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

她是来自海边的渔村女孩,只身闯荡京城的北漂一员; 他是官宦世家长大的翩翩公子,重点高中的理科学霸。 他们都是十八岁,可是她,却成了他们家的小阿姨。 他们之间的故事,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局。

第十八章 你要毁我?那来吧。
1.
国庆前夕,乔虹回国了。她从墨尔本大学硕士毕业了,回来买了房子,又买了车。这天是周末,她带老祖母和小依达去看新房,她的新房给老太太留了一间,也顺便带她去挑挑家具。
沈清华和李慎行这天难得都休息在家,清华说她好久没吃西餐了,想换换口味,叫慎行陪她去亚运村吃法餐,度二人世界去。
他们前脚走,后脚李昂回来了。这是李昂上大学后第一次回家过周末,庄阿姨立刻说她去买菜。
李昂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跟谁都没笑容,见到潜潜,只匆匆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上楼进了自己房间。
潜潜觉得李昂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为什么不好,她猜不到。
李昂这天刚刚得知,薛桂娜辞职了,也有人说她是被学校劝退的,学校为给她留面子,不影响她再找工作,让她主动辞职。刚带完一届高三毕业班,班里一大半人上了北大清华,可以说是成绩斐然,何故被辞退?李昂问了完颜方利。完颜方利说,我哪儿知道?这恰恰说明他什么都知道。完颜方利是那种什么都不知道也要八卦半天的人。只能是朱亭了,李昂想,只有朱亭知道他和薛桂娜的事。可那种事,调查起来怎么也得找他谈话啊,偏偏没人找过他。那事又是发生在毕业后,既不犯校规,又不犯法。李昂反复思量,断定是朱亭找了人,泄私愤。找的谁,他吃不准。朱亭的爷爷和父亲均有不少教育系统的关系。这等区区小事,人都不好意思要好处,卖个情面也就悄悄做了。收拾一个无权无势又风骚的年轻女人,有些人不要好处也做得个起劲。李昂想着想着,心里愧疚起来,总觉得这件事他没处理好。但他很快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就凭薛桂娜那副模样、那副个性,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另一个人,就算不是这次,也会有下一次。只能说,得罪了朱亭,是她不走运。
李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看完了书又练琴。潜潜根本不知道他的心事,只觉得他变得好陌生,她看不懂他了,连他的琴声都透着冷漠、沧桑和遥远。他们之间真的生疏了。
潜潜忽然想起了夏天的时候,她每天做夜宵给他吃,让他夜里温课的时候不至于饿着。想起他备考的那些日子里,是有她的一份关怀在的,她心里一阵感动,又一阵酸楚。那些日子再也不会重现了。
天阴了下来,很快乌云蔽日,下起雨来。北京的秋天一般不下这种说来就来的雨。潜潜觉得整片天空成了一块湿淋淋的灰抹布,看着就压抑。庄阿姨买菜还没回来,估计是被雨堵在菜市场了。家里老的小的都不在,潜潜忽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李昂虽然在家,却又比不在家更令她觉得这房子空荡荡的。而她的心比这房子空得更彻底。她忽然想起早上沈清华曾交代过,让她得空把新购的一批影碟按照序列号排放到影音室的架子上去。这件差事拯救了她。她步履匆匆地往地下室走去,在那里她可以消磨一两个小时,定定心。她之前从没想过,李昂回家,她需要找个地方躲开,需要定定心。
2.
