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相遇时,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而他落魄至极,是国中最下贱懦弱的戏子。可他漂亮的笑容像乱刀划破了她身上所有的明亮,从此跋扈蜕成迎合,娇纵沉成卑微她为他行尽大逆不道之事,丧人格,叛祖训,毁家业,断退路。后来才知道,她只是他有意蛊惑的诱饵。卑微的外表下,他要的竟是她从不敢想的江山大业。而他的诱饵,也并不只她一个。

作家 妩冰 分類 出版小说 | 52萬字 | 38章
第20章卑贱若劫,宿命注定
“她都干些什么了?”
温承晔半倚在软榻上翻着奏折,如今,那些堪比惊涛骇浪的日子渐渐远去,局势也慢慢安定下来。于他而言,朝政便成为第一要务。宫墙虽厚达几尺,可宫外关于那个人的消息还是不断流入他的耳朵。实在并非别人传话功力太强,而是因为她最近的阵势确实有些厉害。小小一个商女,短短几天,硬是让整个长宁的商业几乎翻天。
却没想到骆云间半垂着头,“没做什么。”
“嗯?”
云间的姿势不改,身形松垮,一副完全不愿意搭理别人的样子。温承晔盯了许久,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云间啊——”他说话很喜欢带着“啊”字,很委婉熟悉的语气,此时眼风里却流露出嘲讽与莫名寒意,“你以为不说,朕便不知道吗?”
“涉猎染织,药材,木业,脂粉及食材类五大行业,申家在长宁一共有商铺十二户。因之前申家经营不济,已关闭六户,而且位于南阳的江南茶庄和四平的申记药馆也已经归为他人之手。可短短两月,申家已然将那关闭六户中的三户重新开业,基本还清之前申久冲欠下的各项债务,原来申衣丛名下的几个铺子也在一天内突然转到申鱼晚名下。一改之前申家商铺乏人问津的局面,长宁今时有超过一半的商户与申家有联系,原本申家便在京都根基夯稳,如今申鱼晚经营有方,无非又更加枝繁叶茂。云间,”一口气说完,温承晔微微眯起眼睛,“你说对不对?”
那样的表情,显然一切都已尽然在他的脑海中,想到如今的形势,骆云间抬头看他,“可您为什么这样做?”
缩紧眸子,温承晔的表情却有些玩世不恭,“你一直在说我太过无情,白白坑害了人家。我便还过一情,就当是没看见,让她好好过日子。”
“那么说,您是故意的?”骆云间竖起眉头,“您既然不打算与她有将来,就不该去招惹她,给她希望!”
“那你说故意是什么意思?”轻描淡写的表情终于渐渐消失,温承晔站起身,锋利的目光剑一般盯向他,“骆云间,是你说朕之前亏欠她太多,最好给些补偿。朕如今给她补偿了,以韩王名义,偿她安然一生,如果现在她知道些进退,足可以活得风风光光!可她呢?是她见缝插针,故意拉拢朝中官员,借朕的名义生事!”
说到这里,他步步紧逼,“虽说我朝官商不能一体,但朝中一共四十一名官员,其中有三十六位私有商业谋取余利。而与她申鱼晚有着关系的,就有里面的二十余名!骆云间,你口口声声怨朕太过无情,可是她呢?她这样的举动,你就不想点评些什么?”
“如果是旁人若此,仅凭现在的情况,朕便会治她拉拢朝廷官员欲谋不轨的死罪!可她……”
“可她怎样?”看着他的眼神宁静,骆云间轻笑,“主上,您现在到底在气些什么?本来给她王妃之名便是给了她足够大的面子,说白了,您是在气她得寸进尺,利用了您对他的‘好意’挪作他用?”
温承晔脸色蓦然暗下来。他倏地抬头,直直看着面前最熟悉的男人。
却见他抿唇一笑,似是轻蔑地看着他,“主上,承认您的心思,有那么难吗?”
“其实您对她是心有不舍吧?不然不会从一开始,步步隐忍到现在。”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却仍是充斥着血性的压迫与执著,“之前在公主府,您说怕她坏了大事,让我在晚园看着她,其实是担心她的安全吧?若这点您想要辩解,那上次呢?大事当前,依照她之前让您下跪,让您在大庭广众之下承受耻辱,您自当杀了她才对,可您一步步留她到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她让您当众下跪,到之前在牢狱里刺您一刀,再到后来您登基大庆时,她大张旗鼓地为赵云蔓送殡,其间发生的种种,件件都让您下不来台,丢面伤神,可您非但没有惩处她,反而还让她登上了韩王妃的位子。您每次都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杀她,可是主上,如今这样的话,您自己信吗?”
