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老街逼仄的墙角,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招呼。程青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擦掉脸上的泪痕,然后抬眼望去——“啊!”瞬间涨红了脸颊。依着墙根儿微笑地看着自己的,正是前几天夜里搬来夕山街,刚刚开窗时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个女孩儿。“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程青吉窘得结结巴巴。“我在等你啊!”女孩一步蹦到了他的面前。阳光下的她,穿着一身簇新整洁却略微显得有些大的校服,一头长发整齐地笼在脑后,梳成一只马尾,露出光滑洁白的额头。此时此刻的她一如任何一个青春期的普通女生,言笑晏晏,明朗明亮,脱去了瑟缩与神秘的气息,与几日前的寒夜里在街角偶遇的那个女孩,竟已不再像是同一个人。“你……等……我?”程青吉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是呀,等你呀。”女生捂嘴嘻嘻一笑。“我……我早上不是故意的……”程青吉以为对方是在等自己算账,吓得连连摆手解释道,“因为我家对面的房子……也就是你家,那里已经空置了很久,一直都是做仓库来着。所以……所以我一下子就忘记了!”“嗯?所以连衣服都不穿就拉开窗帘了?”女生调皮地挤挤眼睛,往前逼近一步,“虽然你的身材确实不错,但现在是冬天……还是要注意保暖的呀!”“喂……”他差一点就要尖声大叫:“你不要再靠过来了呀。”“所以……”女生故意又向前迈一步。“你想要怎样?”程青吉已被逼至墙角,身后再无路可退。女生的鼻翼距离他的下巴不足三十厘米的距离,她的气息如同香草喷雾,若有似无地扑面而来。她那微微上翘的下唇线,于一撅一抿中透露出甜蜜又暧昧的气息,让他几乎按捺不住,差一点儿想要轻轻吻上去。“所以……我想等你一起去上学啊!”女生盯住他的双眼。“啊哈?上学?”这演的又是哪一出?程青吉只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得就快要到临界点。“我说你这个人,还真是后知后觉哎!”女生原地转了一圈,如同MODEL展示华服,“你没看到我身上穿着的校服吗?这是——城——北——中——学——的——校服!”“啊……真的哎。所以你转学来我们学校念书了吗?”程青吉恍然大悟。“是呀。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同校同级同班同学兼门对门好邻居,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为你的好朋友。”女生笑颜如花,伸出了右手,“你好,程青吉同学!我们来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milk。”“咦……”他目光呆滞地伸出了右手,傻傻地和她握在了一起。所以这个看过他晕倒看过他哭鼻子连他的裸体都全部看光光的女生,不光成了他门对门窗对窗的邻居,还成了同一个学校的同学?还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级?这还叫我怎么混下去啊?!程青吉只觉得地转天旋,整个世界瞬间坍塌成灰烬。·3·就在那个清晨,你来到夕山街的第三个清晨,我们正式认识了彼此。于是我知道,你是我的邻居,我的同学,你说也许以后还会成为我的好朋友。如同宇宙诞生黑洞,就像大海惊现漩涡,从你纤薄绵软的下唇线里轻轻吐露的声音,是那么地温柔好听,那么地让人无法抗拒。是我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活生生沦陷其中的……命运。可是呵,milk。那一天清晨,我打开窗,看见窗外深邃湛蓝的天,看见棉朵般柔软的云,看见金丝般灿烂的光,看见那对面窗前,站立着的如雨燕般动人的你。被你发现的我吓得一把拉上了窗帘。然后,我看见你微微撅起了嘴巴,赌气似地嘟囔了好几句,好像是在怪我冒冒失失没打招呼不懂礼貌等等。什么?你问我又怎么会知道?因为啊,躲在窗帘后面的我,掀起了一道缝隙,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你。直到赤裸着的上身冰凉麻木,直到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打个不停。那是你,从不曾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事。·1·“程老师,你找我?”午后三点,清冷的美术教研组办公室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将逆光割裂,细碎成零落的光斑。