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城,清晨。霜兰儿逃出去的时候,虽然曾想过终有一日会回到这里,可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会和瑞王龙霄霆一同回来。他们马不停蹄,连夜赶路。抵达之后,王府中的管事洛公公立即上前相迎,显然已提前得到消息,恭候多时。龙霄霆自马上翻身跃下,洛公公赶忙附在他耳边,低低道:“王爷,‘雪雁玲珑花’已经送到,王妃正在可园中等着王爷您呢。”他“嗯”了一声,转身伸出一只手,想要扶霜兰儿下马车。霜兰儿却轻轻避开,独自下车,朝瑞王府中走去。他一臂僵在那里,有些尴尬,半天才收回了手。洛公公又道:“王爷快些罢,知道您回来,贵妃娘娘等下也要来王府呢,昨儿个就差人来通过信了。”龙霄霆修长的眉轻轻一蹙,母妃这个时候才凑什么热闹?没有细想,他朝可园疾步赶去。时至夏尾,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然而不过一刻,当他们一行人步入可园中时,便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龙霄霆脚下步子加快,甫踏进屋檐下,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物事也朦胧模糊了。霜兰儿离屋檐仅有一步之遥,她本不会淋雨,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的脚步突然停滞在了原地,不再前行。只见秋可吟穿了一袭碧色的绫纱衫,半倚在质地温润的红阑木栏杆之上,她似刚沐浴过,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发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她的气色比上次瞧起来更加苍白,亦是更惹人怜惜。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若是不靠着旁物,她几乎不能站稳。看见龙霄霆回来,秋可吟眸中顿时涌出无数晶莹的泪花,她踉跄一步向他奔去,最终扑倒在他的怀中,带着哭腔,“霄霆,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他伸手,紧紧拥着她,声音如同春日里一缕拂柳微风,再没有丝毫冰冷,“我也是……”屋檐太窄小,也许只能容下他们两人缱绻的身影。而其他都是多余的。这真是对浓情蜜爱的男女。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楚楚动人,男子轻轻环住女子的腰,生怕她不慎滑落,女子伸手搂住男子的脊背,两人紧紧贴在一处。霜兰儿立在雨中,望着眼前的一幕,任凭雨水如斗般倒在自己身上,很快她的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挽起的发髻被暴雨打散,额发亦是卷在脸上。风吹过,她因着衣衫湿透而更显曼妙的身姿在狂风疾雨中轻轻晃了晃,摇摇欲坠,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桃花。心绪一层一层缓缓压上来,像是压了巨石,喘不上气来。雨声噼啪如爆珠连响,刚才他虽只是轻声细语,可她还是听得真真切切。她从不知,原来他的声音也可以如此温柔。面前两人缱绻依旧,秋可吟的神采因着龙霄霆的到来而显得灵动妩媚,语调亦是甜甜的,“霄霆,真是难为你了,都是为了我。”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扶住她瘦削的双肩,“可吟,刚沐浴过,为什么站在风口中,可别着凉。”说着说着,他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丹青和着墨呢?怎的也不晓得给你加件外衫。还有桂嬷嬷呢,去了哪儿?我不在的时候……”秋可吟微微一笑,她伸出一指,止住他关怀的话语。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膀,落在了霜兰儿身上。那一刻,霜兰儿分明瞧见她的眼神中,有一分骄傲与得意,也许更多的是嘲弄。秋可吟推一推龙霄霆,纤长的手指向他的身后,“霄霆,兰儿妹妹还站在雨中呢。”