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城,贤王府。次日,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照耀着屋中的一切。龙腾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只觉头昏沉沉的,口中焦渴不已,想起身倒杯茶水,却觉身子似被云丝被压住。眼神定一定,竟见霜兰儿正趴在他的床侧熟睡,她的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他一怔,竟是不敢动弹,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小心翼翼。须臾方觉胸口窒闷,深深吸气,却嗅得她发间香气隐约,过了许久,才发现原来是她衣领处别着一支兰花,小小花朵如铃铛倒挂,虽近枯萎,仍是散出香气来。他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瞧着她,渐渐半边手臂泛起麻痹。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瞧着她,该有多好。只可惜……他长长叹了口气,有风吹进来,惹得一窒气息浮动,撩动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微微的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她在梦中如此宁静,嘴唇微微上扬,水润的唇,在早晨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诱人采撷。他突然不敢再看,转过脸去瞧着床里侧。里侧的床沿壁上裹着柔软的锦缎,他第一次瞧清楚,那绣纹是龙凤戏珠,一龙一凤首尾交缠。四下里静寂无声,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翠鸟鸣啼,或是风吹过屋檐荡起风铃的细碎声音。这个宁静的早晨,没有人打搅,他不想动弹,她依依睡在他的床侧,仿佛天长地久,仿佛时间停滞,他情愿一直这样躺下去。可再美好的梦总有醒的时候。霜兰儿本就睡得不沉,似担心着什么,她陡然清醒过来,抬头却见龙腾长目已然睁开。她一把掀开身上的虎皮毯子,面容上迸发出火烧云的惊喜,连声问道:“少筠你醒了,好些了么?”若说昨日傍晚时,龙腾尚是装作晕倒,可后来他们自贺兰谷中返回贤王府中后,他却是真正的累极昏迷。也怪她不好,昨日他穿了件暗红色的衣裳,她没注意到他肩头其实一直淌着血,回到王府时只怕是失血过多,若是她早些替他包扎就好了。龙腾见她醒了,这才坐起身来,霜兰儿上前在他身后垫了个软枕。他垂眸,望着自己换过的素色寝衣,肩头包扎着重重白纱,手臂,手腕,连同每一根手指都细细缠着纱布,他怔了一怔,“都是你替我包扎的?”霜兰儿起身,泡了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少筠,做什么那样傻,血肉之躯还想撞得过磐石么?”语罢,她轻轻执起他的手,眸中溢满心疼之色,“你瞧好好的手,无端端毁成这样,昨晚我费了好多功夫才替你缝合好。万幸没有伤到经脉,要不然……”突然坐下挨在了他的身边,她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香檀木料,扇骨铮铮,既不是玉扇骨,也不是金箔面,可展开折扇的画面时却叫人眼前惊艳。画中女子身着浅色衣裙,领口微微立起,连绣着盛开如云霞的秋菊都栩栩如生。发髻如云,斜簪着一支翠绿的碧玉簪,那颜色,似能凝出水来般。面庞之上,肌肤透红,如朝霞映雪。晶亮的眸,内里光芒如同月射寒江,微抿的唇,有些孤傲,略扬的眉带着一丝倔强。这折扇……龙腾见到时,神情显然一震。心内似有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从前的点点滴滴好似走马宫灯般在眼前逝过,虚幻得好似从来都是一场梦。也许,最最真实的记忆,只有这把折扇了。霜兰儿手中紧紧攥住折扇,她并不看向龙腾,却是感慨着与他同样的伤怀。兀自叹道:“‘九月茶花开满路,回首,厌听啼鸟梦醒后,方知人生恍如初。’少筠,这面折扇我一直带在身边,往事如烟,唯有它,将从前过往真实地留在纸上,任凭斗转星移都无法磨灭。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究竟要有多么知心,才能绘得如此传神。所以……”飞快侧过脸去,她悄悄拭去眼角一滴泪珠,“所以,你的一双手,如此珍贵。若是毁了,世间哪还有明道子的真迹。”龙腾缓缓地、缓缓地将手自她柔软的掌心间抽离。他忍住内心翻涌的情潮,到了唇边的话依旧是冷冰冰的,“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我送过许多女子。恐怕也只有你珍藏,人生便是游戏一场,有谁像你这般认真。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他的话,她恍若未闻,只低头望着折扇中的自己,仿佛照着镜子般。须臾,她甜甜一笑,才开口。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是洒落一把珍珠在玉盘中,淅淅沥沥清脆直响。“少筠,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话一出口,屋中沉沉静了下来,龙腾面上则更添一分幽寂。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人生年华何其短暂,可他却任由美好的时光如流水般指间逝去,匆匆不回头,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了?他本以为他的一生,不过就是游戏人间,不过就是这样一生而已。可是,她却硬生生闯入了他的世界中,打破了他原本游戏般的生活。她已经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现在的他还能给她什么呢?既然给不了她什么,何必教她再承受一次痛不欲生呢?他们之间的开始,他不能控制,不能预料。可是他们之间的结束,他却可以亲手遏止。转眸,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眼神坚定,他却心虚地避了开去,坐起身来卷起帘栊看着窗外万物凋零,日光澄明欲醉。冬天,就快过去了,可他的春天恐怕再也不会有了。他屏息,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他的声音如同冬日凉风一般飘忽,“人相处久了,总会有几分感情。即便是我豢养的蟋蟀,精心照料久了,总也舍不得它们死去。你对我,亦如是。昨日我并非去救你。眼下是什么要紧的时候,既皇帝谕令你我成婚,若是你无端端死了,自然会连累我。再者,要是有心人利用你的死兴风作浪,我岂不是更受累?!种种,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语罢,他转过脸来。妖媚的唇边似永远挂着慵懒无谓的浅笑。