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品阴阳师

我本是个不起眼的阴阳师,有空算算命,捉捉鬼,生活也算滋润。某天司命仙君突然到访,说冥君转世成靖南王世子,要我保冥君平安,事后可飞升成仙。同时,言之凿凿说有仙君帮助。没成想,看似一个无意的任务,竟要追溯到许多年以前的一宗往事。真相一层一层剥开,也揭开了那绵延数千年的爱恨情仇……

007
他淡淡“哦”一声,将脸谱放到一边,没有怀疑。
画符一向是件极其无趣极其枯燥的事。这东西和画丹青不一样,没有发挥的空间,也没有美感可言。我的手需要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一张又一张,画得手软。偌然趴在旁边瞧我:“你画这么多作甚,长安有这么多的鬼怪么?”
进宫的事我也没打算瞒他,于是我直接道:“王爷说皇上病得有些蹊跷,叫我随他入宫瞧一瞧。横竖也是进去,当然一并把法阵也布了,免除后顾之忧。”说完放下朱砂笔道,“诶,偌然,有没有什么办法,将一张符弄成一百张符?”
“你当我是活体印刷么。”他打个呵欠,突然道,“不对,你是一个人去,还是和昀骞两个人一起入宫?”
偌然抓的重点永远都让我莫名其妙:“我们跟着王爷一起去的,你说算不算两个人?”
偌然立刻道:“我也去。”
我想了想,多个偌然似乎也不错,说到底他是免死金牌,万一遇上个什么意外,有了他多保险。于是我道:“行啊,你去和王爷说,他若是准了,一起去就一起去,当做游玩也好。”
他的眼中立刻有繁星闪烁,感动地摇着我:“梓昔,你愿意让我去?”
虽说我确实是第一次让他跟随,可这语气为什么这么像“你真的愿意嫁给我”?我耸耸肩:“能不能去还要看王爷,你赶紧去问吧,我们未时就要出发了。”
于是偌然迅速地离去,我继续待在房中画符。
没多久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我正想着偌然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苏瑾嫣软软的声音却响起:“你准备和无倾入宫?”
回头正好看见她穿墙进来,倒是不怕被下人看见。我点头道:“是啊,你也想去?”
她抬起衣袖懒懒地打个呵欠:“我不想去,也不想你们去。”
我心中微微一跳:“怎么?”
她慢悠悠道:“皇帝刚病的时候,我去查探过一次。他身边潜伏了一只狼妖,修为在我之上,你和无倾若是贸贸然进去,铁定出不来。”
我皱眉道:“狼妖?修为多高?我们联手能将它收服么?”
“不是修为的问题。”苏瑾嫣摇头肃然道,“那狼妖,是锦妃。”
我微微一愣,锦妃的事,我略有耳闻。她是半年前新入宫的妃子,听说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姿,深得皇上宠爱,在朝中势力不小,确实可以不动声色地将我们捏死。
苏瑾嫣道:“皇上正是因长时间受狼妖妖气所侵,身子才会愈发虚弱。”
我啧一声,忍不住道:“妖精怎地都这么奇怪,非要到凡间来找男人?我看妖精多数都美得不可方物,为何眼光这么低,看上凡人?”
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让苏瑾嫣中了箭,连忙嘿嘿笑道:“我说得不是你啊,昀骞不算是凡人。”
她端着淡定的脸:“没什么。”说着轻轻一敲桌面,“总之你和无倾最好不要入宫,免得锦妃狼性大发,你们会很麻烦。”
我道:“问题是,昀骞他爹靖南王是个忠心赤胆的臣子。你没看见,今日他上朝回来,眉头几乎能夹死踏雪。”
踏雪在旁边狠狠瞪我一眼。
苏瑾嫣想了想,点头道:“那这样吧,你们将我带去。我现了真身跟着你,就当是你们的灵兽。这样出了什么事,我也好帮忙。”
多么善良且解人意的姑娘,我第一次如此感激昀骞的桃花运。
未时左右,我在正厅里等着昀骞和王爷。苏瑾嫣乖乖地趴在笼子里,优雅且淡定。王爷威严入厅,昀骞跟在他身后,长发束到头顶,加了一个紫金冠,身上的暗红色外袍更是显得他格外倜傥。
我扁着嘴对昀骞道:“你们都穿得如此隆重,更显得我是个丫鬟了,明明我也是贵客……”
昀骞笑得动人:“穿玉兰白衣裳的人,通常会显得比别人更优雅一些。”
我闪着泪花瞧向他:“真的么?”
他道:“真的。”然后正色道,“虽然在你身上得不到体现。”
我:“……”
偌然说要来,结果迟迟未到。王爷道:“他中午来找本王,说想入宫见识见识。但我们此行不是游玩,所以本王没有准。”
偌然个白痴,这样的借口王爷当然不会准。
其实他若真的想去,经不经得王爷同意也无所谓。敲晕了房间那位赵云湘,他就彻头彻尾地是个自由身,蹿去街上吃牛杂都没人管得了他。何况我现下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前世情人,每次出事他都及时赶到,这次也一定不例外。
收拾好一切,我带着苏瑾嫣,跟在昀骞和王爷身后,走出府外。刚上车,马就开始莫名躁动,嘶吼不停。我狐疑地探出脑袋,往上瞧了一眼,翠珠宝盖顶蓬上躺了两只猫,一黑一白,咧着嘴对我笑,吓了我一跳。
王爷在马车里喊:“梓笙,外面是不是有什么?”
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然后狠狠瞪它们一眼,掏出两张符,将马对妖气的感知封去,坐回马车之中。马匹总算安静下来,在马夫的驱赶下,悠悠然带着我们上路。
王爷此番以皇叔的身份入宫,带了“很会治病”的活神仙我,以及学过一些医术的靖南王世子昀骞,一起看望他的皇帝侄儿。马车颠簸了一段时间,终于到御书房。御书房前站了两个人,均来自民间,自称是神医,老太医正准备将他们带进去。王爷趁机举荐我,让我一起入御书房。
片刻后我和两位民间神医一起跪在中间。皇帝的书房设计得十分别致,像一处雅居,墙上挂着许多大家的书法,正前方还有一幅丁香图,遍地的花瓣似铺就紫色地毯。
王爷和皇上在一旁闲聊,大概是询问他身子好一些没之类的话。昀骞也恭恭敬敬在旁边站着,明明是嫡亲的堂哥,言语间却十分拘束。
皇上十分年轻,顶多比昀骞大个一两岁,脸很白,眉目干净,若不是龙袍在身,我定会以为他是个寻常书生。他说话时伴了几声轻咳,不严重,一直断断续续。
果然是受了妖气影响。锦妃是狼妖,只要她一直在皇上身边,他的身子就会一直虚弱。该如何将他治好,又不惹怒锦妃,真是个纠结的问题。
跪得腿软,他们总算肯理会我们。两位民间神医医术高超,悬丝诊脉,一致确定皇上是肺痨。我自然也跟着说是肺痨。皇上微微蹙眉,声音清清朗朗:“你没有为朕把脉,也知道是何疾?”
