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遗址我们也难看到。”康国志说。李秀娟也就是说说,至少目前去不了亮子里,那属于敌占区,待解放后,她可以如愿到恋人生活的地方看一看。“解放后,我一定同你去……”“还有二老的墓地。”李秀娟说。父母已经长眠地下,他们的坟地儿子多年未去。该添些土、烧点儿纸。这么简单的愿望都难以实现。坟地在白狼山中,去那里要从城中经过,轻易不能去敌占区。“你离开家几年啦?”“从三江逃到关内眼看十年,离开家的时间更早。”康国志离开家时并没离开三江地区,参加一支抗日队伍,后来辗转到关内。“报告!”康国志的回忆被打断,他擦下湿润的眼角,道:“进来!”“康处长。”常文清进来。“文清,坐!”“我刚从乡下回来,处长叫我。”常文清坐下来。康国志说:“有新任务!”“嗯,那我猜个一七大八(七八成)。”“噢,你猜猜吧。”常文清说:“有了狗驮子的线索,我们去侦察……”康国志表情凝重,说:“柳砚冰他们牺牲啦!”啊!常文清惊愕。“敌人砍下首级挂在亮子里东门城楼上。”“李秀娟呢?”“也在里边。”常文清顿然伤起心来,他同李秀娟是同乡,是他介绍她参加八路军的。“确切吗?怎么会是这样啊!”常文清砸着自己的膝盖哭起来。一个出生人死的硬汉子,他的伤心落泪更易感染人。康国志终于忍不住了,落下泪来。“谁干的?”常文清由悲伤转仇恨,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康处长,我们要为他们报仇啊!”“文清,三号首长交给我们一个任务,参加这个行动的还有猛鹜,等他来了,我再详细说任务。”康国志努力控制情绪, 自己是本次行动的领导者,必须冷静,尽管牺牲的同志中有自己深爱的人,丝毫的不冷静都是危险的,他说,“你抓紧处理完手上的事情,今晚我们就出发。”“哎!”从西满军区所在地到三江县城亮子里有百多里路程,为节省时间他们骑马到清河边。“你们回去吧!”康国志三人下马,将马交给护送他们的战士带回驻地,步行进城。“文清,你找一处合适的地方,我们渡河。”康国志命令道。“是!六号l”洒人清河的月光显得清冷,周遭寂静,水边见不到动物们野浴的身影,毕竟是天凉了。常文清沿着河岸走,找到水流平缓的地方,拾起土块抛向河中。崛!听落水的声音判断河水的深浅。他走回来说:“六号,前边可以。”来到准备下水的地方,脱掉衣服顶在头上,三个男人泅水过河。他们下河前,喝了几口白酒,增加体温,以抗御寒冷的河水。高度数白酒东北人应用很广泛,譬如驱寒,在寒冷环境中作业,它作为暖身子的东西。又如驱邪,埋葬死人,从墓地回来喝一口白酒漱口;再如壮胆、镇静……游过河的三个侦察员,他们喝上一口酒,河水实在太凉了。“喝一口酒!”“六号先来。”“喝吧,谁先来还不都一样。”穿上衣服,加之下肚这口烈酒,他们很快暖和过来。康国志问:“文清,土匪管酒叫什么?”“火山子。”常文清张口就来,他是研究土匪的行家,懂几百句土匪黑话。酒―火山子,火山岩浆很热。“土匪喝酒叫搬火山子,酒壶叫火山欢子……”常文清饶有兴趣地说着,他们向亮子里走去。在哪)L进城,三人边走边研究。“大门肯定不行。”猛鸳说。三江县城共设两个城门,就是说有两条平坦大路通亮子里,车车马马必须从城门进出,车转辘上不了城墙,即使最低矮处车也赶不上去,马也飞越不过去。“我们从没有路的地方,翻墙进城。”康国志说。“有这种地方吗?”常文清问。“有!”康国志说。小时候,康国志经常跟童年伙伴董旋子出城,多是旋子的主意。旋子是女孩,兴趣却是男孩的,比如喜欢姻姻。“国志哥,北岗子的帼烟叫啦。”旋子说。“没听见啊!”他侧耳静听,北岗子在城外,离得很远自然听不到,“我咋没听到?”“我们去抓姻蛔。”她的号召他总是积极响应,很小的时候就爱跟她单独在一起。旋子皮肤白哲,老吃肥肉,一丁点儿瘦肉都不带的肥肉,吃法有些野蛮,也不符合女孩身份,切得很厚的肥肉片子,拌上大酱,扒拉饭一样扒拉进去,然后到井沿咕噜噜喝下井拔凉水。