霜兰儿望着,他这样的笑容,她曾看了千遍万遍,真真假假,她已无心也无力去分辨。“你还要演戏到何时?少筠,你不为戏子真是可惜了。我问你,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如投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手轻轻抖了一下,已是在他面前抖落一只香囊。龙腾一愣,下意识地向自己腰间摸去。她微笑,“不用找了,昨夜我替你换下衣裳时找到了这个。”顿一顿,她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你瞧,多普通的香囊啊,手工一般,市井中恐怕五文钱便能买到,处处皆有。你乃皇家贵胄,佩戴这样一枚香囊,实在是令人怀疑。”打开香囊,她微微一抖,里面掉出些陈年的草药来,放得久了,早就没有了药香,只余一片片焦黄的尖叶子,脆得一碰就断。“这种草药,用于平喘润气。还记得那年初秋,我在上阳城街市上随手买了个香囊,配了些草药戴在身边,防止秋冬时咳嗽会影响我在医馆帮工。昨夜,若不是这些草药,我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香囊。少筠,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崇武门前我遗落在你轿中的香囊。事后在牢中,记得你还在我面前拿出来过。当时你说,捡到了就是你的了。可是这样?”“那又怎样?前段日子我差人将从前上阳府尹中的东西搬至贤王府,这才找出来的陈年旧物,本想还给你或是扔掉的。”龙腾深吸一口气,残忍地说道。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屋中唯有霜兰儿猝然站起时帽檐间珍珠迭撞的激烈声音,像是谁跳得凌乱的心。她“霍”地一把将他床边的长窗推开。霎时,冬日冷风倒灌入来,横冲直撞。屋中地气和暖,遍笼暖炉,春意融融的温暖本是直熏得人欲醉。然此刻的冷风却令人分外清醒。她屏息,冷声,一字字道:“既然如此,那你当着我的面,将这枚香囊丢了。我就信你!我记得你屋后是一条小渠直通慈溪。你丢啊!”语罢,她面色郁郁,将香囊塞回他的手中。气氛,再一次凝滞。龙腾的脸色在刹那变得苍白,明晃晃的日影投在他绝美的脸颊上,愈显透亮,恍若白瓷一般。有几绺碎发从他耳侧垂落下来,却被冷汗腻在脖颈中。他的眼神定定,只瞧着手中香囊,纹丝不动。突然,他狠下心来,扬起手欲将香囊丢出窗外。她不懂,他今日不够狠心,将来对她才更是残忍,她真的不懂,不懂他的苦心,她何苦要这样逼自己,何苦呢?他想将香囊丢掉,可他抬眸的那一刻,却望见她灵动似水的双眸正牢牢看住他。那样的神情,有一分凄婉,有一分紧张,甚至还有一分期待……他突然,再也无法狠心……经历了生生死死,如今她正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她靠的那样近,近在咫尺。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的脸,是否还是记忆中般细腻;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的手,两年多的时间,留下了那些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心疼着;他突然好想摸一摸她如墨缎般的长发,是否还是记忆中一般光滑。还有,她身上散出的阵阵体香,混杂着魅惑与纯真,他从来都无法抗拒。还有,她柔软、细腻、饱满的唇,就在眼前。其实,他是多么想亲吻她,上一次,是何时?上一次亲吻她的甜美记忆,他已然回味至今。其实,他每晚都会回想一遍,生怕梦醒之后,记忆中的吻会渐渐模糊不清……是谁说,心念想着太久了,就成了魔怔。那一刻,他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点一点向她靠近。向着自己想念太久太久的红唇,靠近,靠近,一分一分靠近,愈来愈近……直至几乎没有距离……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只余他们彼此的呼吸声,愈来愈急促……心,亦是跳得杂乱无章。可,就在这最美的时刻即将来临时。一声尖锐的哭喊声却破坏了一切。龙腾陡然回神清醒,与霜兰儿再度四目相对,只是这次,他们不约而同避了开去。“砰”地,房门被人用力撞开。一名哭得花枝乱颤的妖娆女子直直冲了进来。“王爷!”“王爷啊,我一早听说你昏迷了,要不要紧啊!王爷,呜呜……”霜兰儿只觉眼前一阵繁花闪耀,香气熏鼻,那女子已是将她冲开至一边,扑向床边,抱住龙腾的手臂大哭起来。一边哭着,她一边上下焦切地将龙腾瞧了个遍,见到他包扎起来的手指时,又放声大哭。那容貌,妖冶美艳,霜兰儿自然认得,是兵部尚书庄青姚之女庄晓蓉。此时的庄晓蓉鬓角蓬松,衣裳尚有一处扣子扣错。她显然是一听说龙腾昏迷便匆匆赶来了,顾不上装扮自己。她哭得凄惨无比,气都接不上。整间屋子,都是她号啕的哭声左冲右突着。龙腾见庄晓蓉的出现,一时替他解了围,倒是没说什么。手中紧紧攥住的香囊,亦是被他悄悄塞入云丝被中。眼看着就要……却被人无端端打搅。霜兰儿心中极度郁闷,她狠狠瞪了一眼庄晓蓉,薄怒道:“你哭什么劲,贤王不是好好的,你哭丧啊!存心的是不是!”庄晓蓉这才注意到屋中还有别的女人,她美眸睁得大大的,指着霜兰儿不可置信道:“王爷,你屋子里怎会有别的女人?”转眸,她死死瞪住霜兰儿,愤愤道:“你!你昨晚该不会一直在这儿?你们都做了什么?”霜兰儿有意气她,“什么叫别的女人?你搞清楚,我是贤王名正言顺的妻子,纳吉雅郡主。皇帝亲自赐婚!还有,孤男寡女一室,你说能做什么?该做的都做了!”“你!哇——”庄晓蓉没料到霜兰儿会如是说,她惊住,半天才大哭起来。那哭声可谓是惊天动地,鬼神亦为之悲泣,教之前更甚。她一边哭一边骂着,“你这个蛮人,这样说话,还懂不懂廉耻!”霜兰儿皱眉,“本郡主乃是皇帝赐婚于贤王。名正言顺!你算什么?!你大清早发髻不整,衣裳都没扣好,就跑进男人房中,我看你才是不知廉耻!”庄晓蓉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朝龙腾哭诉,“王爷,她欺负我。她欺负我!好嘛好嘛,就算皇上赐婚,她做大我做小好了,怎么好这样说人家呢……呜呜呜……王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爹从小最疼我了,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啊。”哭诉持续着,仿佛魔音绕耳,“王爷,人家是好心,一听说你病了就赶来了。她却这样说我,我还没进门呢,她就这样对我,今后我们要如何姐妹相处啊。王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还有,爹爹私下里曾问,我们的亲事,王爷你何时向皇上提啊……呜呜……”霜兰儿心中气恼,这个庄晓蓉还真是难缠。可她的父亲庄姚青,只怕龙腾目前不能得罪。想着她心中更是烦。龙腾不动声色地将庄晓蓉隔远一些,神情已然恢复从前慵懒闲散的样子,唇边浅笑着,“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了么。北夷国女子就是这么个烈性子,别跟她计较。”“对了,晓蓉。