我心虚地一笑:“回皇上,梓笙一向以气为人诊断。”
他淡淡“哦”一声,似乎没有怀疑。我的心却跳到了嗓子眼。娘哎,我刚刚是不是在欺君,被发现了是不是会被诛九族。
只需一碗符水,便可将皇上身上的妖气散去。两位民间神医下去药膳房熬药。我为免令人怀疑,只好也跟着去了,假惺惺地用砂锅将符水煮沸,弄出一碗黑乎乎的东西。端到皇上面前时,他皱着眉瞧了许久,本就苍白的脸因咳嗽添上几分不自然的红。
皇上瞧着我,满是怀疑。王爷及时开口:“皇上大可放心,梓笙是臣的心腹,在臣的府上住了许久。”
皇上看着碗犹疑了片刻,才总算肯端起。假如是我,要是来个陌生人,端上一碗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一定觉得他想毒死我。
符水毕竟不是药,祛除妖气只是片刻的事。皇上喝下之后,薄樱般的唇上描了粉色,气色缓缓变好,原本有些白雾的眼睛也变得清澈起来,微微展颜:“朕觉得舒服多了。”说着瞧向我,“你的医术的确不错。”
果真是个眉目清秀、看着让人舒心的美男子,难怪狼妖锦妃不愿离去。旁边两个神医看向我,眼神中含了几分钦佩。
外头一个太监突然高声喊:“锦妃娘娘驾到——”
我连忙退下到一边。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慢慢走进,眉目间尽是冷漠,抿着薄薄的唇,一路到皇上的案桌前,语气微冷:“参见皇上。”
皇上轻咳两声,摆摆手道:“免礼。锦妃身子好一些了么?”
敢情这两人是病到一块儿去了。我偷偷瞄一眼她,她脸色红润,不像有病,语气恭谨且疏离:“臣妾前段时间身子抱恙,现下已无大碍。听说有神医入宫,特来探望皇上。”
皇上微微笑开,如和煦日光:“无大碍就好。西域进贡了一些珍贵药材,朕正想着差人给你送过去一些。”
锦妃的态度依旧不冷不淡:“谢皇上恩典。”说着又道,“王爷既然也在,臣妾就不多打扰了。先行告退。”
“等等。”皇上叫住她,拉开旁边的小柜,拿出一个精致的瓶子,白底紫花纹路,递到锦妃面前,“听宫女说,你近来咳嗽得厉害。这个药很有效,拿一些回去吧。”
锦妃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皇上的咳嗽还未好,这些药,还是自己留着比较好。臣妾不需要。”然后轻轻作揖,没有再理会他说什么,轻轻转身,眼神定格在我脸上许久,才迈出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皇上坐在椅上,手中还捏着那紫花瓶子,笑容之间带了两分落寞。我以为锦妃留在他身边用的是妖术,从刚才情形来看却不是如此。皇上每进一步,锦妃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
她分明是知道我是阴阳师,此番过来是为了探一探我。
皇上觉得自己的身子尚需要调理,于是留了我们几个在宫中过夜。下午我在御书房凭一剂药让皇上面色好转的事传得异常迅速。他给我拨了四个丫鬟四个太监,将我当贵客一般对待,让我十分惶恐。要知道我也是个草根阶级人物,突然被这么多人伺候,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苏瑾嫣看着我屏退所有下人,淡定地变回人形,坐到一边咬一口核桃酥:“多少人死都没机会入一次宫,你却不懂享受此等生活。看着一群人被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你不觉得有成就感?”
我道:“这成就又不是我的,我只有自卑感。你忘了我在王府也只是个丫鬟?我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她微微一勾唇角,笑容如清晨沾了露的花:“说你不懂你还真的不懂。皇帝生病是多大的事,你若是将他治好了,开口让他收你为义妹,他估计也不会拒绝。”
我笑她天真:“你以为入宫就这么好。勾心斗角的事,我看戏看得太多,断不会让自己这么傻,入这是非之地。”
“只是一个名分,又没有人要你一定要住在宫中。”一个调侃的声音传来,我回头望一眼,踏雪带着寒梅缓缓而来,跳到椅子上吃桌上的点心,“有了这个名分,你不但不需要被人当丫鬟使,还可以与那位平日颐指气使的赵云湘郡主平起平坐。他日你和偌然相亲相爱,她也说不了什么。”
苏瑾嫣立刻捕捉到它话中的重点,秋水分明的双眼望过来:“哦,你与那神仙?”
“别听它胡说。”我欲将踏雪丢到地上,它却灵活地躲开,跳到另一张椅子上,姿态优雅:“诶,梓笙,你何时将寒梅身上的捆仙索给去了?”
我侧头看一眼寒梅,它脖子上的捆仙索金光闪闪,印着白毛十分显眼。说实话此刻我还不敢完全相信它,毕竟这关乎昀骞的安全,贸贸然放了它,对我也不太好。于是我对踏雪撒了个谎:“这东西我不懂,得让偌然解。”
踏雪耸一耸肩:“好吧。”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我。
门外的太监高声喊了一句:“靖南王世子驾到——”踏雪立刻揪着寒梅往别的地方窜走。苏瑾嫣也立刻变回真身,卧在椅子上。
昀骞穿的是水蓝色长衫,风姿灼灼,俨然一个温柔美男子。一路进来,脚步沉稳,停在厅堂中却微微皱了眉:“此处的妖气怎地如此重。”
这时候否认也没用。我干咳一声,低声道:“踏雪和寒梅方才在这里混吃的。”他了然地点点头,我又问,“怎么,找我有事?”
他道:“怕你无聊,带你去花园走一走。”
出了门,一路大红灯笼橘光融融,比起民间的花灯节,少了几分热闹,却多了几分独特的静谧宁和。入眼处尽是朦胧如雾的粼粼碎光,总让人觉得自己身处虚幻的梦境。走廊两边栽着桂花树,风过,冷香入鼻。
昀骞在我身边缓缓地走,也不说话。他一直都是个安静的人,此刻眉目舒展,更给人一种平和的感觉。我平日一向大大咧咧,此时也不由得闭上了嘴,免得煞风景。
游廊九曲十八弯,每条路的景致都差不多,等察觉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已然迷了路。昀骞说自己很少入宫,也不认得路。我提议用轻功蹿上屋顶瞧一瞧,他却淡淡制止。皇宫之内用轻功飘来飘去,只会让别人以为是刺客,到时候侍卫一声令下,我们会立刻被箭射成筛子,于是继续只得往前走。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别院。圆门镶嵌在白墙上,旁侧镂空雕出两个窗,木格蜿蜒,入眼的却尽是紫色的丁香,与奢华的皇宫格格不入。
一个女子身穿紫衣站在花丛之中,眉目寂然,如纷飞的紫蝶,融入这漫天花海之中。
原来是锦妃。
此时旁边走来一人,明黄色衣袍上绣着五爪金龙,竟是皇上。他屏退两旁的下人,一个人踩着飘落的丁香向前,眼眸温润如水:“阿锦。”
锦妃听了这声音,也没有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他在身后,只淡淡回头,轻轻作揖:“皇上吉祥。”
皇上道:“免礼。”说着就要去扶她。她不着痕迹地微微退后一步,抬头平静地问:“皇上,有阿语的下落么?”
皇上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收回来,微微苦笑,又即刻敛住神色:“你总是如此相信他。”
“不相信他,难道相信你?”锦妃的话语清清冷冷,“皇上答应过臣妾,没有阿语的下落,绝不来打扰臣妾。今日竟食了言。”
“朕找到了。”月色下皇上的眼睛有丝丝漾漾的雾气,“不过他已娶了妻,用的,还是朕的银两。”
锦妃的头猛然一抬,目光如寒冰:“皇上为何处处为难阿语。臣妾已然身在宫中,这还不够吗?”