他问过她:你这么吃肥肉不脑映(恶心)?她说脑映啥,香死人呢!他又问:吃完肥肉喝凉水,你不坏肚子?她撩起衣襟,露出肚皮拍一下,说很得劲儿〔舒服)。康国志第一次看到她的肚皮,很白。第二次看见她的肚皮是12岁那年的夏天,他们到河边洗澡,旋子脱到只剩下小裤权,她先下到水里喊:国志哥,下来呀!河水很暖和,太阳晒热了河水。太阳晒热河水的同时,也晒热了昆虫,它们的行为很怪异,不是愤怒毒日头,而是放声鸣唱,烟烟就是这样的怪物。“这是去哪儿呀?”康国志被她拽着,觉得方向不对,“你不去逮烟蛔?”“逮姻姻,咋不逮?”旋子另一只手举起塔形蜗姻笼子,说。装姻帼的笼子是他亲手给她做的。做帼姻笼子需要技术,药店老板儿子康国志有这手艺,材料有木骨架的,有麦秸的,有席蔑(林秸皮)的。木、席蔑多做成塔形,麦秸做成葫芦形;木、席蔑做姻蛔笼子称扎,麦秸做姻烟笼子则称拧,工艺有所不同。“咋不走城门,旋子?”他问。“绕远。”旋子说,“直接走,近老鼻子(很多)了。”小时候他随她去认识一条出城路,没想到若干年后用上了。康国志即将沿着那条路走回亮子里,却走不回去童年,生命都给刀子一样的时间削去。"哪儿的城墙很矮,又没人看守,只是荒草没跺,很难走。”康国志说,“基本没人走。”多年前也很少有人走,旋子硬是带他到那里。城墙不高,对旋子来说一翻而过,康国志觉得城墙山一样高。蹿了几蹿,也没上去。“踩我后背过去!”旋子甸甸在地上,做成矮凳。康国志迟疑,踩登她的脊背上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能翻过墙, 自己没人帮助翻不过去。“上呀,国志哥。”康国志蹬上她的后背,很软,像踩在暄软的棉花包上。在他踩上去的时刻,暄软的物体缓缓上升,他抓住了墙头攀上去。旋子胖胖的躯体竟然羽毛一样轻,忽地一下飘过墙来,他惊讶不已!抓帼姻需要技巧,康国志显得笨手笨脚,觅着叫声走过去,聪明的烟烟不是突然不叫了,隐藏在树叶间找不到,要不就是跳下树枝钻人草案逃遁,有时也飞走。嘻!旋子笑他。被女孩嘲笑,康国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决心逮一只姻烟给她看看。桑树上有烟姻的鸣叫,他慢慢走上去,见到一只烟姻蹲在一片桑叶后边,湛绿的桑树叶又肥又大。他学旋子的样子,猛然上去用手捂住,嗬!感觉手下肉呼呼。“旋子,我抓到一只!”旋子跑过来,说:“真的?”“你看!”康国志手捏着姻蜗的脑袋,炫耀在她的面前,十分成就感道,“大蛔姻!”“哈,哈!”旋子大笑起来。“你笑啥?”他被她笑愣。“你抓到的是姻帼?”“啊,蛔烟。”“你家的蛔烟呀?”旋子止不住还笑道。康国志对姻姻远没旋子懂。她认识三江地区所有姻姻品种,讲起来更是滔滔不绝。像什么草烟姻、铁帼烟、麦烟姻、豆姻姻……他争辩道:“你说不是帼烟是什么呀?”“是烟姻,但它不会叫。”“是姻姻就会叫。”旋子需要给同伴上一课,她说:“你捉到的是只山叫驴。”“山叫驴?”“是呀!”旋子讲解道,“它的屁股后长的是什么呀?”“尾巴。”“什么东西长尾巴?驴呀!”康国志服气了,鸣叫的姻蜗是不长尾巴的,翅膀中有两只镜片,抖动翅膀,摩擦镜片发出声音,就是姻姻的歌唱。山叫驴长着三把刀状的尾巴,翅膀很短,没生镜片自然不会叫。“六号,是这里吗?”侦察员常文清问。康国志辨认一下,十几年的风剥雨蚀,城墙矮了许多。桑树也不见了, 自然听不到姻姻叫,季节晚秋了,三江只剩下一种帼姻了―豆姻蛔,豆子地里的姻姻。“我们翻墙过去!”康国志说。[1]伪满地方法规规定:伪满洲国平民不准吃大米,捉住按经济犯处理。[2]杠房:专门经办红白喜事的脚力店铺。最早产生于北京,原是为满洲旗人、贵族服务的,后为民间以营利为目的的服务性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