上次你爹说的那个计划……”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霜兰儿突然狠狠咬住唇,转身离开。行至屋门口,回望他一眼,她只轻轻道:“我明日再来帮你换药。”语罢,她匆匆离开,步履如风。可出了贤王府,她却一步一步走得极缓……好似脚下每一步,都很艰难……上阳城中,繁华依旧,马车往来穿梭,时不时有忙碌的人与她擦肩而过。风自耳边刮过,竟已是有了一点春意,不再寒凉刺骨。她走了许久许久,心中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不知不觉中,她竟是走到了一座奢华的府门前。抬首去望,巍峨的府门高耸,金灿灿的“瑞王府”三字直直刺入她的眼中。她一愣,自己不是想要回驿馆的么?怎会来了这里?还是……对了,自己方才想瞧瞧君泽来着。十多日不见他,她实在想得紧,夜夜睡梦中都回旋着他可爱粉嫩的小脸,还有那甜甜的笑容,她好想将他拥在怀中,再亲一亲他的小脸。如果最后,君泽可以回到她的身边,那她所有的辛苦都没有白费。脑中想着,她已是一脚踏入王府门槛。门前守卫的锦卫见是纳吉雅郡主,并不拦她,只是恭敬问了声,“郡主,您可是来为王爷换药的?”霜兰儿轻轻点头。缓缓走入内,她的心思却低迷起来,彷徨踟蹰不敢再向前。君泽……想起他恼怒地将弹弓扔在她的脸上,她的心便一抽一抽的疼,胸口喘不上气来。她的亲子,却与她半分不亲,甚至是恨着她的。若是今后,她将秋可吟……那君泽会不会因此恨死她?她停了停,又走着,突然,远远一缕若有若无的音色吸引住了她,淡淡的,清冽的,像是山涧一缕清泉缓缓流泻。虽隔得远了,可这样轻微渺茫的音色却有一种刻骨的缠绵,幽幽隐隐,分外动人。除此之外,仿佛也很耳熟,似在哪里曾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她不觉停住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声音时而绵长轻颤,时而断断续续,时而好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时而好似春风拂面,江水静流。三回九转,在冬日里恰如一色春日和煦,让人心中滞郁舒畅许多。她被深深吸引住了,凭声寻去,却见冷湖边竟是龙霄霆一袭白衣胜雪,侧身坐在了湖边,他的身边还跟着君泽小小的身影。金色阳光下,无数朵白云在湖中投下了影子,湖水清澈,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正随着清波荡漾起伏。侧面望去,眉心一点黑玉渺渺,衬得他整个人仿若青烟般迷蒙。她眯起眸子,瞧清楚了,他手中执的并不是笛子,也不是萧,而是一片树叶。薄薄的一抹绿色抿在他清冷的薄唇间,微微颤动间已成了清越婉转的曲调。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她终于想起来了,曾经在人迹罕至的玉女山巅处,他从两名歹人手中救下她,第二日时她出了山洞,见过他用叶片吹成曲。她静静立着,一动不动。绵长的音色在天光云影中徘徊,直奏得微风徐来,树影摇动。似,整个瑞王府中唯有余音缭绕,连雀鸟都止了欢鸣。眼前,还是那白衣翩翩之人。曲子,还是同样的轻灵,仿佛诉说着一曲绵绵情思。不知今日他这一曲是为了何人?也许……还是从前的那个人罢……一曲绵落,君泽兴奋地拍着小手,他又跳又叫,声音若白瓷轻敲,“哇,父王好厉害啊!我也要玩!”说着,他已是从龙霄霆手中抢过树叶,放在自己红嘟嘟的小嘴里,他吹呀吹。可惜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吹,都吹不出一点声音来。他不由神情懊恼,眸中隐现水润之意。龙霄霆背过身去,轻轻握住他的小手,柔声道:“君泽,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父王教你好不好?”“嗯,我一定要快快长大。”君泽用力点点头。他上前搂住龙霄霆的脖子,整个人如糖般挂在他的身上,声音甜腻道:“父王,你摸摸,君泽长得好高了。父王,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能治好?我想父王能看到我。”说着说着,他水润的眼眸用力挤了挤,落出豆大的眼泪来,连声音都带着哭腔。龙霄霆微微一笑,他轻轻抚摸着君泽柔软的发,哄道:“君泽,男孩子不兴哭的,要坚强。长大后才能威风八面,声震四方。”“好,长大我要向父王那样!”君泽破涕为笑,他抹去眼泪,神情认真道。忽地,他紧紧搂住龙霄霆的臂弯,“父王,我好羡慕小顺。”“小顺是谁?”龙霄霆虽是双眸用黑布蒙住,看着有些骇人,可他唇边温柔之意并不减,“君泽为何羡慕他?”君泽偏着小脑袋,眼睛眨呀眨,“她们说小顺是铃兰姐姐的孩子。我瞧见小顺和他爹爹、娘亲玩得很开心,他们还一起放纸鸢给我瞧。我好想父王母妃能一起带我去玩。父王,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和母妃一起放纸鸢。”铃兰?龙霄霆想了想,有些印象,似是从前正厅中奉花的宫女,年岁到了出宫嫁人。想来是带着全家回来王府中瞧瞧。他俯身,轻轻摸索到君泽的小脸,替他抹去眼角泪痕,柔声道:“君泽,父王不能。有些事,你长大了才能懂。”“嗯,父王。”君泽虽是懵懂,可仍是乖巧点头。此时,他侧身一瞥,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的霜兰儿。他恨恨地嘟起嘴,直往龙霄霆臂弯里躲。龙霄霆亦是察觉身后有动静,他问道:“君泽,是谁来了?”君泽哼了一声:“她是坏人!”霜兰儿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突然再也听不下去了,讪笑着打了声招呼,“看来瑞王精神不错。我是来找沈太医换药方的,就不打搅王爷了。”语罢,她匆匆离去。不敢回首,生怕再听到令她伤心的话。龙霄霆听着她远远离去,修眉一挑,他冷了声音道:“胡说!君泽,是谁教你的?”君泽从不曾见过龙霄霆动怒,吓得一个劲大哭。龙霄霆双手紧紧握住他幼小的肩膀,正声道:“君泽你听好了。她是好人,这世上没有比她再好的人了。君泽不能这么说她,懂了么?”君泽渐渐止了哭声,虽不解,仍是点头,“为什么呢?父王?”龙霄霆微笑,揉了揉他的头顶细腻的发,“因为,她替你父王治眼睛啊。”君泽瘪嘴,小脸上满是担忧,“父王,那我上次惹她生气了。她会不会不给父王治病了?哇……我不要……”龙霄霆拍拍他的背,轻笑道:“不会的,她不会生你的气。下次你瞧见她,亲她一下,说你喜欢她,她就会治好你父王的眼睛了。”“真的吗?”君泽满眼都是期待,兴奋地问道。“嗯。”龙霄霆微微笑着,“君泽乖,你自己去玩罢,我还想在这坐一会儿。”“好,我去找着墨姐姐玩。”君泽点头,一溜烟跑开。冬阳明暖轻轻拂落,冷戚的冷湖边,龙霄霆始终如一块寒冰般僵滞着,坐着,哪怕头顶之上旭日暖暖,终究不能温暖他分毫。突然,他起身,踏着冬日细土,沿着冷湖边离开。唯余长长一痕印迹,在他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那厢,霜兰儿同沈太医商量过新的药方后,正欲离开王府。走在鹅卵石小路上,不想迎面却碰上了秋可吟。