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湘微微勾一勾唇,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出地牢。我打个呵欠,捏了一道火诀将绳子烧断,险些将衣服给燃了。赵云湘真是的,关就关嘛,何必要将我捆起来,我又不是解不开。我挑出一些干稻草,铺在一边,叹口气坐上去,撑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我和她没有过节,何以她总喜欢折腾我?难道说这孩子天生就喜欢这样,这性格太愁人了。寒梅不紧不慢地跳出我的怀里,往前走去。我问道:“你去哪儿?”它淡定地钻过木栅栏,慢悠悠地步上台阶,顶了两下,门纹丝不动。我道:“你猜人家会不会这么傻,将人丢在这里还不锁门,等着你逃跑?”它睁着一只完好的眼睛,冷哼一声:“你也被关在这里,有什么好高兴的。”“嘿嘿嘿。”我笑得没心没肺,“横竖有你陪着我,省得我老是担心你在别处做坏事。”这里好歹是王府地牢。乖乖,王府的地牢,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寒梅钻回来,踩扁角落的一些稻草,慵懒地躺下。我探头瞄一瞄外头,地牢不算很大,像是个简单的密室,刑具倒是颇齐全。鞭子比我的指头还粗,抽下来一定十分疼。唔,希望赵云湘关我不是为了练鞭子。寒梅一向深藏不露,微眯着眼睛趴在一角,总像在盘算着什么。我斟酌片刻,凑到它身边:“寒梅,我们……聊聊?”它一动不动地趴着。我道:“别这样嘛……一人一猫这么干坐着,多无聊啊……”它依旧一动不动地趴着,眼皮都没动一下。寒梅一直高傲,唯有踏雪是它的软肋。我阴阴一笑,假装随意道:“你和踏雪相处也该有几百年了吧。”它依旧岿然不动,我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啊,总觉得踏雪这只猫傻得可以。第一次我与它见面,被它抓了一爪子,中了它的妖毒,险些就这样没了小命。”它的胡须微微动了一动。我继续道:“偌然将它揪回我的偌昔阁。刚开始它就像离了巢的鸟儿,死活不肯吃东西。那个倔强啊,啧啧啧,我当时真想一张符将它拍死。后来它饿了几天,认了输,居然不愿意走了。偌然说,那是因为我对它有恩,它留着,是为了还我这个人情。“原本我不想留它,毕竟它是妖,我是阴阳师。可后来我发现,它真的十分有用,不但陪我摆摊,还帮我对付妖怪。横竖是它不愿意走,我便留了它在身边——不过是多养一只猫而已。再后来,知道它与你之间的往事,我愈发觉得它能帮忙。尤其你三番两次出手害昀骞,若不是有它,昀骞早该死了。现下想想,真庆幸当初没有将它赶走。”寒梅突然睁开眼睛,碧玉般的眸子尽是戾气:“你在利用踏雪。”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尽是狠意。我装作讶然且心虚:“没、没有,怎么会。”它眼睛凌厉地瞧着我:“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待它,才不愿伤你性命。没想到你只将它当成是只猫。我警告你,离踏雪远一些!”东窗事发,戏里的反角该怎么唱来着?我冷笑一声:“它本来就是一只猫。寒梅啊寒梅,你现下自身难保,还想护踏雪?我就是利用它,如何?最起码我将你逮到了。偌然总说我与妖怪同流合污,等我从这里出去了,我必然将踏雪杀了,以正我阴阳师之名。”寒梅立刻朝我的脸扑过来,身姿十分矫健,前脚似丝毫未伤。我早有预料地偏头。它扑了个空,伏在地上磨着牙,全身的毛炸起,变成个毛团。我被它瞪了许久,觉得耍够了,才粲然一笑:“你果然很重视踏雪。”它依旧伏在地上,警戒地瞧着我。我拍拍双手坐到稻草堆上:“行了,收起这架势吧,现下的你不是我对手。乖乖坐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寒梅大概发现被我整了,神色有些不自然,装着十分从容地走到一边躺下,抬着眼皮瞧我。我笑道:“我今日还没吃饭,你坐这么远,我没力气说。”它不爽地瞪我一眼,不情不愿地挪近一些。我趁机将它拎过来,放到自己膝上。它正要挣扎,我道:“别动,再动我就不说了。”它这才乖乖地趴好。我心满意足地搂着它,一边顺着它背上的毛,一边道:“你和踏雪,真真是天生一对,一样的傲娇,一样的别扭。”说着摸到它身上一些秃了的地方,忍不住叹气,“我知道你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也不打算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恨凡人,也没错。如果是我,指不定早就去屠村了。”寒梅的眼睛一直固执地不肯看我。我将它搂住:“你想做什么,我无权过问。我只是觉得,你应该适当考虑踏雪的心情。我和踏雪相处不久,它在我面前只软弱过两次,两次都是因为你。原本你要杀昀骞,我是……咳咳,我是无所谓的。只是,唉,昀骞是冥君,你将他的修为吃了,不光是冥界,连天界都不会放过你,踏雪不希望你一错再错。”这么说话总让我觉得自己在哄小孩,而且是一个异常固执的小孩。寒梅身子软了一些,爪子静静搭着我的手腕。我继续动之以情:“你还记得月圆之日昀骞修为爆发么。他的黑色麒麟原本可以轻易将你杀死,你捅了我那一剑,我也不该再救你才对。你知道我为何开口阻止昀骞么?是因为我答应过踏雪,无论如何要将你保住。”寒梅依旧不说话。我缓慢地抚着它的背,顺便将手上的鸡血在它身上擦干净。剩下的话我不打算说,说多了也没用。虽然它杀不杀昀骞,直接关系到我能不能飞升成神仙,但归根结底,我还是不愿见到寒梅与整个冥界,甚至整个天界为敌。牢门有细微的响声,一丝光从外面泄入,正好打在我的脸上,亮得我睁不开眼。踏雪从门边跳进来,身后跟了一个人。昀骞逆光站在门口,身子周遭仿佛有圈薄薄的光雾,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我拍拍稻草屑起身。昀骞急急来到我面前,万年不变的清冽声音居然有些紧张:“他们居然对你用了刑?!”隔着栏杆瞧见他为我担心,我的心中一暖。只是,何来的刑?低头瞄了瞄,身上的白衣上这里红一块那里红一块:“哦你说这个,这个是鸡血。”昀骞:“……”世子亲自来地牢放我,家丁们不好插手,眼睁睁看着我大模大样地出去。昀骞的眉头紧蹙,似有谁欠了他银两没有还。我惴惴地任由他牵着,将将走过一个拐角,偌然火急火燎地牵着赵云湘,迎面而来。看见我们,偌然愣了一愣,视线盯在我和昀骞交握的手上。赵云湘在旁边,笑容如一朵盛放的月季。一般说来,赵云湘会笑得这么恶心,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偌然抽风对她太好,一种是她自己抽风要对人不妙。现下的状况非常明显是后者。她挽着偌然的手臂,甜腻腻地道:“偌然公子,我就说不用这么着急嘛。梓笙被关进地牢的事,传到哥哥那里,哥哥肯定不会任由她吃苦的!”敢情她将我关进地牢就是为了让昀骞来救我?我干笑两声,看着偌然的脸色越来越沉,默默地将视线投向荷塘。昀骞看偌然一眼,将视线移回赵云湘的脸上:“你为何将她关进地牢。”