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雄风

飞豹子袁振武负气别师后,欲另拜高师。不想回故里之际,恰遇家难,飞豹子只身复仇,避祸出关。沿路因打抱不平被官府缉拿,得冀北人魔相助幸免罹难。 飞豹子为求师义救鹰爪王,习艺五载.终学成绝技,为塞北牧场主快马韩解围御敌,娶快马韩爱女为妻,继承岳父事业,威震辽东。

第十一章 高红锦溃围丧俪
鹰爪王王奎,夜猫纪五,为了寻救袁啸风和红锦女侠关梦严夫妻,重入虎穴,时当昏夜,官军正在执讯囚虏。官军就在鹰巢房舍中,设起公堂。宅中全布着岗,防备得很严密。这两个大盗还返故居,当然熟知虚实,因此竟得躲避官人眼目,蛇行而前,袭入院内,跟着疾如鹰隼,嗖的分蹿上房。两人藏身在房脊后,凝眸下望。院中灯火照如白昼。正房台阶上,摆着公案,袍套花翎,坐着三位官,是一位武官,两位文官,文官便是省里委员和地方官。
鹰爪王眼见由厢房累累押出许多囚犯。他查点自己陷的人,不过数名。可是现在阶下囚竟有十六七个。这十六七个人,鹰爪王认识的连一半也不到。其中也有邻舍,也有过路倒霉的孤行客,全被官军一网打入了。
纪五、鹰爪王注视良久,才发现一个真正的伙党,可是人已然死半截,受了很重的伤,不能说话了。看了好久,红锦女侠、关梦严和袁啸风,依然不在数中。鹰爪王不禁诧异,到底他们逃出去没有呢?
直耗到四更以后,讯囚已毕,官兵就在盗窟设了行营。鹰爪王留恋不走,潜踪暗寻。围着他的巢穴,专搜官军所下的卡子。不想在数里外,一处山坎下,往来寻搜,竟得发现了红锦女侠和她的丈夫关梦严。
他们两人全都受了伤,被官军活捉。他们二人已逃出虎口,被官军马队追逐,因内有神弩营一小队弓兵,逐着背后,一阵乱箭,先把红锦女侠射倒。红锦女侠的丈夫关梦严为救爱妻,舍命负救,结果也坠在网中。他武功枭强,官兵捉他,被他刺伤好几个,因此遭擒时身上受的伤比他妻子既多又重。他们是刚刚受擒,还未及解往大营,被鹰爪王搜索,居然发现。
鹰爪王望见血淋淋的少年夫妻,被拴吊在树上,有兵环守。忙和夜猫纪五私商,想下去抢救犯人。但又怕二人伤重不能行动。可是眼看天将破晓,此时再不下手,转瞬天明,更不好营救了。两人一狠心,决计放火。这小队官兵寻搜逸贼,在这山坎下小村中歇马,果然是预备着等到天亮,就押犯回营报功。鹰爪王命纪五在民宅后面柴堆,放起一把火,只是存着侥幸万一的念头。不意火势一起,官军真的哗乱,纷纷乱窜,疑心是贼人又攻回来了。呼啸一声,小兵官立刻集队,退入民舍,扼门而守,因为他们只有二三十人,立刻摆拒守的架势。鹰爪王趁此时机,由房上翩然而下,院中树上拴吊着关梦严夫妻,还有八名兵丁看守,这一乱,不由得也跟着乱窜,八个人只剩下三个。鹰爪王怪吼一声,扑上前去,刀光一闪,刺倒一个,吓跑两个。那夜猫纪五如飞的赶来,用小刀一挑,把关梦严背起来就跑。向鹰爪王通了一个暗号,头也不回,奔入夜影。
鹰爪王瞪了一眼,好一个纪五,太滑了,他竟给自己留下红锦女侠。患难仓促中,也就顾不得。也用刀挑,把高红锦接抱下来,背在背后,如飞的逃走。官军骇奔声中,连说:“劫差事的来了,差事走了,快截,快追!”零零落落,放出几支箭,当不得鹰爪双侠飞纵功夫超奇,利用山林夜影,只跑出不远,便窜入丛莽平躺在地上,连大气都不喘,让过了追赶马队,这才站起来又跑。