龙霄霆微愕,转首望着霜兰儿正立在雨中,她的眉梢中有着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轻愁。这样的她,不禁让他想起了在上阳城外慈溪边的相遇。那一天的她,也是这般全身湿透,飘摇若浮萍般站在雨帘之中。不同的是,那时的她,神情间更多的是惶恐无助,而如今……他很想开口,可到嘴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这样默默望着她。片刻。霜兰儿微微一笑,她深吸一口气,步入屋檐下。他对她,终是无话可说。她一直以为,他是沉默寡言,想不到他对心爱之人原是这般关心的。终究,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她只是市井中的普通女子,怎能比得上大家闺秀又生得貌美动人的秋可吟呢?龙霄霆见霜兰儿进入屋中,便欲扶着秋可吟一同入内。“霄霆,等等。”秋可吟伸出莹白的手,她的指尖带着镶嵌满红色珊瑚的金指甲套。但见一抹鲜艳红色轻轻抚上他修长的眉形,她柔婉的声音如月光般迤逦,“你出去了这么多天,恐怕耽误了不少政事。父皇差人来问过好几次了,霄霆,你还是先进宫面圣罢。别总为了我,影响你的前途……”“不要紧的。”他安慰道。“你还是去好了,别让我担心。算我求你了。我让她们去准备伞。”“这,可是霜兰儿她似乎还是不愿意……”“别担心,我来劝劝她。”“那药的事……”“放心,有太医沈沐雨在呢。”龙霄霆想一想,终颔首道:“也好,她性子烈了些,你劝劝她。”“嗯。”他似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适逢着墨出来送伞,他便步履轻快地离去。听着他的步子愈来愈远,霜兰儿这才转过身来。此时秋可吟目送龙霄霆离开,眼中柔情好似一江春水盈盈。霜兰儿望着她的缠绵的眼神,心中突然五味陈杂,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有这样缠绵的眼神。终于,他背影英挺的轮廓消失在远处迷蒙的雨雾中。霜兰儿与秋可吟同时收回目光,对视时似有异样的气氛在彼此间蔓延。“兰儿妹妹,请上座。丹青,上茶。”秋可吟慢慢坐回她素来躺着的软榻。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起伏,“兰儿妹妹。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次还真要多谢兰儿妹妹相助,才能顺利觅得‘雪雁玲珑花’。”说到这里,秋可吟突然顿了顿,她的手中打了把绢绣描金扇子,轻轻掩住唇。一时倒也瞧不出她是冷笑还是微笑。只有淡淡的声音继续传来,“说起来,这也是我们的缘分。”霜兰儿冷冷一笑,心中暗忖,这秋可吟的消息倒是灵通,想来其他的事秋可吟应该也打听清楚了,自然包括她和龙霄霆中间的曲折。适逢丹青将茶水端上来。霜兰儿淡淡瞟了一眼,茶水的盖子打开着,却一点热气也无,显然是一盏凉茶。秋可吟身边的这个丹青对她的敌意与刁难还真是毫不掩饰。狗仗人势,只怕也是秋可吟这个主子授意的,真不知秋可吟这么好的名声是怎么来的。短暂的静默之后,霜兰儿端起茶盏,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听秋可吟继续说着。“只是还需兰儿妹妹帮忙。想必王爷已经告诉兰儿妹妹了,这‘雪雁玲珑花’制成药引后,每七日皆需与体质极寒女子的血相融入药。也许得一年,也许更久。而这合适之人,普天之下,唯有妹妹你。”霜兰儿听罢,心口“怦怦”直跳着,虽是愤怒,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其实她早已经猜到了,这秋可吟定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此病症外感内热,能令人脸色苍白,腿脚无力,外表看起来似是寒症,其实内热如火,伤心伤肺。治疗此病,需用体质极寒的女子处子之血为药引。她记得很清楚,小的时候,她第一日到仁心医馆当学徒时,师父曾为她断脉,之后惊奇大赞,道是她体质至寒,世间罕见。她想,师父肯收她一贫寒出身女子为徒,着实也与她罕见的阴寒体质有关。在仁心医馆学医的那几年,她也曾经用自己的血为病重之人入过药。事后,痊愈的病人对她是万般感激。只是……霜兰儿陷入了沉思。她一直想不通,为何瑞王府会找上她,又是如何得知她是至寒体质的呢?