皇上还欲说些什么,锦妃淡然道:“夜深了,臣妾要休息了。皇上也请回吧。”说着不再理会他,静静转身,背影清浅,留下皇上一个人呆呆地站着,片刻后自嘲般地一笑。
当中必有故事。皇上身为凡间权力最大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着锦妃却卑微且小心翼翼。
衣袖被人轻轻一扯,昀骞白皙的脸就在眼前:“锦妃是妖?”
所以我这一生最讨厌天才。我学了二十年,连妖气和仙气都不太能分得清,昀骞不过一个月,这些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闷闷道:“唔,你不要告诉王爷,我怕他会冲动行事。”
当中的利害关系昀骞也懂,他微微颔首算是应了。我轻轻叹口气,难怪皇上的病迟迟不好,他每日都来这院子,即便不碰到锦妃,也会染到妖气。
我忍不住道:“你觉得他们这是在闹哪出。”
昀骞瞟他们一眼,嗓音清冽:“皇上爱锦妃,锦妃不爱他。”
我皱眉道:“不对。若真的是这样,锦妃是狼妖,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委屈自己待在这里。而且你看皇上的态度,卑微得全然不像一个国君。我认为他们之间肯定还有别的渊源,那个阿语一定是关键。”
昀骞慢悠悠地用眼角瞧我一眼,表情明明白白写着“废话”两个字。忽而他的目光悠远了一些:“正是因为爱上了,才会卑微。”
我道:“这种文绉绉的词句都是骗人的。爱上了就要卑微?我才不信。你看我和庄元,他负我的时候,我半个字都没多说,走也走得干脆利落。”想了想揭自己的疮疤去论证这样一个问题似乎不太妥,于是改口道,“你看,皇上既然手握大权,要得到区区一个女人何其容易。如果是我,锦妃不从,要么干脆点放她走,要么霸气一些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她慢慢发现我的好处。卑微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吃。”
昀骞脸色微微一动:“……看来你没有苦恋过谁,一旦生出了感情,岂是说放手就放手的。硬留下来的感情,也支撑不了多久。”
他说得似乎也挺有道理。好比偌然现下对我,若他一开始不是对我体贴入微,而是强行命令我要和他一起,说不定我早将他踹飞了。昀骞又道:“而且你对庄元只是依赖,不是爱,两种感情不能相提并论。”
我脱口而出:“谁说的,我对庄元没有爱,难道我对你却——”
我立刻伸手将嘴捂得严严实实,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甚欢。他眉间染了些许笑意:“你对我,嗯?”
我放下手肃然道:“我想说我对你也没有爱。”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说话。我心有余悸地松一口气,恨不得抽死自己。虽然周围的花香很浓,夜风也很醉人,可是梓笙你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脑袋和嘴,不要乱想!面前的这个人再帅气,对你再好,你也要不起!
皇上又站了片刻,看着锦妃的房间烛火暗了,才踏香而去。我心中无限尴尬,随意地找了个借口敷衍昀骞,然后落荒而逃。
在宫中的小日子十分滋润。昀骞跟着王爷,学习讨论国家大事。踏雪寒梅每日去御膳房偷鱼吃。至于我,虽然我只能给皇上喝符水,但皇上长期脸色偏黄,大约还是因为体内积有毒素的缘故。于是我每日弄符水时都会顺便加一点点点点点的巴豆,让他排泄好一些,身体里毒素少一些。
锦妃不走,皇上的病就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我坐在厢房中撑着脑袋想办法,苏瑾嫣道:“按我说,这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你不是说阿语是关键人物么,找一只寻往鬼去窥一窥锦妃的回忆不就完了。”
我道:“你说得容易,我去何处找寻往鬼,早知道叫昀骞将小寻一起带过来。”
苏瑾嫣古怪地瞧我一眼:“不是吧,你竟然不知道?你身后一直吊着一只寻往鬼。”
我惊讶地回头,几经艰苦地扭脖子都看不到,只好溜到穿衣镜面前。果然小寻就挂在我的背中心,趴着如同一只小兽。我奔到苏瑾嫣面前:“来来,赶紧帮我取下它。这家伙什么时候腻着过来的,我一点都不晓得,你也不早些告诉我。”
苏瑾嫣笑着将它卸下来:“我以为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看。”
我郁闷道:“我的审美观还没到如此特别的程度。”
小寻坐在桌上,可怜兮兮地低着头,不敢正眼瞧我。我凑到它面前,它还往后缩了一缩。我担心自己激动之下讲话会将它吹翻,于是离远一些,叉腰道:“你跟进宫来做什么。”
小寻依旧垂着脑袋。我道:“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放过你,这宫里很危险的你知道不知道。”
苏瑾嫣扑哧一声笑出来,将小寻放进手心,护着它道:“它本来就不会说话,你这样又何必。横竖现下有用,让它将功赎罪不就成了。”小寻用力地点点头,眼睛眨巴眨巴的。
唔,对了,锦妃那边正好需要寻往鬼。我板着脸道:“这次,姑且放过你,再有下次,我拿绳子将你栓了,带你去游街。”
小寻立刻使劲点头。我望向苏瑾嫣:“你打算怎么做?”
苏瑾嫣微微打一个呵欠:“等锦妃睡着,我们一起潜入她的房间,让小……让小寻去咬她一口,然后我将你送入锦妃的回忆。”
我道:“连回忆都可以进去?”
她伸着手指戳小寻玩:“自然可以。不过我们只能看,改变不了什么。”说着挠一挠小寻的脑袋,“我说,你怎地这么有空,为一只鬼起名字。”
我道:“我才没那么无聊。是昀骞第一次自己养小鬼,说要将它和其他鬼区分开来,所以才给它取这个名字。傻死了。”
苏瑾嫣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锦妃住的地方叫锦香园,名字真真是俗到了极点。我携着苏瑾嫣和小寻偷偷溜进去,锦妃正撑着脑袋在流云榻上小憩。苏瑾嫣变回女子的模样,封了锦妃的知觉,然后将小寻放到榻上。小寻黑色的身子挪到她手旁,张开嘴一口咬下去,苏瑾嫣再默念几句,空中便出现一个光圈。她扯一扯我的衣袖:“你赶紧进去,我在这里守着,免得有人打扰。”
我认真地点点头,钻入光圈。
脚将将落地的一霎,身侧的光圈关闭。
浓浓夏荫之中有一间小屋,眉目清秀的陌生少年坐在屋前劈柴。锦妃身穿粗布麻衣,眉间一颗朱砂痣嫣红如血。她走上前,笑着唤了一句:“阿语。”
在锦妃的记忆之中,我只是个虚无的人。我光明正大地走到他们面前,听他们讲话。阿语抬袖擦去额上的微汗,仰头时微笑:“阿锦你来看我了,脚上的伤还好么?”