影音室里少说有几千张光碟,都是清华的收藏。潜潜帮清华整理过几次之后,已充分获得信任,成了她的得力帮手。分类、编号、贴签、搬运、蹲下、起立,这些最简单的无需动脑子的工作潜潜最喜欢,她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做白日梦,或者什么梦都不做。
门却突然开了。
潜潜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竟是李慎止走了进来。
慎止手上拿着一瓶酒,也不知红酒白酒,对着嘴就灌。他目光又冷又空,经过潜潜的时候就像没看见她,随手从架子上抽了张碟,把自己往沙发里一撴,打开投影仪,关了灯,开始看片。银幕上,一对古代日本男女纠缠起来,白晃晃的肉体撞击在一起。
不能惹酒鬼,潜潜想。她不声不响,轻轻把手上最后一捧光碟放到柜子里,尽力不发出任何动静。不用转头去看李慎止的脸,也知道他的脸此刻有多阴沉。
潜潜关上柜门,准备离开。慎止突然开口说道:“怎么着?失恋了?”
潜潜不作声,也不动,僵立在那里。
“你摆一张臭脸给谁看?李昂那小子玩弄你的感情,我又没玩弄你的感情。早跟你说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潜潜不理他,转身想走。慎止低沉而凶狠的声音响起来,“你敢走。”潜潜停下了。慎止说:“你过来。”潜潜不动。他又说:“过来。”
潜潜慢慢地转过来,害怕地看着这个男人,犹如密林深处猛然间被野兽盯住的鹿,一时竟不敢动,不敢逃。
屋子里是黑的。银幕上的光投射在男人的脸上。潜潜还是不动。男人却搁下酒瓶站了起来,朝她走过来。
她转身就逃,却来不及了。他扯住她,“你还真是不知道好歹啊你。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数?你心里就只有他?”
“我没有……”
“他是比我帅,比我年轻,可他看得上你吗?跟你说几句话,飞几个眼神,你就上天了?你还以为他喜欢你?”
“我没……”
“还抵赖?还想抵赖?”他捏住她的下巴,拨正她的脸,“我知道你去他房间找他了,好大的胆子啊,小保姆,少爷不喜欢你,你还这么没脸没皮地贴上去,你就这么欠男人?”他的声音低沉得吓人,话是从喉咙深处咬牙切齿地咬出来的。
“告诉我,你是不是欠男人?还老在我面前装清纯,装害羞,装不懂。你装什么装,啊?”
她忍着不哭,用力反抗。他扭住她的手臂,撕她的衣服,“行,你装,继续装,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清纯,怎么害羞,怎么不懂。”
男人突发的狂暴和神经质令潜潜害怕。她闷声闷气地反抗着,几乎是在跟他搏斗了。有一瞬间,她挣脱了他,可他把她推倒了。她爬起来,他再把她推倒。再起来,再推倒……
很快她绝望了。老太太和小依达出去了,沈清华夫妇也出去了,庄阿姨一时回不来,整个一楼二楼都没人。李昂在三楼,他自己的房间里。此刻就算她喊,他也听不见的。就算他能听见,她也不愿喊。
终于,男人把她牢牢地摁在了地上。她挣不动了。隔着男人的肩头,她看到大银幕上的古代日本男女也像他们这般纠缠着。
男人撕开了她的衣领,一颗扣子崩开了,不知弹去了哪里。她感到男人的手在一寸一寸地占领她的身体,让她恐惧,让她疼痛。
猛然间,她想到了红色,继而想到了红叶。李昂对她说过,秋天可以去香山,十月的红叶最好。
李昂,我终于等到秋天了,可是我不会去香山了。
李昂,你不是喜欢我的纯真吗?那我就放任它毁灭吧。
这样我就不会再对你抱有希望了。
男人的重量压着她,越来越重,越来越痛。
潜潜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李昂的钢琴声从楼上隐隐传来,那若隐若现的旋律,优美却令她心碎。
3.
整个过程比她想象的要快,也比她想象的要疼。
穿衣服的时候,慎止问她:“你是不是安全期?”
潜潜没说话,也没抬头。她想哭,但忍着。
慎止又问:“你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潜潜还是沉默,沉默里透着阴郁。
“一会儿去买药吧,知道吃什么药吗?”