当他一旦出现在自己的世界中,再风平浪静的湖面也会波动起涟漪。他甚至需要用深呼吸来稳定自己的口气:“嗯,进来吧。”可乐点点头,走进办公室的步伐仍有些畏缩,进门后还左右顾盼了一下。显然,他是心存疑虑的。他不明白这个只是担任美术副科的程老师,为何会托班主任带信,把自己单独叫到位于副楼的学科办公室来。相比于年级办公室和语数外主科办公室的门庭若市,位于华远楼四楼西北角的副科办公室更像是紫禁城里的冷宫,常年被冷空气和灰尘所蒙蔽,人丁寥落,气氛疏离。不要说学生没什么事不会到这儿来,就连那些任课老师,也是要么在教室里上课,要么就提前下班回家,实在闲得无聊就缩在办公室里上上网玩游戏。清净归清净,倒也乐得逍遥。他一直强作镇定地坐在办公桌前。直到眼角余光瞟到了身边站着的男生,他才将目光从手里的一本画册上挪开,很有资深教师风范地抬起了头。然而才刚刚触碰到他的目光,他便像落败的武士一样缩了回去。为什么会这样?他赶紧拿起保温杯啜一口茶,掩饰自己就快招架不住的情绪。“同学,请坐吧。”他指指一旁的板凳,假装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叫可乐对吧?”“嗯。”男生点了点头。“我托你们周老师找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美术课外小组。”仿佛害怕被他拒绝,还没等他回答,他便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既然是课外兴趣组,便不会占用你太多的学习时间。而好处就是,学校每年都会选拔几个学生参加省市级的比赛。得到名次的话,会优先获得高考的推荐名额。你知道,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急吼吼得有些可笑。好像迫不及待勾引猎物上钩的蹩脚猎手,其实没什么信心也没什么本事来捕获猎物,于是只得寄望宝剑够锋利,毒药够凶猛。然而男生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我……可以吗?”“欸?”“我是说,我的三脚猫功夫……会不会害程老师浪费掉这个名额?”男生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美术社团的入社名额,是有限的吧。”“啊,不,不会,怎么会。”真的有些大喜过望。他多么害怕他会一口回绝自己,没有转圜余地,从此没有交集。“那我先谢谢程老师了,”男生开心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辜负老师对我的期望。”多好多乖巧的孩子,比当年那个叛逆嚣张的自己……何止可爱一百倍!“呵呵,好,好……”他笑呵呵地点着头,“那么,以后每周三周五的下午两节课后,都是兴趣组的活动时间,地点就在致远楼的美术教室。你自己协调好其他事情,尽量不要迟到,无故不要缺席。”“嗯,好的,程老师。”男生的情绪已然放松了不少,他抬起头打量这间从未来过的美术办公室。办公室里的空间并不大,除了三张办公桌,还有一张堆满画具和画纸的方桌,墙边竖着一个塞满石膏像和教具的立橱。方桌上的调色盘颜色斑驳,搁在一旁的油画棒上,油彩尚未干透,折射隐约光线。“程老师,我还是第一次来美术办公室。”可乐站起身,踱步走向方桌。他突然“吱嘎”一声挪开椅子,抢在他前面走到方桌前,将那叠画纸胡乱收拾了一通。“你以后可以常来的啊,”他一边回过头,对着他局促地笑了笑,“我是说,以后学习上有什么问题,或者想来这边上自习,都可以的。”“真的嘛?”男生有些受宠若惊。向来是中不溜秋从不惹人注意的自己,终于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老师青睐有加的宠儿,哪怕只是个教副科的老师。“嗯,回头给你配一把钥匙,想来的时候随时都可以。”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又有些后悔,担心他会有别的想法。“程老师,听他们说,你也是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啊?”可乐却突然转换了话题。“嗯,念的师范学校,就是我们市里的。”他点头。“怪不得呢,就觉得跟我们一点儿代沟都没有。”可乐突然对着他笑了,直射的眼神中已没有丝毫畏惧。“呵呵,要说年纪……还是有些差距的。”他也笑着摇了摇头。“对了,程老师,你打篮球不?”可乐像是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愈发地眉飞色舞起来,“看你的身材,应该很喜欢运动吧?”“嗯,以前念书的时候,是学校田径队的,”他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又飞上了两朵红云,“不过,高二以后就没怎么再练下去了。”“哇塞,以前在学校里肯定也风云得一塌糊涂吧?”可乐的语调愈发地放肆,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交情深厚的哥儿们,“估计好多女生都会追你吧?