“云间啊——”温承晔似是苦笑,“那依照你的说法,朕该如何做?”
骆云间摇摇头,“该怎么做您应当很清楚,属下不用再多说。”
“是啊,朕很清楚……”温承晔眯起眼睛,长睫微垂,仿佛有些沮丧,“可朕清楚又有什么用……云间啊,你说得没错,就是因为朕过去欠着她,所以为她做这些来弥补。说朕无情也好,绝义也罢,就这样两两撇清最好……”他闭起眼睛,抬眸时声音又提起来,“可是你瞧清楚她怎样了吗?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与朕叫板——”
“她叫板又能怎样?”骆云间嗤笑一声,“主上,别的不说,在你面前就两条路,要么,杀她。”骆云间伸手作出一个砍头的姿势,“这样,您清净,再也没人给您叫板。不过要还是不舍得,不是没有第二条路——娶她。”
“这事说起来也好办,不过就是多了一条程序,先想办法做了那个苏以年。这个您不用操心,直接交给属下便是。办妥了,再把申鱼晚堂堂正正的接入宫里,”说到这里,他笑容更深了些,“到时候,您立她为后专宠一世,放心,别人也不敢再说二话。”
温承晔倏然抬头,紧紧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开口,“如果这两条路,朕都不走呢?”
“您……”
“你不是也想看看她吗?”温承晔像是很累似的挥挥手,“过几天,我会拟出一道旨意,到时候你去韩王府宣旨见她吧。”
时光如梭,这是一个月内,象征着皇家的轿子第二次在韩府门口停下。
百姓们之前再没见过场面,经历了一次,也有了经验。眼瞅着那轿子一来,还没等宣旨的侍卫交代,便自动的从韩府门前闪开,远远避到了距离韩王府一个巷口的位置。可这越是严肃的事却越能彰显出神秘,尽管大家不能亲自凑上来一瞧,但你一言我一语,都已经探着脑袋,五花八门的猜测这次宫里来人的目的。
“这上次才来了多久啊,怎么宫里又有人来……”
“是啊,上次是封王册王妃,这次难道是更大的事?”
“我看未必,还能有什么大事?”路人乙悄声去接路人甲的话,语气里略有不屑,“已经封王了,这再大还能怎么着?难道要将这申鱼晚封后不成?”
“怎么不成?”话题太敏感,路人丙识相地降低语调,“你们想啊——自从上次申家被封王,申家在长宁的铺子发达了多少?还有那天,有多少朝廷大官堵在她家门口要来送礼啊?要不是知道申鱼晚以后会成大事,就算是申家再有钱,那些眼高于天的大官们肯屈尊到申家来?如果这也不说,那还有皇上!听说皇上纪律极严,最讨厌贪官污吏,还狠狠处置了一批这样的人。可这次呢?就看着那些大官来往于申家门口一言不发,跟没瞧着似的。而且我还听说啊,现在京城许多大官都和申家商户有着来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皇上明摆着在为申鱼晚进宫铺路!”见路人甲乙仍一脸迷茫,路人丙重重拍了他俩一下,“你俩傻不傻啊。他就是在为这申鱼晚打关系,甭管前朝和现在,哪一任的皇后,不是后面有着强大的背景和关系网的?”
这样一分析,这事简直就成了。路人乙抽了口气,看向前面的眼神已经有了些羡慕,“依照你的意思,这申鱼晚皇后的可能性较准?”
丙啧啧有声,“我看八成。”
“不,不是八成,”路人乙突然接过话,喃喃道,“十成,这事肯定准。”
剩下两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你们瞧瞧,”路人乙指指前面,嘶的吸了口气,“上次只不过是来个太监宣旨,现在来的是什么人物!你看那朝服,分明就是个大官!这要不是事情成了,皇上会派这样一个人下旨吗?”
这一番话说完,周围人立即跟着附议,大家情绪立即躁动异常,就连平时和申鱼晚八竿子打不到的人,也平生一种自豪感,仿佛自己身边已经飞出个凤凰,恨不得马上就趴下去喊“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骆云间觉察到身后人群的突然躁动,侧头一瞥,旁边立刻有侍卫颠颠跑过来,“大人,要不然小的把这些人都轰出去?”