她笑得嫣然:“哥哥,她在王府随意养猫,咬死后厨房的鸡,我不过是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至于让哥哥这么紧张么?我身为靖南王府的郡主,不是连罚一个丫鬟都不行吧。这件事,娘亲可是知道的。”一字一句明明说得妥当又得体,听着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昀骞面对王爷夫人时一向小心翼翼,估计面对赵云湘也会如此。他若是违逆她,她必定会向王爷夫人告状,他以后的日子兴许会更加不好过。我轻咳一声,准备自贬身价来帮昀骞解围。他压一压我的手,语气冷冷清清:“你可以罚丫鬟。只不过,梓笙是我的人,不是丫鬟。你以后别再动我的人。”唔,我是他的护卫,我是个人,所以我是他的人,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我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偌然脸色铁青。赵云湘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哥哥说笑呢。方才我已经听偌然公子说了,原来梓笙是他的远房表姐。偌然公子是我的护卫,梓笙是你的护卫,我自然不会再刁难她。”说着友好对我一笑,勾着偌然的手臂,笑得善良无害。我默默看一眼偌然,原来他向赵云湘“坦诚”了我们的亲戚关系。偌然冷冷道:“我是她的远房表弟又如何,我不过是个护卫,怎及得人家堂堂世子金贵。”说着还轻飘飘地瞅我一眼,从表情到语气酸得透彻。赵云湘听了这句话竟有些紧张,抓住他的衣袖连忙道:“怎么会,在云湘心中你比谁都金贵!”走廊拐角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谁在湘儿心中如此金贵啊,有没有本王这个爹金贵,给爹瞧瞧!”我回头望去,是一位英俊的美大叔,穿着绛红衣袍,看上去春风满面,雄赳赳地走过来。赵云湘甜甜地叫道:“爹——”然后欢喜地奔过去,腻在他身边,“女儿还没说完呢,要除了爹爹以外。”他勾一勾她的鼻尖:“你啊……”昀骞的双眼也亮了一亮,微微勾一勾唇,放了我的手,走到他面前,拱手叫了一句“爹”。美大叔笑着拍一拍昀骞的肩膀:“这么久没见,骞儿长得愈发英俊了,有爹当年的风范!”昀骞眉眼都是笑,难得孩子气了一次:“我要是能有爹的一半就好了。”美大叔立刻哈哈大笑,十分喜悦。一家三口何其温馨动人,赵云湘这般无邪的模样我也是第一次见。不对,昀骞和赵云湘喊他爹,那么这美大叔……是王爷?!我反应过来,连忙福一福:“王爷安康。”偌然凄凉地瞅着我,没有反应,我连忙对他使个眼色,他才收回目光,闭眼吸一口气,笑着回头对王爷道:“王爷安康,在下偌然。”王爷上下打量着他,笑得爽朗:“难怪湘儿如此看重你,果然是俊朗过人。”偌然笑道:“王爷过誉,是郡主抬举在下了。”“本王方才听骞儿和湘儿说,你们是他们的护卫?”赵云湘欢喜道:“是啊爹爹,偌然公子可厉害了,他救过我好多次呢!”“哦。”王爷饶有意味地搓一搓下巴,瞧向我,“那这么说,你是骞儿的护卫?”诚然我是个阴阳师,根本不能算是护卫。不过当着王爷的面,我不太好拆昀骞的台,于是笑道:“回王爷,是昀……世子不嫌弃。”王爷笑得慈祥且温和:“你方才准备叫他昀骞?看来你们的交情不错。”我和昀骞不约而同地轻轻一咳,偌然面无表情地站着。王爷走到我面前,打量片刻,点着头道:“唔,不错,眉清目秀,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本王这个当爹的一向很开明,只要骞儿喜欢,出身青楼又如何!”唔,王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第一昀骞不喜欢我,第二我不是出身青楼。昀骞上前解释:“爹,梓笙不是青楼的姑娘。”王爷的表情十分疑惑:“本王回来时听望月楼的老鸨说,世子将花魁苏瑾嫣赎回了靖南王府。本王就你一个儿子,难道是外面的人谣传?”我心里咯噔一响。完了,这件事还没来得及跟昀骞说。昀骞一脸不明所以。我干咳一声,腆着脸道:“世、世子,瑾嫣姑娘……是我赎的……”他一愣,偏头看向我,神色十分复杂。我再咳一声,对王爷道:“实际上瑾嫣姑娘和世子是好友,弹得一手好琴。梓笙不忍见她流落青楼,又怕青楼不肯放人,所以才假借世子名义帮瑾嫣姑娘赎身……”昀骞的脸开始缓缓结冰,我只能假装没看见:“梓笙听说王爷即将回府,已让瑾嫣姑娘好好练琴,打算在您回来时,为您献艺。只是没想到……王爷您这么早就回来了……咳咳。”昀骞啊昀骞,我是为了你早日历完情劫才会这样说,他朝一日你恢复冥主身份,就会知道我有多么的用心良苦。“哦?”王爷兴致勃勃,“那她现下在何处?带进王府来,让本王瞧瞧,看看琴艺有没有雨汀当年一样好。”如此顺利,我自然大喜,立刻道:“好,我立刻去请!”回到偌昔阁,苏瑾嫣却不在。我顺手拿了一叠符纸,默念几句,往上方一洒,符纸纷纷往外飘走。手中罗盘的指针摆动不定,片刻后终于停下,指向城外。我赶过去。她正坐在河边,撩起裙摆将双脚浸在水中,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穿了一袭白色衣裙,斜靠着柳树,面容被飞散的青丝挡住。手中捏着什么,露出一截金色,似是什么首饰。不愧是个花魁,坐都坐得这么风情万种,姿态撩人,尘世喧嚣似乎全然与其无关。我轻轻唤她一声,她极速将手上的东西收起,换上平日的模样:“是你啊,怎么有空来找我?和无倾说了么?”我含糊道:“说了说了,王爷今日回府,对他的红颜知己十分感兴趣,所以叫我来请人。”苏瑾嫣立刻道:“你不早说,赶紧带我去!”说着迅速跳起来,随便甩了甩脚丫便穿上布鞋。她的手收回去的一瞬,我看见她掌心里一支金步摇。唔,用脚趾头想都晓得,这肯定是昀骞送的。苏瑾嫣抱着一把古琴,站在正厅中盈盈屈膝。她平日淡脂浅粉,今日干脆素颜,苍白的脸上有种柔弱的美,加上白色衣裙,整个人如同五月天里堪堪绽放的梨花,洁白无瑕。我在心中狠狠呸一句世间的不公平,同样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和穿在她身上完全就是两个模样。王爷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亮:“你就是苏瑾嫣,果然是倾国倾城,清丽脱俗。”苏瑾嫣微微一笑:“王爷过奖了。”昀骞淡淡地瞧着我们,并没有出现意料中的动心模样,反而神情有些古怪,视线将将对上我,又镇静地移开。弹琴需要美好的环境衬托,于是片刻之后,大家一起移步后花园。桃花开得绚烂,似浮动的花海。王爷和王爷夫人搬来两张太师椅,坐得舒适,苏瑾嫣抱着琴走到桃花树下,微微折起袖口,双手轻轻放在琴上。我左右瞄了瞄,趁没人看见,偷偷离开,躲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摸出一叠符在手中。来的路上我已想好,她在外头弹琴,我用纸符引出蝴蝶。到时候乱红迷人眼,即便昀骞无动于衷,也该印象深刻,此后每见一次斑斓彩蝶便想起她一次。到时候朝思了、暮也想了,说不定感情就出来了。轻柔的旋律缓缓飘出来,不疾不徐,如月光静静流淌。我看着手中的符,失神片刻,甩甩脑袋闭上眼睛开始念法诀。