锦妃笑颜明媚如花:“用了你的药,好多了,所以今日我来帮你忙。”
阿语闻言微微一笑,继续抬起斧头,边劈柴边道:“这种粗重功夫哪能让你这个姑娘做。”
锦妃却挽起衣袖,坐到他身边:“我可以的,又不是没做过。你是我的恩人啊,为救我还弄伤自己的手呢,这种事啊,应该我来。”说着夺去他的斧头,将木柴立好,对准裂缝,轻轻一用力,木柴啪地裂开两半。
她偏头一脸得意地道:“你看,是吧。”阿语无奈地瞧着她,唇边的笑化开成千丝万缕的宠溺。
可怜皇上用尽方法没能博锦妃一笑,阿语只是和她劈个柴她就笑了。
周遭的环境突然如水般浮动,漾开细纹微微摇晃。我正觉得惊讶,忽然又稳定下来,却是另一番模样。周遭是一片浮动的紫色花海,风过起浪,锦妃窈窕的身姿在丁香丛中,还是那身粗布麻衣,袖口往上折了两折,露出修长的手,正小心翼翼地采花。
“姑娘如此对待花朵,她们若能说话,也许会喊疼。”
和煦的声音顺着细风而来。皇上作书生打扮,黑白分明的眼中噙了一丝笑,帽后的两片长带随风轻飘。锦妃茫然地回头瞧他,微微蹙眉道:“你是何人,我采花,关你什么事。”
诚然我也觉得这个皇上管得有点多,人家采个花确实与他没什么关系。皇上莞尔:“路过此地,正好看见,忍不住开口罢了。”
锦妃给他一个白眼,不再理会,将手中的丁香弄好成一簇,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走。皇上站在花丛中瞧着她远去,干净的脸上落满夕霞辉光,半晌后,微微漾开一个清澈的笑容。
看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环境再次变换。昏暗的小屋之中寒灯如豆,木桌斑驳,阿语坐在椅子边撑着脑袋,模样甚是苦恼。锦妃咬着朱唇站在一边,握紧了拳头,似在挣扎。
片刻之后她的手轻轻一松,闭了眼认命似的道:“我入宫便是。”
阿语猛然抬头,面容在烛光之中有满满的震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喊:“不可以!宫里的人如狼似虎,你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从阿语的这个神情来看,似乎皇上挺霸道,还要挟着他什么,以至于锦妃为了保住阿语而委身入宫。
锦妃表情平淡如水,出奇的宁静:“我的命是你救的。”一句话说得自然且妥帖,为了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于是之后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四人抬着一顶粉轿来到小屋前。晨曦之中,锦妃面容姣好,描了眉,染了唇,一身淡紫衣裳若日光下的轻烟,似乎轻轻一触就会消散。阿语在她身后咬着牙低了眼,似不忍心再看。她一步一步往前,上了轿子,还不愿放下锦帘,隔着细细的春风与阿语对望,一眼仿似万年。四个下人抬起轿子,踩着落叶往外走。阿语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唇边却突然晕开一抹阴邪的笑,转身走入屋子。
我直觉有异,皱眉欲一探究竟。周遭环境却再一次变化。我的身子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往上扯。等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回到锦香园。锦妃漠然地看着我,苏瑾嫣躺在五步之外,已经晕过去。
好吧,连苏瑾嫣都被她打晕了。我该如何在一瞬间将她扛起,然后逃离这里呢。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刚睡醒就瞧见你们在这里偷偷摸摸。”锦妃微微一挑秀眉,“阴阳师,你的胆子不小。”
我嘿嘿笑道:“我也是想帮你……嘛……”
“帮我?”锦妃的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偷窥我的记忆,还敢说是帮我?”
我吸一口气,肃然道:“我方才看到那位阿语了。你既然不爱皇上,为什么不直接离开他,反而要待在这里?”
“我的事不用你管。”锦妃冷冷开口,“不过有件事,你们倒是能帮得上忙。”
她打算离宫,而宫中又不能没有锦妃,所以她打算与我互换模样。我实在很想拒绝,一来我和她身量差太多,二来锦妃是皇上的妃子,换了模样难保他会对我这样那样。锦妃挑眉,手不经意地放在苏瑾嫣喉咙上。我立刻精神抖擞地应承。
她直截了当地一挥袖子,用妖术将我变成她的模样,然后整整衣襟变成我的样子,往门外走去,消失在锦香园门口。我叹口气,转身努力将苏瑾嫣搬上竹榻。
门外传来太监高声的通传:“靖南王世子到——”
不能让昀骞看见苏瑾嫣在这儿,我手忙脚乱地搬来屏风,挡在软榻前面。昀骞一路走到我面前,拱手道:“参见锦妃娘娘。”
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礼。我忍不住颤着手去扶,换来他的微微一愣,然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我憋了许久收回手,轻咳一声:“世子……找我有事?”
我第一次入宫,对宫里的规矩丝毫不了解。昀骞看着我,甚是疑惑。我想了想这种时候似乎应该自称本宫,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屏风突然轰然倒下。昀骞一眼瞧见以诡异姿势趴在竹榻上的苏瑾嫣,立刻冲过去将她扶起,拍着她的脸喊着她的名字。
我心中正纠结着该如何编借口,他突然起身,冷峻的眉眼之间尽是怒气,一柄亮晃晃的长剑直指着我:“妖孽,瑾嫣为何会在你这里。梓笙是不是也在此处,你将她藏在哪里?”
这时候还能想起我,还算有点良心。我嘿嘿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看不出来吧,我就是梓笙啊!”
昀骞的剑纹丝不动,再进几步就能划破我的咽喉。听了我的话,轻轻一愣,狐疑地打量着我:“你是梓笙?”
我笑着点头:“锦妃让我代替她在宫中过几日,然后一个人出宫去了!”
他依旧蹙紧了眉,持剑的手微微一动。我瞧着他半信半疑的模样,打算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旁边的苏瑾嫣却低低呻吟一声,撑着脑袋坐起身子,茫然地将目光放在我们身上,神色蓦然变得凌厉:“狼妖,梓笙在何处?!”
唔,敢情苏瑾嫣也认不出本阴阳师。
昀骞皱眉不语。苏瑾嫣顷刻间到了他身侧,如兰纤指往我面前一伸,恨声道:“世子,方才我与梓笙一同前来请安。她莫名地和梓笙起了争执,然后打了起来。混乱之间我被她打晕,醒来却发现梓笙失踪不见,一定是这狼妖将她扣住了!”
苏瑾嫣能在片刻之内把一切梳理得头头是道,并且将过错全部推在锦妃身上,委实是个人才。可问题是,现下我就是那个锦妃。昀骞瞧着我的目光愈发冰寒,剑尖稳稳停在我面前。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说话也吞吞吐吐:“不、不是,瑾嫣你误会了……”
话未说完,昀骞的长剑已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声音侵到我面前。我堪堪避过,大喊:“昀骞你也误会了啊!”他却似乎没有听到,二话不说又提剑朝我砍过来。须知昀骞一向是个用剑用得出类拔萃的人物,我的武功又不怎么样,此刻只能边乱喊边逃。他的剑劈下一个桌角,又碎了一张花木凳,险些就要伤到我。
我当机立断逃向门口,运起轻功往外飞,想着先过了这个节骨眼再说,不料却硬生生撞上一个法罩,摔下来疼得龇牙咧嘴。苏瑾嫣在昀骞身后用妖法将我制住,我念口诀破了她的术,昀骞的剑却已到了面前。我猛然退后一步抓住剑锋,手心被划破,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好你个昀骞,平日不见你和苏瑾嫣如此有默契。若我真的是狼妖,会让你们打得这么狼狈?
他握着剑往前一分,我的手伤得更深了一些,闷哼一声,退后一步抬眼瞧他:“公子,听我一言。你八字奇轻,没有日光的时候,还是不要出府比较好。”
他轻轻一怔。我忍着手上的剧痛,继续道:“世子,您这两天,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的脸色终于有些动容,握着剑的手也松了一松。我道:“雨汀夫人、蓝色脸谱、河灯、一半修为……这些东西,锦妃总不会知道吧?”