“不用,”骆云间蹙眉,径自走向前头,“皇上说过,不好惊扰百姓。”
“那小的先上前面去敲开王府的门……”
“不!”话还没说完,骆云间便抬起手,良久,才抿唇低声道,“你们在旁边等着,”他闭了闭眼睛,“我来。”话虽然说的是“我来”。可是已经到了门口,却不知道该怎样进去。
骆云间低着头站在那红色大门前,因为刚刚翻修过,门缝里飘出来很奇特的颜料香。他不由得握了握拳,像是在下定决心一样慢慢伸出手去,却又在触到门面的那刹那又缩了回来。如此上演了三次,跟在旁边的随从还是忍不住开口,“大人,皇上还等着我们复命……”
“急什么,”骆云间一竖眉,“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到耳边响起吱呀一声,抬头看去,门竟然被推开。猝不及防地,两人的目光交叠在一起。显然是太过惊讶,申鱼晚的眼睛瞬间瞪大,愣了一会才发出声音,“怎么是你?”
“鱼晚,”园子里面远远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谁啊?”
“原来是您驾临我府,”鱼晚眼睛里刚才晕起的迷茫瞬间敛去,她冲着院子里扭头,“以年啊,今天一早我就听到喜鹊在咱家树头上劈里啪啦的飞,我说肯定有喜事你偏还不信。这不……”她又向他努了努嘴,唇弧似扬非扬,“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骆大人过来了。”
“主子,我……”
这句话最终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生生堵了回去,骆云间抬眼,正对上苏以年看过来的目光。想起临走时那人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依然波澜不惊,“韩王。贸然打扰到贵府,是云间的不是。可是事情紧急,是皇上亲派我到您这里来。”
说到“皇上”两个字的时候,骆云间下意识看向申鱼晚,却见她站在苏以年旁边,唇角是淡然而疏离的笑容,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
倒是苏以年弓了弓身子,姿态恭谦的偏到一旁,“还请骆大人先进鄙府,告诉小王,皇上有何事吩咐。”
应了一声嗯,骆云间侧身偏要进门。
只是刚踏了一步,前面便伸出手。“等等骆大人,”鱼晚走到苏以年前面,看着他微笑,“皇上有何圣旨,能不能先请骆大人先透漏一点消息给鱼晚啊……以皇上的行事作风,既然派位高权重的您来宣旨,鱼晚实在是怕待会儿的事太大,再把我们给吓着。”
捉摸不透她眼睛里的光色,骆云间一时竟然无所适从,“这……”
“哈,瞧把您为难的,”申鱼晚唇角笑意加深,那样熟悉的笑容,让骆云间记忆模糊。可还没等恢复,便又觉得胳膊一痛,“怎么样?云间?”她突然凑近他身边,声音低得只两人可闻,“看在我之前对你的份儿上,提前透露点消息怎样?”
她顿了一顿,漂亮的眼睛直直盯向他,“难道是想通了?他派你来,又想让我死?还是……”唇角漂亮的勾了勾,她的目光又流露出几分嘲讽,“上次觉得将我封做王妃的补偿太小,该不会这次真应了那些世俗之人的话,想接我入宫,真正兴起了册妃立后的念头吧?”
骆云间看着她,“确实是立后。”
鱼晚一愣,随即笑起来,“哈,骆云间,我吓你是故意使坏,但你也不要把我当做傻子。瞧你紧张成这样子,算了,本小姐不再逗你,”倏地转身,申鱼晚声音低沉而严厉,“来人啊,开门迎骆大人进府!”
一行人进府,宣旨。
这是天底下最无聊的行动。
跪地,光顺着树叶缝隙斜斜地挥洒下来,将鱼晚整个人都没入那淡色的暗影中。毫无察觉的,骆云间已然近在耳侧,“韩王妃,”他的声音很低,“下月五号便是日子,您记清楚了。”
“还有这个,”微微挥手,旁边立即有人呈上来一个玉盘,“这上面是皇上赐给王妃的衣服,王妃上次曾说,没有正式的衣服,不好行礼。今日皇上便说了,衣服也给您备好,以免您误了大事。”
她并没有去接那衣服,只是紧紧盯着那华美的刺绣,像是要把它盯出洞来。脸色一分分变白,映衬得那双乌色眼珠暗夜般的黑,“那个人,她是谁?”
骆云间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四周,“你们都去门外守着,我待会儿再出去。”又看向一旁的苏以年,“韩王,在下可否与王妃一谈?”