瞧着,秋可吟的面色并不好,哀戚如暗夜,看来如今她在王府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微微抬眸,秋可吟瞧见了霜兰儿,恨意如同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纳吉雅郡主竟然还活着!昨日的事她自然听说了,本以为爹爹亲自出马,必定能一招致命,哪知纳吉雅郡主非但没死,还连累了爹爹被停职。眼下是什么要紧的时候?姑姑整日守在宫中陪着皇上,正是筹谋的好时机,成败在此一举。爹爹却在这时被停职,也不知龙霄霆他是怎么想的。心中恼着恨着,她施施然行至霜兰儿身边,停一停,声音婉转道:“呦,这不是纳吉雅郡主么?纳吉雅郡主得了门好亲事。我还以为郡主你已然倒戈了,向着贤王。不想还会来我们瑞王府中。真是意外之喜呀。”霜兰儿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哎,真是可惜了。你我没有姐妹的缘分。瑞王还真是魅力无穷,早就同你侄女有过婚约,你这个做姑姑的——”她故意停一停,摇摇头,似惋惜道:“竟然那么晚才知道,呵呵,真是同你爹一般耳目失聪呵!早知他们是郎有情、妾有意,你何不早早成全了。还能落得个贤良淑惠的美名。”秋可吟咬牙,十指紧扣,关节因为用力而狰狞泛白。珠翠如玉的高髻上珠光宝气华影流彩,却掩盖不了她此时失去血色的面庞。霜兰儿森森冷笑,咄咄道:“知道外边现在都如何说?呵呵,都道是你这个做姑姑的不懂侄女的心思,无端端将人家的青春年华给耽误了。”秋可吟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她语意冷然道:“郡主,我们祥龙国人说话讲究迂回之术。郡主你这般犀利言辞,皇家可不好待,只只怕有一日会招致杀身之祸。郡主,不是每次运气都能像昨日那般好的。届时,别说我没提醒过你。”秋可吟这么说,无疑承认了昨日秋景华欲杀她,陷害贤王一事了。有须臾的沉静,霜兰儿与秋可吟怒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狠意。这么久了,彼此刀光锋刃俱已亮出。她们之间,必得有个了断。对峙。秋可吟率先笑出声来,起先她笑得极小声,接着笑得前俯后仰,还用了一方帕子掩住嘴唇。笑过之后,她直起身,靠近霜兰儿一步,脸上是永远得体的微笑,“纳吉雅郡主,你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哦。昨夜是不是没睡好?贤王可是个风流公子,听说与庄姚青之女火热着呢。郡主可千万不要为此伤神,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的。”霜兰儿低首,她瞧着自己葱白的指甲,并未动怒。她猛然抬首,突然伸出手来,靠近秋可吟一步,近得几乎彼此贴近无间隙。秋可吟本能一避。霜兰儿随意笑了笑,“王妃怕什么?我不过是替你整一下衣裳领口罢了。瞧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连打扮自己的心思都没了。”说着,她一手替秋可吟理了理衣领,一副自如的神态。可背光里,无人能瞧见她将一行细腻的紫色粉末悄悄洒落在秋可吟的领口处。抽回手,霜兰儿贴近秋可吟耳畔,字字森森道:“王妃真是好福气,可以一个人守着王爷。”顿一顿,她突然冷笑,“不过,只怕与王爷有过关联的女子都被你弄死了罢。哎,我可真是替你的侄女担心呢。”秋可吟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冰封的湖面,只余微微发紫的嘴唇出卖着她此刻的心惧。霜兰儿瞧着秋可吟的神情,她突然伸出一指,指了指头顶。秋可吟循着她指的方向望着,只见头顶有明日高悬,正洒下无穷无尽的金色光芒。她不解其意。霜兰儿纤长的手指再次朝着天上指了指,笑了笑,“瑞王妃,‘举头三尺有神明’,长夜漫漫,难道你就不怕枉死的人来向你索命么?!”语罢,秋可吟脸色遽然苍白,隐在袖中的手狠狠一哆嗦,腕上一对雕龙琢凤嵌八宝黄金手镯“铃铃”乱响。握紧拳,她的指节寸寸发白,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咬牙道:“郡主,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有证据。”霜兰儿唇边一笑如日色明媚,她轻轻拍了拍秋可吟的肩膀,“今晚睡个好觉!”说完,她翩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姗姗离去。次日,霜兰儿因着料理随行使臣护卫死伤事宜,另有上书风延可汗禀明原委实情,她耽误了整整一日,到了晚上才腾出身来去贤王府中为龙腾换药。可当她到了贤王府中,却被告知龙腾去了醉红楼。醉红楼?!这个龙腾,实在是——霜兰儿贝齿深深碾过自己的菱唇,留下道道泛白的痕迹。隐怒于心,她愤然转身,朝着醉红楼所在的方向快速走去。走着走着,天空竟是飘起了细雨。尚是寒冬,丝丝冻雨打在脸上,冷得彻骨。青石板铺设的路很快被雨湿润了,马蹄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两旁的柳树叶子早落尽了,疏疏的枝条像是一蓬乱发掩映着两旁的铺子。她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醉红楼也是因为龙腾。那次,是他将她约去了那里。脚下步子愈来愈快,身侧,繁华中带着宁静的街市与店铺在她身侧迅速掠过。夜幕早已降临,每间铺子中都点着晕黄的烛火,风雨吹过,远远望去像是疏落的萤火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疾步到了醉红楼门前,她正欲入内,不想两名美艳女子横出一臂将她拦住。其中一名尖细着声音,半是讥讽道:“呦,哪来的外族姑娘?你可抬头看清楚了,这里可是男人来销魂的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刺鼻的香粉味阵阵扑来,直欲令她作呕,霜兰儿微微偏首,“我是来找人的。”“找人?!”那妖娆女子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她笑得前俯后仰。此时,另一名女子靠了过来,她甩了甩手中的香帕,掩住涂抹得艳红的唇,嘲道:“男人嘛,能有几个不花心?不爱喝花酒的?不爱抱个姑娘的?要是个个来寻丈夫的妻子我们都让她进去找人,你说我们这醉红楼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哈哈——”头先说话的妖娆女子伸出一指,在霜兰儿胸前用力点了点,“你呀,回去罢。你有着上我们这来找人的功夫,还不如回家想想如何打扮,学得妩媚一点,好留住自己男人的心——啊——”话说至一半,那妖娆女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原是霜兰儿上前一步,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则是将腰间使节令牌取下,横在她面前,“你看清楚了。我来找贤王!还是说,你想让我派卫队将这里踏平?!”“哎哟……原是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醉红楼中老鸨素娘听得动静,她连忙跑了出来,献谄道。