我们学校田径队的那几个家伙,说是什么国家二级运动员,一个个都又拽又嚣张呢,一点儿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说我们打篮球踢足球都是玩儿,更别说排球羽毛球乒乓球了,好像只有他们才是正儿八经地从事着什么运动事业。哼,虽然男篮和男足都不咋地,好歹乒乓球还是我们国家的国球呢,他们凭啥这么歧视我们……”“扑哧”一声,他忍不住笑出来。“程老师,不如你也来参加我们的篮球队吧?你以前是搞田径的,速度肯定没话说,我们正缺一个小前锋呢。”可乐兴奋得一拳捶在方桌上。“呃……”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招。“对了,现在正是课外活动时间呢!那帮家伙肯定正在打球!走,我们现在就去打一场吧!”可乐开心地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啊哈?”他目瞪口呆。“要是你肯加入我们,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比翼双飞非同凡响童叟无欺……”嘴里蹦出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成语,“那群小子估计要开心死了!”“喂……”推推搡搡连拉带拽,就这样被他拖出了美术办公室。而一直挂在嘴里的称呼,也从“程老师”变成了“程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小鬼!冬日篮球场。少年们剥掉了上衣,对着一枚橙色圆球围追堵截。如同小兽一般生龙活虎,白色水汽离散空中,低声吼叫充盈耳边,生猛动作划过眼前,这是只有在校园中才能见到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运球,卡位,突破,投篮,得分……遗忘已久的感觉,在双手触碰到有着粗糙质感的圆球时,在身处严密防守的人墙中时,悉数复活。他和那群年纪相差七八岁的男生,此时此刻似乎真的已经突破了所有界线,互相冲撞,彼此配合,在冬日下午上演一场你抢我夺的激烈戏码。球场边逐渐围了一些人观战,很多人大声喊着“加油”,比赛到精彩处时还有人拍手叫好。他单手运球,大口喘息,目光凌厉,很享受这种在众人的目光中冲锋陷阵的快感。终于,左前方出现防守空隙,他一个健步上前卡位,却被突然切入的可乐拦住了去路。闪避不及,止步不及,他以每秒数米的冲刺速率硬生生地撞到他的身上。为什么,挡在我身前的人,竟然是你。人仰马翻,眼前一黑。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男生的球鞋,沿着鞋帮向上延伸的,是一小截裸露在外的脚踝,如同一节清脆生嫩的鲜藕。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地,正躺在球场边的空地上。他的身下铺着一件男生的校服,周围是一大圈人关注的眼神。“程老师,你没事儿吧?”蹲在一旁的可乐关切地问道,“怎么会突然晕倒了?”“没……没事……”他深吸一口气,氧气让他的思维清醒了不少。然而在他的胸腔中,仍有着挥之不去的灼烈刺痛感。“对不起,一定是被我撞的。”可乐的眉宇纠结在一起。“不是的,我没事儿了,你们快去玩儿吧。”他虚弱地摇摇头。“真的没事了?”可乐稍稍松了一口气。“嗯。”他点头。“那你们继续比赛吧,我陪着程老师好了。”可乐回过头对周围围成一圈的同学们说道。同学们唏嘘着一哄而散,可乐在他身旁的空地上坐下。虽然是冬天,篮球场外的草坪只剩下毛茸茸的枯萎一片,然而坐在坡度起伏的草坪上晒着暖和的太阳,也还算舒服。“程老师,你要不要坐起来?或者……把脑袋枕在我的腿上?”可乐俯着身体看向他。“啊……”还没等他拒绝,可乐便轻轻抱起他的脑袋,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不要!”他被吓一跳,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程老师,你……”可乐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真的好有精神……”“啊……”他的脸又红了。“我是说,你叫得那么大声,还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你刚刚才晕倒的!”可乐笑嘻嘻地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谢谢。”他接过来拧开瓶盖,冰凉的水让他哆嗦了一下。身旁的可乐想要站起身来,左脚却突然一个趔趄,侧身倾倒在他身上。他连忙扶着他坐下。“你还说我!看看你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蹙眉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刚刚撞到你的时候,不小心崴到了脚。”