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

她是来自海边的渔村女孩,只身闯荡京城的北漂一员; 他是官宦世家长大的翩翩公子,重点高中的理科学霸。 他们都是十八岁,可是她,却成了他们家的小阿姨。 他们之间的故事,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局。

第十二章 不仅有贼心,还有贼胆。
1.
十二月初,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南方长大的潜潜是第一次见到雪,很兴奋,得空就往窗外看。等老太太午睡了,她特地跑到院子里去,一看却有点失望,雪不大,零零星星下了下半天,门外的积雪早已给人踩黑踩化了。
才看着地上的黑脚印呢,一双大黑靴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潜潜一抬头,见又是李慎止来了,不仅人来了,手里还拖着一只银色的拉杆箱。“麻烦你替我拎进去。”他把箱子往潜潜跟前一放,“我车上还有东西呢。”说罢转身往外头走,院子外停着他的车,后备箱开着。
这是干吗呢?搬来住吗?潜潜困惑,也不敢问。
慎止确实是搬来住。他最近头疼,叶苗要他签离婚协议,但两人条件谈不拢,一直在扯皮。叶苗一个钟头一个电话,找不到人就去他别的房子里堵他。另外那些旧情人新情人也没少找他,可他一个都不想理,干脆跟哥哥打了招呼,搬到别墅来躲一阵清静。
别墅其实很大,四个楼层,加地下室,等于有五层。慎止跟沈清华通报了一声,就住进了四层的客卧,反正常年空着。他说一方面是躲清净,另一方面正好多陪陪老母亲,再说他交伙食钱的。
严爱芬嗔道,谁要你交伙食钱,别把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往这儿领,就谢谢老天爷了。
慎止成天进进出出地忙,但谁也不知道他忙什么。
用慎行的话说,反正不是忙什么好事。
慎止和他哥哥的性格完全不同。慎行总是很严肃,潜潜几乎从没见这个男主人笑过。但慎止大部分时间都笑嘻嘻的,见了潜潜更是喜欢笑,那笑让你明白,他不仅有贼心,还有贼胆。
慎止的衣服不在家洗,全都送洗衣店洗。有一次潜潜去给他取回来,一沓十几件T恤,全是Ralph Lauren。她想象这种衣服一定有什么她没看出来的神秘好处,要不然他为什么买这么多。
把衣服交还给慎止的时候,潜潜忍不住问:“这个牌子的衣服好在哪里?”慎止嘿嘿一笑,说:“贵。”
潜潜撇撇嘴,这理由也太矫情了。
慎止却笑道:“从前人家打马球穿的衣服,现在老男人们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喝咖啡穿。”
“为什么?”潜潜不是抬杠,是真想明白。
“因为有病啊。”慎止哈哈大笑。
潜潜终于听出了慎止在反讽,说:“那你还穿?”
慎止又笑,“不穿怎么去忽悠人?”
慎止搬来之后,把一些奇怪的习惯也带来了,比如他总把钱包、身份证和钥匙放在冰箱里。他说他丢三落四,常年找不到东西,后来发现重要的东西放进冰箱就保险了,怎么都不会找不到。
严爱芬骂了好多次:“王八羔子,一身的臭毛病,再往冰箱里放脏东西就给我滚出去。”
慎止笑嘻嘻地说:“哪儿脏了,我这是新钱包。”
老太太说:“钱是最脏的东西。”
往后几日,慎止的钱包钥匙继续往冰箱里放着。严爱芬骂着骂着也就不管了。渐渐地潜潜也明白,老太太骂慎止的话有一多半都是骂给沈清华听的。为娘的骂过了,当嫂子的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好在冰箱是六百多升的四门冰箱,庄阿姨又整理得勤快,总有那么一两层是空着的,一家人都习惯了有一层专门给慎止放东西。
慎止搬来后,家里热闹了不少,年近四十的他像个大活宝,既有青年人的真诚开朗,又有中年人的老练浮滑,两两相抵,总体上倒不让人讨厌。时间久了潜潜还发现,慎止有时会做出些不得体的事,说出些不得体的话,不是因为他傻,而是因为他不在乎。他曾说,一家人里有个李慎行这样的正面角色就足够了,何况还有个接班人李昂呢,他自己当反派角色当得舒舒服服。
2.