常混官道之人自然认得使节令,再者贤王与纳吉雅郡主联姻之事,民间早就传开了。霜兰儿松开了那妖娆女子。那女子一得自由,连忙怯怯退至一边,不敢再出声。轻轻掸去手上沾染的香粉,霜兰儿冷哼道:“怎么?本郡主就不能进去开开眼界么?”“行行行。”素娘轻咳一声,忙给身旁一名小厮递去暗示的眼神,示意他赶紧去通知贤王。转身,素娘热情地将霜兰儿迎入醉红楼中,一边不忘赔笑道:“郡主,贤王在后院二楼的雅间中,他今日不过是唤了两名姑娘陪酒而已,郡主别多想。”霜兰儿并不搭理她,只一味朝里走去。如今的醉红楼重新装点了番。绣户珠帘,垒翠耀目,罗绮飘香,较之两年前,少了分庸俗,多了分奢华。近至龙腾所在厢房的门前,霜兰儿摆摆手,朝老鸨素娘冷道:“你先下去罢。记得管好自己的嘴,今夜之事要是有半个字传出去。小心本郡主踏平你这破地方!”“是是是!”素娘连连点头,她虽不知纳吉雅郡主的底细,不过看起来肯定不好惹。说着,她摆摆手,撤了原本守在二楼楼梯口的小厮。霜兰儿见素娘走远,她这才一把推开眼前的房门。“霍”地,朱漆雕花殿门骤然敞开。里边的光线并不算明亮,甚至可以说是暗沉沉的,然而那种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似是从暗里折出一丝一丝星辉样的光芒。她细细望去,才发现竟是龙腾身上所穿的紫色绣金衣裳,一朵一朵金线绣制的波浪,在烛光下莹莹泛起晶亮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他本就是盛世华章之下风采出众的男子,紫色绣金衣裳更是衬得他贵气逼人。他的身侧一左一右陪伴着两名貌美的姑娘,有如一枝绿茎之上开出两朵娇艳的花儿。其中一名姑娘,名唤月仪。她瞧了瞧正立在门口的异国装扮的霜兰儿,柔弱的肩往龙腾身上靠了靠,声音不满道:“王爷,都说好了今晚陪我们的。怎么嘛,王爷还约了别的人。她是谁啊?”龙腾也不抬头,只淡笑道:“哦,她是皇上赐婚给本王的。不过,本王可没有叫她来。是她自己要来的。小美人,本王今晚可是特地来瞧你的。怎会叫上旁人?”语罢,他伸手,状似捏了捏身侧另一名女子的脸颊。那名女子唤作素绢,她似有几分娇怯,低下头去小声道:“王爷,她在门口看着呢。不太好吧。”龙腾径自饮了一杯,撩起一绺长发向后一甩,越发不羁,“她要瞧就让她瞧着,本王可不介意。男人哪个不是左拥右抱,皇上赐婚又怎么了?难道本王还要为她守身不成?真是太可笑了。”月仪“咯咯”笑起来,执起绢帕掩住嘴唇,“王爷,你真坏。讨厌——来,月仪再给您倒一杯。”今日贤王给了她和素绢每人一锭金子,让她们好好配合他演一出戏。虽她不知贤王为何要这般做,可是一锭金子的诱惑她是断断不会拒绝的。于是,她卖力地讨好着贤王,极尽可能显出与他亲热的样子。琼浆斟满,酒香四溢。龙腾仰头,满饮一杯,有几滴残余的赤色酒液洒落在他紫金衣裳上,像是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花。素绢眼尖,连忙执起绢帕,替他擦去。她本是醉红楼中新来的歌姬,欢场中并不十分熟稔。这样风华绝代、美艳俊朗的男子她从未见过,即便是收了他一锭金子,即便明知是陪酒作戏,可她还是丢了魂。此刻,她脸颊上红的沁血,这种娇羞源自真心,亦是直逼人心的。霜兰儿冷眼瞧着,心底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有着尖锐的刺痛感。再不能忍受,她开口,字字如冰吐出,“出去!”月仪一愣,她重复了一遍霜兰儿的话,“出去?”望向龙腾,月仪笑问,“王爷,她可是叫我们出去呢?”停一停,她又撒娇道:“王爷,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凶哦,月仪好怕。”龙腾摇了摇手中空空的酒杯,“本王今晚可不走了,你们走了,谁来陪本王?来,斟酒,别理她。”月仪亲热上前,整个人都似贴在龙腾身前,她手中执着青瓷酒壶,兰花指微翘,极尽媚态。琼浆玉液自细长的壶口倾倒出,在空中划出红色的美丽弧线,直直注入底下装盛的酒盏。眼看着就要斟满。突然,“哐啷”一声巨响,惊了一室昏暗的烛火。月仪愣住,她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她手中本是拿着青瓷酒壶的,可如今却只余孤零零的酒壶手柄空空悬挂在她的食指上。酒壶的壶身则是重重砸落在地,绯色酒液洒了她一身,不仅是衣衫上,连她的头发上,她的脸上都溅满了醇香的酒滴。定睛一看,更可怕的是,她的身前仅一寸的地方,案几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镶满宝石的手柄,刀尖没入案几中,尚留一段雪亮骇人的银光,彻底惊慑了她。厢房门口,只见霜兰儿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的弯刀刀鞘。唇边一朵微笑明丽,她的声音却极冷极冷,只道出一个字。“滚!”月仪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原来是这名异国装扮的女子掷出了手中的弯刀,硬生生将自己手中的酒壶给劈断了。要是……要是……那刀再偏一寸,自己还有命?霎时,她美艳的脸庞苍白如纸,身子与手一同抖得如风中挣扎的残叶。几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月仪与素绢两人听得霜兰儿一声“滚”字。两人立即尖叫着,做鸟兽般四散,顾不得一身狼狈,直朝门口冲去。眼看着两人跑至门口。霜兰儿却突然横出一臂,挡住了她们。她今日所穿的依旧是北夷国的服饰,不同的是,衣裳下摆和袖里侧缀满晶石,展袖时亦如拉开一副珠帘,“叮铃当啷”的声音伴着外边淅沥的雨声,在空落落的回廊中显得格外清晰。月仪与素绢见她如此冰冷莫测的神情,以为她要刁难,吓得不知所措。两人不约而同跪下来,泣道:“我们……我们真的只有陪王爷喝酒,什么都没有……”霜兰儿打断了她们的话,“你们收了他多少钱?陪他演戏?拿出来!”月仪与素绢互望一眼,各自迅速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交至霜兰儿手中。然后,飞一般朝楼梯口跑去。太可怕了,北夷国的女子原来是这样的厉害的,差一点她们小命就要没了。她们跑得太快,一时间整个回廊中皆是衣衫环佩的“叮咚”之声,回响不停。霜兰儿进入厢房之中,她反脚一踢,将门关上。面前,龙腾神情有一丝僵硬,手中紧紧握住空酒盏,一言不发。她坐在了他的身边,瞧了瞧自己手中两锭金子,摇摇头道:“哎,戏演得这么差,给这么多。你真是出手大方,太浪费了。这金子我拿着了,与其浪费,还不如给我去买件新衣裳呢。”说着,她毫不客气地将两锭金子塞入袖中。见龙腾不说话,她突然拉过他的手,将他紧攥着酒杯的手指一一扳开,取出他手中握住的酒杯,抱怨道:“你看看,手上还缠着纱布就出来喝酒,真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喝酒不利于伤口愈合么?还有,现在是什么要紧的时候,你能不能收敛一点,还来这种地方!要是被人去皇上跟前嚼舌根,岂不是自毁前途。好了,跟我回去罢。肩上的药该换了,东西我已经放在贤王府了。”他似犹在挣扎,“你什么意思?男人来这种地方自然是……”霜兰儿突然伸出一指,抵在他微凉的薄唇间,“是需要女人,对么?”此刻,他们靠得如此近。