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啸风策骑离开牧场,他并不是真到宁安访友。牧场的马师武师们,全是在场主手下做事惯了,一切事全是秉承场主的意旨行事,不肯当机立断。现在事起非常,袁啸风不露声色,只说是到宁安访友,他自己实要单人独骑,夜入赤石岭,查他个水落石出。这时天色尚早,沿着丛林密菁的地方,往西蹚下来。荒凉的大道上,积雨初消,泥泞未干,袁啸风立刻向宁安城这条路走下来。约定两日必归,此时天时尚早,遂先到宁安城内,打了早尖。此地是这数百里内唯一的商家集聚的所在,更兼有将军驻守,军流戍所也在这里,地方上颇显得繁华。袁啸风在这里访查一回,这才从宁安府起身。一出宁安城,已是黄昏之后,斜月初升,依然是黑沉沉的,只能微微辨出路径。纵辔疾驰,眨眼间已是五六里的道路,到了奔赤石岭的岔道。袁啸风因为昨夜缀贼,已然蹚了一程,路径依稀可辨,估摸快到了有伏桩的地方,绕着丛莽深林,越了过来。这座赤石岭,从前没有到过,究竟是怎么个形势,里边有多少匪党盘踞,自己全不知道。袁啸风不敢过于忽视,越过第一道伏桩,约莫又走出一里多地。前面的地势渐渐高起,遍地是丛林,当中现出一条宽敞的大道,袁啸风把牲口仍然隐在林深处,用手叉子把经过树干上做了记号,为是回来时,好易于寻找。又辨了辨眼前道路,顺着一道山坡,往前蹚下来。此时是提着全神戒备,防着匪巢安的卡子,以及贼人巡守的暗桩。袁啸风仗着在江湖道闯荡有年,经验已多,对于江湖道上的一切伎俩,全明白个大概,此时全用着了。暗查一路上的情形,已知道赤石岭定是个隐僻之地,匪党绝不是多大帮口,大概他这垛子窑绝不是有名的山头,离着通行的道路也远。月影下走出二三里地,只觉着地势渐高,一处丛莽密菁阻路,慢说是在昏夜,就是在白昼也看不了多远。袁啸风心里颇为犹疑,深恐再走迷了路,又往前瞠了半里多地。面前陡现两条道路,一条道是往正西去的。袁啸风隐身在丛莽中,借着斜月疏星,仔细查看。半晌看清,这两条道全是人工开辟的,全是五尺多宽的道,夹道仍是荆棘蔓草,夹杂着不成行列的榆柳杨槐之类的树木,可是这两条道上平坦异常。袁啸风测度着情形,蹑足匿踪,穿着林木,奔到往正南的这条路上,绕过往南来的路口,约几丈远,站住了,想了想,这真应了那句俗话,欲知山前路,顺问过来人。我这么瞎撞,不啻盲人瞎马,还是设法诱他这里伏桩,告诉我垛子窑的所在。遂俯身摸了一块石子,一抖手向才绕过来的路口一带打去。吧嗒的一声,落在了道旁草地里,这一下居然有了效验。跟着就见路旁草地里,唰唰响处,窜出三四条黑影,闪烁着刀光,内中一人发话道:“喂,朋友,是盘道的,是换桩的?赶快亮万,今夜可不许玩笑。”这个发完话,稍微一沉,跟着又一个乌鸦嗓子的喝道:“喂!这又是谁这么胡闹?我说你要是紧自闷条子不亮钢,我们可用暗青子招呼了。”唇典说是:来人要不开口,不答话,可要用暗器打了。这几个贼党说完这两句话,见仍没有搭腔的,彼此竟惊讶着互相诘问起来。袁啸风自顾藏身的所在,十分严密,自己连动也不动,暗中看着贼党们捣鬼,贼党候不见答,一窝蜂似的往这里查看过来。袁啸风这时已看清,暗地上一共是四个人,两人提着双手带大砍刀,两名背弓跨箭,走过来有四五丈远,就全站住。内中一人笑道:“我们这真是活见鬼,这种时候哪会换桩?今夜是该着水牛姜老的班儿,他腆着大肚子只会找吃的,他哪肯下这种辛苦。”一人说道:“反正小心一点吧!我看咱们这里,早晚总有一回热闹的。