小依达在幼儿园上了全日托之后,潜潜白天空了很多。慎止隔三差五买一堆海鲜时蔬叫人送来,又丢给潜潜几本菜谱,让她没事研究研究做菜。潜潜觉得学点技能以后也用得着,真研究起来。渐渐地她也会做点西餐,什么油煎鳟鱼、起司蘑菇汤,有一次还成功做出了烤蜗牛,用黄油和葱当佐料,葱在黄油里烤得半焦,香味极诱人。慎止吃得乐翻了天,说住到这儿来简直过上了神仙日子。
老太太却嘀嘀咕咕的,她不爱吃西餐,但她不跟潜潜说,就在看电视剧的时候指桑骂槐地说里头的人不晓得谁是正经主子;一会儿又说那狐媚子吊住男人的胃口,其实是瞄准男人的钱袋;又说那小丫头片子想钱想疯了,看见个有钱男人,顾不得吃相难看就往上扑。
潜潜再迟钝也听懂了。她发誓再也不做什么西餐了,把慎止给她的菜谱全收起来,天天还是煲红薯粥,清蒸大桂鱼给老太太吃。
后来庄阿姨告诉潜潜,老太太对坏女人的定义比较宽松,凡是靠讨好男人来赚取好处的,一律划为“婊子”。她让潜潜别委屈,老太太一把岁数了,封建思想也改不了了,让着她点得了。可潜潜还是委屈,她压根没想去讨好谁,她不过是个在夹缝中求生的“下人”。
自从李慎止搬过来住后,饭桌上的口舌之争确实多了不少。老太太、小依达、李慎止,个个都是挑剔的主,让潜潜和庄阿姨有时很为难。有天老太太想吃鳖,慎止想吃牛蛙,小依达想吃螃蟹,三人谁也不让,潜潜和庄阿姨只好每样都买齐,都做了。
开饭后,慎止借花献佛,邀请老太太也尝尝牛蛙和螃蟹。
老太太说吃不得,这些东西一起到了肚子里还不得打架?
慎止呵呵笑道:“您放心,到了您肚子里它们谁也不认得谁了。”
老太太还是只吃鳖。慎止嘴馋,一样也不放过,结果当晚真吃得上吐下泻,还是潜潜打了车去替他买药,又端茶倒水地服侍。
老太太直骂荒唐,“给依达找的小保姆,倒成了他的使唤丫头。”
潜潜也确实成了家里的“百搭”,每天从早忙到晚。
沈清华对其他家务事马虎,却对穿衣和睡眠有讲究。她吩咐过潜潜,他们一家三口的衣服每件都要熨,床单被套一周一换,枕套被套都要熨斗烫得一丝不苟才能铺到床上去。
一次潜潜熨衣服时,慎止过来打抱不平。
慎止说:“衣服送洗衣店洗熨得了,还让你熨。我看你在这家里真是没一刻得闲啊。他们巴不得你觉也不睡吧?好让他们每分钟都使唤着。真他妈是剥削阶级啊,没人性啊。”慎止嘴上骂骂咧咧,眼睛却是笑着的,“来,我出钱,你把这些衣服送洗衣店去熨。”
潜潜不理他,照样熨着衣服,头也不抬,说:“你很有钱?”
慎止笑,“用我妈的话说,算是‘有几个臭钱’。”
潜潜不作声。
“怎么?看不上有臭钱的男人?”
潜潜不置可否,牵起唇角笑笑。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潜潜心道,反正不喜欢你。
“瞧你这副小可怜模样,准是喜欢上了不喜欢你的男人。”
潜潜手上正熨着李昂的一件衬衫,忽然被说中心事一样,陡地恼了,拿着熨斗的手不由得使上了狠劲儿。
慎止凑上前,“怎么,生气了?听不得我说真话?”
“哎呀,你让开点儿,小心烫着你。”潜潜真恼了,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围堵,却不料使得衣领里圆熟的风光若隐若现起来。
于是慎止非但不让开,还凑得更近了,他凑到潜潜耳边悄声说:“我要说我喜欢你,你开心吗?”
