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朝暮相伴的男女,如同久别重逢。人心远近,何其不可捉摸。嫏嬛旁观别人的悲喜,自认将人心看得透彻,在秦淮河画船上见到哑奴的第一眼,她就预感此人命运会与这次的雇主相关。从幻境画卷中回神的刘玉霍然起身,不敢置信:“明月奴是永泰公主?哑奴是桑伶洲?”北朝乐府令桑伶洲,旷世奇才琵琶师,深得魏国高太后宠信,却毒杀了高太后,饮鸩酒而亡。这位传奇人物的生平,刘玉听过许多种版本,甚至南朝有人为桑伶洲写传,褒贬不一,莫衷一是。刘玉时常遗憾不能与之一见的人,就在眼前,与他相见了许多次,他却从未真正将他看在眼里。这份震撼,让刘玉久久不能平静。明月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转向嫏嬛的方向:“馆主说能满足我的夙愿?”嫏嬛又一次看准了人心,不由笑道:“是的,我能。”明月奴握住哑奴的手:“即便他在我面前,我也看不见他,我要我能看见他。”哑奴极力摇头:“不,我不要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我……我已经不是桑伶洲,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了。”明月奴落下一串泪,打在他的手背上:“我在幻境画卷里看见了你现在的样子,不管你是什么模样,都是桑伶洲。”嫏嬛用轻松的语气道:“画卷里,命运可以改变,我可以给你们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们选择从哪里重新开始。但有一点,倘若你们沉溺于画境,不肯走出来,这个世界的你们便会死去。”思索后,刘玉便知其中的危险,但这次,他没有阻止这二人,他们的命运,当由他们自己决断。嫏嬛收拾笔墨:“你们可以慢慢商量,想好了再告诉我。”嫏嬛与刘玉出了妙音阁。观赏了一场别人的人生画卷,刘玉情绪很低落:“假如命运可以选择,有人能抵挡这种诱惑么?”嫏嬛如阅尽千帆的旅人:“人生每一步皆是选择,一个又一个的选择连成所谓的命运,一旦做出选择,进而反悔的人比比皆是。可惜命运如江河,不会回流。”刘玉带着些许不满道:“馆主做的生意便是给人虚幻的命运选择?”嫏嬛坦然笑道:“虚幻与现实,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在我的画卷里,我可以给你最真实的人生,一旦进入我的画卷,没有人能识破幻境。刘公子可愿试试?”刘玉被说动,刚生出尝试的念头,便警醒过来:“若是满足于幻境人生,不肯醒来,后果岂不是很严重?”“这样看来,刘公子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人生没有太大遗憾。”刘玉摇头:“人生岂能没有遗憾,只是我不似永泰公主与桑伶洲,可以无牵无挂。”走出妙音阁不久,原本逛街的抟风便急匆匆赶来,拉住嫏嬛,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快!”嫏嬛心中一紧,肃然问:“怎么?小梨子丢了?”抟风狠狠喘了口气:“陆兄,陆兄要丢了……”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刘玉怪异道:“陆兄?”嫏嬛解释道:“他的意思是,陆姐姐,陆姑娘。我们北朝有时候管姐姐叫阿兄。”刘玉惊愕:“你们北朝可真怪。不过陆姑娘究竟怎么了?要丢了是何意?”抟风一时解释不清,总结一句话:“反正需要很多钱!”一听此言,嫏嬛便扶额:“今日太累,我有些头疼,先回客栈,你们去吧,不用担心我,记得把小梨子带回来。”说罢,她甩开抟风的拉扯,痛苦不堪的样子,步步融入人群,很快不见。抟风与刘玉面面相觑,眼下只有这一个可靠的人,不由分说,抟风拉着刘玉就跑。片刻工夫,抟风停下风驰电掣的速度,拉着刘玉分开集市一角的人群,挤到卖扇老妪前。刘玉头晕目眩,一头栽到摊位上,险些吐了:“小兄弟,你使的是什么……轻功?”“别管轻功了,快,把这些扇子都买下。”抟风交代完毕,抱着手臂向老妪身边的陆探微邀功,“陆兄,事情解决了,我就说有嬛嬛……不,有刘兄在,画坏了几把扇子有什么大不了。”边说边瞟向不依不饶的卖扇老妪,“几把破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陆兄的身价还比不上你摊上的玩意儿?”老妪一手紧紧拽着无地自容的陆探微不放,一手挥舞着一把画过扇面的扇子,一遍遍向围观的人群寻求公道:“这姑娘说要帮老身画扇面,好让老身的扇子卖个好价钱,亏得老身还以为这姑娘人美心善,让她画了一批,这下可好了,原本要买老身扇子的看了扇面,都不买了!”从头晕中恢复过来的刘玉听明了经过,取过老妪手中的扇子,审视扇面,山水笔锋如锥如刀,刚劲有力,风骨天成。“画过扇面的,按原本价格的百倍算,我都买了。”