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飞血

近百年来,南七北六十三省忽然一夜之间冒出十三股新兴势力,他们打着“天行其道”的口号,穿梭于朝堂与江湖之间,势力涵盖到各省的府州县镇乡村。两京南北直隶分管南北总舵,无论官商士绅、贩夫走卒、乡野草民都有他们的影子,凡是有道路可走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势力存在。他们以每省为一舵,治下的每一府为分堂,府下的每一县州为分坛,县州以下的每一乡镇为分处,结构之严谨,管制之分明,直追朝堂。江湖中据传这“十三道”同盟是京中一些极红的要员暗中扶植,更有人盛传是当年的青龙会因会中腐败,重新洗牌整顿之后以全新的面孔卷土重来。

第二章 天外飞剑
(一)
入夜,华灯初上。
十八个生龙活虎的人中午出发,短短的三个时辰,回来时十七人死,一人重伤垂危。
老于就蹲在大堂外的台阶上,闷抽着辛辣的烟草,十八个人就是他用一辆牛车,一两驴车拉回来的。
——马车都不见了,只有人,十八个死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上。
他是个孤独的老人,早已枯朽地生活,但在他把一条条死尸拖着放在破旧的车板上时,心里也忍不住在叹息,叹息着生命的脆弱,也仿佛在叹息:今天他在收拾着别人的尸体,明天有谁来帮他收尸。
他拖到第十七条死尸的时候,一声微弱的呻吟传入他耳里,虽然那么轻微,却像是大锤般敲入心底,他的双手竟然因喜悦在颤抖。
生命总是可贵的。
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着?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每一天?
也许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明白生命有多金贵。
十七个人就一溜放在大厅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鲜血已流尽,脸色已灰白,身躯已僵硬。孟五爷每天都跟死亡在打交道,每当看见有人死在他面前时,他脸上的两条浓眉就像绳索一样打结在一起,即使死的是他的仇敌。
他自十五岁时就杀人,那时是种痛快而又残酷的快意,等到他心智慢慢成熟时,每要杀人却有凄凉而又无奈的酸楚。
这世道太残酷,太现实,太过于直接,绝不容你有半分畏缩。
畏缩就是死。
武林中的大豪,声名和地位岂非就是鲜血换来的——用自己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
等到鲜血流干时,财富和声名织成的光环就如水里的泡影一触就散,虚无影踪。
这岂非正是所有江湖人的可悲?
这种可悲一直在持续,只要有人类存在,就绝不会消失。
孟五爷走得岂不是也正是这条不归路,他自己也知道这条路有多惊险,有多痛苦,多么无奈,可是他自己也知道,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绝不能停一停,歇一歇。如果不走,死亡也许反而来得更快。
(二)
陪伴在孟五爷身边的只有周万全一人,他是孟五爷的心腹,也是他的智府,他们一起走过了十年,十年的光阴虽然不算很长,不在意时就像流水一样匆匆而过。
但人生又有几个十年?若不是周万全陪着孟五爷的朝夕相处的十年岁月里,孟五爷的成就也不会像今天走得这么快。
他们的每一次计划,每一个行动都是俩人反复推敲的,有时孟五爷想得不周全的地方周万全就会巧妙地提醒,有时孟五爷不方便的场面就由周万全出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非常让孟五爷放心。
当然也很满意。
所以孟五爷的精力看上去永远充沛,因为太多操心的事交给周万全,他一定能够处理得很漂亮,这一次事件孟五爷相信周万全一定会处理得很漂亮。
周万全已检视过所有死者的伤口,正在用一种平静而又沉稳的声音跟孟五爷汇报:“伤口处一寸三分宽,凶手使的是一柄薄窄锋利的长剑,剑长至少长达三尺。”
他凝视着铁鹰胸口的剑伤,解释道:“所有死者都是一剑穿心,前胸贯入,后背透出,前后伤口是一模一样的,凶手出剑的力道又狠又准,以铁鹰的身手也难逃一剑致命。”他附身拿起铁鹰身边的长刀,刀长二尺八寸,一只手轻抚刀锋,“此刀善于格战,铁鹰右手手腕、小臂、胳膊经脉贲张,骨肉胀硬,前胸衣襟被剑气刺穿无数针孔,双足十趾互相并拢,显是经过一场激战。”
孟五爷忽地脚尖一挑,手中一把三尺青峰在手,一剑刺向周万全前胸。
周万全长刀撩格,剑势急如惊鸿,剑尖颤动如灵蛇,周万全避无可避,长刀格劈孟五爷手腕,这一刀以攻止攻,攻敌之必救,孟五爷剑花一挽,剑式已变,握剑凝然不动。周万全趁隙急退,身在剑势笼罩之外,右手袖口劲风鼓荡,刀尖斜斜上举,双足前后微微错分,忽地右足跨步,刀光如匹练一般卷向孟五爷。
孟五爷巍然不动,静凝如山,刀光映面时正是刀势极盛之时,刀势极盛时也正是刀式极衰之时,就在这极微妙的一刹那间,孟五爷的剑如白驹过隙,剑尖已抵在周万全前胸。
好快的剑,好可怕的剑法。
铁鹰莫非正是死在这样可怕的剑法之下?