快马韩在这一带,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咱们瓢把子自找麻烦。我们多小心点,桩上把紧了,有什么乱子,没咱们的干系……”这四个匪徒,一边说,一边走,仍然退向路口。袁啸风容他们走开,自己已知赤石岭的垛子窑准在这条路上,遂顺着这条道往南走。这条路迂回曲折,斜出不多远,前面黑压压现出一座山口。只是近山一带,反没有草木,山口一条平坦的山坡,一处处岩石起伏错落,石峰矗立,在黑夜中看着,更觉阴森可怖。袁啸风相度形势,知道山口一带,有巡守的匪党,敌暗我明,从山口往里一蹚,必先被伏桩所阻,遂先从草地里斜奔山口的东南;轻身提气,纵出来,奔到一片危岩下。隐住身躯,看了看,东南一带虽没有山道,可是并没有多高,只不过处处峥嵘突兀。袁啸风估摸着自己的轻功提纵术,足可从这一带猱升。遂择那凹凸不平的地方着足,轻登危石,巧着攀缘,升到三四丈处。到了上面,借着星月之光,一辨前面,虽是童山,可是处处有奇峰怪石障蔽着,看不出多远去。袁啸风拢目光,四下辨了辨形势,遂从那乱山磐石间,往里穿行。走了不多远,这才看出,这里原是不生草木的童山。可是天生的奇形怪状,不但没有单行的道路迥然错落,地方很低且乱,难以遮蔽身形,并且不论走到高矮的山道上,只能看出数丈远,不是石屏,就是奇峰蔽前。所幸自己只拣那平常身手不敢着足的地方走,且没遇上阻碍。入山口约有一里之遥,不止于没见匪踪,连一点别的声息也没有,袁啸风不禁有些急躁,深恐自己误撞空山,匪巢不在此处。前行数步外,一段高岗,接连一座高峰,袁啸风一端详,自己必须到了峰头上,才可以瞭望匪巢的所在。若是一升到这座峰头,倘有伏桩巡逻的贼党,自己也易被人家觉察。不过要想在关东道上成名露脸,怕死贪生,畏首畏尾,绝不会能成事的,遂一狠心,耸身一跃,纵到这道孤峰下。轻身提气猱升到峰巅。四下一望,只见沿着峰下这条山道,再转两个弯子,有一道山口,往里去,形如盆地,是一条深谷,从山口起,环绕着这个深谷,是一道长岭,天然的像一座城堡,把这道深谷,圈了一周,远望谷中,星星点点的,有好几处似有灯火。这一站在高处,也隐隐听见谷中马嘶之声,山口有黑影来回走动,似有人把守。相度入谷的要道,除了这道山口,四围的长岭,虽有矮的地方,也有三四丈高,并且还不知谷内沿着岭下有没有埋伏,看情形多半非由山口进去不可。袁啸风虽是伏身在上面,不敢过于拖延,遂仍悄悄到了下面。一路上借着嵯峨耸立的怪石障身,转过西边山坳,那谷口已然在望。袁啸风恐被防守的贼党看见,遂绕向谷口东边,从上轻登巧纵,到了山口切近,在谷口入口的附近,两边对峙的岭脊只不过两丈多高,入口处是十几丈长,两丈多宽的一条夹街。可是越往里,上面越高,袁啸风伏身岭脊居高临下,看得格外真切。下面山口内,并不是灯笼,是在两边山壁上,各有一个石槽,里头注着松脂,冒起半尺高的烟火来。火光冒黑烟蓝焰,倏明倏暗,又被一阵阵夜风吹得蓝火苗子时吞时吐,照着两边的山壁,更显得阴森森如入鬼境。有两名匪党,全穿着土黄布裤褂,在山口内来回走溜,松脂火光映出的人影子,黑影憧憧。这两个匪党似乎有些困意,提着手中刀,不知不觉地刀尖子往地上直撞。袁啸风心想:我要打算入匪巢,非得先把这两个小子诱出山口不可。遂纵到岭脊上,鹿伏鹤行,仍来到靠山口前。在上面悄悄找了两块碗大的石块,又找了两块拳头大的石块,全预备到手底下。探身往下看了看,两个匪徒并肩往里走去。袁啸风把两块大石抓起,运足了力量,一抖手,把石块向山口前半空中抛去。没容头一块石头落下去,第二块也跟着飞出去。猛然山口前砰砰两声巨响,碎石回溅,山口内两名匪党惊叫了一声,齐奔到山口外查看。