潜潜的沉默更凶狠了,她快速把衣服整理好,起身就要走。
慎止一把拉住了她。他不再说什么买药、吃药的事了,而是告诉她,这些日子他忙进忙出的,是在帮她找关系,让她上电影学院,已经联系好了,先去学点表演基础,弄个文凭,之后就好办了,他认识一堆导演、制片人,上戏的机会多得是,找人捧一捧,能成。他让潜潜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去报到。
他语气这么温柔、这么家常,把气氛弄得像老夫老妻,就好像刚才不是他对她施暴,就好像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就好像她不是第一次,就好像是她是甘愿的、甚至是求着他的。
潜潜这时终于绷不住,哭了。
慎止让她别哭了,又潦草地哄了她几句,说她是个好女孩,他没遇到过比她更单纯的人,以后也遇不到比她更单纯的人了。
他绕口令一样说了两遍单纯,潜潜想,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喜欢她,是喜欢单纯?他一直在找单纯的女人?
他又让她相信他,说他是真的挺喜欢她的。
潜潜想,他生活里有多少个挺喜欢的姑娘?他个个都送进电影学院?
潜潜并不怀疑他此时此刻的诚恳。虽然庄阿姨说过,李慎止是个忽悠大王,但是庄阿姨也说过,李慎止什么人都认识,什么事都办得成,只要是他真心想办成的事。
潜潜只是在想,他能认识电影学院的人,一定也认识公安局、法院、检察院的人。皇城根下,他朋友遍地,那些中年男人们,个个在呼风唤雨的位置上,她还妄想跟他们较量吗?蓉蓉也说过,那个体育老师的父亲就是镇上派出所的所长。潜潜此刻终于明白了,蓉蓉为什么把那件事永远咽下去了,因为这个世界,终归是掌握在那些中年男人们的手中的。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轻轻挣脱了他,擦掉眼泪,走了出去。
4.
潜潜没去买药。
这种事她虽然是头一回经历,但之前曾听蓉蓉说过,生理期的前三天和后四天是安全期。“前三后四”,好记得很。潜潜算了算,那天刚好在安全期内,应该没事。其实她不买药主要是为了省钱。蓉蓉说过,事后避孕药好贵的,还不一定管用。潜潜总有一天会知道,凡事都相信“蓉蓉说”,是会被坑死的。
潜潜此刻当然不知道,向她传授经验的蓉蓉,自己已在人流手术台上吃过了苦头,还被一名威严刻薄的中年女大夫翻了一顿白眼,“谁告诉你有安全期的?一个个还是读过书的人。无知!愚蠢!只图快活不要命!”
潜潜疼了一天就不再疼了,只是觉得有点痒,又过了两天,痒的感觉也消失了。她尽量不去回想那件事,她觉得只要把它忘了,它就等于没发生过,而她还可以继续在这里吃饭、干活、挣钱。
清华换了部新手机,旧的手机就送给潜潜了,还为她充了两百块钱话费,说以后潜潜周末出门了也方便联系,潜潜给老家打电话也不用再背着老太太了。
潜潜摸索了一会儿就学会用这部手机了。手机虽是旧的,款式却很新,韩国牌子,翻盖的,彩屏的,有几十种功能,还能发彩信,比哥哥用的那部砖头大哥大不知高级多少。来北京这么久了,就这件事让潜潜打心底里高兴了一下。
蓉蓉也买了手机,两人交换了号码之后就开始互发消息。
潜潜没忍住,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蓉蓉。
不料蓉蓉却说:“跟我比,你已经太幸运了。”
什么?幸运?潜潜一时没听懂。
蓉蓉说:“你留证据了吗?”
“什么证据?”