昀骞的表情变成惊讶与镇痛,总算肯将剑柄放开。我的右手使不上力气,剑“铮”地掉在地上,鲜血染红一小簇丁香。他三两步冲过来握着我的手,声音低沉,微微颤抖:“梓笙……”
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喘着气道:“你、你个混蛋终于肯信了啊,也不等我说完就乱砍人。”
他高声喊了一句“来人,传太医”,然后撕破衣摆,一圈一圈缠上我的掌心。
我埋怨道:“我要是真的死在你剑下,那该怎么办啊。你这世子怎么当的啊,我有没有妖气你分辨不了啊?连我是谁你都瞧不出来,我都救过你多少次了,你居然拿剑追着我砍,你太没良心了啊……”
他眸中一丝莫辨的神色骤然闪过,缠布的手一直在微颤。我继续嚷:“这可是第二次因你受皮肉之苦了,疼死我了啊。偏偏免死金牌不在,伤的还是右手,你说我要怎么办啊……”正嚷得过瘾,他突然欺身向前,将我搂在怀中。我脑袋一空,下面的话再也出不来,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梓笙。”声音居然有些发抖。
唔,玩过头了。我闭上嘴不再乱叫,轻轻应道:“嗯?”
他搂着我,力气加大一些:“梓笙。”
我实在不太能明白此刻的状况,再应一句:“嗯。”
他依旧将我紧紧抱着:“梓笙。”
话语安静,偏生带了几分我忽略不掉的心疼。我忍不住将没受伤的手放在他背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嗯,我在。”
站在一旁的瑾嫣神色怪异。
他一句一句地唤着,我只好一次一次地回答,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紫丁香在周遭开得艳丽,头上不知名的树簌簌往下掉着叶子,昀骞双臂环着我,收紧一些,再收紧一些,似要将我完全包裹住。我闻着他身上清冽的香气,脑中走马花灯般地跃过许多与他之间的往事,一点一滴,流过心田。我的心中微微一动,安心地闭上眼睛,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我吓得立刻将昀骞推开,牵动手上伤口钻心的疼痛。
来人不是偌然。
是皇上。
片刻之后我心虚地站在殿中。昀骞和苏瑾嫣跪在一边,沉默不语。皇上冷着脸看着我,目光似要在我身上刺出两个洞。
事先没对好台词,此刻要开口,真是不容易。我将事情梳理一次,再将锦妃平日的说话语气和态度揣摩揣摩,清一清喉咙,淡然道:“皇上若有空审臣妾,不如先去捉拿刺客。锦香园方才有蒙面黑衣人侵入,若不是有世子相救,臣妾伤的,怕就不只是手了。”
皇上的眸中暗芒点点:“刺客?”说着目光移至苏瑾嫣身上,“旁边这个女子是谁。”
昀骞及时开口:“回皇上,是臣府上的琴师。”
我端着淡定的脸:“臣妾听闻瑾嫣姑娘的琴弹得不错,欲请她入宫奏一曲。皇上该不会以为臣妾与世子借她来幽会吧。
皇上沉默不语。
我道:“皇上要误会臣妾也是正常。不过臣妾一向敢作敢当,没必要用谎言欺瞒皇上,方才只是因为有刺客。”说着伸出右手,将昀骞绑的布一点一点解开,“臣妾能骗您,伤口应该不能。”
皇上还是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模样。我淡定地想一想平日他和锦妃的相处,抢在他质问之前冷声道:“皇上您若是还不信,臣妾也没办法。皇上大可以将我收入冷宫,见不到了就清静了。”想了想再补上一句,“反正皇上一向是言而无信之人,说好不来打扰臣妾,却来了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句话我已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这世间最可怕的骗局从不在逻辑精妙,在被骗的人对你有多少分信任。他信你,哪怕知道你在骗他,他也会相信;他不信你,哪怕你解释千万遍,他也只当你在说谎。所以皇上会如何处置我,只取决于他相不相信锦妃。
他身子微微一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侧过头不去看他。半晌之后他轻轻叹口气,话语如破碎的秋叶:“锦妃,你要朕拿你如何是好。”
他的表情甚是受伤。但此时此刻的锦妃应该不会心软,我只好硬着心肠道:“臣妾说过,不希望皇上为难阿语。”
皇上一动不动,神色凄然,片刻之后轻轻一挥手道:“你们二人先下去吧。”
于是空荡荡的殿中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些忐忑,锦妃和他之间的事我知道得并不多,说不了两句就会露出马脚。我顶着纹丝不动的脸皮站在原地,打算和他对峙到底,他却突然起身,迈步朝我走过来。
以锦妃的性子,定会原地站着。于是我也原地站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心中却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亲眼看见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是个男人都该忍不了,何况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默默地在心里想,等会儿如果皇上伸手揍我,我是躲呢,还是躲呢。该怎样才能算好角度,让他重重地下手,我却一点也不疼呢?
金色华靴终于停在我身前。皇上骨节分明的手向我递来,我做好准备不着痕迹地躲他的耳光,手上却微微一疼。他轻轻抓住我的右手,低头仔细地看着。
敢情他真以为这伤口是假的?我正在心中默默扶额,他突然抬起双眼瞧着我道:“还疼吗。”
他的目光中又交缠了丝丝缭绕的雾气,我的语气不由得也微微放软了一些:“血已经止住,不疼了。”
手被他握住的一瞬我感觉有些不妙,更不妙的是我在一霎间想起了偌然的脸。
殿中的金镂香薰散出安神的轻烟,我和他一时陷入沉默。他叹口气:“朕晓得你需要休息,朕现在就回宫,晚一些朕再带两个太医过来瞧瞧你的伤口。”
晚一些还要来?我的心中如万马狂奔,脸上却只能不显山不露水,假惺惺道:“臣妾的伤无大碍,皇上不必特地再来探望。”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会这么说,一丝苦笑静静蔓延。我看着实在有些不忍心,又补上一句:“皇上若是不放心臣妾,差太医过来便是,臣妾先谢过皇上。”
他脸上本有的落寞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如拨云见月,双眼竟有些亮晶晶。我再次悲剧地想起了偌然那家伙。魔障啊魔障,偌然无处不在了,该如何是好。
晚上皇上果然遣了两位太医到锦香园,先用清水洗净我的伤口,再洒上上好的药粉,接着还在旁边涂上了一层白色药膏,最后拿着纱布将我的右手包成一个豆沙馅的包子,才施施然离去。我的脸皮不可抑制地抽了一抽。
他们走了没多久,昀骞轻功翻墙,入园来看我。他的目光定在我的手上许久,尽是鄙夷。我傻笑着道:“太、太医委实有些小题大做……”
他嗤笑一声,半跪到我面前:“小题大做的是皇上。”说着为我拆去纱布,掏出一瓶金创药给我涂上,然后小心翼翼包扎。整个过程他低着头小心谨慎,怕弄疼我。幽黑的眸子隐在睫毛后,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怎么样,我总觉得手心烫得厉害。他认真地为我绑好纱布,然后抬头瞧我:“是不是很疼?”