能有多少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师父……秋可吟此时微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弯钩的弧度。她打断了霜兰儿的思绪,突然道:“我这病已经有些年头了,问遍宫中太医俱是无策。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仁心医馆的李宗远,要不是他,恐怕我这病只有等死了。他可真不愧是一代名医,这等人才,屈居民间廊坊真是太委屈了。如今,我已是着人保送他入了太医院。”说罢,她故意停了下来,面上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留下充足的时间给霜兰儿震惊。而此刻,霜兰儿的神情如被冰霜结住。虽然她曾经做过这种猜测,可是亦被自己否认过千次万次。师父李宗远待她有再造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的师父怎会为了区区名利将她出卖呢?不,她不相信,她不信!她蜷紧手指,只觉脑后发热,胸口憋得说不出话来。秋可吟垂着眼睑,也不看她,只是缓缓道:“此前李宗远建议用你的处子之血做药引,于是我们便请了兰儿妹妹你入府。只可惜这中间有些误会,导致兰儿妹妹你……”她顿了顿,飞快掩饰着眸中一闪而过的怨恨。若不是霜兰儿不肯就范,怎会横生这么多枝节?霜兰儿并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她只是沉静坐着,不带任何表情,一口又一口,在冷茶的冰凉苦涩中想着如何应付秋可吟。秋可吟继续道:“府中大火后,兰儿妹妹你亦是失踪不见,而我的病,一时又没了着落。那几天,霄霆他急得茶饭不思,夜晚不能寐,消瘦了不少。我们夫妻五年,我怎忍心见他如此焦灼苦痛,屡屡为了我劳神。那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要不再拖累他便好,我宁可老天现在就将我的命收回去……”虚伪!霜兰儿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声。“几日后,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名得道高人云游四海,途经瑞王府。王爷以诚相待,请他入府为我诊病,又与老道长畅谈了整整一夜。方才得知,原来有种办法可以取代用处子之血做药引。那就是用‘雪雁玲珑花’和体制至寒女子的血同时入药,每隔七日服用一次,最快一年便可痊愈。王爷得知后十分欣喜,彼时天未亮,他也没好好准备,当即便动身赶往越州玉女峰。”秋可吟似是坐的久了,有些累,说罢,她便斜斜靠向一旁的软枕,指甲套上红珊瑚映上她苍白的面色,晕染了一份异样的红。这时霜兰儿已然明白,原来龙霄霆一得知消息便赶动身往越州,这才会在清晨时与自己在慈溪边相遇,才有了那一夜在豹爪下的相救。只怕后来她去了越州城中,而他却直接入了玉女山中寻药,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才有了她被人蒙头带入玉女山中抢劫又被他碰巧相救的一幕。至于采药一事,想来龙霄霆也没有足够经验,于是他在玉女山中兜兜转了一大圈,才发现自己准备不够充分,至少要带上足够御寒的衣服才能登上雪山之巅。碰巧她又说自己懂草药,他这才带着自己返回了越州城中着手准备。秋可吟留意着霜兰儿表情微妙的变化,她轻轻拂过额边发髻垂下的璎珞,以清冷的话语,给予霜兰儿最致命的一击。“听奉天说起,王爷在越州曾救了你?其实霄霆他为人……素来冷漠,从不关心旁事。看来这次老道长的话,他是完全照做了……真是难为他了……”霜兰儿挑了挑眉,等着秋可吟接下来要说的话。虽然她知道秋可吟必定是想打击她,而她也做好了抗击的准备。可是,秋可吟的话仍是深深地刺中了她,且刺得很深很深。“老道长再三交代,‘雪雁玲珑花’罕有,且只为诚心之人所见。若是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忌言慎行、着素衣、食素食、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有道是心诚则灵,霄霆他确确实实以诚心感动了苍天,这才为我寻到了‘雪雁玲珑花’。”那一刻,霜兰儿的神情有瞬间的凝滞,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令她整个人连同发丝都冻住了一般。