周遭的风吹动,瞬间将我的衣袍鼓起。我手中的符微微发烫,蝴蝶开始从掌心钻出,静静展翅,向苏瑾嫣的方向飞去。耳边传来惊呼声,带着钦佩和赞叹。我微笑着睁开眼睛,远远瞄过去。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中,苏瑾嫣白色的身影如同要融在画中。她身边绕着轻蝶,面若芙蓉眉若柳,效果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不知道昀骞看见了,会有什么感觉。我起身拍一拍身上的尘,发现桃花深处站着昀骞,黑发黑袍,墨黑的双眸静静看着我,脸上如平静的湖水,毫无波澜。一瞬间我竟觉得有些心虚:“昀、昀骞,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去听瑾嫣弹琴?”他不在场,再唯美的场景又有何用。他淡淡道:“在此处也能听到。”态度疏离冷淡。我斟酌片刻,干咳一声,状着胆子开口:“你……你还在怨我私自帮瑾嫣赎身?”他的肩头落了两片桃花:“梓笙,我说过,我与她只是知己。”这和知己不知己又有什么牵连,我默默在心中扶额。昀骞说话总是这样。比如我要与他讨论明日吃什么,他会回答我荣福客栈的鸡涨了价——在他的脑子中,吃什么这个问题,他会先想到我有可能想吃鸡,有可能会想去荣福客栈,这样想过之后,他再将客观事实告诉我:荣福客栈的鸡涨了价。潜台词就是叫我不要去。看上去两句话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又有点联系。我装作无奈:“你不必总和我强调这个问题啊。我就是知道,才会帮她赎身。你和她既然是知己,也不希望看着她流落青楼吧?宋妈妈不肯放人,我只有用你的名义。何况我也没带进王府,我只将她安置在偌昔阁,这样都不行?”他蹙紧眉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干咳一声,抬头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将装傻进行到底。他瞧了我片刻,低声嚷了一句“本世子一世英明为什么偏偏……”说到一半猛然掐住。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等着他把话补完,他却长叹一口气:“算了,回去吧。”我嘿嘿嘿地蹭到他身边一起走。王爷他们依旧如痴如醉地听着琴,没有察觉到我和昀骞的偷偷离去。我松一口气,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偌然站在赵云湘身边,不冷不热地看着我,表情像被雪冻过。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何时惹过他,只能对他干笑。他从鼻子中轻轻哼一声,转头没有理我。这个偌然,真是愈发难以捉摸了。一曲毕,王爷率先起身鼓掌,接着王爷夫人、赵云湘、浅玉、碧琉都如梦初醒地跟着鼓掌。瑾嫣微微一笑,站起身子,轻轻作揖。这是她赢回来的尊重,此后定不会再有人嚼她的舌根。她的神情谦和从容,眉目之间却带了些落寞,定是看见了昀骞离去。唉,果然多情自古空余恨。之后王爷邀苏瑾嫣在府中当琴师。我甚是欢喜。最近昀骞总不去望月楼,苏瑾嫣基本没机会与他碰面,此刻入了王府,朝夕相处不是问题。夜晚回到房间,踏雪抱着寒梅坐在我床上,双腿悠悠地晃,看见我之后居然主动笑着和我打招呼:“你回来了?”我道:“我这么大个在这里,你说我回来了没?”它摸着寒梅的头,对我嘿嘿傻笑。寒梅的毛已经洗干净,毛色雪白,卧在踏雪的腿上。我解了长发,笑道:“和好了?”踏雪用力点点头,笑得像朵灿烂的菊花。我忍不住拍它的头鄙视道:“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模样,芝麻大点的事你高兴成这样。”它继续嘿嘿傻笑,居然没有反击。和好如初总比针锋相对要好。我笑着坐到床边,突然看到窗外一个鬼影悠悠然飘过,赫然是雨汀夫人的脸。当初我亲眼看着黑白无常将她带走,此刻她怎么会又出现在此处?我直觉有些不对,头发也来不及束,便匆匆穿鞋出门。鬼魂飘得不快,拐左拐右走入桃花林。我正准备跟过去,肩膀忽然被拍,吓我一跳。昀骞站在我身后,眉间是个“川”字:“你在这里偷偷摸摸做什么?”我连忙捂住他的嘴,指指前方。王爷独自一人坐在亭中,旁边放着一个酒壶,看着桃花林微微出神。那鬼魂飘过去,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王爷警戒地转头,忽地愣住。我打心里佩服他的心理素质,若是寻常人,八成会大喊一句“鬼啊”,然后倒地。离得有些远,他们说什么我实在听不清。只瞧见“雨汀夫人”梨花带雨,王爷一脸心酸地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昀骞就在我身边,聚精会神地往前看。他身上有沐浴后的淡淡香味,一丝一丝钻到我鼻子中,我没由来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不着痕迹地往外挪动了一下。他压低声音道:“那是不是我娘?”我严肃道:“那时候我和偌然踏雪亲眼看着你娘被黑白无常带走,地狱应该不会出这样的纰漏,那鬼多半是幻化成雨汀夫人的模样,想要迷惑王爷。”他皱眉道:“那爹岂不是会很危险?我们还在此处做什么?”我道:“现下尚不知道她有何目的,贸贸然出手,万一她挟持王爷,我们会有些麻烦。而且,鬼怪之事该如何与王爷解释?”他思索片刻,点点头:“那你打算如何?”我道:“我们走近一些。”昀骞自幼习武,贴着桃花树朝前走,半点声音都没有,让我再一次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属耗子的。王爷携了那女鬼的手,说着绵绵情话,眼中微微有湿意,将女鬼搂在怀中。她被他抱着,脸上缓缓泛起一个邪魅的笑,指甲瞬间变长,凌厉地往王爷背后插去。昀骞立刻站出来,双指夹着一张符,打到她身上,出手快准狠。她惨叫一声放开王爷,跌倒在地,符在身后嗞嗞地散着白烟。王爷脸色煞白,将那女鬼搂在怀中,着急道:“雨汀,你没事吧?!”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心疼。昀骞上前一步,拔出长剑,直指女鬼的咽喉,语气冰冷:“爹,她不是娘亲,她幻化了模样来骗你。”说着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又夹了一张符,毫不犹豫地往她身上拍去,速度极快。女鬼惨叫一声,恢复原来的面貌,原地遁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赵昀骞冷哼一声,收起长剑,伸手去扶王爷:“爹,你没事吧?”王爷似乎受到了惊吓,赵昀骞这一扶居然没能扶起来。他怔怔地看着空了的怀,双唇微微开阖,眉目间不是震惊,而是浅浅的落寞。夜风细细地吹,桃花的枝桠轻轻地摇,花瓣飞入亭中,落下一抹嫣红。王爷坐在亭中的长椅上,许久才缓缓道:“……她方才说自己是雨汀,死后放不下尘世,特地回来看本王。”我和昀骞默默不语。