潜潜感觉到一股热热的浊气吹在耳边,不自觉地抬手挡了一下。
“行了,别熨这些破衣服了,这不是人干的活儿。”慎止来夺她的熨斗,“听我的,送洗衣店得了。省下时间我带你出去转转。”
“哎,你别跟我捣乱了。”潜潜与他争夺了一下,一不小心手被熨斗烫到了,“啊……”一声叫出来。
“怎么了?烫着了?”慎止抓过潜潜的手要看。
潜潜甩了一下挣脱了。
“让我瞧瞧,烫伤没有。”
“没有。”潜潜把手藏到身后。
“真没事?”
“没事!别烦了!”潜潜心里恼透了,忍着痛,不想和这男人继续纠缠下去。
见潜潜真的拒他千里之外,慎止觉得挺没趣的,讪讪的。但他是那种犯了王法都理直气壮的人,便“嘁”了一声,道:“女人啊,都不知道好歹。”说完装作气哼哼的样子,扭头走了。
庄阿姨教过潜潜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其实不用庄阿姨提醒,潜潜也知道李慎止这人非奸即盗。
“可他老在我面前惹事怎么办?”晚些时候,潜潜问庄阿姨。
庄阿姨说话也直:“你看着就像个受气包,他当然有恃无恐地欺负你。你得硬气点儿,面皮老点儿,眼色狠点儿。”
“可是……”可是毕竟主仆有别,总不能闹僵了,潜潜想。
“分寸,把握好分寸。”庄阿姨说。
潜潜烫伤后拿冷水冲过,手指上还是起了个泡。她谁也没说,也没上药,照样做事。到了这天晚上,她在收拾餐桌的时候,李昂却发现了,问她手怎么了。
潜潜脸一红,咕哝一句,没事,烫伤。
李昂第二天却买了烫伤药膏给她。
潜潜连连道谢。李昂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自己小心点。”
潜潜想,李昂和他叔叔最大的不同在于,李昂无论为你做什么,都是不需要回报的。而他叔叔,几乎是立刻就要求回报的。可是她又觉得,李昂的不要回报反而是一种傲慢。那么绅士,广漠的冷淡,像神一样光伟的同时,也像神一样无比遥远。
3.
元旦这天,恰是李昂的生日。沈清华设家宴,让庄阿姨和潜潜多准备几个菜。傍晚时分,李慎行让秘书打来电话,说有重要会议,不能回家吃晚饭了。慎止大手一挥,“得,领导忙去吧,我给我侄子过生日。”他特地换了件好衬衫,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
晚餐刚要开席,朱亭来了,给李昂送来生日礼物:一只长方形的盒子,布面祥云纹图案,古色古香。李昂留她吃晚饭,她却说:“不了,这是你们家宴,我妈也等我回家吃饭。”
朱亭走后,李昂打开盒子,只见一个卷轴,展开,是一副心经小楷,朱亭亲手抄的。沈清华在一旁赞叹:“瞧瞧人家朱亭这一手毛笔字写的。”慎止也说:“才女啊!李昂,人家对你有意思吧?青梅竹马的,多好。”李昂什么都没说,默默将卷轴收起来。
吃过晚饭,慎止拉着侄子谈心,旁征博引说个不停。李昂脸上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慎止说什么他都点点头,那副神情倒像他是长辈,在耐着性子听一个活泼聒噪的晚辈讲些有的没的。
末了慎止拍拍李昂的肩,“小子,十八岁了,成人了,别光顾着长个子,还得长心眼儿,知道不?以后得像个男人了,知道不?”