我诚实地点头:“你的剑用了多少分力气,你比我清楚啊。伤口再深几分,我的右手应该就要废掉了。到时候,你可真的要当我的护卫,为我保驾护航一辈子了。”
他轻轻一笑,撩开衣摆坐到我身边:“我这个护卫很贵,你请不起。”
真没良心。我道:“一半修为给了你,还请不起?你也不想想,这伤是拜谁所赐。”
“……我那时以为锦妃将你杀了,情急之下,才会……”
这个我自然知道,否则此刻我就不是以这种态度和他说话了。
话说回来白天那会儿真真叫惊心动魄,他的剑再狠一些,不但我的右手会被废,大概连小命也保不住。下午他搂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唤我名字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对我的好,皇上离去之后,我的心底也始终有一只小手在挠啊挠,挠得我心痒难耐。
我干咳一声,歪着脑袋假装天真无邪:“昀骞啊,我问你,假如今日你将我杀了,你会怎么样?”
他头也没有抬:“将你的鬼魂找回来,不让你去投胎。”语气随意淡然地像是随意出去寻个饭馆吃饭。
我惊讶:“你这是逆天行事,罪孽很重的!”
他继续随意淡然:“逆天就逆天,横竖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实在不行,我就自刎陪你去过奈何桥。”
不同生也要共死?我心惊肉跳地觉得这场景有些不对,如果苏瑾嫣听了他这句话,应该会很欢欣很感动,而我此刻的心情竟然就是这样。
复杂的思绪在我脑中混乱成一团毛线,我干咳道:“生、生命何其可贵,要为值得的人丢……比如瑾嫣什么的……”
他开口打断:“梓笙,我和瑾嫣只是知己,你要我讲多少次。”他一动不动地瞧着我,墨黑的眸中亮光璀璨,“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偌然和苏瑾嫣的脸在我脑中一晃而过,我及时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干笑道:“嘿嘿,其实是瑾嫣说很想入宫我才将她带进来的。”
“……你话题转得很拙劣。”
“啊,我没有换话题我们本来就在聊瑾嫣……”
“梓笙。”他认真地唤了我一句,我的耍宝被迫停住。抬头瞧着他,正好对上他溢满深情的眸子,一时竟像个深邃的漩涡,将我卷进去。
他道:“这话我本来想挑个好些的时机再说,但,我等不了了。”
之后的话呼之欲出。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惊悚地发现自己并不想打断他。
他缓缓伸手过来,抓住我未受伤的手,墨黑的眼睛深深看我:“梓笙,我看上了你。”
窗外的紫色丁香花瓣被风吹起,和曳地的帷幔一起扬入殿中。我斜靠在美人榻上,心中百感交集。
昀骞居然看上了我。在司命仙君写好的命数里,他的情劫明明是苏瑾嫣,他却看上了我。
昨夜被他这样表明心迹,其实我真的有些欢喜。庄元的事在我心中有一道伤,偏偏是他将那道伤轻轻地治好。我身为阴阳师,一直是个彪悍的姑娘,只有我出手救人,没有人出手救过我。偏生昀骞就是个特例,狼狈的时候、尴尬的时候、命垂一线的时候……他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即便偶尔我也会因他而伤,回想起来,有他陪我一起共患难,其实也十分不错。
欢喜的时候互相抬杠,难过的时候互相取暖。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在不经意间一头陷进去,连自己也未曾发觉,我真的就这样喜欢上了这个人。
那一瞬我真的有扑到他怀里的冲动,但我还是控制住,假惺惺地说了一句“容我再想一想”。偌然寂寞的脸在我脑中一晃而过,上一世我欠了他,这辈子自然要还。还有苏瑾嫣,她跟了无倾这么多年,只为有一个好的结果。
我捂着脑袋长叹一口气,正无限忧愁,踏雪从门外踩着优美的步子进来,一路走到榻边,轻轻跃上来,淡定地踩到我身上,盘成一团趴在我小腹上。我停下思绪,伸手摸一摸它的头:“寒梅呢?”
它惬意地闭着眼睛,舒服地哼哼两声,往上挪了一挪,一双金灿灿的眸子似注了千言万语。我干咳一声再揉一揉它的脑袋:“怎么了?”
它只静静摇头,缓步走到我跟前,舔了舔我的嘴角。
一瞬间我有如五雷轰顶,好你个踏雪,敢来调戏姑奶奶我,活得不耐烦了!我正准备将它丢到一边,门外传来一个高声喊叫:“阴阳师,小爷回来了。嗝,快来迎接小爷!”踏雪打着饱嗝慢慢走进殿中,身后跟着寒梅。片刻之后它们一起定格在原地,瞪圆了眼睛看我怀中的猫。
我连忙将怀中的猫丢开,跳起身子站到踏雪寒梅身边:“你你、你是谁!!”
那只猫这么被我一扔,像个圆球一样在地上滚了两滚,趴着幽怨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四只脚一起走路果然不习惯啊”,然后抬眼瞧着我。
我隐隐猜到了那是谁,缓缓地眯着眼睛看它,心中暗道你敢现原貌我就敢掐死你。
显然它非常勇敢,慢悠悠打了个呵欠,下一瞬摇身一变。黑色的猫消失不见,原地剩下一个倜傥的白衣男子。
他异常自恋地整着衣襟,笑弯了一双眼睛准备开口,话语还没来得及出来,一只鞋子迅速且准确地飞到了他的脸上,留下一个灰色的鞋印。踏雪和寒梅迅速变成人形,一人一边按着我:“梓笙,梓笙你冷静点!”
我气急败坏,再也顾不上什么劳什子的形象,破口大骂:“偌然你个淫贼!!!”
片刻之后我怒气冲冲地坐在了美人榻上。踏雪和寒梅现了真身卧在我身边,抱着脑袋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偌然嘿嘿嘿地笑着,欲坐到我身边。我狠狠剜他一眼,他立刻乖乖到一边站着,表情委屈无辜,如同被轻薄了的是他。
我狠狠地擦一擦嘴角。一想到自己被偌然压了并且舔了一口,全身的鸡皮疙瘩一起竖起,忍不住骂了一句:“禽兽!”
他眨巴眨巴眼睛。
“淫贼!”
他怯怯地低了脑袋。
“卑鄙无耻下流!”
他终于抬了脑袋,一脸正色道:“我明明没有去钻你的裙底,怎么算下流呢。”
话音未落我已捞起旁边的云枕丢过去。他稳稳接住,微微笑道:“好啦,我认错嘛。想着给你一个惊喜,瞧着你单纯无害的眼睛,忍不住就亲上去了,我也不想的啊。”
我捞过被子又丢过去,他侧身闪开,依旧是一副翩然的模样。我指着自己的鼻尖:“你分明在胡扯,我现下明明是锦妃的模样。”
他一个旋身坐在我身边,伸手过来勾我的下巴:“当初你轮回转世,众人之中我也能一眼认出你,区区一个小妖法,怎能迷惑我的视线。”
“谁允许你坐过来的!”我将扇子丢过去,再次被他稳稳抓住,还刷地展开,安若恒三个飘逸的大字分外显眼。偌然摇着扇子笑得可怜:“不亲也亲了,让你亲回去?”
这回我连话都懒得说了,顺手抓东西继续往他脸上丢,发现手中握了一团黑色。踏雪在我的手中飞出完美的抛物线,极其惨烈地嗷了一声。偌然手忙脚乱地将它接住,看我一眼,然后痛心疾首地道:“怎么办,你娘不要我们了。”
我正想着顺手将寒梅也丢过去,还没来得及动手,踏雪已一爪子划破他的脸。
我憋着气坐在一边一语不发。他在我的身边忍俊不禁:“好啦好啦,说些正经的。好端端地,怎么顶着锦妃的模样在这里?”