他继续道:“本王心中明明想着,怎么可能呢,人死怎么可能还会有鬼魂呢,身子却不自觉地相信了她的话。”女鬼擅长摄人心魂,找到人内心最柔软处,再幻化了去骗人。王爷在心中否决,还是情不自禁地相信,可见他有多爱舒雨汀。此情此景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王爷片刻之后微微一耸肩:“大概是本王太想念雨汀吧。”说着转移话题,笑着瞧向昀骞,“骞儿的武艺进步了不少,连鬼都怕你。”语气含了几分自豪与骄傲。昀骞道:“只是刚好看过这样的一些书罢了。”王爷对此似乎有些兴趣:“哦,你是说,驱鬼的书?”“嗯,梓笙是阴阳师,教过我许多这方面的事。我闲着也翻过一些古籍,所以才会用得比较顺手。”赵昀骞居然也有谦逊的时候。王爷有些惊讶地看向我:“原来你竟是骞儿的师傅。”我露齿一笑:“王爷过誉了。‘师傅’两个字,梓笙可不敢当,是昀骞好学,各方面的书籍都看一些,偶尔有不懂的,互相交流交流罢了。”王爷笑得亲和:“你叫他昀骞。”我连忙捂住嘴。他愈加温和:“叫习惯就别改了,本王对这些礼数一向不太在意,人前稍稍注意一下即可。”真真是个和蔼又不拘小节的好人。我笑一笑,表示应了。王爷和昀骞许久没谈过心,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原来,王爷这次下杭州是为了雨汀夫人,他一直对她心心念念,特地在她死忌时回去怀缅。过去我总以为富家子弟都喜欢游戏人间,三妻四妾只等闲,没想到皇家之中还会有人如此重情,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他们父子俩叙旧,与我没什么关系。周围一片静谧,说话声音像蚊子叫,嗡嗡入耳。夜风一吹,我更加困得可以。眼皮越来越重,我干脆闭上眼睛,浅浅入眠。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些冷,抖一抖,身子似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环住,耳畔还有王爷低低的笑声。我咂咂嘴,朝温热的地方缩一缩,寻个舒服的姿势,便沉沉睡过去。意识模糊之际似乎有人将我背起走了一段路,我嚷了一句“别将我丢了”,他说什么我却没有听清。背我的人似乎练过武,步子十分稳当,我环着他的脖子,暖暖的十分舒服,忍不住蹭了一蹭。耳边响起那人清澈的笑声,不知怎地,我心中也暖暖的。头皮突然一疼,我猛然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墨色的发、墨色的衣领。我顿时睡意全无,跳回地上,结巴道:“昀昀昀昀、昀骞……”正欲继续退,被桃花枝勾住的那一绺头发又扯得我龇牙咧嘴。他皱眉过来,莹白的手指细细为我解开。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想到自己方才在他背上,脸热得快要烧起。终于解开,他为我将头发绕到耳后,手指轻擦过我的脸颊,一丝麻痒的触感立刻蔓延到全身。他轻轻扬眉:“总算醒了?在王爷面前睡着,你倒是大胆。”我脑中正一片混沌,他这么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伸手过来,为我掖一掖衣领,我才发现自己肩上盖着他的黑色长袍,恰似被他搂在怀里,脸又红了,欲将长袍脱下,他却按住我的手:“盖着,夜风凉,容易受风寒。”我的心更乱成一锅粥。他眉间带了些许笑意:“别发愣了,回房睡吧。”说着牵着我往东厢走。我傻愣愣地跟着他,掌心微有暖意传来,心里乱乱的。明明我房间不在这个方向,怎地他带我走这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我早就搬到东厢附近的小屋里了。他将我送到房间门口:“早些睡,明日我带你去放河灯。”我傻愣愣地点头,推开门,身子猛然一僵,偌然坐在桌边冷然看我。昀骞还没离去,瞧见偌然,也微微惊讶。偌然看着昀骞,语气如寒冰:“你看得见我?”昀骞蹙着眉,不太理解发生什么事,点点头。手上却传来剧痛,偌然猛然将我拉进房间,冷冷地看着我,用力钳着我的手腕,咬牙道:“梓笙,你是不是用自己的血给他开了阴阳眼。”“偌然,疼。”我想将手挣开,被他更用力地抓住。他低吼道:“回答我!”半夜三更他又发什么神经。我点头:“是啊,昀骞老看不见鬼魂,太危险,我保护也麻烦。给他开了阴阳眼,只要我不死,他就能看见鬼怪,这样不是很好么?”偌然的脸色沉得十分可怖:“你知不知道你会有什么代价。”我诚实道:“不知道,书里没说。”他用力将我拖过去,我肩头披着的黑色长袍掉落。偌然英俊的脸就在我眼前,一字一句道:“你这样是将自己的二十年寿命给了他,修为也分了他一半!”我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昀骞,他的脸上也是满满的震惊。夜风微凉,偌然的面容在黑暗中有些可怖,带了莫名其妙的恨意。他放开我的手退后一步,话语也如晚风一样,凉得入骨:“你这模样,敢情是早就知道了的?”玉皇大帝在上,这件事情我实在是不晓得。我欲开口解释,他却苦笑一声:“好,以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说着一挥衣袖,穿墙而出。以往我做再过分的事,偌然也会包容我,现在这般心灰意冷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心中一急,连忙奔向前想要拦住他,只抓到他一片衣角。我的身子是实体,自然不能穿墙,被他一带,咚地撞在墙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昀骞过来扶我,我也管不了这么多,甩开他的手去追偌然。月光如水,木槿摇曳,满园冷香。我心中隐隐有些慌。失了那些修为,我对仙气的感应稍稍差了一些。只好摸出一张符,变出一只碧绿色的蝴蝶。跟着蝴蝶走了一路,发现回到了偌昔阁。偌然背对着我坐在桌边,身子散发着银光。他还是不喜欢点灯,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十分寂寞,如窗外的月华一般,清清冷冷。我轻声叫了一句“偌然”,他没有反应。我小心翼翼绕到他面前,发现他神色凄然。我满腔的愧疚顿时翻滚出来,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他却先一步道:“你还记得安若恒这个名字么?”我一愣,轻轻点头:“是你此前在凡间历劫的名字?”他清澈的双眸缓缓瞧过来,视线放在我脸上,又静静移开,瞧着偌昔阁周遭:“多年前这里死过一个书生。”我点点头,这件事我知道。当初搬进偌昔阁之时,周围还有乡亲劝过我,说此处是个鬼屋,半夜还会有女子啼哭。偌然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安静:“这个书生,叫安若恒。”“哦……什么?!”他轻轻一弯唇,笑容在我眼中有些落寞:“梓笙,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窗外树影幢幢,他的手抚着斑驳的桌面,往事一一拉开:“许多年前,我只是个普通的仙。”