袁啸风在上面一个箭步,窜回一丈多远来,一叠腰往下一纵身,落在山口内道上。身快手快,用手中的石块,先把身旁的这盏油槽火焰压灭,跟着觑准对面石壁道那油槽,一抖手,吧的一下,竟用石子把那灯焰也打灭,山口内愈形黑暗。袁啸风贴着山根,纵跃如飞,闯进里面。守山口的两个匪徒,方在查看山口外的暴响,正在疑神疑鬼,忽的山道内又一响,再回身查看,两边山壁上的火光全灭,两人更是惊疑得不知所措。忙取出火种,重把松脂灯燃起,袁啸风早已入到谷内了。广大的深谷,并不像平常传说的绿林道占据山头开山立寨,里面有多大声势。袁啸风一到谷内,若不是已遇上把守各路口匪徒,真有些疑心这里不是匪巢的所在了。广大的谷口,只散散落落,有六七处简陋的木板房,跟几处茅屋,在正面是一排木屋,足有六七间长,纸窗上隐现灯光。沿着东西一带山壁下,三三两两的小屋,也有有灯光的,也有没有灯光的。在西南角一带,一座宽大马棚,马棚内隐隐射出灯光,颇像山居的农人猎户似的。袁啸风贴着岭根下,扑奔那正面的屋子。来到近前,先查看了四外,没有什么动静,只提防着谷口防守的匪党。好在距离稍远,只要听到声音,隐蔽身形不迟。这排木屋,只靠东首灯光较亮,在荆藤编的窗格上,全糊的是桑皮纸。袁啸风用手指蘸着口中津液,点在窗格上,容它湿透,恐怕桑皮纸厚,用指甲点它,出了声音,容易被屋中匪党发觉。遂立刻把腿绷上的手叉子拔出来,用锋利的尖子扎向窗纸上。扎进一分去,微把尖子一转,撤回手叉子,听屋中依然没有什么声息,西边一带时起鼾声。袁啸风从点破的纸孔中,往里一看,只见木屋虽是简陋矮小,可是里面地位还大,建筑得不伦不类。东半边三四丈长,两丈五六宽,全是明敞着。在西首有一段隔断,木墙上开着小门挂着门帘,这明间颇似敞厅。正对着窗子的迎面,是一张巨大的木案。木案两旁,一列是八把白茬的木椅子,上面铺着狼皮垫,在靠墙一带,放着一张木凳,一边一架青石板架的案子上,一共放着四盏油灯。不过光焰如豆,在西面墙下,设着两座板铺,上面睡着两人。在东边暗间的隔断板墙前,微起鼾声,也似有一两人在那里睡着,虽看不清面貌,可全是和衣而卧,在身旁枕下,全放着兵刃。这袁啸风心中惶惑,匪党全入了睡乡,偷听不着他们的话,便不知这里哪个是匪首,哪个是这次盗马主动人。正在思索如何下手探查,耳中忽听得那山口一带,一阵人声杂嚷,袁啸风赶紧一纵身,窜到了木屋旁,隐住了身形,往山口一看。只见从外面冲进来一伙人马,约有二十多骑,可是没有灯火,一阵吁吁勒马抛缰,立刻纷纷下马。这一阵声喧,立刻把里边的匪人惊动出来,从东西两边的小屋,走出三名彪形大汉。在西南角上的马棚里,也跑出几名马贼,赶过来迎接。内中一名匪徒向来人招呼道:“喂,陆老五,您这趟彩头真旺,咱们瓢把子方才还叨念你们哥几个哩。”一边说着,从几处茅屋里又走出五六名匪党,帮着把马匹牵进马棚,跟着听得正面屋门一响,立刻有一名匪党招呼道:“陆头,瓢把子已经起来,叫你们哥几个进来问话。”随听得一阵脚步声,齐进了木屋,这片广场上又寂静下来。袁啸风见那一干匪徒,把马匹送到马棚,各回自己屋内,他便趁机蹑足轻步,踅到了窗前。屋中灯光较先前亮,一个声若洪钟的人正在笑话。袁啸风从窗孔往里张望时,只见先前在板铺上睡觉的匪党,已全整衣坐起。迎面木屋两旁的椅上坐着三个匪首,右首一个有四旬左右,身高体胖,面若猪肝,两鬓胡子可是新剃的,两颊全是青色,浓眉巨目,在左额角有一道疤痕,是曾受过很重的伤的,手里抟着一对铁胆。