“以年,你先出去。”
“鱼晚……”
“你先过去,我过会儿去找你。”鱼晚扶着额,像是十分疲累一样,慢慢直起身来,“骆大人,你跟我来。”
韩王府仍是之前韩廉在时的布局设计,回廊曲折迂回,之前鱼晚被禁闭在这里时骆云间曾多次来探过。虽然鱼晚在前面带领,这里面的一切,他却清清楚楚。拐了第一弯的时候,骆云间便突生一种奇特的预感。果真,几步之后,便到达了那个地方。
仍是四周竹叶茂密,叶子被风抚触摇曳间发出令人心颤的飒飒声响,似乎又回到了韩廉囚困鱼晚时那阴森诡秘的一天。行到最深处,骆云间却因眼前的景象呆住——那日那令人恐惧的木屋铁笼已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红色的小屋,四周种植着密密的锦微树,仿佛是刻意栽培的新品种,不再是杞地的高耸入云,此时矮矮的簇拥在粉色木屋周围,倒像是一幅华美的图卷。
骆云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跟着鱼晚进入木屋。鱼晚反手关门后便看着他,“为什么?”
“尚惠宁是原池国护国大将尚思荣之女,在主上登基一事上立下莫大功勋,主上感念其恩,立她为大池皇后。至于这兰妃娘娘,是这原烟国左相贾争的女儿,宝妃是原杞国的静恩郡主,主上……”
“一个是原烟国大将的女儿,一个是池国大臣的千金,”鱼晚突然笑了起来,“他册封这两个人,是为了拉拢抚顺原两国民心吧,让那些傻子们感知到他的心意,更加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虽然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但骆云间还是惊讶于她敏感的洞察力,这个女人,明显比以前聪明了不少,“对……”他略有为难,“其实就是这样,如今一并天下,池烟杞三地看似甘愿归顺,但难免有不识好歹的人犯上作乱。主上这样做……其实也不容易。”
“他有什么不容易的?”唇角弧度加深,鱼晚转过头,“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杀我,还册苏以年为王,我为王妃。按照大池典律,立后这样的大事,只有皇亲王族和重要大臣才能列席对不对?他是不是早就算好了,让我这个恬不知耻的追他的女人去见证他的大婚?”话说到这里,她慢慢低下头去,笑,“他果然知道如何才能打击我。”
“小姐,我……”
“如果,”鱼晚牵唇微笑,“他要我去,我偏不去呢?”
“您不能不去!”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睛,骆云间喊了道,“小姐,您这样与他叫板有什么好处?他登基,您在外面大奠赵云蔓!他封您为王,您在外面反利用此收揽各部大臣大行商事,明摆着是拿他的话大做文章。再加上之前你们的事情,特殊一次两次可能行,但是时日一长,必定是隐患!我知道您是恨他,可您总是与他反着做,您想没想过后果!”
见鱼晚不为所动,骆云间声音都急得变了调,“小姐,我知道您怨我恨我,但是有句话我却要明明白白告诉您,不管他之前多对不住您,如今他就是皇帝!皇帝便有皇帝的性子,您这样硬着来只能是玩火自焚!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忍,那天下人的嘴呢?您这样大张旗鼓地拉拢朝廷官员做生意,就算是他能容,别人的唾沫也能置你于死地!”
因为激动,骆云间的喘息急促起来。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微垂着头,僵硬着一动不动。他见过跋扈的她,嬉闹的她,却独独没有见过这样的她。明明近在眼前,周身却萦绕着一种莫名的气息,无法触摸,仿佛隔得很远。
周围的竹叶摇曳,沙沙作响,可两个人却像是凝滞了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鱼晚抬起头来,“云间啊,”她居然轻笑出声,“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可我只是说说,你何必如此紧张?”
“立后册妃乃是一个国家最大的事情,能够去观礼,是鱼晚的荣幸。你放心,”她转过身,“我不仅要去,而且还会体体面面地去。请皇上放心,臣妾这次,”她突然恭恭敬敬地跪地,眼底笑容璀璨夺目,“绝对谨遵圣旨。”
皇宫里的消息简直是晴雨表。
如果前段时间韩王妃的册封给申家带来了莫大的实惠,众人都期待着鱼晚再上一个台阶,因此都赶上门来巴结奉承。如今骆云间这个消息便像是冰柱一般,完全冰醒了一干人等的美梦。虽宣旨只是对着申家人说,可是消息却穿越围墙不胫而走。原以为皇帝还真要对申鱼晚另眼看待呢,这不还是另立了皇后和妃子?如此一分析,申家的生意又不如之前热闹了。
“你瞧现在都是怎么回事?”苏以年已经数不出大舅子申衣丛是第几次叹气,总之,自从踏进家门便开始反反复复嘟囔,“那男人下一个旨意,申家就要动一动。前段时间说我们鱼晚和那男人有关系的是这帮人,现在反过来说这些难听话的又是这些人。可惜之前鱼晚不让动,要我说,早就用点钱,把这些人的嘴都封起来就好了。”
苏以年先是没有做声,等他又说了一会才抬起头,“怎么?”他目光一冷,“听哥哥这意思,巴不得鱼晚和皇上有点什么关系?”