虽然她并不想相信秋可吟的话,可在秋可吟说完的时候,她几乎就全信了。因为,一切不合理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若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所以,她在他的身上,总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需忌言慎行。所以,在觅得“雪雁玲珑花”之前,他从不曾开过口。需着素衣。所以,虽然印象之中的瑞王总是一袭金袍耀眼,而越州相遇的他,却是白衣翩翩。需食素食。所以,他在雪山之下烤了那许多溪水中的鱼,却未曾吃过一口。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所以,素来冷漠对人的他,才会对自己屡屡出手相助?原来,更残酷的真相,竟是如此。那一刻,她分明看见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如坚冰般的心底,慢慢裂开,无限延展着……还记得那一日,雨一直下着,他手中撑了一把泸州竹制的油纸伞,白衣翩翩转过身来,露出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他将唯一的伞递给了她,独自淋雨。还记得那一夜,他手中的宝剑在月色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轻盈划过,激起一层血雾,残忍中并着美丽。还记得那一夜,他将带着百合花香的外衫抛向她,不仅仅是温暖了她的身子,亦是温暖着她彷徨无助的心。还记得那一次,她侥幸没有被恶贼侮辱,醒来后却见他坐在悬崖边,仅用一片竹叶也能吹成动人之曲,直直吹入人心。她忘不了他薄薄的嘴唇贴着她小腿肌肤那温热的触感,忘不了他曾为她吸出雪貂之毒,甚至不顾“雪雁玲珑花”的花期,下山为她取解药。她以为,她很重要……她忘不了他将自己带离越州大牢时,那洒脱不羁的背影。至今,此时此刻,她都不愿相信他就是瑞王,她只想将时间停留在从前,不再前行该有多好。那她就不用接受这么残忍的事实。原来,他对她的好,都是为了秋可吟!而她,究竟做了怎样的蠢事?雪雁玲珑花,为他人作嫁衣裳!更可笑的是心诚则灵,只是不知是龙霄霆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是她一心想着报恩的痴痴傻傻最终感动了上苍。窗外,雨声更大,风亦是强劲,“霍”地吹开长窗,鼓鼓地贴着她的面颊刮过去,好似重重给了她几巴掌,打得她两颊热辣辣地痛。她这是疯了么?瑞王府就是囚禁她的牢笼,而瑞王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究竟迷失了什么?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咬得泛青泛紫,只希望身体的疼痛能令她清醒。而此时的秋可吟正低头把玩着小指护甲上的血红珊瑚,她时不时打量霜兰儿两眼,嘴拉高,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少刻。门外垂银流苏溢彩帐外有人影伫立,一名男子声音传入来,“王妃,药引已经准备好了。”秋可吟面露喜色,忙对丹青道:“是沈太医,快快有请。”一名着蓝色官服的男子躬身入来,他的手中端着朱漆托盘,盘中托着一个雪白的瓷碗,旁边还搁了一把雪亮的钢刀。见了秋可吟,他恭敬行礼道,“王妃,微臣来取入药之血。”秋可吟也不多言,伸手指了指坐在席下的霜兰儿,“沈太医,这位就是霜姑娘。”沈沐雨颔首,端着托盘在霜兰儿身侧坐下。他未曾抬头,始终保持着恭谦的态度,平静道:“霜姑娘,得罪了。”屋中日光照射,映在钢刀锋利的刀刃上,直刺得人晃眼。而这样的光芒,落在霜兰儿身上,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时间亦是凝住,过得格外缓慢。等待片刻后,秋可吟打起手中娟绣描金扇子。将半边面孔遮住,她的声音绵绵如丝,似带着无限凄怨,又似隐隐低泣,“兰儿妹妹,病痛折磨了我这么些年。我本早已是绝望,不想还有今天,承蒙兰儿妹妹肯施以援手,我真是感激不尽,就是苦了兰儿妹妹的身子,你让我心中怎也过意不去。沈太医,不知这每七日取一碗血,兰儿妹妹的身子可受得了?”沈沐雨转身,“回禀王妃,自然是有损伤的。”