左首坐着一个人,年约五旬上下,瘦削的面貌,细眉鼠目,唇上疏疏的数的过来的黄焦焦的断梁胡子,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文不文,武不武,两眼盯着地,似在思索什么事。右首下首坐的正是昨夜跟缀的那个姓萧的匪首,看这情形,那个魁梧的高大的定是这赤石岭的匪首镇山王刁四福无疑了,只不知那瘦小黄髯是什么人。只听那匪首镇山王刁四福道:“陆老五,我这里正不放心哩,我恐怕你们拾不下来这水买卖,正想教萧老二带弟兄去接应呢,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那姓陆的匪徒忙答道:“这次上线开筢,险些栽在线上,本想着点子全是空子,哪知内中竟有能手。黑心杜兴邦,手疾眼快,把点子料理了两个,才把买卖拾下来,一共得了二十六匹牲口,半途脱缰两匹,只带回二十四匹来,唯有我们金伙计,太废物了。竟会被空子打了一马棒,这一下子还真厉害,差点没把金伙计的左眼打瞎了,因为下手的时候耽搁了半日,所以直到这时才赶回来。”那匪首镇山王刁四福道:“这倒难为你了,好吧!你们哥几个歇息吧,等着把这两批牲口出了手,定要教你们换换季。”那陆老五答道:“当家的说哪里的话来,我们应当效力,哪能在乎酬劳。不过我们临回来,遇上商家堡的弟兄,他们说是教当家的可多多留神,韩家牧场的人已经夜闯商家堡。商家堡的姚当家的已是预备下人,只要快马韩到商家堡践约赴会,绝不容他再逃出掌握。他如果五天一过,不敢践约,那就是他自认关东三省没有他这份英雄。我们要联合两处的弟兄,前去接收快马韩的事业。并且说如若茂记参场的叶大爷到咱这来,千万请到商家堡一谈。这次事请叶大爷放心,既已伸手动了他,绝不能中途袖手。”这陆老五说完这话,那个黄髯的瘦矮子,正是阴骘文叶茂,点点头道:“好吧,我正想到商家堡去。我不过候着烟筒山的人来了,咱们再定行止,看一看那快马韩的手段。这次我跟他不拼个起落出来,绝不罢手。关东三省有姓韩的,没有姓叶的,我们这次总得跟那快马韩算清旧账,一决雌雄。”这时那匪首镇山王刁四福含笑说道:“叶二哥,据我看快马韩也不过徒有虚声,要按江湖道上的传扬,快马韩好似有三头六臂。这次我这种无名小卒,居然也动了他,我为的是看看他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叶二哥,你尽管放心,不是我刁老四背后说大话,我既然敢摸了他,就接得住他,不用听那种江湖道上瞎哄,姓刁的历来是轻易不跟江湖道们结梁子,可是既跟他们比划上,我绝不能中道罢手。我刁老四的脾气,金钟也敢撞,瓦罐子也一样摔,你看着吧。”阴骘文叶茂连忙恭维道:“刁当家的,我要是不放心你,我焉敢推心置腹地拜托当家的。反正这次只要能够把快马韩扳倒,我情愿把从快马韩手中夺回的事业,全让给帮忙好朋友,别看我现在垫办花费,我只要把这口气争过来,于愿已足。”镇山王刁四福立刻吩咐陆老五去歇息。这时天不过四更左右,袁啸风随即撤身躲到一旁,容这伙匪徒从里面走出来,各回自己住宿的屋内歇息,屋中的匪首刁四福道:“叶二哥,商家堡居然敢这么招呼一下子,这倒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姚方清既是跟我们互为声援,我们倒不能辜负他的感情。我想,姚方清既已跟快马韩定约,快马韩五日内定然践约赴会,我们哪能袖手旁观?我们明朝到商家堡走走。”叶茂道:“好吧,我也正该到商家堡,稍伸谢意,这时不过是四更才起,当家的请歇息吧!我来到这招扰的当家的昼夜跟着操心,教我心上不安。”