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中十分静谧。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让人觉得安心。阙心柔牵着甜甜的小手,疾步走过,直奔ICU重症监护室而去。门口看守的刑警是个刚入警不久的新人,穿一身崭新制服,见到她,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阙心柔敬了个礼,便指着里面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阙医生,刚才他醒来了几分钟,意识有些模糊,一直在叫你的名字,这会儿又睡了过去,不过你放心,医生刚才来看过了,前辈已经没有生命危险,等下会转去普通病房,需要家属帮忙办一下手续。”阙心柔两手贴在透明玻璃窗上,红着眼睛向里面张望,声音嘶哑着。“好,我知道了,我就是他的家人。”“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等会儿转院时再来帮忙。”说着,他便识趣地离开了病房门口,去走廊尽头的窗边吹风。阙心柔站在门外很久很久,迟迟没有迈步,她有些害怕,怕这一切都是假象。甜甜站在一旁好奇地踮起脚尖张望,看清病床上的人的模样后,惊喜地叫道:“阙医生,是帅叔叔呐!是他,就是他!”阙心柔泪眼溟濛,蹲下身,轻轻拥抱住她的小身体,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甜甜想进去看看帅叔叔吗?”“想!”“那你陪阙医生进去好不好?”甜甜用力点了点头,伸出手,攥着阙心柔的裙摆,推开了病房门。ICU病房有限定的探视时间,阙心柔连一秒钟都不舍浪费,在甜甜的带领下走了进去,一步一步靠近那张病床。他和两周前相比,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虽然仍旧高大结实,但脸庞上的虚弱一览无遗。自秦漠野被送进这里后,阙心柔从不曾踏入过病房半步,仅有的一次探视,也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外,透过一层厚重的玻璃望着沉睡不醒的男人。她不想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中不可自拔。她拼命工作,不分昼夜地前往福利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她要让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填满自己的心,才好不去想他。这些事,让很多人受到了心理创伤。孩子们。她的父母亲。那些被拐孩子的爸爸妈妈。而阙心柔直到此时此刻才突然醒悟,一直以“救人心者”自居的自己,心早就受到了千万吨重创。她日日夜夜都在诅咒那些魔鬼,晚上睡觉时,只要一闭眼,就是肖旻满是鲜血的脸,就是秦漠野重重滚到一旁的身体,还有卫珍怡临死前绝望的表情,每个人都令她在夜晚辗转反侧撕心裂肺。真正需要救治的人,是她自己。阙心柔在病床边缓缓坐下,伸出手,握住男人冰凉的手掌,轻轻摩挲。“秦漠野,是我,你听得到吗?”她刚一开口,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濡湿衣衫,“我还以为你真的又要丢下我不管了。那些人都已经被抓获归案了,你发给陈初九上线的那条短信也被看到了,多亏了它,当初的救援才能及时赶到,否则可能我们都要死掉了。我父母听说了你的事情,他们想见一见你,所以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回家。”她握起男人的手,将掌心贴上脸颊,感受那温温热的气息。真好。他还活着。往后几十年的岁月里,这里就是他的港湾,她就是他的家。“对了,他们将肖旻的遗体带了回来,安葬在烈士墓园,不过一直没有举办正式的葬礼,好像是在肖旻家中找到了一份他提前写好的遗书,上面说,如果他不幸在此次案件中身亡,葬礼必须要我们两个人同时参加,只要少了其中任何一个,都永远不再举办葬礼……”阙心柔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变了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往下砸。“肖旻这个人真傻,是不是?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傻的人。”她失声啜泣。心尖像被什么东西给掐住了,发着颤地疼。阙心柔深深呼吸了几次,将那股翻涌而来的窒息感生生压了回去,继续说道:“上周我去山里见了阿婆,把你目前的情况告诉给了她,她说,在你醒来之前,她都不会来见你,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上下山太麻烦,要我们抽空一起去看望她,当然,得带上结婚证才行。”她说着,便将皮包拿过来,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本本。“喏,这是我的户口本,你什么时候出院,咱们什么时候去领证,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消失了。”阙心柔郑重地将户口本放进他手掌,刚要收手,却忽然被反握住了。“可以……线上办证吗?”秦漠野的声音嘶哑极了,却带着一丝戏谑。“我有点儿等不及,想马上把你娶走。”