他注意到了,她今日并没有戴垂珠毡帽遮挡容貌,头上挽着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她的神情,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有多久,她没有这般细致装扮过自己了。是为了他么?那一刻,他哑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有生以来最大胆的话。他藏得太深,她其实并不能十分肯定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她只是赌一次,用上自己全部的尊严赌一次。“少筠,我不就是女人,你何必舍近求远?”他惊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的意思是……投怀送抱么?她靠近他一分,抬起眼,看着他那张足够迷惑人心,足够迷惑天地间一切的脸。他的眼睛真美,眼里的光像极了此刻屋檐上飞落的雨珠,是雨天里最美最美的风景。再靠近一些,近得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杂乱无章。他张了张口,从未觉得,她的靠近竟是这般有压迫感。霜兰儿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身子微微前倾,在他完美的唇形上,轻轻一吻。这一吻,太震撼了,龙腾轻触着自己的嘴唇,痴痴地看着她。那一刻,他好似触电一般,从头到脚,欢愉流向四肢百骸,带着近乎战栗的快感。她脸上绯红,声音有着丝丝颤抖,“少筠。我不知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不逼你,我等你愿意告诉我,我等着那天……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换药,好不好?”他仿若魔怔了般,竟是轻轻点头。出了醉红楼,雨一直下着,并不大。落在屋檐瓦楞上却铮铮有声。不知是哪家的茶馆,有人呜呜咽咽地吹奏着玉笛,曲调和着“叮咚叮咚”地檐头雨声,为这宁静的雨夜添了抹说不出的风韵。风里,雨里。她与他同行,这般感觉真的很好。晃动的烛火幽然拂过他妖媚的眉眼。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他邪美的侧颜自身边掠过,缓缓向前,足足有一刻,神情如此专注,似是忘却了一切。恍惚是过了许久,呼呼的北风吹过,细密的雨落在她脸上,冰凉的感觉,令她瞬间清醒。疾奔几步,跟上他的背影,她低唤着,“少筠,等等我。”他停住,俊朗的面容上似有淡淡的潮红,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回首,风中,雨中,他突然伸出手来。她只觉手上一紧,他竟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前走。虽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却觉得很感动。那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婆娑中,似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个春日,那么冷的天,积雪尚未完全融化,他让她学骑术。她骑得并不好,北方的马儿性子又烈,有一次她被马狠狠摔下来,撞上一棵大树,身子骨疼得仿佛要碎裂般。她记得,他就在身旁不远,骑着另一匹马。他一动不动,只高高坐在马上,冷漠地俯视着她。天知道,那时她其实很希望他能伸手将她拉起来。可是,他并没有。此后的许许多多次,他从没有拉过她的手,他从来只是冷冷望着她,远远的,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蔓生在天际。直到那日他焦切地在龙脊山贺兰谷的山洞门前寻找着自己……他这样的神情,她已有两年多不见,可是曾经那样熟悉,和自己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并无丝毫分别。那一刻,从前两年多那些冰冷的记忆,仿佛瞬间都烟消云散。他的手心是温热的,正透过她的肌肤一点一点渗透到她的心里,连着她的心也渐渐温暖起来。她的心酸过往,眼下形势的紧迫,君泽对她的疏离,还有他究竟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今后又该如何,所有的一切,她尽数抛在脑后,只愿这一刻忘却一切,就这样陪着他一路走下去。早已远离了醉红楼,他们的身后是繁华喧嚣的街市,烂醉的灯火,还有迷茫的雨夜。行了片刻,终于,他出声,“你不用陪我回去换药了,王府中自有太医,不用你操心。”她愣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刚要开口问,他却突然将她拉至一旁的小巷子中。面前,一名黑衣人自高墙一跃而下,利落跃至他们的面前,来人拱手恭敬道:“王爷,郡主。”霜兰儿瞧清楚了来人,竟是玄夜。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瞧见过玄夜,只怕是龙腾派他去办什么要事。龙腾见了玄夜,他黛眉轻轻一簇,使了个眼色。玄夜会意,立即上前,在他耳侧低语几句。龙腾听罢,转身望向霜兰儿,他平淡地吩咐道:“秋若伊此刻正在风满楼中等着你,眼下非常时候,你们两个好好商议下如何接近秋端茗,如何扳倒她。快去。”霜兰儿一臂拉住他,眼神中有几分急切,“那你呢?”龙腾低首,望着她正紧握住自己手臂的手,他轻轻拂落,“我不便出面,庭澜那边我们另有要事相商,玄夜会保护你的安全,你和秋若伊商定后,让玄夜知会我一声。”说罢,转身他急欲离去。她有些急,大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他背着身。风里,雨里,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大事未成,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有什么情况我会让玄夜通知你。”顿一顿,他飞快回眸,不想却望见她眸中深深的失望,心中狠狠一痛,他匆匆回过头去,终是放软了语气,“左右不过这两月的事了。有什么等事成之后再说罢。”话音落下时,他挺拔卓越的身影已是消失在小巷口,独留风中淡淡的酒香混杂着浓郁的男子气息,萦绕在她身前,却被风无情地吹散……风满楼。雨水有渐渐停止的趋向,偶尔有打住的雨水滑落,那是积存在风满楼阔边帆布檐上的残雨,积得多了,会从檐边“哗”一声洒得满地。踏着雨声,霜兰儿先是作势敲门,旋即只身闪入。还是从前密会的厢房,秋若伊似等了多时,面上几许不耐烦,见了霜兰儿不免有几分怨气,“纳吉雅郡主,这么要紧的时候,你不在驿馆中守着,上哪儿去了,让我等了这样久。”其实,她心中的怨气绝大部分是因为纳吉雅郡主还活着,她本以为刻意隐瞒了爷爷要杀纳吉雅一事,她能借爷爷之手除去纳吉雅郡主这个劲敌。可想不到,纳吉雅竟如此命大,逃过了天罗地网。霜兰儿将门仔细关上,她转身致歉道:“不好意思,贤王受了些伤,我准备了药给他送去。这才不在驿馆中。”“送药,你需要去那么久么?”秋若伊一听是为了龙腾,面色稍稍好转,仍是不悦道。