刁四福道:“我们交非泛泛,何必客气,叶二哥,我看你从昨夜就不能安然入睡,可是担心我这赤石岭不能保护你的安全吗?叶二哥,你敬请安心去入睡,我敢保这赤石岭高枕无忧。你要是不大安心,请到里屋,跟小弟一块儿歇息如何?”叶茂一笑道:“请安心,当家的,你这真是笑话了,我自到您这垛子窑以来,才知道当家的现在已经具有一种非常的力量。就凭您麾下这班健儿,哪个不有好身手,莫说是在您贵窑一住,稳若泰山,安如磐石。就是在赤石沟的这趟线上,就再没有人敢正眼相视,这么好所在,我还有什么不安心。当家的,你请安歇。”这时所有别的头目人等,全退出去,那明间的两人睡觉的地方,现在因为另一个头目出去盘小道,所以外间只剩了叶茂一个人歇息。镇山王刁四福,随即教手下弟兄把明间的灯火的焰拨小了,自己走进了内间,袁啸风赶忙地蹑足轻步,把这广场中巡视了一周,再来后窗前,见窗上的灯光微小,屋中的人已起了鼾声,袁啸风不禁自己盘算,这种江湖的勾当,自己尚是初试,若是一个算不好,就栽在这里,被人窃笑。赶到了木门前一试,屋门没闩,只是虚掩着。暗自庆幸,轻轻把门推开一线,侧身往里张望。屋里不明不暗,灯焰发出的微光,照着屋中一切,似有似无。听了听那阴骘文叶茂,实是已睡着了。袁啸风提着手叉子,蹑足轻步,只用脚尖点地,连一点声息没有,先扑奔了里间。贴近门首,先侧耳听了听里间,只一片轻微的鼻息声,这屋中两人真是大反个,那镇山王刁四福相貌粗暴,睡眠反没声息;叶茂那么瘦弱,反倒起极大鼾声。袁啸风自己深入腹地,不能不加以慎重,遂把里间的软帘掀起一角,复往下一撂,唰的微微响了一下。复把软帘掀起了一些,往里注目看了一会儿,板铺上那个匪首,纹丝没动。袁啸风知道这匪首实是睡着了,遂身踅来到叶茂的卧榻前,立刻轻轻把叶茂拖在枕上的一条辫子给扯顺了,用锋利的匕首,从当中割下半段来。把断发提着,想到里间,送到那镇山王刁四福的面前,教他知道快马韩非易与者。方往里间屋门一凑,突然里间木榻一响,袁啸风屏息止步,在外间略一停顿,听了听,是那匪首呼地翻身。略沉了一片刻,那外间的叶茂,又转侧翻身。袁啸风一眼瞥见外间的白茬子木案上放着一支秃笔,一块破砚。遂变了主意,见桌上有现成的粗糙纸,遂把碗里的余沥倒在砚上,把秃笔蘸了蘸,在纸上写了两行字是:“夜入宝山,亲履贵寨,略试钢锋,割发代首,狐鼠伎俩,毋再舞弄老夫面前。”下款写了一个字。在黑影沉沉的灯光下,潦潦草草地写完,抬头看了看,屋顶用极大树干,架直房梁,自己估量着丈余高还可以上下自如。遂把气纳丹田,凝神噎气,用太极门的轻功提纵术,把一条断发跟纸笺衔在口中,往起一耸身,双手抓住横梁上,把叶茂的断发跟纸笺拿出来,把手叉子拔下来。潜运内力,把断发跟纸笺全钉在横梁上,略缓了缓气,飘身落在下面,轻如飘絮。随即蹑足来到门首,轻闪到屋外。外面仍是静悄悄,空谷无声,斜月西沉,越发黑暗,遂翻到了山口。只见那两名守谷口的匪党,仍在那把守,只是两人大约因为夜静更深的时候,山风很大,借酒祛寒,两人全喝醉了。一个倚着山壁,一个坐在石墩子上,睡得很是沉甜,身旁有酒壶。袁啸风瞥了一眼,安然出了谷口,自己想着,这一来足可示傲于这群鼠辈。方自庆幸,突觉得头顶上嗖的一股子疾风过去,袁啸风急忙一缩身,立刻定睛看时,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飞隼,出去有三四丈,往下一落,跟着又腾身跃起,往远远的一着脚,正站在一块六七尺高的危石上,恍惚看着似向自己点手。