秋可吟似面露犹豫,迟疑道:“这样……我实在不愿苦了兰儿妹妹……我这破败的身子,究竟还要害多少人……真真还不如死了算了……”她似是再也说不下去,两行热泪从眼眶中缓缓流出,滚滚连珠落下。“王妃,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丹青“扑通”一声跪倒在秋可吟脚边,哭得不能自已。一主一仆,相扶而泣。其情其景,恐怕见者皆会落泪。霜兰儿看着这作戏的两人,眼神里露出鄙夷和不屑。秋可吟想必就是靠着这出色的演技,蒙骗了这么多人。此刻她若是不肯救秋可吟,只怕所有人都会指责她的不是,真是可笑之极。她想了想,轻轻伸出手,递向沈太医,淡淡道:“动手吧。”沈沐雨此时方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洁白素净的衣衫,唯有领口处绣了一朵孤傲的兰花,墨黑的发简单挽起,无一分装饰,却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真之姿。他不由在心中低叹一声,这样脱颖的女子,却身置一潭深水中,该如何自处?不过,这和他又有何关系?他只要尽到自己职责就够了。想到这里,他蹙眉,摒弃脑中杂念,将装有小半碗清水的白瓷碗放好,手中钢刀毫不犹豫地划上霜兰儿的手指。屋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中的轻响。白瓷碗中,清水清冽无比,水波摇动中,珊瑚般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渐渐再也瞧不见碗底,只余满满的红。秋可吟早就止住了泪,她坐起,眼看着鲜血慢慢凝聚了半碗之多,她才似松了一口气。不多时,沈沐雨取够鲜血,他替霜兰儿包扎了下伤口,起身回禀道:“王妃,微臣这就去熬药,一个时辰便好。”说罢,他便端了来时的托盘离去。屋中,因着沈沐雨的离开,又恢复到此前胶凝般的气氛。不同的是,每每打破沉默的都是秋可吟,而此次却是霜兰儿。她双眸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声音亦是清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秋可吟,今天你取了我的血,就结束了么?”“住口!你怎能直呼王妃的名讳,这也是你这种下等人配喊的么?”丹青最先吼出来。霜兰儿轻哼一声,“不错,我是下等人。用我这下等人的命,换你们金贵的王妃一命,你说值不值?”秋可吟柳眉轻轻一挑,她素来镇定的神色终于松动,咬牙问道:“你什么意思?”霜兰儿只是淡淡道:“每七日取我鲜血一碗,需一年,或许更久。不知王妃要怎样保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你这是……在威胁我?”“反正我贱命一条,又何必成全你们?我不想为妾,也无所谓救你。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筹码控制我?”霜兰儿沉下脸,轻蔑一嗤。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大可以逃走,或者留下来揭穿秋可吟的真面目。总之,她断不会任人宰割!气氛,再一次胶凝。宽广的屋中,沉香袅袅飘动着,空气之中,被这样疏冷的香气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对峙时,却有更冷的声音传来,“她没有筹码,本宫有!”霜兰儿愕然回首,但听“霍”地,本是虚掩着的门被一下子推开。来者步履沉稳,落地声声如惊雷,似带着无穷的压迫感。这样的脚步声止于来人踏上了柔软的西域地毯。紧接着,是满头珠翠相击的“泠泠”声,如同一浪高过一浪的鼓拍,回荡在空旷的屋中。夺目的红缎宫装,通身镶着黑色万字曲水纹金边,一丝不苟地穿在来人身上,更显姿态高远深沉,稳如泰山。霜兰儿几乎一眼就猜出她的身份,这样的气度,这样的高贵,与龙霄霆一般的眉眼,一般的清冷,除了当朝赫赫的端贵妃还会有谁?秋可吟一见端贵妃亲临,连忙起身相迎,不敢怠慢,叩身请安。旋即,她上前扶住端贵妃的手,缓缓道:“姑姑,您来啦。”秋端茗作势横了秋可吟一眼,“本宫能不来么?再不来,堂堂端王府鸡犬之流都要登天了。”说罢,她漆黑的双眸凌厉扫向霜兰儿。那样的眸子,黑的深邃,且深不见底,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被这样的眼神扫到,霜兰儿只觉脊背顿时冷了冷,涔涔汗湿了衣襟。