孟五爷撒手收回长剑,脸色颇有几分沉重,默然良久才沉声说道:“我二哥四岁便已练剑,专心致志,日夜不辍,十四岁便悟剑意,二十四岁得悟剑道,三十四岁时终成一代剑师,惊才绝艳,一时无俩。”
周万全不禁悠然神往,赞道:“二爷天纵其才,剑法高超绝伦,剑意高深悠远,剑势恢宏大度,剑气凌云冲斗,剑术已是登峰造极。”
孟五爷黯然叹道:“只可惜这样剑神一般的人物却还是躲不开朱剑的快剑。”
想到朱剑的可怕,周万全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一剑飞来,远在九天之外,近在铭心刻骨。
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一剑的速度,更没有人能够想象它的力量,这根本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只有在神话一般的仙境里才有可能冰山一角。
但是朱剑做到了,一剑飞来,犹如神龙长吟,雄狮狂吼,慑人魂魄。这头雄狮仿佛来自如来佛主派往人间震世的神灵,它的高度只能仰望,它的深度只能膜拜。
没有人能够看到这样的剑法,这样的剑法孟五爷和周万全也不能有幸看到,但是孟二爷幸运地看到了,看到的结局只有死。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就在一个月前,就在他们攻入“雄狮堂”时,他们看到了朱剑,这个神话中不可一世的老人颓丧地如一个屡试不中的举人,就在孟五爷一剑刺入朱剑胸膛时他也不禁怔立当场。
这就是朱剑?这就是那头威猛的雄狮?
那种可怕的剑法呢?
剑尖在滴着血,鲜血滴答滴答地溅在地面上,孟五爷呆呆看着长剑嵌在朱剑的胸膛上,他脸上毫无苦楚,一双浑浊黯淡的眼神连瞧也没有瞧向众人,一张嘴在倒地时犹自喃喃自语,也不知他在低语什么。
孟五爷却忽然一股心酸,一股莫名其妙的心酸,一种竟然有着兔死狐悲的伤感爬上心头,仇敌已倒下,本该庆幸才是,可是他瞧着朱剑的神情却也有着沉重的哀伤。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这种可怕的变化是怎么造成的?
只有一个了无生趣的人才会有这种可怕的变化,朱剑他受了什么打击,为了什么?
(三)
生活就是一副沉重的担子,不管你情不情愿,总要咬牙挑起。你若挑起的担子载满了幸福甜蜜,就请你歇一歇,分给那些充满苦难伤痛的人们,说不定你反而走得轻松些;你若挑起的担子载满苦难伤痛,也请你歇一歇,多憧憬一下幸福美满的快乐,说不定幸福已经在敲门。
孟五爷肩挑的担子是什么呢?他挑起声名的同时也正挑起别人的苦难,杀戮在继续,惨叫撕裂心肺,“雄狮堂”正在毁灭。他虽不愿这样的杀戮,其实也是在心里欺骗自己——毁灭敌人就是拯救自己,这理由足已冠冕堂皇。
现在报复已经到来,十七个人就死在他面前,十七个人的冤魂正在看着他。
一剑穿心。
这是不是朱剑那一剑的风情?这一剑会不会正在噩梦时扎入他胸膛?
孟五爷眼光扫过周万全脸庞,沉声道:“周先生,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周万全清咳两声,慢慢说道:“五爷是不是在想那杀人的凶手是朱剑的门下?”
除了朱剑的传人,这么凌厉的剑法当世有几人?
孟五爷皱眉道:“周先生以为呢?”
周万全轻吐一口起,说道:“依我看来,那人真是朱剑的传人,也不足为惧。”
孟五爷不禁问道:“那是为何?”