袁啸风大骇,心想这是什么人,看情形好似存心对付自己。袁啸风四面一望,恐陷虎口,脚下一着力,腾身而起,如飞地追奔下来。前面那人忽快忽慢,倏疾倏徐,眨眼间出来有三四里地。袁啸风略一辨方向,暗暗着急,自己应该奔东北,按天上星斗的方向一估测,知道所走的道路是奔了西南,这一来越走越远,何况自己马匹,尚在这赤石岭道卡子附近。抬头看了看,那条人影似已失了踪迹,自己正在琢磨着还是赶紧往回赶自己的路,别上了冤枉当。方待转身,猛见那人又复现身,此次竟发话道:“喂,朋友,随我来,这里有你的好去处。”袁啸风勃然怒声厉叱道:“朋友你是江湖道上英雄,可敢跟我较量较量?你要用这躲躲藏藏,你真是匹夫之辈了。”袁啸风任凭怎么诟詈,那人竟是充耳不闻,眨眼又跑出去不远。袁啸风立刻施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后追赶,那人忽隐忽现,竟绕出了后山口,东方已现鱼肚色,面前竟是一人高的高粱地,一条羊肠小道,也不过只容两个人走。又追赶了数箭地,只见那人在那羊肠小道往左一拐,赶到再追到近前时,可是一条岔道,那人的踪迹又渺。这时晓色朦胧,一望碧绿的野地,被晓风吹着,如同波涛起伏。袁啸风虽然一夜的疲劳,被这清新的朝气拂面,精神陡振。顺着这条道路,走出有二三里之遥,见那远远的黑压压似有一片丛林,一缕青烟袅袅地冲上天空。袁啸风看出前面不是村庄,也有乡农在这里住着,遂扑奔这片丛林而来。到了切近,才看出一片浓荫匝地的密松林。当中一条小道,穿着松林,如同一条长街。在松林前有一所石屋,也就是四五间,四围圈着一道短垣,全是用巨石堆垒的,一座坚固的木门,在门前数步外一座水井,上面放着两只吊桶,更有一架马槽,横在井旁,一只木桶满注着清水,一只歪在井台上,情形是预备给过路牲口饮喂歇脚的地方。这种隐僻之地,居然有人敢在这里住,不是武勇的健者,也是惯居山的猎户。几缕炊烟,点缀着丛林石屋,显得格外的有一种世外的隐居之象。袁啸风奋身来到近前,忽从一座坚固的木门中走出一人,年约六旬上下,鬓发斑白,可是肤色十分滋润,瘦不露骨,穿着一身短衫裤,左大襟,大黄铜钮子,脚下是白粗布裤子,大洒鞋,手里擎着一杆旱烟袋,烟锅儿好似酒杯似的,烟袋杆上挂着一只皮烟荷包,一边坠着火镰火石。缓步踱出门来,口中还在吸着,烟锅儿不断地冒着烟。袁啸风转至近前,向老者拱手道:“老爷子,在下走路迷了,误撞到这里,不知贵处叫什么地名,这里离着宁安府还有多远,有劳指教。”这位老者抬头看了看,慢吞吞答道:“你老兄是往宁安府么,真是走差了,越走越远,这是往东去的一条岔道,往宁安府得往西哩。老兄是从哪里动身,怎会来到这里?”袁啸风忙答道:“在下是从宽城子到宁安访友,半路上遇着了匪人,人单势孤,把行囊衣物全被匪劫去,慌不择路,竟从丛莽密菁中迷了方向,直在草地里奔驰了一夜,饥渴交加,来到贵处。老人家这里可有卖饮食的么,我买一些充饥解渴。”老者笑吟吟道:“你老兄看这里不过是我们几户人家,在这里全是取其樵采打猎方便,又全是单身汉子。老兄你想,这里不成村,不成镇,哪有什么卖饮食的。老兄既然饥渴,在下还做得起东道,老兄请到寒舍一叙。”袁啸风道:“萍水相逢怎好叨扰,我还没领教老人家贵姓哩?云老者道:“在下姓云,单名一个龙字,老兄你贵姓?”袁啸风道:“在下姓袁,名叫啸风,原籍是关内人,来到关外,也不过是做个笨力活,有膀子笨力气而已矣。”老者道:“这里不便立谈,老兄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