阙心柔心头一震,瞬间瞪大眼睛,一时激动得连话都不说出来,只是张大嘴巴,浑身都因听到他的声音而控制不住地发抖。男人重重喘了几口气,虚弱地掀开眼皮,侧目,失笑看着她。“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嗯?”“秦漠野!!!”她大哭着扑过去,紧紧拥抱住他的身体,像是不顾一切地要拥抱属于自己的整个世界。终于。终于等到他了。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令人欣喜若狂的时候,即便就这么被风吹散,被时光融化,化作烟尘散尽也没有关系,她真的熬过太久太久,可能再多那么一天,精神就会承受不住崩塌。“好了,别哭了,我都已经醒了,你这样让我觉得很愧疚……”“你难道不该愧疚吗?!”阙心柔倏地抬头,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秦漠野,你知不知道我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心理压力?三年多,你把我抛弃了三年多,这笔账我一辈子都会记住的!”“……阙心柔,你好歹念及一下我还是病人行吗?你看,我浑身都是伤,你能不能心疼我一下?秋后算账也不迟……”阙心柔真是被他气到哭笑不得。这次,她一定要好好给他个教训,这种事如果再多一次,恐怕她真的就撑不下去了。“秦漠野,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惩罚你,直到我消气为止!”说着,她豁然起身,拽着甜甜就往门外走。秦漠野:“……???”喂喂喂,她怎么突然就变脸了啊,刚才不还各种情深义重吗?早知道他就不这么快睁开眼睛了,还能多听几句甜言蜜语……甜甜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阙医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生气,把她都给搞糊涂了。“帅叔叔,甜甜好喜欢你,比心心!比心心!”甜甜频频回头冲男人抛媚眼,被阙心柔一把拖了过去。“不准给他比心心!那是阙医生的男人,不准和我抢男人!”“呜哇哇……甜甜要帅叔叔,甜甜要嫁给他!”“不行!”“就嫁!”“臭丫头这么不听话,回去让刘姨打你屁股!”“阙医生坏死了!哼!”听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争吵声,秦漠野额前瞬间滑下三条黑线。这……他怎么感觉自己突然变得这么抢手了呢?秦漠野嘴角微微翘起,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有暖暖的感觉,这一刻,他才终于卸下一身防备,不再提心吊胆,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谈恋爱。只是,那个曾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男人,永远也不会出现了。世间再无第二个肖旻。他浅浅眯眸,幽深的瞳孔里溢满哀戚,终是没能忍住,一颗热泪滚落眼角,砸进纯白的枕头里,消失不见。…………秦漠野以为阙心柔的惩罚,只不过说说而已,但当他换到普通病房好几天,那女人都没有再出现过,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所说的惩罚,就是要让自己也感受一下被抛弃的感觉。秦漠野心塞得要死,每天询问新刑警八百次。“小吕,阙心柔来了吗?”“没有,阙医生今天没说要来。”“……”三分钟后。“小吕,她没有打电话给你吗?有的吧?肯定有的吧?”“秦警官,真没有,不信你看我手机。”“……”十分钟后。“小吕,你给她打个电话,就说我突然昏迷不醒,看她什么反应。”“秦警官……”“哎呀赶紧的,废什么话!”吕警官无奈地摇摇头,拗不过他,只好将电话拨了出去。片刻后,那边接通了,吕警官按照他的吩咐和阙心柔一说,谁知那边完全不紧张,反而还敷衍起来,说昏迷不醒就昏迷不醒吧,叫医生就好了,她很忙,不要随便打电话来。秦漠野黑着脸,有气没处发泄,索性蒙头睡觉。这没信用的女人!说好他能出院就领证的,现在他都满地跑了,她人呢?!另一边,阙心柔挂断电话,笑得合不拢嘴。刘姨正在给孩子们挨个儿打饭,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和秦漠野有关。“阙医生,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医院吧,就别拿你男人开心了,他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这么对他,该有多难受啊。”“没关系的刘姨,他啊,严肃的时候正儿八经,其实性格里还是有孩子的一面,如果这次不好好让他长记性,保不准以后又背着我去冒险,那可不行。”“唉,我老了,看不懂你们年轻人哦。”刘姨唉声叹气,逗得阙心柔咯咯直笑。算起来,她有一周多都没去看过他了吧,这种程度的惩罚应该差不多了,就到今天为止吧。想着,她便打定主意,到晚饭的时候就去医院,顺便做一些饭菜给他,和他一起吃。阙心柔的厨艺不错,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个多小时,做了相当丰盛的一顿饭,拿饭盒装得整整齐齐,便赶在天色蒙蒙灰的时候朝医院赶去。到了住院部大楼前,她一路低着头,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人跟随,那人穿得有些奇怪,虽然现在是冬天,但他把自己裹得相当严实,里三层外三层,就差把两只眼睛都捂住了。