周万全目光扫过躺在倒地的一十七人,悠悠说道:“剑道也正如人道,一个人活在黑暗中,也不可能练出像朱剑一样海阔天空的剑法。”
周万全缓缓扫过躺着的一十七人,悠悠说道:“剑道也正如人道,一个人活在黑暗中,也不可能练出像朱剑一样海阔天空的剑法。”
孟五爷道:“所以这人剑法虽然凌厉狠毒,出手诡异飘忽,也只不过是剑走偏锋,始终难以登上剑道巅峰。”
他顿了顿又道:“他的出手虽然又狠又准,可是拿捏的力道还尚欠火候。”
剑法也正如书法,一点一撇力求简洁遒劲,轻灵洒脱,多余的累赘无疑如画蛇添足,绝顶的剑客仗剑杀人时,一剑刺人心房,拿捏的力度绝不会深入一分,这便是速度和力量的精魄。
周万全显然同意这一点,道:“以铁鹰的凌厉气势,威猛刀法,这人在正面交锋之下能够一剑战胜,他虽没有练成无上的剑法,却已有惊人的技艺。”
孟五爷道:“所以这人必定身经百战,杀人的经验很丰富,绝不会是默默无名之辈。”
周万全道:“以丁氏兄弟的造诣,绝不会在偷袭之中毫无惊觉,死时尚能心满意足,了无遗憾,定是发生了什么奇异的事。”
孟五爷叹道:“终身学剑的人一旦踟蹰不前,忽遇醍醐灌顶的剑法,难免会喜极而痴,高手相斗,怎容一疏之间?”
周万全道:“所以那人必定使出了如朱剑一样惊艳的一剑,丁氏兄弟才会如痴似醉,恍惚其中。”
孟五爷道:“雄狮堂下朱剑的弟子在那一役中尽已伏诛,在这座城市除了‘猎狐山庄’还有谁有这么好的身手?”
周万全却闭上了嘴。
孟五爷继续道:“这人斩杀‘鹰’组一十七人能够全身而退,更能将三十万两黄金悄无声息地藏匿,而且将‘鹰’组的行动掌握地了如指掌,连我也不能不承认除了‘猎狐山庄’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
他叹息着道:“俞老爷子是我生死之交,两家的利益所获五五共分,除了‘猎狐山庄’要吞并我‘猛虎堂’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有更好的理由。”
周万全什么话也没有说,该说的话他不能不说,不该讲的话决不能有半个字提起。
他知道孟五爷刚才讲的话只不过是替他说出来,他也知道孟五爷和俞九之间钢铁一般的交情绝不容有半分玷污和怀疑,任何有损于两家同盟的事件绝不允许发生。
但是“猎狐山庄”别的人呢?“猎狐山庄”若是还有别的人,这个人除了徐定山还会有谁,他始终对“猛虎堂”若即若离,一身惊艳的剑法更是深藏不露,身经大小数百战,“猎狐山庄”一人之下,统领山庄一切要务,这样的人要想悄无声息地藏匿三十万两黄金也非难事。
他若是那一剑杀人的凶手,会不会也是朱剑暗插在“猎狐山庄”的棋子,世事本就难以捉定,本就一切皆有可能。
(四)
孟五爷已经走了,走得轻松而又从容,就算有天大的事发生,只要有周万全在,他一定会有万全的方案,缜密的计划,雷厉的行动,满意的答案。
灯光照在周万全的脸上,每当有重大事情发生,他都很镇定,是自信也是一种必胜的信念,他轻唤道:“唐胜何在?”
声音虽然很轻,但一个年轻人很快就出现在大堂上,恭谨的神色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骄傲,唐门的子弟的确有他的骄傲之处。
他面若玉盘,皮肤白里透红,比小姑娘的肌肤还要嫩滑晶莹,一双秀气的手五指欣长,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服饰华丽,束发整冠,活脱脱一个儒雅公子,旁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斯文青年跟五大三粗的唐鳞是亲生兄弟,更加难以想象他有一身惊人的绝艺。
周万全背负双手,他已不必吩咐,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一切听命行事,唐胜显然不是个愚笨的人,目光从地上的死者全身上下毫不放过。
他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带着欣赏的目光,像是在观赏一位大师的杰作。就连走到唐鳞的死身前也没有变化过。
但是他始终没有动过手,这双手是如此爱惜、如此珍贵,绝不是轻易动一动的。等到他一一检视过众人,也不必再等周万全的吩咐,正用一种温文尔雅的步伐走出大厅之时,听见周万全道:“东厢房还有个病人,我想你应该先去看看他的伤势。”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