霜兰儿但笑不语,起身,她取来一卷檀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人笼罩其中。秋若伊凉凉注视霜兰儿片刻,眼眸微狭。鲜少见她悉心打扮,头上挽着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显得华丽风致,适逢她今日又是去给龙腾送药,秋若伊不免生了分戒心,突然问道:“纳吉雅,你的医术很好么?”霜兰儿微微一笑,“一般罢,格日勒族里人长年在外游牧,鲜少能入城镇诊病,十分不便。所以我自小学了些。”“哦。”秋若伊狐疑地望了望霜兰儿,“贤王是如何受伤的?听说那日是你们北夷国内政之事,本该与贤王无关的,他怎会突然去了贺兰谷,又受伤,难道他是为了你……”没等秋若伊问完,霜兰儿已然回道:“刀枪无眼,何况那时大火焚谷,若伊你可别想多了。再说了,你并不知情,秋景华本是打算陷害贤王谋反之罪的,若是那日贤王不去,如何能镇得住?当时的局面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时间有限,我们还是说要紧的事。”秋若伊听罢,一惊,眉扬起,她立起身来道:“什么?!爷爷竟要陷害贤王谋反?”“嗯,恐怕杀我不过是目的之一。秋景华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我之死,顺藤摸瓜查出贺兰谷中藏匿的箭羽物料,嫁祸给贤王。”霜兰儿声音平静道。秋若伊本是水灵晶亮的双眸顿时黯然失色,身子晃了晃,几乎立不稳。天,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隐瞒了自己那晚听到的事,却不想杀害纳吉雅不过是爷爷的计划之一,爷爷真正的目的是对付龙腾。这次若不是纳吉雅郡主运气好,她差点就耽误了龙腾的大事。此时,她心中内疚,她这样算计着纳吉雅,实在是不对。眼下是她们合作之际,她首要任务当是助龙腾登上皇位,至于感情的事,日后再计较。想到这,秋若伊心中释然。一只手撑住额头,她幽幽叹了口气,“纳吉雅,你说我们该如何筹谋大事,我可真是急得很呢。若是那晚皇上将我赐婚给贤王,那我就能名正言顺在贤王身边了,而爷爷那边,肯定将我视作棋子,必定会吩咐我什么,这样我就有机会知晓他们的筹谋了。哪像现在这般,如同在盲夜中行路,辨不清方向。如今……”霜兰儿听得秋若伊这般说,心中暗暗惊讶,她忙问道:“对了,我正有要事问你。前些日子,我在驿馆中收到了一张字条,字条上提醒我使臣卫队中有秋景华的人,还有告诫我要小心行事。我以为,这字条是你派人送来的。”秋若伊莫名看了她一眼,“什么字条?不是我。”霜兰儿愕然,不是龙腾,不是秋庭澜,也不是秋若伊,那还会是谁?是谁?会好心提醒她注意安危?若不是这字条善意的提醒,只怕她前日难逃一劫。秋若伊似无心想这些,她有点烦躁,摆摆手道:“不管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眼下我们要想的是,如何扳倒秋端茗。皇上日子不多了,听秋端茗说左右不过就这一两月的事。若是秋端茗一直在皇上身边,少不了吹枕边风,形势对贤王可不利。”霜兰儿点点头,她突然问道:“若伊,昨晚你宿在何处?”秋若伊道:“晚上去瞧君泽,太晚了没回宰相府,就宿在了瑞王府之中。怎么了?”“那昨晚,秋可吟睡的,可好?”霜兰儿问的时候,嘴唇略略上扬,眼中有些许得意。秋若伊微微吃惊,“你怎知道?她昨晚半夜做噩梦 ,尖嚷得半个王府都能听见,后来宫女们忙着给她煮压惊汤,一直闹腾至快天亮时,她喝了沈太医命人煮的安神汤才安静下来。”“是这个!”霜兰儿自腰间取出一枚荷包,打开,里边纸包着些细细的紫色粉末。秋若伊瞧着那诡异的药粉,知晓定与秋可吟噩梦连连有关,她直觉害怕地后退一些,背脊直挺挺靠在了冷硬的楠木椅背上。霜兰儿淡淡一笑,“别怕,无毒。若是你没做过亏心事,晚上自然不会做噩梦。这种紫色粉末叫‘夜幻’,少许一点,沾染肌肤能使人晚上产生幻觉。用过无痕,没有任何踪迹可查,你且收好了。”说罢,她将纸包好,递给了秋若伊。“你的意思是,让我将这些紫色粉末用在秋端茗身上?”秋若伊接过,她凝神望着手中纸包,细细思量。“此药药性极烈,肌肤沾染少许后会噩梦连连,且能持续好几日,这几日秋可吟是没法睡得安生了。但是对于秋端茗,我们不能做的这样明显,毕竟深宫中人多,万一被人看穿就不好了。我思量着,你只能将少许粉末熔于烛心,‘夜幻’随烟散在空中,吸入少量者夜间心神不宁,白日里精神恍惚。我想秋可吟几日噩梦缠身,她必定会入宫找秋端茗给予她些许安慰。两人谈起从前的事,必定日日惶恐。如此几番下来,我们再用回从前商定的法子——装神弄鬼!只要能将她们从前的事揭发,皇上必定厌恶秋端茗,如此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嗯,可是,我该怎么入宫呢?”秋若伊有几分担心。“我先想办法入宫。皇上身子不是不好吗,作为使臣的我,理应奉上北夷国最珍贵的药材——玉莲藤。想必秋端茗此时刻刻伴着皇上,寸步不离,我会想办法施些药粉,令她腰椎湿痛骤然发作,我再稍稍提点,她必想起你精湛的拿捏之术,唤你入宫陪伴,这机会不就来了。你只消先令她受些惊吓,不用太过,为我们日后装神弄鬼埋下引线。”霜兰儿字字道来,眸中似含着暗沉的夜色,漆黑不见底。“嗯。还有一件事很棘手。”秋若伊“呼”地舒了一口气。“是什么?”霜兰儿自案几果盆中拿了只橘子,剥了皮,含了嫩嫩的一瓣在口中,清甜的汁水缓缓咽进喉中,她悠然问道。“下个月初十,瑞王要纳我为侧妃!”秋若伊眉间愁容顿显,字字无奈道。霜兰儿险些被橘子汁呛到,她连连咳嗽几声,掩饰自己面上的惊讶,“这么快?怎会?”秋若伊叹了口气,“我可不似你与龙腾,你们联姻自然复杂些。我不过是嫁于瑞王为侧妃,只消举行简单的仪式便好。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是下个月初十,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那,秋可吟呢?她肯?”霜兰儿微微蹙眉,原来是今日才定下的纳侧妃时间,难怪昨日她见到秋可吟时都没听说。“她?”秋若伊撇一撇嘴,神情不屑道:“她可殷勤着呢,从一早就开始张罗这张罗那的。那副嘴脸假的很,我不稀罕瞧。还有,最可恶的是,下个月初十这日子就是她定下的。今天她已经差了人来量衣裳,哎——烦死我了,不提了不提了!”霜兰儿眸中划过一丝精锐的光芒,陷入沉思中。这似乎不寻常,秋可吟竟会主动定下大婚的日子,又如此殷勤,不像纯粹是为了装好人,反倒像是为了筹谋什么,想要撇清嫌疑。会是什么呢?她思量着,半倚在楠木椅上,闭眸。眼前,秋可吟曾经种种所为一一回放。她明白的,越是表面风平浪静,越是危险。如今的秋若伊,比当年的自己更有威胁力,秋可吟必定……想着,她猛然睁眸,锐利的目光将秋若伊上下仔细瞧了个遍。秋若伊见霜兰儿行为古怪,又一直打量着自己,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穿戴整齐的衣裳,不解其意,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在霜兰儿面前晃了晃,“喂,你怎么了?”霜兰儿却突然捉住秋若伊的手腕,两指用力按下去。秋若伊刚想挣脱,耳畔已是听得霜兰儿沉声低喝,“别动,我在把脉。”她再不敢动,只屏息凝神。良久的寂静,她眼见着霜兰儿面上表情一分一分冷凝下去,直至冰点般死寂。