瞥见他眼风里罕有的一丝犀利,申衣丛才觉察到刚才的牢骚有点不对,“当然不是!以年,你听我说,”他转身坐到他前面,“你千万不要多心。其实我看得明明白白,那男人不可能和我们鱼晚有关系,他不还赐你为王了吗?甭管是看在谁的面上,这就是承认了你们的关系。”
苏以年不吭气。
“哎,真的。甭管别人怎样说,你可千万别多想。再说,这男人要真和我们鱼晚有事,登基之后还封你什么韩王,直接把鱼晚抢进宫得了。他啊,八成就是对鱼晚有愧。”眼看着他的神色略略和缓了些,申衣丛松了口气,“我敢和你打保票,这事我妹妹肯定不会负你,只是……”看着远处那紧闭的门,他眉头微皱,“以年,鱼晚还没出来?”
苏以年嗯了声,心烦似的闷喝了口茶。
“多长时间了?”
“三天。自从那天骆云间宣旨走后,她就一直没出来。给她送饭也不吃,罗叔说都堆到了门里。”苏以年揉揉额角,“我知道她或许放不开,但是老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我这妹妹——她要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你怎么说她都不会明白。可我也有心烦的事,”申衣丛来回踱步,“今儿个我那铺子的掌柜来报,单是昨天,居然少赚了一百多两。光是这些也罢,居然还有个人要退我们申家的货。我在这些事情上一向不如鱼晚灵光,只希望她能赶紧出来给我出出主意。”
“那别的铺子怎样?”
“也不……”话还没说完,只听到一声门响,抬头一看,竟是鱼晚走了出来,“哥哥,你来了啊——”她走过来端起他喝过的茶便往嘴里送,若无其事地说:“我在屋里就听到你们聊得很热闹,怎么,说什么呢?”
她这样一出来,倒是把两人一愣,申衣丛仔仔细细地盯着她,虽然脸色苍白了些,但眉飞色舞,看不出有什么心事,“鱼晚,”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鱼晚像是惊讶,“我能有什么事情?”
“你不是那个……把自己关了这么多天……”申衣丛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是絮絮叨叨,“我刚才还说呢,凡事都得想开,反正咱和人家也没……”
“哥,”鱼晚打断他的话,“你刚才说什么呢?我好像听到了铺子。”
“对对对!我那铺子!鱼晚,这几天好像有了点不好的风声,咱的钱又少赚了怎么办?”谈到这个,申衣丛又摆出一张苦瓜脸,“虽然下降的不多,但是光这样下去又如何是好?你比哥哥有能耐,快,给哥想想法子。”
“哈,就是这事啊。”坐在一旁,鱼晚挑眉看向兄长,“哥,你说不出十日,我便让申家再上一层你信不信?”
申衣丛瞪大眼睛。
“我说得是真的,本月之内,申家必定再上一层楼!我会让申家名利双收,再成天下第一商贾,你以为我这几天憋在屋子里在做什么?”她抿起唇,望向远处的眼睛突然燃起火一般的光,“哥,你等着看就是了。”
五月六日,经大池最好的风水卦师卜言,是这几个月中最好的日子。
确实是好日子,这天一扫前几日灰蒙蒙的阴霾,夜幕上缀着点点晶粲的灿星。似乎是感觉到热,鱼晚猛然把窗户推开。刹那间,一股冷风自窗口灌进来,硬让一旁在软榻上半卧着的男人紧紧皱眉,生生的打了个寒战。
而鱼晚则站起来,“苏以年,”她孩子气地转了个圈儿,“我这身怎么样?”
“很好。”苏以年微微挑了挑眉毛,突然顿了一顿,略略低声,“他倒是了解你的尺寸。”
“哈,”瞪大眼睛在镜子里看他,鱼晚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苏以年,这倒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说这样不咸不淡的话。”只听哐啷一声,申鱼晚猛地把一旁的匣子整个儿倒过来,一样一样的往自己头上试戴,“依照你的风格,憋成这样可不容易。”
“哦,我憋什么了?”
“我和你说过的事情啊——”她轻描淡写,“记得当初我给赵云蔓送殡的时候,你非要拦着我不让做;到后来,我又利用那个流言和朝廷大官们做生意,你也是唠叨了好几天的利弊。可是那些事要和今天这事比起来,那可是轻得多。如果一着不慎,那可能会把命给丢了。可怎么到今天,你一句话不说,反而不拦了?”