但是鹰爪王和纪五功夫尽管强,困于人单势孤,又赶上时机不利,眼看天就要亮。两人背着红锦夫妻,凑到一处,藏身暗处,验看二人的伤。关梦严竟受着极重的箭创,极深的刀创。当他力尽遭擒时,他又破出性命和官兵死拼,杀一个赚一个,只顾瞪眼狠斗,及至失手,官兵恼恨这个拼命强盗,首先把他的腿筋挑断了。唯有高红锦,受伤在先,受伤较轻。伤处可以疗救,鹰爪王背负二人狂奔时,关梦严这家伙一声不哼,在纪五背上张眼观前观后。回头看见官兵还在追赶,仰面又看见东方透露鱼肚白色,他立刻打定主意。对着耳门叫道:“五叔,您给我一把青子,我的青子全教六扇门洗去了。”忙乱中,未遑细想,纪五便将一柄匕首交给他,他接取在手,轩眉一笑。等到鹰爪王背负红锦追到,两边会在一处,落荒而走。一霎时天就亮了。四个人蹲在乱草中喘息,他们江湖人物都能忍耐饥渴,他们在草中直蹲了一个整白天。窥见官兵拉开拨子寻搜,四人紧伏不动。窥见无人时,便给红锦夫妻治伤。鹰爪王和纪五看了关梦严遍体鳞伤,全都皱眉,心说这孩子毁了。他脸上一点血色没有,一阵阵发昏,醒来昏去一连数次,竟忍住依然不哼,汉子够硬,但是伤重已然无救。
四个人困在穷荒野地上,必须挨到入夜,方能起动。关梦严失血太多,口渴欲呕,嘴唇颤动,都知道他想喝水,他不肯说,人们全没法给他去讨。好容易耗到黄昏,夜猫纪五决计出去找食寻水,鹰爪王却要背着二人赶路,到这时,关梦严实在忍不住了。就对妻子说:“你渴不渴?我实在受不住了,从哪里弄一点水,润润才好。”鹰爪王叹了一声道:“我们一面赶路,一面寻水。”
重背起二人又往前走。不料夜猫纪五既渴且疲,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他的飞纵术最好,到此时勉强爬起来,再往前挣,脚程竟然发慢,再快不起来了。他哎哟一声,也说嗓子冒烟,非得先喝一点不可。到底是鹰爪王,还支持得住。四个人竟有三个主张寻水解渴,比寻路逃命还紧要。
鹰爪王无计可施,把红锦女侠放下,说道:“我去寻去。”
鹰爪王爬上一株树,极目力远望,瞄着前边有一片浓影,前面果然像是村庄,却远在数里之外。跳下树来,要与纪五一同奔往,纪五皱眉说:“我们在这里等吧。”鹰爪王无可奈何,只身投村,前去寻水。这一来,可就散了帮了。
鹰爪王展开夜行术,进入村中,不想官兵清乡,此庄也有一队兵,鹰爪王运用江湖机智,掩入人家,盗了一只木桶,也不寻井,就在人家水缸中,汲取满满一桶。自己先喝足,便提着桶出来。有这么一只木桶,不好登房蹿高,只得走平地,不料这么一来被人发觉,两盏孔明灯照了过来,任凭他百般掩藏,形迹就是未露,已然引起了官军的猜疑。他提桶伏腰,往回逃跑,后面官兵竟望风扑影,开了一排火枪。鹰爪王知官兵这是瞎摸乱打,反疑心自己形迹被官兵察觉,连忙钻入草中,潜伏不动,那桶水始终未肯弃掉。伏了一会儿,再不闻响动,他这才提桶钻出来,重寻伙伴。刚走不多远,村中又起了火枪声,知是官兵炸庙,连头也不回,径返潜伏处。不料找到地头一看, 只剩下关梦严一具死尸, 夜猫纪五和红锦女侠都不见了。