李昂笑道:“知道了,谢谢老叔。”
晚上众人都各自回房间休息了,潜潜在厨房吃剩下的蛋糕,没想到李昂却突然来了厨房,看到了她的吃相。
潜潜有些羞愧,解释道:“太太说了,这个蛋糕不能留到明天了。我觉得扔了太浪费,不如吃了。”
李昂说:“吃吧,是挺好吃的。”他打开冰箱拿汽水。
潜潜马上递给他一只干净的杯子。他道声谢谢,接过去,把汽水倒进杯子里喝。
潜潜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祝你生日快乐。”声音怯怯的。
李昂轻声回应:“谢谢。”
“其实,明天……”
“……明天是你的生日。”
潜潜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李昂说:“我见过你的身份证,在我妈桌上,碰巧看到的。”
潜潜“哦”了一声,脑中炸开许多火花。紧接着,她心底冒出来一股自卑。她不希望他看到她的身份证,不希望他看到她身份证上的地址、照片、她的出生年月,还有她来自哪个村、哪个镇,以及藏在那背后的她的一整段贫乏而低劣的生活。
李昂却忽然问她:“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潜潜没作声。愿望,还不就是那两个?存钱买个自己的房子;找个靠谱的男人共度此生。可有什么必要告诉他呢?他既不可能娶她,也不可能给她买房子。于是她只是说,想去爬山。
“北京的山有什么可爬的?”李昂笑了笑。
潜潜的自卑又增添一层,她见过的世面少,不知道北京的山值不值得爬,而李昂一定去过很多地方,爬过很多值得一爬的山。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下去:“我……想去爬香山,看看传说中的香山红叶。”说完她抬起头,寻找李昂的目光。
李昂眼中笑意温柔。有一瞬间,潜潜觉得他似乎会说,那我陪你去吧。后来她才明白,李昂有一种容易让女人误会的目光,或说那目光专门就是让女人来误会的,而他对那误会概不负责。
只听李昂微笑着说道:“你的愿望好纯真,真好。”
潜潜的心忽然就提了起来。李昂是在夸她吗?多少年了,她没有被任何人夸过。李昂说她纯真,他喜欢她的纯真吗?他喜欢纯真的她吗?
她恍恍惚惚的,却又听李昂说道:“不过这个季节已经没有红叶了。等秋天吧,十月的红叶最好。”
潜潜沉默了。十月,那还得等十个月。十个月会发生多少事?十月,你都已经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了。十月,可能我都不在这里了。
李昂又感慨道:“想来,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香山了。”似乎他下一句就会说出,到时我和你一起去吧。然而并没有。
潜潜垂下目光,惆怅地想着,其实我也不并是要看什么香山的红叶啊,我真正的愿望,是和你一起去个美丽的地方,属于北京的标志性的地方,在那里留下我和你的记忆。但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李昂喝完汽水,把用过的杯子搁在水池边。这次他没有说“麻烦你”,只是跟她道了一声:“早点休息,晚安。”说完他上楼去了。
潜潜看着面前还没吃完的蛋糕,忽然感觉腻得恶心。她把剩下的蛋糕全倒进了垃圾桶,然后走到水池边洗那只杯子。
洗着洗着,她哭了。
4.
潜潜从小就梦想得到生日礼物,可是她活了十八年,这个梦想从来没实现过。家里也不是不给她过生日,但每次就是吃碗面,有时候会有个蛋糕,小小的,都不够分,哥哥和弟弟总是比她吃得还多。哪怕是为她过生日,她也是配角。
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生日。都说人离乡贱,这次连面条都没有了,连蛋糕都是别人剩下的渣。潜潜在生日当天的早晨,一边煎着荷包蛋一边想着。
她又想,原来李昂的生日和她只相差一天,他比她早出生一天,他比她在这世上多活了一天,可他拥有的却比她多那么多、那么多。
不仅如此,他的心智也比她成熟一大截。以前听说富家孩子比较天真单纯,因为从小没受过挫折,没吃过苦,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至少她觉得,李昂比她复杂多了。
忽然有人走进了厨房。谁会起得这么早?潜潜一回头,看到是李昂,他手上拿着什么。近一点了,她看清了李昂拿着的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方方的盒子,上面系着金丝带。他说:“送给你。”
“这……为什么呀?”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祝你生日快乐。”李昂笑了笑,把巧克力放在了厨房的桌上。
潜潜受宠若惊,脸一阵潮红,“这……怎么好意思呢?”
李昂平淡地说:“没什么,别人送我的,我不爱吃甜食。”
“哦……那,谢谢了。”潜潜看了一眼桌上的盒子,又看一眼李昂,心里的滋味复杂起来。
真是别人送他,他不吃甜食,才转送给她的吗?他会不会是特地去买的?想着想着,潜潜就恼自己了:怎么又痴心妄想起来了?