我叹口气,将皇上和锦妃的事大概地和他说了一说。他不疾不徐地摇着扇子,片刻之后得出一个中肯的结论:“梓昔,你真是愈发喜欢多管闲事了。”
我哭丧着脸:“你以为我想啊。苏瑾嫣的喉咙当时在锦妃手底下,我若是说不,瑾嫣立马翘辫子。到时候谁去做昀骞的情劫,你吗?”
偌然想了想认真道:“我若是做了他的情劫对象,你要守活寡,我舍不得。”
我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阿语的事还没彻底调查清楚。不过,我总觉得皇上是个痴情的男子,想帮他一帮。于是我道:“诶,有没有法子,让我瞧一瞧皇上的记忆?”
他合上扇子轻轻一敲榻边,笑道:“天下除了得到你梓昔的心之外,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我正要骂他举了个破例子,他突然贱兮兮地凑向我:“呐,梓昔,你知道,为夫呢,一向很爱惜你。所以,你求为夫,为夫一定会答应你。”
我一脚将他踹下竹榻,字正腔圆地送了他一个“滚”字。
偌然本想将我右手的伤口治好,被我拒绝。皇上毕竟见过这个伤,万一哪天他心血来潮要再看一次,发现伤口好得毫无痕迹,定会有所怀疑。偌然此番是趁赵云湘不注意溜出来的,还得回王府。我和他约好半夜再见,他恋恋不舍地离宫,再次厚颜无耻地索要拥抱,被我一脚踹出了门口。
踏雪和寒梅两只猫在御膳房吃得不少,愈发的圆润,搂在身上恰似两个暖炉。它们看着我气急败坏地赶偌然,淡定地闭上了眼睛睡觉。
午夜子时三刻,偌然隐了身形,跟着我前往皇上的寝殿。一路宫灯点缀,繁花明艳,风静静吹过,清香四溢。我拖着长长的衣裙,佯装尊贵地往前走,三番四次被裙角给绊着。到了殿门口,我屏退掌灯的宫女,吩咐不许打扰。宫女太监们都十分伶俐,溜得飞快。
我典雅地施施然入门,偌然一抬衣袖,在殿外加了一道法阵。我立刻伸手扶着腰龇牙咧嘴。锦香园离这里有一段距离,我顶着锦妃的模样,不能大大咧咧地走,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端庄且优雅地挪过来,险些累断本姑娘的老腰。头上的云髻盘得太高,发钗满满当当地插了一脑袋,我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果然做女人很累,做宫里的女人更累。
我将丁零当啷的首饰摘去,蹑手蹑脚地走向皇上的龙床。琉璃灯在一旁燃出橘色的火光,皇上躺在淡金色罗幛之中,面容清秀,呼吸平稳绵长。我将怀中的小寻掏出来放到床边,它大概受了龙气的影响,睁着大眼睛失神地看了皇上片刻,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捧起他的食指张嘴咬下。偌然在旁边默默念了几句话,旁边出现一个光圈,我果断地往钻进里头。
入眼的依旧是一片紫色的丁香花海,一簇一簇如紫云团聚,在夕光之中开得明媚。锦妃那时的脸上还有几分天真稚气,线条柔和,笑容温软,在花中小心翼翼地挑选,蹙了蛾眉似在纠结哪朵花比较美。皇上在一旁看着她的背影,目光竟是痴的。他身边站了山村打扮的阿语,笑得一脸谄媚:“这、这位公子,您看我的妹妹,能不能入您的眼?”
皇上静静地看了锦妃片刻,眼中的痴醉才微微敛了一些:“你说,准备找人替她说媒?”
阿语露出雪白的牙齿:“是啊,阿锦呢,本来是打算入宫服侍皇上的。可惜这一季的选秀已经过了。我这个当哥哥的怕她耽误了好姻缘,所以才私做主张。公子若是看上了她,给我……些许银两,我保证让她风风光光嫁入贵府!”
敢情这是打算将锦妃卖入宫中?真卑鄙。
周遭环境忽然一换,变成阿语的破房子。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椅子边,笑得嫣然:“那公子居然是当今皇上。你把他心心念念的阿锦送过去,这下该锦衣玉食了。”
阿语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边晃边邪笑,丝毫没有当初的清澈模样:“还是秋娘厉害,想到这么好的法子,让我骗得阿锦那傻女人入宫。”说着拿起桌上的杯子轻轻摩挲,“啧啧啧,你都不晓得,那日她说‘我入宫便是’,我真真险些笑出来。”
秋娘笑道:“亏了人家对你一片真心,你这样耍人家。”
阿语捞起她的一缕头发:“谁叫我只爱秋娘?”说着两个一起哈哈大笑。我暗骂这对奸夫淫妇,门外却闯进一个人。皇上身穿淡黄色衣袍,面容铁青地推开门,一拳挥在阿语脸上。
虽说皇上亲自打人有些好笑,但他那一拳确实让我十分解气。他对阿语拳打脚踢,旁边一圈侍卫面面相觑,不晓得是帮还是不帮好。
我看得正爽,周围再一次变换。锦香园之中,皇上缱绻温柔地握着锦妃的手:“锦妃,做朕的皇后。”
锦妃徐徐抽回手,眼神慵懒却又坚定:“臣妾不愿。”
“你是否还想着阿语。”皇上前踏一步道,“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身穿华丽衣裙的锦妃静静拈起肩上的一片绿叶,微笑晕开:“皇上用阿语的性命要挟我入宫,对阿语赶尽杀绝,逼他离开中原,还不够,此刻还打算污蔑他?”说着徐徐抬眼看着他,“皇上,我和阿语已经离得足够远,你不必再多此一举。”
皇上皱起秀气的眉:“他竟是这样对你说的?”
“他只是在说事实,不是吗?”锦妃的十指纤纤,涂了浅紫色蔻丹指甲小巧圆润,揉皱绿叶,眼中深藏暗涌,“皇上,放过阿语,我会长留宫中。”说完静静转身,决绝的背影如紫色丁香清丽地绽开,留下皇上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他轻轻苦笑一声:“他一直在你心中。你和他,又怎会有距离。”
一声叹息如同秋叶般打着转儿融入风中,消失不见。他微微自嘲,转身离去。
身子突然被一股力道拉扯,我惊叫一声,回过神来已身处皇上的寝殿。烛光闪烁,映着皇上神色莫辨的脸。他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一双眸子始终带着缠绕不清的丝雾:“阿……锦?”
我吸一口凉气。一向与皇上八字不合的锦妃出现在这里,该如何解释?
还没等我开口,他已静静垂了眼眸:“呵,朕一定是还在做梦。”
我正色道:“是啊你在做梦所以好好睡吧我走了不打扰你了。”偌然默契地一挥衣袖,皇上再次静静地入了梦。
两日之后,锦妃总算回来,神色木然,面如死灰。
这表情八成是因为知悉了一切。我默默地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到她身边,摸一摸她的头,她居然没有反抗,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一块木雕。
片刻之后,她轻轻开口:“阿语和秋娘成了亲,住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头。他见了我,恭恭敬敬地喊我锦妃,恭恭敬敬地请我上座,模样和昔日一模一样,但,我却总觉得不同。”
我默默地点头。
她一挥袖子将我们的模样换回来,面容依旧如丁香般明艳动人:“我从未怀疑过阿语,也从未相信过皇上。但这一次,我是真的输给了他们二人。”
我继续默默点头。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干净却暗淡,没有一丝湿意,在我看来却是强忍。她突然道:“你知道皇上为何一直体虚么?”