神仙一般分两种。一种生于天庭,一种由凡间的人修道,脱除肉身而成。北斗宫有七颗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各星都会有各自的星君。“我生于天庭。老星君很早就打算让我接管玉衡宫。但掌管一宫,不但需要渊博的知识,还要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所以所有的少宫主在接管各宫之前,都需要下凡历一次情劫。司命仙君会安排一个极好的姑娘,历劫之人一定会爱上。但天庭从不许有情,历劫的仙者只能爱上之后再失去,方能放下贪嗔痴恨。”他的目光悠远,静静看着前方,如同往事就在眼前:“自小我就佩服老星君,一直希望和他一样,为天庭办事。所以我自信满满,等着下凡的日子。终于我得了肉身,下了凡间,凡名安若恒。司命仙君给我安排的姑娘,叫梓昔。”“我刚认识梓昔的时候,她是个十分自大的家伙。整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一点姑娘的模样都没有。”说着指向竹榻,“竹榻,一般人都是用来躺的,只有她一个人,喜欢盘腿坐在上面。”我默默地瞧一眼竹榻,惊悚地发现自己也干过这样的傻事。“如司命仙君所愿,我真的爱上了她。那时候我身边有不少女子,温婉的、柔弱的、贵气的……可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看上了没心没肺的她。她不是经常来,但每次出现,都会与我聊许久。她似乎喜欢听我说话,一听就是一个下午,托着下巴似乎从不知疲倦。”偌然的声音十分温柔:“某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出现在门口,忽然说要住下。她似乎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之后几日一直坐在窗边,神情凄楚。我问她发生什么事,她什么都不说,眼中却交织了悲凉和憎恨,久久消散不去。“再后来,我对她表明心迹,她提出要与我成亲。我自然是欢喜的。她喜欢竹,我便偷偷在竹林中搭建起竹屋……这间竹屋,我们取名为偌昔阁。”偌是偌然,昔是梓昔,偌昔阁就是他和梓昔的新居!他的眼中骤然有一丝疼痛:“可惜我和她缘分已到。我只是历劫,天命让我在极喜之时失去她。那夜灯笼红光暖暖,花烛暖火熙熙,我点灯照亮她回家的路,却没能与她拜堂。司命仙君设好的局环环相扣,我那夜被另一个男子杀死,终归还是未能来得及娶她过门。”他的模样十分凄凉,我想开口安慰,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缓缓闭上眼睛:“死后我脱了凡身,再回天庭。老星君说我凡尘已了,将玉衡宫交予我。那日玉帝亲自为我加冕,一百二十名仙娥排队迎接,四十九只凤鸾在九重天飞翔。我却高兴不起来。”他静静看向我:“我看着高大的玉衡宫宫墙,忽然觉得好凄清。我发现自己在想凡间的梓昔。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放不下。司命仙君的命数簿,我瞧过两眼。关于安若恒,只有寥寥几句,于我而言,却是所有。”顿了一顿,又道,“所以我私自下凡,回到偌昔阁。我想找回我失去的一切。”何其唏嘘的一段往事。原来偌然下凡不是为了狐妖,而是为了梓昔。我道:“那……你找回梓昔了么?”按理说数十年,她应该还在世。他轻轻点点头,面容如水般凄清,语气轻柔:“我找到了。”他伸手抚着我的脸颊,眸中溢满深情,“梓昔。”他的手在我脸上有些微凉,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他又唤了一遍:“梓昔。”我突然有种被吊起来打的感觉,颤颤巍巍指着自己:“你意思是,我上辈子和你相爱?我就是梓昔?”他轻轻点头。此情此景我本该很感动,毕竟偌然是为了我而私自下凡。可是我实在很想感叹,凭什么我当年死得这么早,这辈子我都二十岁了。我脑中正无限纠结,他突然起身,轻轻蹲到我面前,将我搂住:“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觉得我十分胡闹,可是我控制不住,你在我面前,却总为赵昀骞着想。”我这才想起自己到这里的目的:“……也不是,司命仙君给的任务,我既然接受了,就要好好完成……至于血的事……我是真的不知情……”他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即便你知道,也未必就不会这样做。”我肃然道:“怎么可能。一半的修为呢,我可舍不得。”他缓缓放开我,将我拉起,按到竹榻上坐着,然后蹲下身,澄澈的双眸仿佛看入我的心底:“那日,我就是在这里对你说,任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你一瓢。”誓言一字一句敲入我内心,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偌然为我为犯天条私自下凡,可实话说,我现下实在回应不了他的这份感情。他微微一笑,眼中满满的都是期待:“我知道你现下很矛盾。但,我愿意等你。”此时没个拥抱实在太煞风景。我捏紧拳头,欲欺身向前抱着他,脑中却飞快闪过一个身影。黑袍、黑发、黑眸,倨傲且面瘫,待人却极善良,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我身前护我。我的手蓦然一僵,尴尬地停在空中。偌然依旧目光灼灼地瞧着我,我缓缓收回手揉了揉鼻头,干咳一声:“好。”是方才和昀骞离得太近,一时出现魔障……吧。回王府的时候已是三更天。偌然像个孩童般牵着我的手,一甩一甩走得十分愉悦。我总觉得这样有些怪异,但大晚上的街上实在没人,他也高兴,于是便随他牵着,他笑得分外开心。昀骞已经不在我房间,踏雪在凳子上趴着,听见我们的动静,直起身子来看。偌然拉着我的手,笑道:“很晚了,去睡吧。”语气里是我十分顶不住的温柔。踏雪笑得奸诈:“得手了?”敢情它是早就知道了的。偌然十分臭屁地道:“那是自然,我偌然是谁啊。”我的老脸火辣辣地烧着,咳一声道:“再不睡就天亮了。”然后将偌然丢出房间。寒梅盘在枕头上睡得很香,我将它拎到一边,自己躺进被窝,踏雪也睡眼惺忪地跳上来,张嘴似乎又准备就偌然和我之间的事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调侃,我打个呵欠及时制止:“小屁孩不许这么好奇。”换来它不满的嚷嚷。它在耳边聒噪得厉害。我翻身向内,有些恍惚。偌昔阁。偌然。梓昔。我在心中叹一口气,闭眼入眠。再睁眼时自己身处偌昔阁。门上空荡荡的,字还没题上去。偌然的眼睛笑成好看的弧度:“梓昔,喜欢这里么?”我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阴阳师做梦与寻常人不一样,八成是我睡前想得太多,灵力带我梦见前生的事。和前世的情人见面,感觉十分微妙,他一心以为我就是那个人,实际上我却不是。被他如此热情地对待……我只能假装自己也很热情:“很喜欢啊,你肯定费了许多心思吧!”兴许是有点笑得太夸张。