鹰爪王黑暗中,把关梦严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脖颈上还在冒血,他已然自刎了。忙张目四寻,月影下西北上,晃晃悠悠,有一圆黑影。鹰爪王对着关梦严的尸身,滴下了伤心痛泪。忙用刀掘成土坑,把关梦严草草掩埋上,提起水桶,再追黑影。直追出一里地,口发低哨,赶上了黑影,果然是夜猫纪五和红锦女侠。
红锦女侠泣不可抑,也要自杀,寻了她的丈夫去。刚才那一排枪,没有打着鹰爪王,却令纪五、红锦,大吃一惊。齐说:“不好,王大叔遇险了!”全站起来观望,全没有理会关梦严。关梦严自知伤重,已明死念,此时望着他妻子背影,惨笑了一声,竟把匕首取来,往项下一勒。他叫了妻子一声:“喂,咱们再见吧!”他不再挣扎了。
嗤的一声,噔的一响,纪五、红锦一齐回头。关梦严本已趴倒,自刎时强坐起来,这时候割断喉管,身体栽倒了。二人大骇,各俯腰抢救,各摸了一把血,各失声一叫,旋又再声。
个个的试扪口鼻,扪胸口,诊验死生,当这时村中又响了一排枪,纪五惊骇眺望,远远见了火亮。纪五叫道:“不好!”忙拉起高红锦,催她速逃,红锦恋夫,也要自刎。纪五咳道:“你别糊涂!他的伤分明无救,这是他光棍处。你犯不上啊!”硬将红锦架起,背起来便跑。
这一番寻水,落了很惨的结果,渴竟比饥还厉害。
红锦痛夫惨死,尚在伤心,纪五却如释重负。眨眼间,鹰爪王追寻过来。这才知道他并未失手,刚才火枪响,只是官兵瞎闹。倒害得关梦严提早自绝,几个人同声一叹,也就无法可想。连掩埋也没有顾得,三个人痛饮凉水,两个男子,搀护着红锦一个女子,没入荒郊夜影,一路逃亡下去。
关梦严是死了,问及飞豹子袁啸风,据红锦女侠说,大概是刺倒一个马兵,寻马落荒逃走了。恍惚看见好像是他,究竟是不是,终难断定,鹰爪王灰心丧气道:“听天由命,随他去吧!他是有运气的人,总比我们强!”
鹰爪王一番辛苦,只救出红锦女侠。对于袁啸风,经事后扫听,只知他没死,也知他没有遭擒,他的下落竟从此不得而知了。哪晓得他果然冲出虎口,逃到塞外去了。
鹰爪王搭救了红锦女侠,又会着了他的妻子和妻弟、外姊,与夜猫纪五,果然话应前言,径去落草。
飞豹子袁啸风溃围夺路,本与红锦夫妇搭帮,他观出关梦严傲慢来,又似乎对自己起了猜疑。红锦女侠娇憨不羁的气派,和袁啸风似很亲昵,做丈夫的关梦严大概心上有点挂劲。
红锦女侠满不介意,袁啸风何等英明,为了保持身份,便小心避嫌。红锦女侠凑合着跟袁啸风搭讪说笑,关梦严就翻眼睛。
红锦夸袁啸风,关梦严就嗤之以鼻。红锦蛮不当回事,袁啸风就留了心。他们相处才几天,他们两口子似为袁啸风拌过嘴。
袁啸风懔然起了戒心。等到逃难、送行、夺路、越山,袁啸风见红锦女侠纤足爬山,不良于行,她的丈夫一人搀扶她,有时还不行,她就叫道:“袁师弟,你往前钻什么,你扶我一把呀!”袁啸风不能不过来扶,而关梦严从鼻孔中竟发出哼来,他显然是不悦。
飞豹子袁承烈不痛快,为了避嫌,就远着些。等到遇官兵夺路,这个关梦严依然用他那傲慢的态度,冷诮的腔口,支使袁啸风:“喂,相好的,你有胆量,你就往前开道。如若是不行,你就跟你师姊靠后,我来给你们开路。”他的话带着这么一种味,酸溜溜、辛辣辣的,袁啸风哪肯吃这一套?他也冷笑一声:“师姊靠后,我袁某不才,情愿开路!”把兵刃一顺,拔步当先。
猝遇官兵,横阻在前路。关梦严又是这一套:“袁哥们,怎么样?你在前头行吗?”