“他强迫你的证据啊,你第一次的证据啊。”
“我……不知道。”
“你糊涂啊。这种事黑灯瞎火的,两个成年人,讲起来他说是你情我愿的。”
“可是……”
“除非你留下证据,才能送他去蹲大牢;要不然你干脆狠狠地敲他一笔钱;又或者,你可以嫁给他。”
潜潜沉默了。对于非处女这个身份,蓉蓉比她早习惯了三四年,这方面一向比她看得开。蓉蓉不是说过吗,第一次没什么特殊的,想跟谁跟谁,任何一次都是想跟谁跟谁,这叫女权,书上看来的。可就连自以为很“女权”的蓉蓉,都觉得拿走女孩第一次的男人应该去坐牢,或者付钱,或者娶她,说明在蓉蓉心底里,女孩的第一次根本就是特殊的,她根本就不“女权”,连“女权”的一点边儿都不沾。
隔了一会儿,蓉蓉又发消息来:“嫁给他,你也不亏啦,北京户口,他又有钱。也不是太老吧?大二十岁而已。”
潜潜说:“我想要的又不是‘不亏’。”
蓉蓉说:“那你想要什么?”
潜潜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新的千禧年已经来临,时代正在发生巨变,互联网火速成了新媒体。蓉蓉紧跟潮流,已经学会了上网,她把潜潜的事匿名在网络论坛里说了一番。才半天功夫,一群网民跟帖发表了意见。
蓉蓉让潜潜自己去网吧里看评论。
人们竟然都这样说:
——那女的长啥样?好看吗?胸大吗?有照片吗?
——那女的是不是故意穿得很暴露?想傍大款想疯了?
——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这小女人拎不清自己的阶级。
——女人总是高估自己的美貌,没关系,社会会给你教训。
还有人说:
——有钱人也不是傻子,谁愿意上个床就均贫富啊?世上就没有郎财女貌这回事,就算搁古代也行不通。古代大户人家只找大户人家,连小家碧玉都不要。好看的穷女人运气好可以弄个妾当,但也不能破坏了秩序。女佣怀了老爷的孩子,还是女佣,生下的孩子也是奴隶,否则女佣都去找老爷借种,都变半个主人,谁干活啊?
潜潜看呆了。
人们居然都认为是她处心积虑想傍上有钱人,认为她想用年轻美貌来兑现,认为她贪婪且自不量力。
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受害者。
这是什么世道?
后来总算有一个人替她讲了句公道话,说:
——这女孩子防备心太差,遇上了好色之徒,挺可惜的,就这样白白失身,要不嫁他还真是亏了。
可潜潜把这话一琢磨,更觉得憋屈了,便在下面反问道:
——什么年代了,处女不处女有那么重要吗?干嘛非要嫁他?
那人马上回帖道:
——时代虽然进步了,但不可否认,处女在当今的婚姻市场上仍然具有较强的议价能力。女孩子的第一次是珍贵的、有价的。那个男人消费了这个有价之物,就该有认账的态度。
潜潜自己也混乱了。
要他认账,就被人说她处心积虑攀高枝;不要他认账,又被人说亏了,甚至会显得太随便、太无所谓,像个荡妇。
女人好难,怎么做都是错,怎么做都有罪名等着你。
5.
好几天过去了,潜潜努力想要忘掉这件事。可无论她怎么控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起先的愤怒已经平息了,或者说她也并未因他人的言行而愤怒,她只恨自己的无知与无能。
她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所谓幸与不幸,这一切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事,从古到今,时时发生,到处都在发生,若不然怎么会有所谓的成语呢:羊入虎口、引火烧身、采花大盗……
男人是虎,她是羊;男人是火,她是身;男人是贼,她是花。
虎饿了,要吃羊,虎有什么错?火要烧,身子是燃料,火有什么错?花儿美,贼贪看,贼又有什么错?