他先是一愣,随即又绽开微笑:“区区竹屋,凭我本事,哪需要什么心思。”唔,敢情偌然还是个凡人的时候自我感觉就已然如此良好。他扶着我的双肩,深情款款道:“梓昔,你真的不后悔么?”额,因为我是梓笙而不是梓昔,对这番话反应还是慢了片刻,落在他眼中却是犹豫。他连忙道:“不过你现下后悔也没有用,你就要成为我的娘子了。”如此偏执又洋洋得意的模样,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我笑道:“怎会后悔。我……我是你弱水三千中的一瓢,不是么。”这话其实忒恶心,我说出来都有点受不住,他却十分受用,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梓昔,你终于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了!”说着又将我搂在怀中。我身子轻轻一僵,片刻后缓缓放松,双手迟疑着环住他的背:“嗯,我明白啊。”明白你有多爱梓昔。他放开我,兴致勃勃地将我拉到屋前:“你说我们的新居叫什么名字比较好?”我想也没想:“偌昔阁啊。”他道:“若昔阁……好名字,就这么定了!”说着兴冲冲地入屋子,拿出文房四宝准备题字。我这辈子没见过他写字,于是在旁边观摩了片刻。他手腕悬空,笔走龙蛇,“若昔阁”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入纸,和偌昔阁的字迹一样。我道:“你写错字了。”他提着毛笔:“嗯?”我执起小狼毫,在旁边一张宣纸上写个“偌”字,然后道:“我说的‘偌’,是单人旁加个若的那个偌,不是这个若。”他的眼底滑过一丝冷光:“偌然的偌?”我瞧着他一脸惊讶的表情,不明所以地道:“对啊,偌然的偌。”他突然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你怎地还想着那个奸夫,连我亲手建的屋子也要题上他的名字?!”情况直转而下,我实在不太理解。我和他还没有成亲,就算认识了别的男人,也不该就是叫做奸夫。而且这个所谓的奸夫,不正是偌然他自己。这让我情何以堪哪。我脖子被他掐了许久,险些呼吸不过来,于是睁眼,梦就醒了。胸口位置十分沉重,我艰难地抬头瞧了一眼,踏雪和寒梅不知道怎么睡的,都在我胸口压着,难怪我做恶梦。我毫不犹豫将它们丢下去,却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墨迟当年下凡的名字叫安若恒,那偌然又是谁?留在王府实在无聊得很,踏雪寒梅抱成一团呼哧呼哧地睡,偌然八成被赵云湘缠着,昀骞那边肯定要和苏瑾嫣风花雪月。个个都是一对一对的,剩下我这个孤身寡人,颇有些寂寞。我开了房门往外走,决定先去叨扰一下昀骞。昨夜为了追偌然,将他丢在房间里,似乎有些不厚道,需要道个歉。我小心翼翼敲响他的房门。他开了门便转身入屋,感觉不太想见我。我赔着笑脸走进去:“嘿嘿,我是来道歉的。”昀骞回头看着我,不语。我道:“那个,我昨晚得罪了偌然,所以追出去和他解释。”昀骞依旧不语。我的老脸有些挂不住,眼睛忽然瞟到旁边衣架子上挂着一件黑色外袍,上面有个灰色的脚印,似乎是本姑娘昨天晚上无意所为,于是干咳一声:“那个,昨夜急着追偌然,不小心踩到你的衣裳。玉皇大帝在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让下人拿去洗。”他开口打断我,“你要说的就是这些?”怎么感觉他依旧在生气。我点头道:“就这些了。”他道:“你的修为有一半在我身上。”我想了想,好像是:“……”他道:“你不打算要回去??”我搓一搓下巴,郑重道:“我觉得,那血你已经喝下去,实在没法原封不动地还出来。”应该说,任何东西进了嘴,出来的都一定不是原物。他道:“那,有没有办法可以将修为还给你?”“唔。”我再搓一搓下巴,“没有。”“……”我笑道:“我又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修为给了就算了。你看我现下在王府吃得好住得好,根本不用出去收妖,分你一点修为其实也没什么,还能少些头疼想着如何保护你。”这样一打算盘,我分明还有赚。从今往后,我不用像现下一样殷勤,至少获得了自由啊!他的眉蹙得更深:“在我身边,你很头疼?”“额,只是这么一说而已。你若是真的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以后换过来,人前我是你的护卫,人后你是我的护卫,为我做牛做马?”他立刻点头答应。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昀骞这个人喜欢自己虐自己。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传来苏瑾嫣温柔的声音:“世子?”一大早就来和昀骞培养感情,不枉我带她入王府。我笑着对他挤挤眼睛:“瑾嫣找你有事,我就先闪啦!”他揪住我的后衣领,挑着眉道:“我和瑾嫣没什么,你无需闪。”苏瑾嫣推门进来,愣了一愣。我横竖没事,权当看一场戏,看窈窕淑女如何攻破面瘫美男的芳心,于是傻笑道:“瑾嫣你和昀骞尽管玩你们的。”说完对她打个眼色,表示恰当时机我会溜走。文人儒士的乐子非常少。苏瑾嫣提议去花园赏花,于是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出门,非常自觉地放慢脚步,落在他们身后。一个俊朗过人,一个微笑倾城,果真是完美的一对。我暗暗叹气。偌然说司命仙君给人安排情劫都会挑最为恰当的人,果然不假。苏瑾嫣长得美,又了解昀骞,加上月老绑了红线……其实即便我不做什么,他们也早晚会一起的吧。小风慢悠悠地吹着,在我心中吹出两分凄凉的秋意。路上偶遇赵云湘和偌然一行人。赵云湘看见我,携我的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动人。偌然站在她身边微笑,月白色的袍子在阳光下如飘然出尘。赵云湘道:“梓笙姐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逛一逛,偌然公子说,一会儿教我下棋。”下棋此等枯燥且伤神的活动,我一向不爱参与。正要婉拒,突然瞧见偌然在旁边一脸期待。我猛然想起他以往为我吃过的苦,打算咬咬牙应了,当是陪他,昀骞却忽然开口道:“梓笙,昨夜你应承过,今晚与我去放河灯。”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我正准备点头,突然听见偌然在旁边重重咳一声。他和昀骞的表情如出一辙,一动不动地瞧着我。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说什么“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让我学会一个深刻的道理——在恰当的时候要懂得放弃该放弃的。此时此刻我看着偌然和昀骞之间微妙对峙起来的气氛,有些不知所措。那篇文章的大前提是,熊掌和鱼我都是想要的。而现下的问题是,我不想去下棋,我想去放河灯。但叫我下棋的人是我上辈子的情人,我若是当着他的面跟别的男子走了,他的心大概会碎成一地。