李昂离开了厨房。潜潜这才发现炉子上的鸡蛋已经煎老了。她连忙关了火,把焦焦脆脆的荷包蛋盛进盘子里。
待一切忙完,她长嘘一口气,看看四下无人,才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盒子,一颗一颗地看里面的巧克力。那些巧克力每一颗都不同,每一颗都那么漂亮,光看着就觉得好吃。可她真舍不得吃啊。
5.
巧克力潜潜是不打算吃的。她太喜欢了,又觉得搁在哪里都不放心,每天看了又看,恨不得抱着睡觉。好在临近春节了,庄阿姨请假回家过年去了,潜潜每晚对着巧克力发痴的样子没人看到。
潜潜这一年春节不打算回家了,主要是不舍得路费。蓉蓉说她要和那个美院的学姐搭伴回家过年,临走前,她约潜潜出来聚一聚。
等见了面,潜潜发现蓉蓉又不一样了。来北京之后,每次见面,蓉蓉都会有些新的变化:头发染黄了,耳朵打洞了,指甲的颜色又换了,耳朵又打了更多的洞……北京就像一个化妆师,不停地对蓉蓉进行加工。可奇怪的是,潜潜总觉得蓉蓉并不见得比原来更好看了,倒是她来北京之前的样子,那副从来没被折腾过的身体和容貌,更美。
一见面蓉蓉就咋咋呼呼地叫:“嗬,林双喜,看来东家待你不薄啊,过年都不想回家了。”
“拜托,求你,叫我林潜。双喜双喜,揭短似的。”
“好好好,林潜同学,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公子家过得挺滋润的,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了,不想回家了?”蓉蓉嬉笑。
“哪儿有,我是觉得,回家也只能待几天,不如省点车费。”
蓉蓉说:“也是哦,还省得给几个侄子侄女包压岁钱呢。”
潜潜叹道:“能省倒好了,我妈早两个星期就在电话里提醒我汇款了,说人不回去可以,钱得回去。”
蓉蓉笑道:“别唉声叹气了,开心点,钱花了还能挣,反正还年轻嘛。”蓉蓉穿了一身回家过年的新衣,喜洋洋的。
潜潜想,年轻啥,都十九了,找对象、结婚、买房子、生孩子,前头有那么多大事等着呢,可得抓紧时间存钱啊。
蓉蓉要介绍那个学姐给潜潜认识。在蓉蓉嘴里,学姐是标杆,是榜样,是时髦的代名词。学姐是她们一群女孩子里最早开始化妆、烫头发、穿高跟鞋,也是最早开始穿黑色胸罩的人。别小看黑色胸罩,蓉蓉说,谁十六岁就敢在校服白衬衫里穿黑色胸罩?那时好多男生在后头盯梢,吹口哨,学姐理都不理,那心理素质,怪不得能交上导演男朋友。蓉蓉说,学姐现在赚了不少钱,说要请她们俩吃饭。
吃饭的地方在一个咖啡简餐吧,店名是一串洋文,潜潜也叫不上来。学姐出现的时候,一身裘皮,细高跟,挎着鳄鱼皮皮包。
蓉蓉口无遮拦,咋呼地叫道:“你又漂亮了,姐,太有范儿了,你男朋友新送你的?”她指指皮包。
学姐笑笑,说:“自个儿买的。”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半点福建口音也听不出。
潜潜看着学姐,看得傻了。这么洋气、这么靓,全然不输北京女孩啊。不,就是在北京女孩里,学姐也是最漂亮、最有看头的。
蓉蓉啧啧感叹:“是得用好包啊!看看,一个包衬得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上流社会名媛啊!你说是不是啊,双喜?”蓉蓉拿胳膊肘碰碰潜潜,潜潜在她这里永远是改不了的双喜。
潜潜一边附和着一边心想,学姐和她俩一样,生在长在东南沿海的小渔村,祖上十八辈都没有含过金钥匙,可学姐现在已经脱胎换骨。是不是每一个外地来的女孩都得像学姐这样奋力拼搏,抹掉来路,用名牌,学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时髦都市女孩?才能让别人不再脱口而出地叫她“双喜”?
