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服下越来越多的睡眠胶囊,于是他有了更多清醒的夜晚。不知怎么地,齐洛最近总喜欢摆弄思维笔。在那些漫长的夜晚,他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大多数屏幕也关掉,只留一张电子纸。他蹲在座位上,薄片别在耳后,着迷地写啊写,都是些无意义的文字。今天和苏佳娜拍了一个广告,他写道,拍摄的过程就是一段直播,我们磨合得不错,数据在涨。苏佳娜是他新的直播搭档,一个笨手笨脚、总是脸红的新人女生。她的经纪人也是林登,他们合作起来很方便,省了那个漫长的双方扯皮过程。和她直播的感觉也比和霍姆斯的感觉好点——起码没有人总是想勒死他了。我回到收视热点上了,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激动,反而有种心虚的感觉。有天他这么写道。更多的时候,他把思维笔摆在电子纸上,让自己的思维随意游走。它总是在写她的名字。左莱雅还是没有联系我,它写,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今天还是没有左莱雅的消息,警方真的在调查吗?我想念左莱雅。那天,它这样写道。齐洛盯着屏幕,看着字符一个个浮现出来。他揪掉感应薄片,触电般地站起来。“是时候了。”他说。不该让左莱雅孤军奋战。我也应该做些事情。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能够做到的。林登总是说我的潜能很大,大概是因为每次他吩咐我做什么,我都准确无误地做到了。这大概也是他对我的事务格外上心的原因。今天我又到地面上走了一圈。在回家的路上,我让杜可夫降落,把我放到地面上。他说我肯定疯了。他说:“齐洛,你最近不大正常。你谈恋爱谈昏了头脑吗?”“你说什么?”他狡黠地眨眼。“你和那个叫苏什么的妞啊,”他说,“我侄女说的。你们要幽会吗?躲开镜头,享受人生?”我告诉他并不是这么回事,他不相信,于是我也没有办法了。最后还是多亏了麦石的新动作片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按下按钮,找了个停泊站降落,简单地把我放下来,告诉我要是在他下班之间呼叫他,他就会来接我回家。我来到地面上,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我不会造成任何骚动。说起来挺搞笑的,上个月我第一次到地面上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引起交通堵塞。我的追随者很多,这是事实,我想他们必然是崇拜我的,他们会在一瞬间认出我,蜂拥过来,找我要签名什么的。这样就糟糕了。所以我很小心地避开人群,尽量往暗处走。二十分钟后,我发现我多虑了。正如我那天在航船上看到的一样,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屏幕,没有人东张西望,根本没有人发现我。于是我的胆子变大了,甚至跑到了一个街边小店去吃饭。我很久没有吃过饭了,睡眠胶囊一般有充饥的副功能,很方便。收银员认出了我。“嗨,齐洛。”她漫不经心地说,“你昨天的直播很精彩。”我向她道谢,有点尴尬。她说她每天都看我的直播,电影也都看了,花了不少工资,是个狂热的追随者。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屏幕,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偷偷瞄了她的屏幕,的确,她正在看我昨天直播的回放,她没有撒谎。但这感觉很奇怪。我想了很久。为什么她宁可看屏幕上的回放,却不愿看我本人一眼呢?为什么她明明是追随者,却没有把我当成一回事呢?当坐上回家的航船时,我想通了。因为直播。在直播中,我同追随者分享“日常生活”,我随机喊出他们的名字,我看他们的留言,按照剧本的安排和他们互动。我以为是我在掌控大局,是我在吸引他们、率领他们、影响他们。我错了。在他们看来,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现象。我是生产者,我为他们提供精神上的娱乐,我是离他们很近的、很轻易就能得到的,我更接近于一种自然现象,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左莱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不对,”她说,“这肯定不对。”今天我又到地面上走了一圈。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看着他们,心里很难过。我想,人不应该这样活着,无论是我们生产者,还是他们劳动者,或者说,我们全人类——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存在,却彼此否认,凌驾于彼此之上,只因为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来得太容易。我说不准,但这肯定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