“如果我说了,你会听我的不去做?”
鱼晚断然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我干脆不说,这样还省你的厌恶。不管怎样,那个人有一句话是对的,你这样性格的人,如果是看准了的事情,越是不准你越会要去做。所以,鱼晚啊——”他浅浅地叹气,等她发现的时候,他已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个簪花往她乌黑的发上比量,“我会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做,我便和你一起做。你如果有危险,我也会陪着你。从那天给赵云蔓送殡的时候我便决定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拿出命来随着你。”
修长冰凉的指尖突然抚触到她的耳畔,鱼晚身子一颤,“以年……”
“别动,这个最好看。”他仔仔细细地别在她的耳畔,又亲手给她挑了两个坠子戴在耳垂,简单地两个饰品,从镜中看去,整个人便灵动明耀起来,“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是想让我与你相敬如宾,在别人面前神仙眷侣,还是只想我待在一边,看你冲锋陷阵拼死杀敌?”
鱼晚反身一笑,亲昵地贴在他胳膊上,“你觉得呢?”
这么多年以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死过好多次了,却从没想到原以为最残酷的事情已然过去的时候,还会有更残忍的许多事接踵而来。
她过去以为的神仙伴侣,如今在众人面前,热热闹闹地迎娶另一个女人。
纵然告诉自己无所谓,可鱼晚还是酸涩得想哭。
这是一场盛大的表演,所有人都是配角,只有那台上的一男一女是当之无愧的主宾。今日天气确实很好,阳光跋扈地倾洒到这大大的广场上,仿佛给那九重阶梯镀上了耀白的银光,放眼望去,那台上执手的男女仿佛融入了阳光,单是一看,目光便是一片迷茫。
眼睛像是钉入了尖刺,生疼生疼。
是那种最原始的痛楚,一点一点,从目光延伸到全身,痛到感觉都失了灵。隔得那么远,远到明明看不清高台之上那个人的样子,她却能看到他牵着皇后的手,听着他那么缓慢沉静地说着礼词。话语里辨不出是什么情绪,可眼尾却是柔和的,有一种熠熠生辉的气度与光彩。
心猛地揪紧。鱼晚咬着唇,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只听到耳边一声尖利,前面执礼的人们突然四散开来。“鱼晚……”突然有人捣她,鱼晚看过去,只见苏以年簇起眉头,“头低下。”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才发现皇帝和新皇后已经向他们走来。四周人们都已经恭敬地低下头,唯有她还像塑像一样直挺挺地愣在那里。衣服被人轻轻一扯,鱼晚这才反过神似的仓促低头,却是“啊”的一声低呼,她整个身子突然一歪,直直地向一旁斜去。
眼看着快要接近地面,一双手用力的接起了他。鱼晚惊慌未定地迎上去,只见苏以年紧皱眉头,声音低不可闻,“小心些。”
刹那间,周围刺一般的目光向这边射来。
可她耳边却溅起那人渐近的脚步声,笔挺的靴子踏地铿锵作响,像是走在她的心上。随着脚步的逼近,那高大身子遮下的阴影终于笼罩过来,鱼晚只觉得被掠去呼吸,左手的拳头不自觉握紧。可那阴影却只停留了一瞬,再次抬眼,周边又被大片大片的阳光所占据。
鱼晚知道,这一出,肯定又会给自己多添不少美名。
果真,晚宴的间歇便有人在她身后窃窃私语,“瞧那申鱼晚,怎么早不歪晚不歪,偏偏在那时候歪啊——皇上都立后册妃了,看来她还是没有做完美梦啊——”
“想用这样的方式引起皇上的注意,她可真是——”
“简直太不要脸了,这样的事情,那韩王怎么也不管管?”