老妪和陆探微都惊了,老妪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反复确认,直到刘玉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摊上。老妪怕他反悔,赶紧收了银子藏起,把画过的扇子束成一捆递给刘玉,同时深深惋惜余下的素扇面,要是再多画几把该多好。围观人群发出惊羡的叹声,有些颇有生意头脑的甚至邀请陆姑娘到自家作画,被陆姑娘婉拒了。陆探微被刘玉从窘迫中解救出来,深感惭愧:“又让刘公子破费了。”刘玉珍而重之地抱着一捆扇子:“陆姑娘的画,千钱不为贵,纵是千金也值。”陆探微更加羞愧:“刘公子抬爱了,陆某的画向来很难卖,确实不该糟蹋了人家的扇面。”刘玉郑重道:“陆姑娘千万别这么想,你的画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非常完美的技法,世人愚钝,不识绝妙丹青。”被人如此赞誉,受尽世人白眼的陆探微忽然热泪盈眶,没等他感动多久,抟风已经抱了余下所有的素面扇子奔到他面前。“陆兄陆兄,这些扇子我都买了,你给我画扇面,我再卖给刘公子。”刘公子:“……”三人一起离开集市,忽然同时感觉到怪怪的。抟风沉思:“陆兄,我怎么感觉少了点什么?”陆探微同意:“我也有此感觉。”刘玉将他们仔细打量,吸了口凉气:“我说出来,你们不要惊慌。”二人看着他齐齐点头。“你们把小梨子弄丢了。”轮到抟风和陆探微吸了口凉气,二人惊恐对视,同时发足狂奔回集市。三人分三路,返回市集寻找走失的小梨子。这娃娃据说是嫏嬛馆主的心肝宝贝儿,若是在南朝地界走失,刘玉身为向导,实在担待不起。于是,在抟风与陆探微一头扎进熙攘的集市后,刘玉反其道而行,进了建康府。府尹闻讯跑出公堂,便要下跪迎接,刘玉示意免了,言简意赅道:“先找个锦袋来,再点几十衙役,随我去找人。”府尹不敢多问,亲自取来一个锦袋,刘玉将买来的扇子尽数装起。这时,衙役们都已迅速点齐。刘玉向众人描述小梨子的身高模样,要求在不惊动百姓的情况下,尽快寻到丢失的孩子。府尹对刘玉毕恭毕敬,衙役们便知此人来头不小,不敢怠慢,换了便装,以集市为中心,包括周围大街小巷在内,进行地毯式搜寻。刘玉一同参与寻找,神色挺焦急,府尹帮他抱着锦袋,不由有个大胆的猜测。“是……养在民间的小公子?”刘玉转头,瞥他一眼:“真的想知道?”府尹虎躯一震:“不想。”人海战术果然奏效,不久便有衙役回报,发现一个疑似儿童。刘玉赶到一家饭庄后厨,就见小梨子抱着一只鸡痛哭流涕赖在地上,与手持杀猪刀的厨子对峙。刘玉很快得知经过,其实不用旁人转述,看眼前的情形也能猜到。无辜的厨子正要杀鸡,后厨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小短腿跑得飞快,抢过鸡笼里的鸡,护在怀里不让宰杀。厨子以为小捣蛋鬼的家人来了,总算松口气,挥着杀猪刀向刘玉唾沫横飞地责问:“瞧瞧你这么大人,不好好看着你儿子,不让厨子杀鸡,是什么道理?”小梨子抽噎道:“它、它不是鸡……”府尹心惊胆战,冲上前挡在刘玉与杀猪刀之间:“大、大胆,把刀放下!”刘玉取手帕抹去脸上的唾沫,再叠好手帕,准备塞入袖中时忽然手势一顿,转而将手帕塞给府尹,撩了衣摆蹲在鸡笼前,温声问小梨子:“是不是喜欢这只鸡?喜欢咱们就买下,抱回去养。”小梨子涕泪直下:“说了它不是鸡!”刘玉看了看小梨子抱在怀里的精神抖擞的雄鸡,立即改口:“没错,它不是鸡,小梨子要是喜欢这只……这只什么……”小梨子急道:“重明鸟!”被夺下刀的厨子寂寞发问:“重明鸟是个什么东西?”刘玉当然听过重明鸟,传说中的神鸟,怎么可能在一家饭庄后厨里成为待宰的鸡?小梨子知他不信,把怀里的神鸟抱出来,举起鸟头。神鸟目光炯炯打量刘玉,乃是一目双瞳,忽然腾身而起,绕梁而飞,引吭长鸣,声音清亮,显然不是鸡。厨子受了惊吓,扭头跑出了后厨:“哎嘛!妖怪……”刘玉仰头观神鸟,目色震撼:“这就是重明鸟?”府尹也是读过书的人,见此情景,立即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忙跪地:“当年尧帝在世,有祗支国献重明之鸟,传说舜帝双瞳,便是重明鸟托生。上古神鸟降世,这是贤德仁君在位之兆啊!”刘玉半信半疑:“是么?可神鸟险些被当做鸡吃了。”府尹义愤填膺:“愚民不识神物,可悲!可叹!”刘玉觉得仿佛在骂自己,毕竟他起初也没认出神鸟。重明鸟绕梁三匝,落回小梨子怀中,对着小梨子啾啾鸣叫。小梨子会意地点点头,抱了神鸟到刘玉面前,转述道:“重明鸟说它需要一个饲主,请南朝陛下收养它吧。”刘玉不敢贸然接神鸟,惊诧问:“小梨子如何知道我?”小梨子摸了摸怀里的鸟头:“是重明鸟告诉我的。”刘玉愈发惊诧:“小梨子听得懂鸟鸣?”仿佛这是一件很显然且容易的事情,小梨子将重明鸟交给刘玉:“正是听见重明鸟的叫声,我才从集市赶到这家饭庄。现在事情解决了,我要回去了,如果你不想公布身份的话,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刘玉让府尹送小梨子回客栈,他抱着重明鸟回了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