秋端茗微微冷笑,她从霜兰儿身边跨过。扶着秋可吟的手在正中座位坐下,轻咳两声道,“可吟啊,你实在是太心软。这日后可是丢我们瑞王府的脸面。”秋可吟连忙道:“是,姑姑教训的是。”秋端茗又道:“我们秋家个个都是历练能干之人,瞧瞧你哥哥庭澜,年纪轻轻就统边疆大军,号帅印。你可得拿出几分秋家的硬气来,眼下是什么时候,宫里就够忙的了,你这还得我操心。”“是,姑姑。”秋可吟声音甜甜的,似是撒娇又道:“姑姑,桂嬷嬷呢,我以为她一早就去接您了呢,怎么还不见人影?”秋端茗轻轻拍着她的手,“我让她出去办点事。你瞧你,亏我将跟在身边多年的桂嬷嬷放你身边,都这么些年了。怎么没她在,你又……”“我的好姑姑,您就消消气罢。我一听说您要来,这可是眼睛都快望穿了呢,早就为您准备了您最爱的冰镇梅子山楂汤,消消暑热。”秋可吟一边软语亲热说着,一边替秋端茗拿捏着双肩,还不忘吩咐道:“丹青,愣着干啥,还不快去取。”秋端茗本是紧绷着的脸终于松了松,她一指戳了戳秋可吟的额头,笑道:“你呀,其他功夫不见长,就是嘴巴越来越甜了。”秋可吟此时推一推秋端茗,“姑姑,兰儿妹妹她还站在那里……”方才自端贵妃入来,霜兰儿已是站起身。且不论身份,毕竟是长辈,她不好无礼。秋端茗抬手抚一抚鬓发,似笑非笑望向霜兰儿,“哦,差点忘了还有旁人在。”说着,她眯了双眼,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冷然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知行礼。你的爹娘没有教导过你吗?果然是没素养的低贱人家出身。瞧你这样子,就可想你的爹娘亦是市井下作之流。”霜兰儿紧紧握住拳,她虽是平民出身,可是父母素来谨小慎微,从小教她不能疏于礼数。其实端贵妃进来时,她已起身行过礼,只是端贵妃不屑看罢了。如今又听得这端贵妃百般讽刺她的爹娘,不觉怒从心来。她努力咽下喉中的愤怒,面不改色,道:“宫中礼教我凭什么懂?我爹娘若是皇宫贵族,我又岂会陷入眼下境地?”清脆的语音落下时,屋外雨已停,有冷风轻叩窗户,卷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透进来,直透得人头脑愈发清醒。秋端茗眸中一滞,神色顿冷。看来,这个霜兰儿比她想象中要难应付得多。适逢丹青取了梅子山楂汤前来,恭敬奉上。一时倒也解了僵滞的气氛。秋端茗接过白瓷金盖碗,碗中色如浓郁海棠,清香袅袅。她轻轻啜了一口,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向霜兰儿道:“本宫给你准备了份见面礼。”霜兰儿望着端贵妃递来的木盒子,心知有问题,迟疑了下她还是上前接过。“打开看看罢。”秋端茗淡淡道,也不抬眼。这是一只黄花梨整木雕成的小方盒,不及一掌大,周身镶嵌着明珠宝石。不知缘何,心中像是有着不祥预感般,霜兰儿端着木盒的手竟是不住地颤抖着。盒子侧面有着精巧的机关弹簧,手指颤抖间,她不慎碰到了开关。“啪嗒”一声,盒盖自动弹开。只一瞥。“啊!”地惊呼,被霜兰儿硬生生地咽回喉中。手中木盒剧烈颤抖了几下,险些掉落于地。她慌忙盖上盒盖,握住木盒的手掌里满是汗水,黏腻又潮湿。“怎样?可还满意本宫的礼物?”秋端茗低头又饮了一口梅子山楂汤,复抬头冲霜兰儿冷冷一笑。此刻,她的嘴边残留着一抹山楂汤的红色,本是艳丽之极,可在霜兰儿眼中瞧着却像是吸噬过鲜血般骇人。霜兰儿咬牙近前一步,有震怒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颤声道:“你把他们怎样了?”这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已然失去了温度,只余冰凉和麻木。方才的木盒之中,赫然躺着一枚断指,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戒指,老旧褪色的赤金,陈年的翠玉中间隐隐可见一道岁月的裂痕。那分明是她娘亲的戒指,而那断指亦是……她娘亲的……从手指断口处瞧,血液并未干涸很久,显然是今日所为。此刻她竟是不知该庆幸父母也许尚在人间,还是该痛惜他们此刻所遭受的非人待遇与折磨。而此刻她终于明白,端贵妃进门时所说的“她没有筹码,本宫有!”这句话真正的含义……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秋端茗如血红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这样的气韵,须得有历经风霜的清远才撑得住。