听到这些话,鱼晚握着酒杯的手一分分用力,笑容却分毫不减,“苏以年,”她似笑非笑,“怎么办?他们都嫌你不管我了。”
伸手拖过她的手腕,苏以年眉头又紧皱了些,“你怎样?没伤……”话还没说完,漆黑的瞳子却骤然缩紧,随即传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行礼声,两人抬头看去,正是那一双“璧人”携手而来。
身后还有今日册立的两个妃子。
他身居中央,明黄的颜色渗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身旁一人身着艳红,后面那俩人粉衫相搭,放眼望去,是当之无愧的唯美画面。鱼晚觉得自己魔怔了,居然感觉那人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片刻,但随即抬头,却又发现他身姿挺拔,已然行到了台子上。
但是这一眼却也不是毫无作用,那皇后名叫什么惠宁的,分明用鄙视的目光狠狠刺了一下她。
接下来,便是歌舞升平,众人大赞吾皇功劳,说些祝帝后和满,早生贵子的废话。
总是一起过了这么多日子,鱼晚知道,苏以年不能多喝酒,而她一向又是个酒肚子,便把他眼前的酒都拿了过来,自己一杯杯饮下。这事情做得多了,便有人笑着说他们“夫妻恩爱”,鱼晚照单全收,娇溺的赖在苏以年旁边,说着“哪里哪里。”
虽然今天大家都想看她申鱼晚如何出丑,想看看这个旧情人见到皇帝的新女人应该是怎样的表情,可鱼晚笑靥如花,低头和苏以年交谈的样子,实在是让大家得不到看热闹的快感。于是,另一种觉悟随之升腾,并且伴随着身后某个女人的声音扩大,“哎呀,韩王妃,你这衣服是怎么来的?”
鱼晚被她吓了一跳,“什么叫怎么来的?”
“就您穿的这衣服啊。”那女的干脆凑上来,“从哪里来的?”
想到宣旨时除了申家人并没有人注意,鱼晚牵起唇角,“我夫君给我买的,你信不信?”
“那干脆让韩王也给我做一件儿吧,”还没等鱼晚回话,那女人便嗤的一声笑,“韩王妃是耍着我来玩儿呢吧?这衣服怎么是外面买的,一看这质地,分明就是宫里的东西。你瞧这穗子没有?这看似简单,其实却是罗月国新进贡来的,除了这宫里有,外面可没份儿!”
鱼晚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一时间怔住。忽然觉得手心一热,低头一看,是苏以年握住了她的手,“这位夫人,您声音可以再放的高一些。”他眼睛微眯,明明语气很轻,可目光竟流泻出一抹难见的冷厉,“上面皇上和皇后娘娘可看着呢,您这么粗声粗气的吆喝,就不怕被他们听见?”
显然那女人这才感觉到自己的不妥,红着脸连连点头。
被呛了一通,那不知道是什么夫人的女人悻悻躲到一边儿去,可这事情显然只是个开端,接下来的事没完没了。在官场上混的人多是见风使舵的好手,于是,一拨一拨的人以各种理由开始敬他们两个人。鱼晚在心底暗暗苦笑,表面却铆足了劲喝,待到又一个人过来祝他们早诞贵子的时候,苏以年将杯子夺回去,“你喝太多了,我来。”
确实有些多,虽然脑袋清醒,但肚子却胀得有点疼。鱼晚偎在苏以年旁边,瞥见他单是闻酒便微红的脸颊突然大笑,“得了吧你。”她把酒杯子又拿回来,二话不说,十分利落地一饮而尽,“我家王爷不大会喝酒,各位大人还有什么说的,都请向鱼晚来,”她低头看着那个个酒坛勾起唇角,“若大人们有意,鱼晚自当陪大人们喝到尽兴。”
这话放出去,那些人反倒不敢上来了。
“既然大人们都和鱼晚喝完,那鱼晚就先去敬别人去咯?”到底是喝了点酒,鱼晚摇摇晃晃起身。她摆了摆头,迫使自己清醒了些,深吸一口气,拿着酒杯便向那台上走去。
她的目的性太明显,分明就是那个男人。
刹那间,四周静寂无声。
大池向来没有臣子向天子敬酒的规矩。最多是大家共同举杯来一次,并没有人敢这样单枪匹马地端酒呈向帝王,毕竟,这有灌他酒的嫌疑。试想想,那么多大臣,若是一个个都去敬,光是喝酒,天子都能死在酒坛子里。
所以鱼晚这一来,格外让大家抽了口气。
只见她右手执杯,唇角始终噙着淡笑,距离台子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缓缓跪地。
温承烨眼睁睁地看着申鱼晚款款而来——台上的男人姿态闲散,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双锐目越发暗沉,虽是半眯着的,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下,神态从容,“韩王妃,”他唇形上挑,语气却渗出寒冽,“你要做什么?”
“妾身要敬酒,”她笑吟吟地,“适逢皇上如此好的大日子,妾身要向皇上敬酒,祝皇上身体康健,日后龙子龙孙满堂。”
她话还没落,便听到身旁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韩王妃,你大胆!”