一切不过是顺着自然的本性发展。
羊肥了就会被吃掉,身子碰到火了就会被点着,花儿绽放了就会被采摘。就算像李昂那样清雅高贵的少年郎,内心也藏着一头虎,一团火、一个采花贼吧?那是基因刻在生命里的,生命拿它没办法。
这样想的时候,潜潜觉得自己能够稍稍释然了,也许不,心底仍有一丝暗藏的疼痛,被她用意志强压下去。
整个国庆假期,李昂一直住在家里,但他很少露面,白天不是关在书房里看书,就是外出见同学,基本也不在家吃饭。
假期的最后一个夜晚,李昂独自在影音室里看一张影碟。看完开灯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看到地上有个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颗小熊扣子,粉色珠光塑料,还带着残断的线头,似乎是被人从衣服上硬生生扯下来的。李昂盯着手中的扣子,出了一瞬的神。
几天之后,潜潜打扫卫生的时候,在影音室的茶几上找到了她那件粉色衬衫上被扯掉的小熊扣子。她想起来,当时李慎止把她摁在地上拉扯她的衣服,她的扣子是不可能掉到茶几上去的,扣子一定是被人从地上捡起来后放在那儿的。会是谁捡的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潜潜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遇不上李昂了,哪怕是在李昂周末回家的日子里,也遇不上了。就算难得遇上一回,李昂的目光也不与她交接了,更别说与她说话了。
潜潜知道,有些事情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
6.
十月行将结束的时候,李昂终于彻底搬走了。潜潜认为“彻底”的标志,是李昂把他卧室里的那架钢琴搬走了。
沈清华很早就替李昂在四环边上买过一套公寓,装修完放了也有一年多了。如今李昂提出想搬过去单住,上学也方便些,沈清华同意了。李昂很快又考了驾照,清华便把那辆A8给他开,自己重新买了一台商务车,公司和家两用。
李昂搬走那天,潜潜终于跟他说上了一句话,似乎是两个月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可事后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那一刻,她的魂魄、她的心神都不在她说的那句话里,而在忙别的。她在用力地看他,诚惶诚恐地看他,想从他的眼神里捕捉一丝一毫的意义。
她似乎是帮着把一只纸箱子从楼上搬下来,交给他的时候,似乎对他说,他母亲交代的某几样东西也给他搁在里头了。他似乎很自然地应了她一句,让她把箱子交给司机,然后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她留意到,他的目光从她面前快速地掠过,他的眼神是虚的,他目光的焦点没有落在她身上,她从他的眼神里捕捉不到任何意义。
谢谢,她在心里悲哀地重复。她清楚地记得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柔。可那飘忽躲闪的眼神,使得他一贯无懈可击的礼貌变得僵硬而虚伪。他躲闪什么、回避什么呢?是他叔叔造孽,又不是他。抑或他潜意识里已经知晓了一切,抑或他觉得他自己也曾参与了对她的欺负与伤害,尽管表面上看来完全相反?
她把纸箱交给了司机,慢慢回到屋子里。她想哭,忍着,最后却还是忍不住,再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站在院子里,黑皮鞋,一身黑色的大衣,那背影像是一个陌生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只穿白衬衫、黑皮鞋、黑大衣,戴铂金表,开黑色的车子,像一个真正的成年男人。他长大了,要走了。而她,似乎还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十八岁小保姆,永远不会变。
潜潜意识到,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里掠过了一丝恨。就是那短短的一刹那,她恨他。
她奇怪自己,不恨李慎止,竟然恨李昂。
或许是因为,李慎止不过糟践她的身体,而李昂冷落她的灵魂。灵魂比身体更敏感,所以后者的伤害更大,也更隐形。
也或许是因为,糟践至少还是一种关注,带着热情与贪执,而冷落,就是彻底的无视,彻底的看不起。
又或者不是,是她的心出了问题。
就像那句古老的话所说的,一个人满怀期待地去摘草莓,在路上被蛇咬了,她不恨蛇,她恨草莓。
是了,蛇有什么错?蛇做它自己。而草莓错在吸引了她。
她的心态坏掉了。
7.