袁啸风笑道:“这小弟不怕风吹,不怕雨激!”激字说得特响,把兵刃一提,捻出暗器,照官军大队猛扑过去。奋勇夺路,索性把面罩也摘去。他的刀劈过去,如热汤泼雪,打开一条血迹,他硬闯过去了。
关梦严态度尽管傲慢。他夺路之力有余,护妻之力实觉不足。他闯过去了,红锦没有过去;红锦过去了,他可被阻在后。当时若态度稍微和缓,则两男夹救一女,必能脱险。而他天生傲骨,天又太冷,在凶险的局面下,由斗口而犯心思。袁啸风好容易夺到一匹马,催红锦女侠快骑上去,关梦严又酸溜地扔出一句俏皮话,惹得红锦女侠也听出来了,气得女侠说:“梦哥,你这是怎么说话?袁师弟呀,你快上马吧,不要你谦我让的了。”
袁啸风本不肯独自上马,却受不住关梦严的冷诮,怒气一冲,说道:“我这是好意!师姊的底下不方便,我们男子……”
话没有完,黑影中放来流矢,关梦严竟说:“不劳费心,我还照顾得了自己的妻子。”袁啸风一怒,竟飞身上马,夺路而走。
他居然闯出去了,关梦严结果连自己也没护住,把妻子也陷在官军手中了。直等到二十余年后,袁啸风才与红锦女侠重逢。
袁啸风离开了鹰爪王,偷偷进关,看了看嫂嫂和侄儿。终于又转投到长白山,塞边围。他听人说,塞边围的快马韩本是关里人,亡命客,他居然凭恃着胆大英雄,交友热肠,只十数年光景,在塞边围开创了很大的事业,有着大规模的牧场、炭厂,招纳流亡,牧马开荒,声势很不小,有着孟尝君的派头,快马韩起初也是孤身一人,居然在关外混整。飞豹子袁承烈想到自己,也是一身一口,自己身边还有丰厚的资斧,人家能创业,我自己为什么不能?袁承烈倾心向慕,要会一会这个人物。他就只身仗策,奔波数百里,前往投效。欲窥韩门,自求出路。他来到韩家牧场,赶上了机会不巧,也可以说机会凑巧,那快马韩没在场,韩家牧场刚刚的丢了十七匹骏马。
袁啸风会不着快马韩,所以说机会不凑巧。又赶上人家丢马闹贼,他此去正赶上热闹,教人家动了疑,把他当作卧底而来的马盗,所以说不凑巧。但是,竟因这一动疑心,趁着快马韩没在场,他才得挺身炫才,一试身手。他为了洗刷疑诬,当下卖了一手高招,他不但目睹盗马的贼踪,他又夜探商家堡,把牧场二当家魏天佑救出贼窟,他立刻邀得了牧场场主的爱女韩昭第姑娘的倾慕,二当家魏天佑也立刻推心置腹,很感激地任用他。
袁啸风在商家堡,用江湖上很漂亮的措辞,较量了商家堡大寨主姚方清。又用独特的武功,镇住了商家堡群盗。然后和姚方清丁是丁,卯是卯,叫了一回板眼,言明五天之内,必由牧场场主快马韩亲自登门负荆。即使韩场主届时不能回场,不能践约,那么,我们牧场也自有人代表前来。双方话挤话,击掌立誓,姚方清这才开寨门,排大队,把擒获的马师一一释放,直送出商家堡地界以外。
飞豹子救了魏天佑,当夜回转牧场。到次日,场主爱女韩昭第姑娘,替父主持一切,在家中摆了一桌酒筵,一来是酬劳这投效立功的不速客袁啸风,二来是安慰二当家魏天佑,三来是商量五天后践约之事,该如何预备。什么是五天后践约赔罪,其实是订期械斗罢了。场主没有在家,如同群龙无首,昭第姑娘不得不广征众意,详商五天后应敌之策。还有一节,如今为了寻马,平白和商家堡结此大隙,可是在雨夜里,失去那几匹良驹,还没有勘得确实下落,这也得接着想法。
昭第姑娘和魏天佑坐在主位上,坚让袁啸风坐了客位。魏天佑因遭商家堡擒辱,很是懊丧,此刻提起精神,和袁啸风攀谈。起初袁啸风突然而来,场中都曾经纷起猜疑,此时袁啸风是立过大功的人了,当然刮目相待,但是魏天佑依然要打听袁的来路,这却是钦佩之心居多了。