其实明明只是选去处,怎地我总觉得自己像在选夫婿,偌然和昀骞有种快打起来的感觉?苏瑾嫣的脸色有点难看。我不动声色地插到昀骞和偌然中间,笑嘿嘿道:“要不我现在先去下棋,晚上再去放河灯……”“不行。”两人同时斩钉截铁地开口。我抖了一抖。偌然笑道:“梓笙,下完棋,我和你回偌昔阁逛一逛,你许久没有回过村子了吧。”我明明昨天才回去过……昀骞淡淡道:“我记得你刚入府的时候,和我说过你想出去看花灯。”这么久远的事你居然也还记得……我为难地抓一抓脑袋,这两件事之间明明就没有矛盾,为什么不可以同时进行。我求救地看向苏瑾嫣,她语气凉凉的:“你自己决定。”天边一行飞鸟悠悠然游过,我无语望苍天。跟昀骞走,偌然和苏瑾嫣的玻璃心会受伤害;跟偌然走,我就要忍受一个下午的无聊。片刻之后我淡定道:“我有些不太舒服……所以我决定回屋睡觉。”然后果断转身,无视他们,义无反顾跑离现场,一头扎回自己房间。踏雪看着我慌慌张张的模样,歪一歪脑袋:“怎么了?”我脱力地滚进被窝,闷声道:“没事,睡觉吧。”寒梅噙着笑坐在一边:“我记得你才刚睡醒没多久?”我拉过被子捂住脑袋,将它们的声音隔绝在被子外头。外边的太阳明晃晃的,房间里出奇的寂静。大白天我根本睡不着,于是懊恼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心中暗暗鄙视两个始作俑者。偌然也就算了,昀骞究竟是哪根神经没搭对,正经情劫对象明明在他旁边,还光明正大地约我看花灯。实在睡不下去,我抓抓脑袋起身。房间背阳,外头阳光灿烂,里头却有些昏暗,踏雪和寒梅不在,我一个人坐着,觉得自己甚凄凉。外头有人拍门,打开门却是浅玉。她气喘吁吁道:“昨晚王爷遇鬼的事,府中的丫鬟知道了。今日她们私下讨论世子引鬼怪入府,是扫把星……正好被王爷听见……王爷正大发雷霆呢!王爷夫人说是你说的,此刻准备叫你去对质!”话音刚落,走廊尽处一个身影缓缓而来,正是碧琉。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浅玉,淡淡地说:“梓笙,夫人叫你。”丫鬟们再惧怕昀骞,也不会傻到当着王爷的面胡说。我淡定一笑,跟着她往前走。正厅之中一行人神色肃然。昀骞站在一边,随意且安然。小寻坐在他肩上,眨着大眼睛。两个丫鬟瑟瑟发抖:“王、王爷,世子会招鬼怪,我、我们这些下人都是知道的……奴婢、奴婢亲眼见过世子身边有鬼魂……”王爷狠狠一拍桌面:“荒谬!”脸上尽是怒气。确实很荒谬,连小寻都没有瞧见,还敢自称亲眼见过他身边有鬼魂。王爷瞧见我,立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恭敬道:“回王爷,夫人说得的确没错,世子八字奇轻,易招鬼怪。”王爷轻轻一愣,有些痛心地瞧着昀骞。王爷夫人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微微瞟向他。满屋子的人中只有他依旧淡定地站着,优哉又游哉。如此镇静的表情实在很不好玩,我瞥他一眼,认真道:“但只是以前。”王爷夫人轻轻一震的表情令我十分满意。我道:“昀……世子确实八字奇轻,易招鬼怪,但这归根到底,是因为他福气过人,命格尊贵。好比墙边那只古董花瓶,它虽然易碎,但不代表它本身没有价值。世子此前的富贵命引来鬼怪觊觎,但此刻命数已然不同。他在王府,不单不会引来鬼怪,还可以抵御鬼怪侵入。靖南王府有了世子,如鱼得水,家宅会愈发兴旺,王爷仕途也会愈发顺利。”说完之后我与他对视一眼,默契一笑。王爷道:“你确定骞儿从此以后,不再会招惹鬼怪?”我咧开嘴笑:“这是自然。昨夜您也看见了,那胆大包天、敢去侵犯王爷的鬼魂,最后被世子吓离。”王爷原本对昀骞的事心存不安,听了我的话,开怀大笑,直呼雨汀生了个好儿子。王爷夫人的诡计以失败告终,脸上不动声色,却轻轻瞟我一眼,眉间若有冷霜。我只能假装没看到,实在想不懂她为何总要折腾昀骞,明明雨汀夫人已然去世,再没有人可以和她相争,她这样究竟为的什么。出了正厅,我与昀骞并肩走在曲廊上。我笑道:“还好我及时驾到,不然你又要给她摆一道。”他道:“摆就摆,我又没怕过。”“也是,而且今时不同往日,现下你不爽的话,大可以驱小鬼去吓她们。”他默默斜我一眼:“……做人不能太无耻。”我嘿嘿一笑,没有接话。荷塘之中绿叶层叠,粉嫩的荷花上沾了水珠,分外好看。他道:“如何,今夜看河灯,你要去么?”我长叹一口气:“我也很想去,只是……”若是让偌然知道我私下和昀骞出去,他又该用受伤的眼神瞧我了。昀骞微抬下巴:“只是你怕偌然晓得?无妨,我有办法。”他的模样微微狡黠,不知在打什么算盘。用过午饭后我回房间,偌然在门口欲言又止地瞧我。我推开房门将他让进屋里:“怎么,找我有事?”偌然挣扎片刻道:“赵云湘不知在何处听了什么姻缘石的传说,说今夜是最好时机,硬要拉着我去……”我在心中扑哧一笑。偌然抱歉地对我道:“所以……所以今夜我不能陪你回偌昔阁了……你知道的……之前她为我受过伤……”我深明大义地道:“没事没事,偌昔阁想何时回都可以。赵云湘以血肉之躯为你挡下元宝的爪子,你会内疚也很自然。你与她去吧,我不打紧。”他依旧用愧疚的眸子瞅着我,模样甚是哀怨,仿佛爽约的人是我。我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乖啦,没事啦,明日后日大后日,来日方长,到时候再补回来就得了?”他点点头,却依旧杵在那里不肯走。我压着满心思可以去看花灯的喜悦,淡定道:“还有事?”他像个小孩般微笑:“梓昔,我想抱抱你。”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嘞,听了他这句话,有种被调戏的感觉。但细细一想,从认识他到如今,我压根没少被他调戏过。何况他方才叫的是梓昔,我身为梓昔的转世,抱一下也不会少块肉。于是我轻轻叹一口气,张开双臂,他心满意足地扑上来将我搂在怀里。等偌然和赵云湘出了门,我溜过去找昀骞。敲开房门他走出来,我的眼前一亮。他换上了淡蓝色的衣衫,衣襟袖口有同色暗纹,行走间如波光潋滟。我围着他绕了一圈:“啧啧啧,昀骞你以后就穿这个得了,省得总是黑色,死气沉沉。”他任由我在他身边跳来跳去,轻轻扬眉:“有这么夸张?”我想了想,诚恳道:“平日的你像一只玄鸦,今日像一只翠鸟。”昀骞:“……”我道:“诶诶,你去哪里。”他眼皮也没有抬:“把衣服换了。”我:“……”千方百计地阻止了他换衣服,片刻之后总算出门。吃酒放河灯此等大雅之事,本应叫上苏瑾嫣。可昀骞说她平日太过拘束,一起同行只会让我们玩不开。我的心中浮起两分龌龊的喜悦。辰时,长安城里的灯一一亮起,暖光叆叆,似云霞渺渺。我一向是个爱看花灯的人,瞧着灯火灿烂于融融夜色之中,心情会不自觉地变好。长安的人有些多,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我跟在昀骞身后钻来钻去,几次险些跟丢。昀骞瞧见我的窘况,伸出手。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催促道:“拉上,不然走丢了,很麻烦。”几个人从我们之间穿过。我和昀骞被他们撞开,无奈地看着对方,耸一耸肩。