她不禁有些紧张,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霜兰儿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启口,眼底皆是深邃的怒意,“若伊,这婚你成不了。”“为何?”秋若伊问。“你中毒了,是慢性毒药。如果每天一点,这种毒药会侵入你的四肢百骸,熬不到下个月初十,你会在睡梦中骤然死去。而且,事后一点痕迹都无。”扬一扬脸,霜兰儿字字冷道。“什么!她竟如此狠毒!”秋若伊“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起先她是气愤,紧接着才感到恐惧,忙抓住霜兰儿的胳膊,声音颤抖着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办?这毒还能解么?还有救么?”霜兰儿注视着秋若伊哆嗦着的双手,推了推她的肩,又握一握她冰凉的手指,轻笑道:“你只管安心就是。她们奈何不了你,幸好我发现得早,这毒还能解。不过,你得好好想想,毒源来自何处。我想必定是日日能对你下毒之物。嗯——从食膳中下毒,我觉得不大可能,毕竟秋可吟何能料准你日日会去瑞王府中用膳呢。还有,从衣裳上下毒,我觉得也难办到,毕竟衣裳常洗常换,你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东西,与秋可吟有关,你每日都会用,好让她下手?”秋若伊凝思良久,终究是摇了摇头。事关她性命,她自然着急,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霜兰儿面色一沉,厉声道:“必须找到毒源,不然你很危险!现在毒尚浅,我还能解,若是日后毒性侵入五脏六腑,怕是神仙也难以挽回了。”语罢,她心中更冷。想当初,若不是秋可吟尚需自己的血治病,只怕早就用这种招数对付自己了,当真是歹毒。秋若伊愤然,细削的肩头止不住地颤抖着,耳垂上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跟着“泠泠”作响,时不时地打在她的脸侧,散出晶泽耀眼的光芒。霜兰儿瞧见,她不由赞道:“真是上好的翡翠,极品。平日里总见你戴着这副耳坠子。”“嗯,我最喜欢翡翠。而且……”似想起了什么,秋若伊突然停了停,半晌她睁圆了美眸,乍地惊呼,“天啊,该不会是……这副耳环是秋可吟送我,罕见的上品,有很难得,我很喜欢。我日日都戴这翠玉耳环,从不取下的。”霜兰儿秀眉一凝,“你赶紧取下给我瞧瞧。”秋若伊依言。霜兰儿细细瞧过,又凑至鼻间闻了闻,肯定道:“有毒,毒粉已然浸于翠玉中,耳坠子时常会碰到你的脸侧,正巧一点一点将毒性渗透进你的四肢百骸中。真是歹毒的计策,极难察觉。不亚于当年……”她突然止住了话,秋可吟这手段可不亚于当年用雀灵粉熏金针致使她变哑。秋若伊狠狠一哆嗦,森森冷笑着,眼神如能噬人,她直欲上前抢过翡翠耳环,砸个粉碎。霜兰儿连忙阻止道:“不可,你千万别冲动。你还戴上这副耳环,我会替你想办法洗去毒液。”“什么?!那贱人如此害我,我要拿着这副耳环,现在就去揭穿她!”“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坐下!”霜兰儿厉声呵道。秋若伊死死咬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紧紧握住拳头,指节寸寸发白,字字恨声道:“我与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啊。她怎能下得了手?更何况瑞王他从未多瞧我一眼,我与瑞王的婚约不过是偶然,她怎能如此对我?”“她为何不能如此?!我一直怀疑,当年的秋佩吟亦是她亲手谋害,苦于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罢了。彼时她不过才十五岁,小小年纪便如此阴暗狠毒,如今她对你又为何做不出来呢?”霜兰儿故意停住,留下时间给她细细思考,见她冷静下来才继续道:“眼下,你拿这对耳环去揭发她,若是她一口咬定是旁人陷害,或是像上次丹青那样,她抛出一个替死的,试问你还有没有再扳倒她的机会?”秋若伊身子一震,眼神中露出狠色与杀意,“那你说,该怎么办?我绝不能放过她!”霜兰儿翩然起身,在微冷的屋中悠悠转了一圈,半长的裙子仿佛绽开一朵艳丽的荷花。再次落座,唇边一抹笑意莫测高深,她开口道:“将计就计!我们的好机会来了!你过来!”秋若伊近至霜兰儿身侧,听着她低低密语,本是纠结的眉一点一点舒展开来,直至露出一抹笑容……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北夷国建成二年。正月二十,皇上病重,益发流连床榻,瑞王眼盲,秋景华停职,朝政事宜由贤王暂领。正月二十一,天晴日暖。北夷国使臣纳吉雅郡主奉诏入宫,献上北夷国最珍贵的药材——玉莲藤。传说中,玉莲藤能益气提神,生力固本,有奇效。果然,皇上服用后,精神大振。然一直近旁照顾皇上的端贵妃不甚劳累,腰疾骤然发作。秋可吟要操办瑞王府中纳侧妃事宜,抽不开身,于是唤了秋若伊入宫侍奉陪伴。不知缘何,此后宫人都道是皇上重病,端贵妃照料致心力交瘁,白日里精神不济,晚上则是辗转难眠,若是睡着则是噩梦不断。如此一来,端贵妃益发依赖秋若伊,秋若伊几乎时刻都伴在端贵妃身边。二月初十,秋若伊将嫁入瑞王府中,成就姑侄女共侍一夫的佳话。定于二月初八,秋若伊返回宰相府中待嫁。在这之前,因着秋端茗连日噩梦缠身,精神恍惚,秋若伊一直睡在秋端茗榻前陪伴。二月初八这日,晨。阳光透过湘妃帘子细细筛入宫殿中,若明若暗。秋端茗幽幽睁开眼,只觉自己头痛欲裂,她前几日没有睡好,难得昨晚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起身时却觉全身酸软,口干舌燥。她望了望正睡在不远处榻前的秋若伊,心中微暖。这孩子甚是乖巧,嘴巴又甜,这段时间真是辛苦她了,里里外外都是秋若伊伺候着,想必若伊是累极了,睡至此刻方未醒。不忍叫醒秋若伊,秋端茗自己起身,哪知着地时脚下竟是虚浮无力。她好不容易走了几步,不想眼中金星乱晃,耳畔嗡嗡作响,脚下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好巧不巧,她将正睡在榻前的秋若伊压在了身下。她挣扎几许,终于自秋若伊身上撑起。可令她疑惑的是,如此大的动静,若伊她怎么还睡着不醒呢?难道说……此时,守在殿外的宫女们听到了内殿中动静,连忙跑进来,想将端贵妃扶起。然,秋端茗似整个人钉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怎样扶她,她也不肯动。一只手颤抖地指向正躺在地上、双目紧阖的秋若伊,她本该是宫中最稳重最高贵的女人,然此刻她丝毫控制不住自己受惊的情绪,面颊苍白若凋尽的枯树,尖声道:“她……她……死了!”有胆大的宫女上前,将手指凑近秋若伊鼻息间试了试呼吸。果然,一点都无!随之尖叫声四起,宫中,乱作一团。宫中纷纷议论:瑞王双目失明,久不能愈;宰相秋景华停职两月;秋家孙女莫名死在宫中,福极灾生,只怕秋家气数要尽了。而端贵妃,在这样纷乱而寒冷的初春,梦魇连连,沉疴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