我诚实地摇头。她微微勾起唇角:“我在他的膳食中加了我的血。”
我倒抽一口凉气,千年狼妖的狼血等于慢性毒药,锦妃这样是真的下了杀心。她笑得如孩童般天真:“他拆散我和阿语,我是真的很想他死。可是下手之时,我满眼都是他的好,竟狠不下心。”
我迟疑地道:“那……你打算……”
她敛了凝重神色,看着门前纷飞的帷幔,微微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瞧她这样笑,豁然且无束,似雨过天晴:“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欠他们的,也该还了。”
我听着这句话有点像遗言,连忙抓着她的袖子:“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笑着瞧向我:“之前麻烦你了。萍水相逢,得你的关心,非常感谢。之后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还希望你不要推脱才是。”
我茫然地点点头,她脸上的笑若冰雪初融:“谢了。”
两日之后,我带着一个白釉紫花的瓶子到皇上的御书房。他正低头作画,纸上有大片大片的紫色丁香,层层若紫焰燃烧。粗布麻衣的女子蹲在花中,睁大眼睛挑选花朵,眉间一颗朱砂痣嫣红如血。
我若无其事地走到他面前,将瓶子递到他面前:“皇上,只需服下此药丸,病便能好起来了。”
他搁下笔,瞧着我微微一笑,接过去仰头服下,又喝了一口茶。锦妃的丹药药效迅速,只消片刻,他便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如嫣红花朵开在丁香之中,正好污了那女子的脸。他身子一歪,倒在龙椅上,门外立刻有大批侍卫冲进来,将我的手反剪在身后。
他们将我押着往门外走,还没出门口,皇上已慢慢醒过来,一双眸子澄明没有半丝杂质。我挣开侍卫的手,前踏一步笑道:“皇上,还记得阿锦么。”
他蹙了眉思考片刻,抬头道:“那是谁……”周围的侍卫全部呆若木鸡。
我轻轻拱手,微笑道:“恭喜皇上药到病除。”说着作揖,转身离去。
出御书房时,听得他微微疑惑的声音:“朕一向不喜爱丁香,谁送朕这样一幅画,上面这是什么东西。”
小太监犹疑的声音响起:“这……”
皇上再道:“愣着做什么,拿出去扔了。”
“是。”然后有卷轴窸窣的声音。
我抬袖擦一擦脸,对着阳光笑一笑,继续往前走,直至再也听不见皇上的声音。
锦妃的事就这样告了一段落。皇上欲留我在皇宫当个御医,被我婉拒,他问我要什么赏赐。我想了想,长安新近的阴阳师越来越多,我离了王府之后,职业竞争应该会很大,于是厚着脸皮让皇上封了我为“长安第一活神仙”,还煞有其事地打了一块金牌。
昀骞有玉佩佑护,有修为在身,现下再加上皇家的龙气,以后没有我也可以安全过下去。于是偌然缠着我,嚷着要离开王府回偌昔阁。我想了想,留在王府确实没什么意义,于是便点头应了。他欢天喜地地让我给他两日时间,说是离开需要准备,然后一挥衣袖消失。
晚上昀骞过来找我。自从他对我表明心迹,我对他说要考虑之后,他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愈发深情。好多次我都不小心沉溺在他的温柔之中,一想起偌然的脸,又连忙清醒过来,日子颇有些煎熬。
他皱眉道:“听说你准备回偌昔阁?”
果然是为了此事。我点头,随意编了个借口:“嗯,在王府锦衣玉食,我有些想念以前的平淡日子。”
其实是偌然想念着平淡日子,尤其是没有昀骞的日子。
昀骞墨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瞧着我:“你是否因为不想与我在一起,所以才要匆匆离开王府?”
好端端地怎么又多疑了呢。我干咳一声道:“我只是回偌昔阁,又不是与你绝交。我不住王府,不代表你不能来找我,也不代表我不会来找你啊。”
他轻轻一怔,眉目间一点一点染了笑意:“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这才发现自己说了多么不得了的话,再开口时不由得有些吞吐:“总、总之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
他微微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十分不自在,只好再次干咳一声道:“偌、偌然找我还有事……”然后立刻转身,逃之夭夭。
两日之后,王爷亲自到我的房间,给我带来一个坏消息。他说偌然带着赵云湘出门,为了保护她,被狂徒刺了数刀,当场死去。我怔了一怔,总算明白偌然说的准备是什么意思。
我默默偏头看他一眼,对他做了个嘴型:无耻。他毫无压力地站着,淡定地回我:“只有我死了,赵云湘才会死心。”
这做法虽有些卑鄙,但却不失为一个真理。赵云湘才十五岁,有着锦绣前程,不能被偌然牵绊。
离开王府的时候,踏雪牵着我的手仰着小脑袋,认真地对王府一行人挥手,还称赞后厨大娘做的鱼很好吃。小兔崽子倒是有些良心。我的面子颇大,王爷亲自来送我出府,握着我的手慈祥地笑;王爷夫人站在他身边,似在强忍着欣喜。
也是,我这颗眼中钉终于要走了,她开心一把也是应该的。
赵云湘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拿着一把鎏金扇子,面容苍白。我默默地瞥一眼偌然,低低骂一句“看你造的孽”,换来他的微微耸肩。她往前踏一步握着我的手,认认真真说了一句“珍重”,我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其实也不错,虽然刁蛮了些,性子到底还是善良的。
一一告别,终于到了昀骞。他挑着唇角似笑非笑。我一在他面前就淡定不起来,完完全全败给他,手脚也不晓得该怎么摆。他趁着偌然不注意,将我拉过去,沉着声音道:“等我。”
两个字将我心中一湖春水拨得不能再乱。偌然回过神来,鬼叫着问昀骞和我说了什么,我干咳一声,将视线投向远方的蓝天白云。
重新回到偌昔阁,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民间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是银两。两日之后,我带着踏雪,重新开始了我的摆摊生涯。
偌然原本想跟我一起去,我担心被王府的人误会他诈尸,所以没有准他同行。他想了个折衷的法子,隐了身形跟在我身边,摆摊的时候却对我调戏调戏再调戏,我忍不住回了他两句话,落在旁人的眼里却似我在和空气交谈,害我被狐疑地多看了两眼。
寻常百姓不晓得我已经回来,所以头两日一桩生意都没有。对面为女客解签的庙祝笑得春风得意,我瞅着他身上半新不旧的蓝色道袍,突然想起昀骞,不晓得他在王府怎么样。其实闲暇的时候我也考虑过我和他之间的事,每次一考虑,总会不小心想起偌然和苏瑾嫣。而这两个人一在我脑海中出现,我的思绪就会乱成一团毛线,最终不了了之。
甚煎熬啊甚煎熬。
又过了两天,聚在月老庙附近的人似乎多了一些。但不是没有来找我算命或者驱妖,而是躲在角落小心地张望,对上我的眼神又迅速移开,让我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被观赏的野兽。
回家之后我这么对偌然一说,他得意洋洋地笑,摆出一副“想知道啊?想知道就来求我啊”的模样。我忍不住一掌拍过去:“喂,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嘿嘿嘿地笑得阴险,从腰间摸出一块金牌,上面金光闪闪地印着“活神仙”三个字:“前日听踏雪说,你们的生意不太好。于是我将这个金牌拿去衙门给县令看了,让他积极配合‘长安第一活神仙’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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