等人终于过了,我连忙走上去,握住他的手,抬袖擦一擦额头:“今夜长安的人怎么这么多啊……”他微微泛开笑容,纤薄如纸:“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去放河灯。”他拉着我左拐右拐,走得飞快,恰恰能让人群开一条小缝,又恰恰能让我过去。街上有些人认出他的身份,狐疑地看着他和他牵着的本姑娘。我伸手挡着脸继续走,有昀骞在,他断然不会让我摔死。走了几步,他却停住。卖脸谱的小摊前,昀骞拎起两个黑脸,递给我一个。我瞧一眼上头花俏的图案,丢回给他:“我不要。”他挑眉道:“不戴上的话,走在路上会很招摇,你不在意?”我道:“昀骞世子你的脑子怎地突然拐不过弯了。你一个人走是招摇,带个人走就更招摇。我不一样,我只是个阴阳师,我的脸一点都不招摇。你戴上,我牵着你走就好了。”昀骞:“……”我拿着脸谱道:“而且你挑的这个花色也不好,为什么要带黑色。”说着拿起旁边蓝色的塞到他手里,“我觉得蓝色比较好。”他修长的手指拿着蓝色脸谱,和它大眼对大眼瞪了片刻,似笑非笑:“蓝色?我很桀骜不驯?”我眨眨眼睛,突然明白他什么意思。脸谱颜色总是对应着一种性格,黑色不苟言笑,蓝色桀骜不驯。我道:“哦,没有,我只是觉得,蓝色和你的衣衫比较搭。”昀骞:“……”他带上脸谱,隐在人群之中,总算低调了一些。我和他牵着的手小心地藏在了袖中,微暖传来,让我有些浮想联翩,一时竟有种错觉,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水巷两岸聚了不少的人。河面上飘了星星点点的河灯,如流光飞舞。风过水波摇曳,垂岸杨柳曼妙摇摆。我兴致勃勃地将昀骞拉到河岸,看着他们一个放一个等,姑娘温柔低眉颜若灿阳,男子腼腆浅笑洇开水中,各自拿着细楷写有自己名字的花灯,脸上溢满幸福。我忍不住戳一戳昀骞:“诶诶,他们怎地笑得如此娇羞。”他瞧着我,脸上浮起一种难以说明的神色:“……我觉得那不叫娇羞。”我摆摆手:“这不是重点不是重点。”他目光悠远地瞧着河面上摇曳的花灯,淡淡道:“河灯上写着心上人的名字,用于传情。”我被惊吓了,情不自禁地瞧向那一对一对的小情人。昀骞估计误读了我的情绪,淡笑道:“怎么,你也想?”我摆手道:“我一点也不想。凡夫俗子果然就是凡夫俗子,河灯这种东西是用于悼念亲人的,何以到了他们嘴里变成了传情的用途。你看,河上不还飘着一些怨魂么,都是收到亲人心意,来这里见面的。”昀骞:“……”我道:“咦,你将什么收在了身后?”他顶着面瘫脸:“没有。”旁边有一棵大树,我拉起昀骞,运起轻功跳起,在树杈上俯瞰下面的河。河灯飘在水面如注满星辰的银河,缓缓流淌,夹着碎光。我一边晃腿一边道:“小时候我总喜欢在高一些的地方坐,觉得如此俯视大地,一切都在我脚下。”昀骞一脸了然:“难怪你那时硬要睡屋顶。”我道:“……明明是你要睡,我在保护你!”“那我换一句。”他歪脑袋想了想,“唔,难怪你每次教我驱妖,都一定要在屋顶。”我磨着牙道:“……难道你要我在房间里放鬼怪,然后你满屋子追着它打么?”他似笑非笑:“我觉得妖魔鬼怪偷袭我的时候,不会理会我究竟在不在屋顶。”我:“……”最近昀骞真是越来越嚣张了。我道:“你是不是觉得身上有了我的修为。”差点咬到舌头说成骨肉,“就不需要我了,所以欺负我。”他半眯着双眼看我:“今日不断用言语刺我的人是谁来着?”我循循善诱:“这不一样。我是姑娘,我刺你可以,你是男子,你刺我就不可以。”“凭什么。”我想了想:“凭你是我的护卫。”昀骞:“……”脚下暖光缓缓流动,真是一派美好的场景。昀骞就在身边,身上淡淡的茶香传来,我的头脑蓦地有些不清晰。踏雪曾问我,偌然和昀骞我究竟钟情于哪一个,实话说我也不晓得。可如果非要嫁一个,我会选昀骞。光是踏实这一条,就让偌然望尘莫及。呸,二十岁大龄未嫁女子何德何能对这两朵美男子心有遐想。一个是梓昔的,一个是苏瑾嫣的,都不是我梓笙的,想也没用。这样在脑中一想,心底又开始觉得自己颇凄惨,看花灯的兴致一时全无。我撑着树杈欲站起来,忽然一个打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身子已经往下栽去。眼前一花,一个淡蓝色的身影跟我一起掉下来,如墨的双眸静静瞧我。我觉得自己真是个人才,在这种时候还能辨别出他眼神中有担心。也就是那一瞬的走神,运起轻功已经晚了,只勉强调了个方向,让脚先落地,结果听到清脆的响声,腿一软我直接坐到了地上。“……这都能摔,你真没用。”他无可奈何蹲到我面前,“还好么?”我本着大无畏的精神,淡定道:“没事,骨头没有折。”他半眯着眼睛瞧着我,我嘿嘿一笑:“就是崴了一下。”他:“……”脚踝疼得厉害,我尝试着站起身子,最后失败,只好单脚跳。世间万物为何都至少有两只腿呢?因为一条受伤了,还能用另一条移动,这是不幸中的大幸。跳来跳去实在有些不雅,王府又甚远,昀骞果断将我背起。我趴在他身上,想起那夜他背我回房间,不禁莞尔。从认识他到现在,我帮他收拾的烂摊子不少,他救我、帮我的次数也颇多。如今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背着我往前走,让我有种不管风雨多大,我们始终会同路的错觉。回到房间,踏雪寒梅张嘴欲言,嘴被我捂住。我嘿嘿嘿地送走昀骞,然后翻出药酒,坐到床边。踏雪眯着眼睛道:“你昨夜才和偌然……今日就和昀骞……”说得像我昨夜和偌然做了什么,今日又和昀骞做了什么似的。我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出去不小心崴了脚,昀骞背我回来而已。”说着用力揉一揉脚踝,疼得龇牙咧嘴,“你莫要将此事告诉偌然,我不想他胡思乱想。”它阴恻恻地笑道:“可以啊。不过,你用什么来贿赂我?”笑着拉过寒梅,“不单只我,还有寒梅。”我将药酒递到它们面前:“给,不用找了。”它们捏着鼻子躲到一边。偌然回来得有些晚。入了房门闻到药酒味道,皱着眉问发生什么事。我只含糊道脚不小心崴了。他无奈地瞧了我片刻,叹口气,一挥衣袖将我的脚伤治好,看得我目瞪口呆,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免死金牌。他神色疲倦,却不肯离去,固执要坐在床边等我睡着。我十分不自在,于是翻身朝内,心中有空空落落的感觉。我瞧着的是偌然,偌然瞧着的却是梓昔。前世今生,他是否明白,我现下是梓笙,不是梓昔。次日一大早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我睡眼惺忪地起身,浅玉说王爷唤我有事。原来王爷今日上朝,发现皇上的病依旧没好,觉得有些蹊跷,打算带我和昀骞入宫瞧一瞧,未时出发。说起来从贴出皇榜到现在,都已经有两个月了,看来皇上这病的确不正常。我悠悠然回房间画符准备,打开房门却看到偌然坐在桌边,右手拿着昨夜昀骞的蓝色脸谱。我的心咯噔一响,下意识看向踏雪。它对我摇一摇脑袋,表示什么都没说过。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倒出一杯茶淡定道:“怎么,今日不用去陪赵云湘?”他摇摇头:“昨夜她玩得太累,应该要睡到午时。”说着对我扬一扬脸谱,“这东西哪儿来的?”我随意地看一眼,轻飘飘道:“没有,昨夜无聊,顺手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