是新晋的皇后。鱼晚暗哼一声,抬头又看向那个男人,只见他伸手一摆,“你回去吧,朕知道了你的心意。”端起酒杯,温承晔示意的向前一举,“只是我朝也没这个规矩。”
“可是妾身与其他人不一样,若皇上不肯,妾身一家怕是睡觉也不安稳的。”鱼晚微微侧头,“因为妾身和皇上上次在这……”
她话没有说下去,可众人都知道是什么事,一时间脸色煞白,齐齐看向台上的天子。却见他神态没什么变化,只是坐直了身子,抓起酒杯利落地一饮而尽,“你不是想要个特赦令吗?朕依了你。”倚向后面的靠背,他又懒懒的眯起眼睛,“之前的事谁也说不得准,朕当着大伙的面下个保证,不会追究你就是了。”
原以为皇帝会面有不悦,没想到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应了下来。正当大家以为申鱼晚会识相地回到坐席的时候,却见她还是一动不动,“皇上,其实妾身还有一件事……”
皇后狠拍了下桌子,“申鱼晚,你大胆!”
温承晔深吸一口气,眸光闪烁不明,可齿间有两个字硬生生的挤出来,“你说。”
“如今皇上后宫初建,各方东西诸如衣物,脂粉等种类必然不会齐全,虽然有句话当着三位娘娘的话不太好说,但妾身还是想要说清楚,皇上日后必然后宫丰盈,不会就这三个女人。”眼瞧着那三位女人的脸色不好看,鱼晚挑衅的勾了勾唇角,声音从容沉静,“妾身作为申家之女,可否请求皇上一件事,往后您后宫的各项杂物,全权由我们申家来采购?”
“全由你们申家经营采购?”极慢的重复鱼晚话末的几个字,温承晔缩紧瞳子,“申鱼晚,你是在和朕谈生意?”
鱼晚点头,“是。”
空中突然划过一抹白光,鱼晚只觉得眼前一花,砰地一声脆响,再次抬眼时脚边一地破碎的琉璃片,苏以年跑到她旁边,慌张的将她从上到下打量,“鱼晚,你怎样?”
她摇摇头。
她是没事,可是显然台子上的男人事却不小。“申鱼晚!”咬牙切齿的挤出这三个字,温承晔腾地起身,突然背过身去,眼见主子动怒,臣子们铺天盖地的“皇上息怒”的声音传来,中间还掺杂着很多声讨申鱼晚罪该万死的嚎叫。温承晔狠狠咬牙,半天才转过身,语气虽冷到极点却也恢复平静,“你大胆!”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至于连话都说不顺溜,“你不过是仗着……仗着……”
就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却只能看着鲜血横流而无力回击,温承晔紧紧地握紧拳头。这样一个人,爱不得,杀不得。他步步相让,可她却寸寸逼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上说得对,”两人对峙间,耳边突然萦绕起另一个人的声音。苏以年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把鱼晚挡在身后,“鱼晚心思单纯,申家虽然久经打击,但仍是这大池的第一商贾,而且在鱼晚近些日子的经营下,又扩并了许多产业。所以她才有这个自信求皇上恩准供应皇宫相关杂物。而且,”苏以年握住鱼晚的手,“这皇宫虽然有着自己的内务府,却也是把外面的好东西买到宫里来用的。既然如此,申家可以拿四十年的家业向皇上保证,这大池,没有比申家更合适的供给商。”
温承晔盯着他们相牵的手,愤怒过后,良久,竟有一抹笑容从唇角溢出来,“好一个韩王,你的意思是说,这天下之大,朕却只能买申家的东西?”
这语气实在是太过阴狠,见过他温润,见过他狠绝,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纵然鱼晚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心里还是一颤,下意识接过话去,“妾身……”
“臣并没有那样说,”话只开了个头,便见苏以年微微一笑,语气仍然疏淡,“可是皇上,试问天下,哪家有申家如今的实力?别说今日,就算能比得上申家五年之前的样子,鱼晚也不会贸然求这个情。以皇上的融世心胸,臣以为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偏执,感念皇上的恩惠,臣的夫人只是急于向皇上献策献力,并没有别的意思。”
“早知道韩王过去一直不能言语,如今一旦开口,倒是让朕大吃一惊。”温承晔侧身,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一收刚才的怒意,他食指轻敲着椅子的扶手,一下一下,最为纯粹的漫不经心,“你那意思,申鱼晚向朕要生意,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朕排忧解难?”
“如果这样想,臣想皇上心里可能会舒服些。”
“如果朕心里偏不舒服呢?苏以年,我告诉你,朕现在心里不舒服极了,”目光在鱼晚身上一扫而过,温承晔唇角一挑,冷笑道,“来人啊,将韩王妃关到大牢里,听候朕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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