魏天佑和袁啸风欢谈,屡次问到袁的身世,听袁的口风,对他从前的身世、师承、来历,好像不愿深谈。魏天佑刚一问,袁啸风便立刻用眼下的事岔开,据袁说起,听盗马贼的口风,是由宁古塔赤石岭来的,这话很近情理。魏天佑暗想,袁啸风讳言身世,恐怕他在关里背了重大案子,不能立足,才越到关外,就连他所说的姓名也未必靠得住。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他是安心帮场主来的,本场中有这么一个有本领人,多添了一条膀膊,即使他身上背着多大案子,这里也敢收留。他既不肯说,倒不便过于追问了,遂接着他的话风说道:“袁老兄适才说的那伙盗马的风子帮老合,长久落在宁安府乐东南赤石岭,却也贴理。那里的瓢把子,名叫镇山王刁四虎,此人素常对于武林道上人落落寡合,各行其道,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行为。跟别处向无来往,可也不在附近招扰,跟我们韩家牧场也没有过节儿。此次突来盗马,猜想定是有人主使,我们倒要摸清了他倒是受何人主使,事是由他赤石岭起的,怎么也得跟他招呼招呼。可是,袁老兄路上听他们私议,曾说什么赤石岭是为朋友帮忙的话吗?”袁啸风点头道:“听他们低言悄语的说什么阴骘文叶某傲的,近处可有这么样个人物吗?并且那姓侯的匪徒很抱怨他们瓢把子不该轻信那姓叶的一面之词,跟韩场主结这种不解的梁子。在下也正在想着请教魏当家的,场主可有这么个姓叶的仇家没有?究源溯本,找出正点儿来,倒好下手了。”
魏天佑听了,眼望着昭第姑娘愕然道:“这可怪了,听袁老兄所说的情形,分明是小白山新场,现改为茂记参场的场主叶茂了。只是场主跟他是多年合伙,现在他们二位虽是各自干各自的,明面上依然是好孔好面,虽则暗含着不满,论事论情,亦不致这么悖情悖理地跟我们为仇作对。姑娘你想,他至于这么不念旧交,暗中作祟吗?”
昭第姑娘道:“事情也保不定,就许是他暗中主使,老叶的外号叫作阴骘文,绝不是夸奖他,就因为他做事阴险,明面上极其随和,暗含着比谁都厉害。像我爹爹那种直爽豪放,胸无城府,一点话一点事全在心内存不住,不论对交情深浅的朋友,一是一样。老叶就不然了,明面上谦和柔顺,不言不语,暗中却是狡诈异常,一点小情节也不让。当初开参场的事,我就觉着老叶一定办不好,就是把老场交到他手里,他也不过把天生的灵药,委弃给毒虫猛兽糟践了,可是他未必能够反躬自问,知道自己的短处,他一定反怀恨着我爹爹不把老场让给他。这么看起来,这次暗中跟我们作对的,如果真是他,那一定想把我们扳倒了,好把我爹爹这片事业都归了他。因为他准知道势力不敌,不敢挑开帘明干,暗中布置,直到这时才买出这班绿林道,暗暗发动,想把我爹爹这一下子扳倒了,借刀杀人,这种卑鄙行为,谁也不肯这么做,只有他这种阴险小人能够做得出来。我看这件事一定是他,没有别人。魏老叔,不必犹疑,咱们径直先找他。”
魏天佑道:“姑娘!事情固然是得这么办,可是也得仔细地摸真了再动手。这次我已经误撞商家堡,把事办莽撞了,虽说是商家堡也在仇人主使之数,究竟人家尚没露头,我总算冒昧了,一误不能再误。袁老兄暗中听匪徒们的话,决不会错,不过我们还是设法先探实了赤石岭,是否真是叶茂主使出来的。果真是他,那可不能教他痛痛快快死,把这一带的出头露脸的请出来,教咱当家的在桌子面上当面折他。”又转向袁啸风道:“袁老兄你大约不知道这个叶某怀恨的原因,我大致地说吧。当初是咱们当家的创立起牧场、炭窑,全是当家的自己力量,自己的资财,他只是初开创的管账先生罢了。后来事业混好,他看着不忿,说是在参场里不东不伙,枉担虚名,情愿退出去,另立事业。