心态坏掉了,日子还是要过。这世上到处都是不能如愿的人,在欲火中煎熬着活下去,并没有死。说起来她也没什么特殊。
她的日子一成不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五点起,十点睡,做饭、洗衣、熨衣、伺候小依达吃喝拉撒睡,每天忙完这些,躺倒在床上,已经瘫软,想看会儿小说书都没力气了。
她时常想起那句话:人到这世上走一遭,是不是就为了来受一场累?虽说上学念书也累,可那是不一样的累,上学念书的累叫人变得有志气、有神采、有自信心,也看得到前途。可是家务劳动的累,是会叫人的精神生活发生退化的。
不仅精神生活在退化,潜潜觉得自己的生理机能也在退化。她一天比一天觉得浑身没劲,太阳穴隐隐作痛,成天睡不够。老太太有时嘲讽她:“一天到晚打哈欠,犯毒瘾了吧?”
她精神不济,却总能闻到各种奇怪的味道,一闻到就觉得头疼脑热。问庄阿姨,庄阿姨却总说没闻到什么味道。“是不是炉子上炖肉的味道?”“是不是外头的桂花开了?那是香味啊。”庄阿姨说。
潜潜就禁不住想,会不会是自己得了什么病了?
然而她胃口却不错,尤其爱吃水果零食,不像有病。
这天,沈清华带回来两箱新鲜的荔枝,说是朋友从广东带来的,要趁鲜吃。她说老太太吃不了太多甜的东西,让潜潜和庄阿姨洗出来多吃点。她还想拿一箱给李昂,但没时间给他送去,李昂也没时间回来取,她就让潜潜寄个快递给李昂,塞给潜潜五十块钱作快递费。
潜潜看了看那个地址,又不远,心想,与其花几十块钱寄快递,还不如亲自给他送去,坐公交一小时也到了,几十块钱可以省下来,省进自己的腰包。
下一秒她就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真是为了赚那几十块钱的快递费吗?还是她有着其他秘密的、不可告人的、连对自己也不能承认的念头与企图?
怎么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已釜底抽薪,远远走开,再不理她,彻底无视她了,她竟还怀着那念头、那企图、那令她无望的希望?
潜潜寄完快递回来,把收据单和找回的零钱放在了门厅的钥匙柜上。庄阿姨洗了满满一盆荔枝,放到长餐桌上,对潜潜笑道:“这一箱荔枝太多了,肯定吃不完,厨房还有一大盆,你快去吃,可甜了。”
潜潜到厨房洗了手,剥开一只荔枝,放进嘴里。真的很甜,水分饱满,是荔枝中的精品。她忍不住想着,李昂现在也在吃吗?应该不会,那箱荔枝肯定会被他送人。
潜潜想起了挺早以前,有一次,沈清华买了几盒蓝莓,让她洗出来给大家吃。李昂当时在楼上书房里温课。她特地挑了一些大的、漂亮的,洗净了装在碗里给李昂送上去。她敲了敲敞开的门,李昂坐在书桌前没动,就回了一下头,看她端着一碗蓝莓,说:“我不用,你拿去吃吧。”
“都洗干净了,很甜的。”
“真不用,我嫌麻烦。”
那时她刚来没多久,不太懂他的话,心想吃东西还有嫌麻烦的?此刻,她看着庄阿姨吃荔枝,看着她剥皮、吃肉、嗍嘴、吐核,忽然就明白了,有些男人(现在她心里更愿意把李昂当成男人,而不是男孩),是不屑于吃这类吃起来麻烦的水果的。这类需要剥皮、吐核的小巧玲珑的甜丝丝的水果天生是给女人吃的。比如这荔枝,连名字都叫“妃子笑”,哪有大男人爱吃“妃子笑”的?
不知为什么,此刻想到这些的时候,潜潜心里泛起一阵温柔的痛楚。那些往事都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发生。他不会再和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哪怕以主人和仆人的身份,也不会了。可为什么,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所有的细节、所有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仍然这样清晰,仿佛会永远这样清晰?
“妃子笑”饱满的汁水充盈了她的口腔,甘甜中藏着一丝酸涩。她觉得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什么,然而她失去的那些,原本也不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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