而她接下来的话,更是令霜兰儿面颊如池塘中即将凋尽的残荷,漆黑的瞳仁中亦是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端贵妃的话言简意赅,从七品检校郎李知孝是北夷国的奸细,混在祥龙国城防禁卫军中,是想窃取城防布局。她的父亲霜连成从前便与北夷国有来往,后更是协助李知孝窃取机密。她嫁与李知孝那晚,其实来参加宴席的宾客中有不少是北夷国人假扮。北夷国人平时很难混入城中,李知孝假借自己婚宴,利用职权获得些许通行令,放北夷人入城,准备伺机在崇武门制造混乱,从中得利。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最终走漏了消息。朝廷于是派人密剿李知孝的婚宴。至于李知孝,则是寻个由头,引至崇武门外另行处决。彼时适逢瑞王府中打听到体质至阴的她正要婚嫁,当即暗中出动人马将她带走。且听端贵妃的意思是,李知孝一事后,同党余孽连同家人全部处死,年幼的则是流放千里。如今自己的父母皆在她手中,其他亲人则是下落不明。端贵妃的话,一下子便将整桩事情与瑞王府撇得干干净净。当真是可笑之极!霜兰儿自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她当即反问:“我爹爹一介平民,为何要通敌?且他长年卧病在床,又如何能通敌?”秋端茗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姿势,呼吸间清冷而漫长,只一句话就令霜兰儿哑口无言。“笑话!查案那是朝廷的事,与本宫何干?再者霜连成曾在宫中太医院任职,十五年前因参与构陷太子一案被贬,他卧病在床便是皇上当年惩治他的恶果。彼时尚幼的你,能知道什么?!你又怎么断定他是无辜的?”那一刻,霜兰儿震惊了。十五年前,她只有三岁,懵懂不知世事。家中素来贫寒,她一直以为爹爹只是身子不好,无钱医治,哪知竟是……她此时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自己在家中无意中翻出了一本医书,她一看从此便入迷了,吵着嚷着要去学医,当时爹爹极力反对,最后还是娘亲苦苦相劝,她这才有机会入了仁心医馆为学徒。她还清楚记得,师父总是夸她有学医的天分。原来她的天分……便是遗传自她的爹爹!秋可吟见霜兰儿愣住不语。她手中轻摇着描金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在秋端茗耳边道:“本来呢,这事是不好告诉兰儿妹妹的,无奈兰儿妹妹她……哎……”秋端茗神色冷了冷,“霜兰儿,你听好了。朝廷以为你已死于当晚围剿中,本宫为你造了一个新的身份,泸州知县之女,年方十八,且与你同名同姓,早年不幸夭折,如今你便是顶用这个身份。你能活至今,皆是蒙瑞王府之恩,希望你谨记这一点!”霜兰儿的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记得龙腾曾经说她这个人已经销户了,看来龙腾这点并没有骗她。不过她知道,这其中必定还有内情,绝非这么简单。端贵妃说的是冠冕堂皇,可这也许根本就是秋家一早设下的诡计。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淡淡问道:“贵妃娘娘,您告知缘由即可,何必以断指相要挟?”秋端茗冷哼一声,“刁民难缠,你屡次逃走,不知好歹。本宫这是给你一个警告。你的父母,命都捏在本宫的手中,你最好识趣些。”“我明白了。”霜兰儿紧紧捏着衣角,咬牙自齿间蹦出这几字。“明白就好。至于王爷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最好仔细点。没什么事就下去罢。”秋端茗扬袖一挥,显然已是逐客。“是。”霜兰儿缓缓退至门边,眼前端贵妃正与秋可吟说笑,两人精致的面容在她眼中似是渐渐扭曲。胸中激荡难平,似要迸开一般。她势单力薄,此时又被人扼住咽喉,就究竟要如何才能拨云见日?难道就这么忍了么?暮晚时分,连日来的暑气被今早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得消弭殆尽。洛公公为霜兰儿安排的新院子,名唤醉园,大抵也是府中最为偏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