咱们当家的不愿落交友不义之名,把老场新场所赚的钱如数清算,二一添作五地平分给他,老场新场由着他自选。这老场新场相差很巨,老场在宁古塔,历来仙品人参全是由宁古塔出来的,新场就在小白山。老场是天产的参苗,不全凭人力,新场是也有野参,也有养参,不过是有一定的利益。可是老场天产无穷之富,一须资本,二要精于此道的内行,三要人多,四要武勇兼备的能手,五须得人心,这五样缺一样,白伤人、赔钱、栽跟头。这是大概的情形,要细说,三天也说不完,袁老兄等着有闲时候,我再把这里的身家命脉告诉你。这位叶茂当时就一口咬定,要老场,咱们当家的准知道到他手里变糟,当时赔着笑脸把老场写给他。不过咱们当家的可跟他说定,如若他干不好,许他再换接新场,可不准他把老场让给别人。当时老叶自以为得计,觉着从前在两人合作时,宁古塔的野参场,年年得大量的新参,多少总能采十几支老参,自己干上十年,总可以剩个十万八万的。当时他那份得意的神情,不用嘴说出来,谁也看得出来。哪知把老场到了他手里后,竟枉自喜欢了一场,临到下场采参,不只没有得着什么,反倒被毒猛兽伤了两三个人,这一来差点没把老叶气死。
只为有言在先不能反悔,竟自把老场交还了咱们当家的,把小长白山的新场换回去,直到现在仍然是他干着。可是到了咱们当家的手里,依然是一年比一年兴旺,差不多吉林省的采参的名手全到了咱们丰记参场里,这可并非是咱们当家的运气好,财旺。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干参场全仗着那五样,最要紧的就是得人心,能用人能服人。那阴骘文叶茂是心黑财黑,只要在他手下一长了,没有不跟他离德离心的。有真本事的绝不给他使唤。所以老场交给他时,好几位好手全立刻辞事,有几个脱不走的,也不肯给他卖命,只是敷衍塞责而已。像那种情形会不失败?赶到仍归咱们当家的接办,所有先前走的人,全陆续回来,老叶认定是咱们当家的暗中主使这班人故意挟制他,不过他想跟咱们当家的套过节儿,那不是自取其辱吗?当时虽放了许多疯话,当家的因为是过耳之言,也没放在心上。事隔数年,彼此相安,万没想到他这时竟仍然暗使这种小人手段,借刀杀人。袁老兄,你看这个事若果是他办的,我们倒不能轻轻放过他去了。”
袁啸风道:“魏老师这一说一半是他主动了,拿蛇先拿头,我们从根子里先给刨断了,别处就容易料理了。现在可是得头疼先顾头脚疼先顾脚,那商家堡的约会,无论如何先得践约。
韩当家的到烟筒山,办理失马找场的事,可以先搁一搁,我看魏当家还是先派人把当家的请回来。真要是当家的回不来,姚方清找上门来,咱们就栽。况且这里已算大致摸出这件事的主使人,说不定就许连烟筒山的事也是一手办得。魏当家你琢磨琢磨,我可是没有什么经验,不过按着江湖道的俗浅办法,商家堡这件事总得先招呼下来。”
昭第姑娘向魏天佑道:“魏二叔,人家袁师傅说得很对,咱们既跟商家堡定了约,绝不能失信。赶紧打发人,把我爹爹追回,免得再落他老人家的埋怨。”当时小酌已罢,一同回场,魏天佑立刻教账房先生写了一封信,差派着得力的弟兄,骑快马,赶奔烟筒山,面禀场主,请他赶紧赶回。把送信人打发走了之后,这时已到了巳牌时候。魏天佑与昭第姑娘商议吩咐大厨房,给全场的弟兄在饭厅里,开上酒饭,随又在柜房摆上一桌酒席。魏天佑、昭第姑娘仍请袁啸风上坐。袁啸风道:“魏当家,你要这么拿我当高朋贵友,我就不能在这里待了。如若看得起我,容我在你这稍效点劳,我倒能安在这里待了。”魏天佑见这袁啸风出言爽直,并且若是太跟他客气,更显得生疏了。遂请前后圈的马师、武师,大家随便落座。昭第姑娘给大家斟了一巡酒,站在席前说道:“我这可不算客气,不过因为我爹爹不在场里,出了这种意外事,众位伯叔老师们,全是不计若何危险,想保全咱们全场的脸面。虽然事情并没闹整了,众位这番爱护本场的感情,已经令我父女心感。众位伯伯叔叔还是多年的老弟兄,像袁师傅才来到这里,更因为场主没在这里,魏二叔也没肯就指定归哪里帮忙,按说应当按朋友敬奉。