“Rule No. 1 ,永远别问男人要东西。”学姐说。
“啊?”蓉蓉没懂。
“伸手要东西,姿态已经不优雅。别说男人了,你自己都会嫌弃自己。”学姐说。
“那怎样才能让男人主动送东西呢?装温柔?”蓉蓉虚心求教。
“给自己买个贵点的包啊,男人才会送你更贵的东西。”
“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自己看上去没钱,就花不到男人的钱。”学姐说,“男人天性都死抠、贼精,他们送女人什么样的礼物,是根据女人的赚钱能力定的,而不是根据女人温不温柔定的。从前我一个月只赚三千块的时候,让男人送我个一万的包,他都不肯,我再温柔地去讨,他也跟我打太极。现在呢,我自己每个月赚两三万,那龟孙送我一台十几万的车,还说有点拿不出手,让我先将就,等有条件了再换好的。所以你看啊,男人都是势利鬼,慕强踩弱,因此你装也要装得强,装得有价值。你本身不值钱的话,再温柔贤惠也没用。”
听完这番话,潜潜一阵自卑上来,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没一件东西超过一百块。
蓉蓉却忽发十三点,叫学姐帮潜潜看看桃花运,说潜潜如今在大户人家当差,是不是也该打扮打扮,学点风月方面的本事,说不定人家那个王子就看上了她这个灰姑娘了呢,哪天她发达了,姐妹们也好跟着沾光啊。
潜潜恼蓉蓉乱说话,学姐却认真打量起潜潜来,说:“一流的美貌,二流的气质,三流的出身。”
学姐说:“都是自己人,我说话直了些,你别见怪。真话有时候就是不好听的。”
她说:“男人选女人,其实第一是选出身。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保尔柯察金一眼相中的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冬妮娅。有穷女孩对他献身,他还不要呢,只觉得对方可怜。因为男人对权势和名利的向往远远超过对爱情。所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灰姑娘》的故事都被人理解错了,好多女孩以为自己一穷二白跟王子跳个舞,王子就会爱上她了。可人家灰姑娘本身就是贵族,成年了继承了家里的财产,后妈就拿她没辙了。再说,她要不是穿着水晶鞋去舞会,王子能看上她?王子是谁啊?阅人无数,不要太精。王子是捡到了灰姑娘价值连城的水晶鞋,才想:这是哪个富庶国家的公主,我一定要找到她。”
学姐又说:“欧洲的童话都是男人写的。男人最势利眼了。人家才不像女人那样做白日梦呢。”
学姐给潜潜忠告:做做梦不是不可以,自娱自乐,别当真。好好赚钱、存钱,才是真。等你有钱了,你看得上的男人都是你的。等你能给自己买五万的包了,自有男人排着队送你十万的包。
潜潜点头,心里的滋味却很复杂。学姐固然说得有道理,她自己也当真混成了都市成功女性,当上了小姐妹们的楷模。然而一个人的谈吐、情怀和修养毕竟带着阶层烙印,学姐就是再成功、再美貌,整天挂在嘴边的还是包、男人,男人、包。
蓉蓉则完全被震住了,对学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之后,蓉蓉成了学姐的忠实信徒。她对潜潜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得跟比自己混得好的人混。从前那帮卖啤酒的小姐妹她是再也不想来往了。跟她们有啥混头?一起逛夜市买便宜的丑衣服?窝在一起看又哭又喊的恶心电视剧?为一袋话梅、几张卫生纸斤斤算计,背后传小话?天长地久地挤在出租屋里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太没出息了。就得像学姐一样,下狠手改头换面,装富有,装强大,抹掉出身,跨越阶层!开门第一件事:买个贵点的包。
买不买贵的包潜潜倒是无所谓,反正她不出门,不交际。但蓉蓉的话里却有一句让她感到醍醐灌顶。蓉蓉说:中国男人只在乎性、财富、权力,只有中国女人傻乎乎的,在乎什么爱、情感、道德。
而真相就是,爱、情感、道德,都是奢侈品,在没吃饱饭的情况下,只能忍痛把它们都放下,先把生存问题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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