乱的样子)的,从没见他叠过被子,团成团的稿纸装满满一纸篓里。让张京不解的是,泥鳅有配置不错的笔记本电脑,给报社写稿用它,写小说则用笔不用笔记本。
“为什么呀?”张京问过。
泥鳅说,敲键盘和书写感觉不一样,写小说没感觉不成。创作他不懂,无法有泥鳅的感觉。
“雨打树叶上是什么声音?”泥鳅问。
张京摇头,不是不知道,是说不太准,从来没细心听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你见过打羊草?”
“没有。”
“真遗憾。”泥鳅像在水坑里,惬意地说,“雨打树叶沙沙沙,打羊草刷刷刷,笔尖划在纸上就是这种声音。”
张京在纸篓前犹豫些许时候,倒不倒掉纸篓,纸团是泥鳅的小说,说不定哪个纸团里就有个精彩的故事,无意给泥鳅扔掉,他一旦泛沫(脑筋转过弯)再翻纸篓,泥鳅经常这样做。
一次深夜,泥鳅给煮了似的喊:“救命!”
“半夜三更的,你大喊大叫啥?”张京到求救者的房间,问。
泥鳅翻纸篓,一个一个纸团展开,他头没抬,说:“帮我找找。”
“找什么?”
“故事。”
废纸团里有故事?看他急成那样子,蹲下来帮着找故事。张京边找边问:“什么故事?”
“洗澡。”
“洗澡?”
泥鳅说他和书中的主人公在家乡的小河边洗澡,水凉,他们光腚子在沙滩上跑,说着一首歌谣,一会儿就暖和了。
“那么神?”张京惊奇,看来真得找到它。
大部分纸团翻完,泥鳅突然大声说:“在这儿。”
“念念。”
“念念。”泥鳅手舞足蹈地道:
一盆火,两盆火,
太阳出来晒晒我。泥鳅像见到河沟子,复制一种美丽情景,蓝天、碧水、小河、童年,能够光着屁股在沙滩上奔跑,说明无忧无虑,和身置空旷的大自然之中,孩提的自由令人羡慕。
张京决定保留一天纸篓,将其它垃圾装进塑料袋子,准备下楼时带到垃圾投放点去。
今天周二,公司安排他休周二,泥鳅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他的工作性质时间不确定。
“但愿他回来。”张京有了不同往个休息日的想法,以前,周二泥鳅一天别回来烧高香[5],泥鳅在家,不仅觉睡不成,泥鳅和他的同类有着天壤之别,他不停地歌唱。
“你怎么不写小说?”张京认为写小说的人不会唱歌的。
“此言差矣,你听我唱歌就是写小说呢。”
“没见你动笔呀?嘴倒没时闲儿。”
“心在写。”
“打腹稿吧?”
“这么说也行。”
“不唱不行吗?”
“噢,你不喜欢摇滚(音乐)?”
张京有些哭笑不得,哪里是摇滚啊,说噪音差不多。作家写作习惯多种多样,泥鳅的写作习惯真要命,有些另类,有些遭人烦。同屋住着,就得谦让。
今天希望泥鳅在家,不停地唱,这样似乎可以占据心里的一定的空间,人有时候渴望乱糟,尤其心里更乱糟的时候。此时张京因昨晚的事情心乱如麻,扯不断的悔恨蚕丝一样结实。
“你怎么能这样啊,我还是大学的学生。”
这个声音挥之不去,浸到骨髓里来,周身流淌着。我是什么?狗屎强奸犯!张京强奸犯!强奸犯张京!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我该怎办?”张京思考往下做什么,去自首,向警方讲明自己强奸了一名大学生。
“她叫什么名字?”警察问。
“不知道。”
“是那个学校的?”
“不知道。”
“她长的什么样子。”
张京照旧不知道,警察对一个主动来自首的强奸者,往下要很费事的,发出告示寻找被强奸者,遭强暴不肯报案的人,会站出来指认犯罪嫌疑人吗?自首的方案很快被自己否掉,原因还有两个,他没勇气去见警察;他不愿丢掉来不易的工作。
“那个女大学生?”张京设身处地想着受害者,她也许报了案,警察正着手调查。假如顾虑面子,没去报案而默默承受耻辱,那你太傻了。
瓶子里的泥鳅适应了新的环境,在有限的玻璃瓶子里不再暴躁,优哉游哉地游动,劫后余生它说不定十分感激自己。那个大女学生就没这么幸运了,深受其害,连说都难以启齿,会有谁替她申冤啊!
“罪魁!”张京骂自己,心里的魔鬼一声不吭。
泥鳅在瓶子里猛然击水,声音很响,它大概听到骂声,误认为骂自己吧。张京用毛巾擦干溅到床头柜上的水,他没埋怨责备鱼,总之是自己惊扰了它的安宁。
“但愿她不是太软弱的鱼。”他在说那个受害的大学生。
客厅里电话铃声响,他去接,泥鳅在家接电话都是他,何况来电话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找他,这家伙同类太多,鲶鱼、鲫鱼、草鱼、胖头、花鲢……八成还有青蛙、蛤蜊什么的,反正沾水的动物都可能找他。
“您好。”张京接听。
“请问泥鳅在吗?”
“上班去啦。”
“谢谢,我打他手机吧。”对方挂了电话。
张京没等离开客厅,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他去接,声音很熟悉,他道:“林总,您找泥鳅,哦,找我?”