不想袁师傅真瞧得起我们,竟肯这么卖命,我们绝不敢说些个浅薄感谢的话,我先当众替场主敬袁师傅一杯,不过表示我父女一点虔诚敬重的心意吧!”说到这里,又给袁啸风满斟上一杯,袁啸风赤红的脸面更红涨得连筋全暴起来,连眼皮也不敢撩目,看着酒杯说道:“姑娘别这么客气了,在下是粗人,不会说话,姑娘你再这么客气,我可坐不住了,姑娘你请坐吧。”
昭第姑娘一笑,一旁坐下,彼此在酒席上议论那暗中主使盗马的阴骘文叶茂,也有主张着到小白山茂记参场找他的,就有主张暗中先探一下子,是否就是他,免得再生意外枝节。有的又说应该先经赤石岭探一下子,众议纷纭,莫衷一是。那袁啸风却不再参与见解,低头暗打主意,不一刻酒足饭饱,袁啸风却向魏天佑道:“魏当家,我跟你告假,我到宁安府看望个朋友,晚间赶回来。”魏天佑听着一愣,看了昭第姑娘一眼。
昭第姑娘坦然地说道:“魏当家,这位袁师傅既然有事到宁安府去,可千万请袁师傅早些回来。牧场中现在是多事之秋,保不定有什么事。说不定有借重的地方,务让袁师傅帮忙到底才好。”魏天佑立刻向袁啸风道:“袁师傅,我们是知己弟兄,不必客气,这里的事,你老兄可不能中途袖手。无论如何,亦请早回,别的话我也不便嘱托了。”
袁啸风点点头道:“二当家的跟姑娘放心,在下多承看得起,我焉能那么不知好歹。二位放心,只要是牧场的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只要把手底下事办完了,定然就赶回来。”
当时彼此这一片场面话,魏天佑忙赔笑说道:“袁师傅,这可言重了,我绝不是怕袁师傅回不来,只为事情棘手,此后多有借重。盼望袁师傅多给我们帮忙,我们全是放言无忌惯了。心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咱们往后,一手共事,袁师傅还得多担待。”袁啸风笑道:“得了,咱们既全是一家人,就不能这么处处时存顾忌。魏当家可算越说越远了,在下还是先向您告假吧。”说着站起来向外走,魏天佑道:“袁师傅你等一等,教他们备一匹牲口,宁安府不是近路哩。”
袁啸风道:“我打算步行,别教弟兄们费事了。”魏天佑知道袁啸风这是自己留身份,新近场中除了昨夜追贼事急,平常不肯擅用场中的良马,遂仍吩咐外面的弟兄,把自己的牲口给袁啸风备来。袁啸风却到排房里,换了一件长衫,仍把那柄护身的手叉子插到腿绷上,见屋中已由别人收拾干净,淋湿的被褥,也由管理排房的头目全给搬到广场上风干。在雨后,这排房里打扫得更显得净无纤尘。袁啸风来到前面,魏天佑正站在柜房前,见袁啸风从后面出来,迎着说道:“袁师傅,这里已给你备好了牲口,快不要客气,韩家牧场里的师傅们出去,反没有牲口骑,太教人笑话了。”袁啸风见魏天佑这么诚意相待,遂含笑拱手致谢,从伙计们手中接过鞭绳来,说声:“魏当家,我不客气了。”随即拉着鞭绳,紧走了几步,立刻结紧镫鞍,飞身上马,径驰出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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