坐电梯到了秦漠野住院的那一层,阙心柔先和病房外的吕警官打了声招呼,吕警官见她终于来了,仿佛是看到了救星,拽着她诉苦。“阙医生,你可算是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怕是要被秦警官摁到地上逼问了!你们两口子闹别扭,我夹在中间受气,我真是太难了……”“辛苦你了。”阙心柔失笑,怕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我就是想给他个教训,以后不会的。我带了饭菜,你要不要一起吃点儿?”“不了不了,我去食堂吃就好,你快点进去安抚一下秦警官受伤的小心灵吧!”说着,吕警官嘿嘿一笑,拔腿就离开了。阙心柔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阵感慨,果然年轻就是好,连心态和语气都和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不一样。一边想着,她一边推门走进病房。一眼,便看到那男人侧躺在病床上,背对她,赌气似的用被子将身体全都盖住,鼓起高高的一个形状。阙心柔扶额,叹口气,走上前轻轻推了推被子。“不生气了,哦?我这不是来了嘛。”没动静。她又推了推。“秦漠野,快起来吧,我给你带了饭菜,吃完我们来聊聊正事。”还是没动静。阙心柔有点儿生气,忽然用力推了那被子一下,谁知鼓起的形状居然立刻瘪了下去,里面竟是空的!正当她惊讶之时,身后一道人影忽的闪过,不等她反应,双手便抱住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扳过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嘶……”阙心柔吃痛,拧着眉毛瞪他一眼。“干什么呀?好疼的。”“还敢不理我吗?”秦漠野表情格外严肃,俨然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再随便闹情绪,信不信我要你好看,嗯?”嚯,他还真是打蛇随棍上,倒拽起来了。阙心柔翻了个无奈的白眼,伸手推了推他胸膛。“快走开,饭都要被你弄洒了!”“阙心柔同志,注意你的说话态度,谁家姑娘这么跟自己男人说话的?”“我呀。”阙心柔理直气壮的,“不满意,你是不是还想换人呐?大不了就……唔!”不等她将话说完,炙热的吻便封住了唇。他才不会允许她说出下面的话,永远都别想。这辈子,他都认准了她,就算是绑,也要把她绑进自己户口本里!事实证明,话不在多有力则行。到头来,阙心柔还是败在了他如火般滚烫的亲吻中。她脸色涨得通红,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那眼神要多撩人就有多撩人,秦漠野只瞧了一眼,便觉燥热难耐。“看什么,嗯?我就这么好看?”阙心柔羞赧地低下头,不作声。“我已经向你表示了诚意,你是不是该有点儿回应?”“你要……什么回应?”秦漠野将脸凑过去,偏头,手指点了点左边脸颊。“亲一个。”“喂……”“亲一个,赶紧的,不然我多亏。”阙心柔哭笑不得,这事儿还有亏不亏一说啊?他突然强吻自己,哪里亏?不过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顺从地靠近他,闭上眼睛,在那里落了一枚轻轻的吻。就在病房中充满温馨的时刻,门外忽然出现一道人影,毫不犹豫地走了进来。秦漠野余光一瞥,立刻警觉,倏地将阙心柔拉到自己身后。“你是谁?”来人穿着臃肿的黑色长羽绒服,带着大檐帽,两层口罩,将自己浑身上下过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那声音,秦漠野几乎都要分辨不出这人是男是女。“秦警官,我终于找到你了。”秦漠野和阙心柔听到这句话,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一丝骇然。陈毅。这个人居然是陈毅!他果然还活着。秦漠野眉眼当即冷厉起来,病房内没有武器可以防身,便随手抄起桌上的一只玻璃杯,紧紧攥在手里,冷眼望着他。“你想干什么?贺老大和林二哥全都死了,组织里的人全都被捕入狱,你也逃不掉。”“我知道。”陈毅哼笑一声,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在两人的注视之下,他开始慢慢地卸掉身上的伪装。大檐帽,口罩,围巾。一层一层揭开后,露出下方狰狞的面容。“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阙心柔捂住嘴巴,震惊之余,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整张脸都被烧烂了,那完全是不可挽回的状态,皮肉都皱成一团,头发都已经没有了,连下方的头皮都烧得面目全非。这曾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人。那个涿城分局的陈警官。那个曾帮助过秦漠野,最后却又误入歧途的男人。阙心柔的眼眶很快便湿润了,她别过脸去,不忍再看。秦漠野也同样震惊,慢慢走上前,试探性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去自首,反而来这里?你伤得很严重,要快点接受治疗才行。”陈毅漠然一笑,目光带着一丝决绝。“秦警官,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