“找你。”林梦子的口气有些粗,明显带着气。
“有什么事,请讲。”
林梦子先问你们俩关系是不是不错,张京回答不错。
“那该知道他有什么不良习惯。”
林梦子说得很含蓄,一时他没能理解她所指,从男人的不良习惯上想,泥鳅不抽烟,不喝酒,还不打麻将。
“他爱唱歌吗?”她问。
唱歌?泥鳅唱歌?一起住着听他写小说唱过,如果也称为是唱歌的话,自己挖苦他过道:“泥鳅啊,你牙没疼吧?”泥鳅不光是浑身溜滑,脸皮也厚,他说:“没疼啊!你没听到优美的歌声?”
“你知道他经常去候鸟吗?”她问。
泥鳅经常去候鸟歌厅这倒是新闻了,就他五音不全到歌厅去干什么,他唱歌环保局还不出面干涉啊!
“他人呢?”
“上班去啦。”
“上个鬼班。”
“他去扫黄打非……”张京听到对方沉默一会儿,她说,“谢谢,打扰你啦,拜!”
一个女人以这种语气关注一个男人,表明他们之间有故事,天地间男女故事发生不完讲不完。林梦子多次来电话,没见过面,从声音分析,岁数不大,大概与泥鳅相仿。如今时代,男女交往年龄淡化,谁比谁大都无所谓,老夫少妻,老妻少夫,情人、二奶、铁子、性伙伴、网友、粉丝……张京之所以去想他们的关系,合租一屋,都是来三江打工的。
“泥鳅怎么说是条公鱼。”他想。
公鱼泥鳅两个小时后回来,手里拎着盒饭,方便袋很大,看来带了自己的份儿,张京这样判断。有几根湛绿的葱叶张扬出来,泥鳅是少数东北人不吃大葱蘸酱的,无疑是给自己买的。
“张总,我给整来苶葱[6],贼辣,对你口。”泥鳅说,他不吃生葱蘸酱,却懂葱,张京没断顿吃葱,都是泥鳅给买回来,什么倒池葱、白露葱、伏葱,三江农贸市场卖的葱他调样儿买。
“大葱小人参,壮阳。”泥鳅不怎么开这类玩笑,今天破了天荒,暴露了他特高兴,或有什么高兴的事,又离“性”很近。
张京见盒饭菜丰盛,至少是两荤两素,还有一根香肠,他才没说林梦子的电话,怕破坏进餐的兴致,饭后再告诉他。
“开饭。”泥鳅先坐下,坐在老地方——那只三条腿的方凳子上,他的一条腿起到平衡的第四条腿作用,夹快带鱼块塞进嘴里,边嚼边说,“造(吃),张总。”
张京笑笑,坐下来,掰方便筷子。
“你笑我说造吧?”泥鳅聪明,他习惯说些土掉渣儿的话,“乡间的土话很丰富,说吃吧,就有呛(大吃)、攮搡(谩骂人)、楦(骂人)、塞(读音séi),歘……”
“不贴切吧,歘,是说猪吃食。”张京说。
泥鳅一笑,闷头吃了几口饭,忽然抬起头来,说:“听说陈晓旭病死啦。”
“陈晓旭?谁是陈晓旭?”张京一下蒙住,他看电视剧不多,《红楼梦》他还看过的。
“演林梦子那个……”
“哦,”张京想起来了,“年纪不大。”
“英年早逝。”泥鳅狡猾,他想以此引出林梦子,他说过林梦子长得像林黛玉,他和她的故事正在进行时。
张京瞟眼泥鳅的饭盒,所剩无几,说说那件事也无妨,他说:“林梦子来电话,找你。”
“什么时候?”
“先前。”
“她说什么?”
“你惹她生气啦?”张京反问道。
泥鳅沉默起来。
“是你的粉丝?”
泥鳅摇摇头,说:“拉皮都够不上。”
拉皮是东北一道家常菜,泥鳅这样幽默地说,表明他们的关系一般般,可是张京不信,一般的关系咋会如此口气,对他关注的程度至少是★★★★,泥鳅没说实话。
“可是讲不通呀。”张京认为泥鳅不能自圆其说。
泥鳅说怎么讲不通,你没遇上温暖女人,遇上你就感觉她热,有时烤得你受不了,即使你是座冰山也要融化。
“你们作家笔下的女人……”张京还是无法理解温暖女人是什么样子,充其量感受到点滴女人的温暖,他至今没女朋友。
“林梦子炙热的泪珠,简直让你受不了。”泥鳅深情地说,眼里有了被称为爱的东西。
在此方面学建筑的大学生张京是一张白纸,他不缺少专业文化知识,唯独缺乏男女交往的经验,干出荒唐的事不足为怪。
“看来你真不懂,那我就不向你弹琴。”泥鳅到底没吃干净饭,慌忙忘记坐的是三条腿凳子,四仰八叉摔在地上,莫名其妙说句:
“坏醋啦。”
张京猜到泥鳅要干什么,没阻拦也没问。
泥鳅破例洗把脸,他很少洗脸,有时模仿猫干洗,他从自己卧室出来手托一摞书稿,“我有责任教唆你。”然后塞到张京怀里,说,“你没事儿看看我写的书。”
“是‘伤害’?”
“你看吧。”泥鳅说。
[1]地图、银龙,观赏鱼。
[2]小麦花:世界上寿命最短的花,它只开五分钟到三十分钟就谢了。
[3]喕拉:没牙齿的人吃东西,用舌头和上腭挤压食物。在此指忍辱。
[4]刀笔邪神:旧时以写诉状为职业的恶人。在此指能编写的人。
[5]烧高香:感谢佛爷的慈悲。
[6]苶葱:葱打籽后再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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