可乐轻轻转动左脚脚踝。因为疼痛,他的嘴里发出了“咝咝咝”的抽气声。“来,让我看看。”他蹲在男生的面前,双手握住他的左脚,“以前我在田径队的时候,各种扭伤撞伤是常有的事儿。我先帮你推拿活血,回头去医务室涂点儿红花油,再贴块药膏,过几天就没事儿了。”一边说着,他双手用力,指法娴熟地为他按摩起来。那是一只大约四十一码的中学男生发育中的左脚。穿着篮球鞋,白色的鞋面上有点儿脏,鞋帮上露出白色船袜的边缘。男生的脚踝虽然纤细,却蕴藏着无尽能量,小腿上的深棕色汗毛,在夕阳余晖下闪耀着生动的光泽。他不禁看得怔忡。“程老师,你怎么了?”“没什么。只是这样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老朋友。”“老朋友?是以前田径队的队友吗?”“……”·2·“发什么呆呢?”身后响起元气十足的招呼声,程青吉回过头。“没什么。”他对她点点头,然后又转过头,继续对着眼前那片热闹忙碌的操场发呆。“喂,你就这么欢迎你的新邻居新同学新朋友嘛?”milk一屁股在他的身边坐下。斜斜的小山坡上,尚且还没来得及凋敝的蔓草凄凄离离。而山坡下不足五十米的前方,是城北中学用煤渣铺就的小操场。虽然场地并不规范,条件也非常简陋,男生们仍在上面踢足球,练跑步,女生们则甩大绳,丢沙包,在这个萧瑟寒冷的冬日午后玩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听说你是田径队的?不用去跟他们一起训练吗?”milk问道。“嗯。”程青吉点头,然后又摇头,“不,以前是。”“以前是?那现在……”milk不解。“我已经退社了。”他垂下脑袋。“退社?”milk诧异道,“我听袁舒舒他们说,你的短跑成绩很优异啊,算是校队的种子选手,为什么会突然退出田径队呢?”“我……”他欲言又止。“嗯?”她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我爸爸不同意我跑步……”他沮丧地低下头,“坚决不同意。”“程叔叔反对?那你跟他好好谈谈呢。”“他……烧掉了我的队服,为了逼我退社。”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就在你们搬来夕山街的那个晚上。”“……”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短暂的、尴尬的静默。“我想程叔叔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吧。”过了一会儿,milk轻声说道。“原因?能有什么原因?你不知道,我爸这个人,只要是他认可的,就算再错都是对的,而一旦被他否定了,就算八匹马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我妈以前说,我爸就是一头牛转世投胎的,脾气固执得要死!”他气哼哼地说道。“你妈……对了,这几天我怎么没看到程阿姨?”milk歪着头问道。“我妈她……死了。”“……”气氛一下子冰冻阻滞,milk又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接续。“没事儿,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看着她尴尬的表情,竟然是青吉先开口安慰。“青吉。”“嗯?”“我跟你一样。”“啊哈?你妈也……不不不不不可能,前几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人是……啊啊啊啊啊,难道是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守护灵?”程青吉就快要抓狂。“你在想什么呢!”milk斜着眼睛看他,“我的意思是,我跟你一样……你没有妈妈,我……没有了爸爸。”“呃……”“我妈跟我爸离婚了,”milk点点头,专注的神情像是在说话给自己听,“我跟我妈,我弟弟跟了我爸……”“哦,原来是这样。”程青吉点点头,“所以你跟着你妈,从城里搬到了夕山街,回到祖屋居住。”“喂,程青吉,你好歹也要象征性地安慰一下人家吧!”milk故意嘟起了嘴。“可是……我没看出来你很难过啊……”程青吉想了想说道,“好吧,别伤心了,milk。”“扑哧”一声,女孩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不过除了有点舍不得我弟弟,搬到这里来生活,我还是挺开心的。这里的空气真好,也没城市里那么吵,我还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感觉一切都很新鲜有趣。”“可是,你妈为什么要跟你爸离婚呢?”青吉不解地问道。“因为我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好了,不说这些了!青吉,晚上去我家吃饭吧。”“欸?”“我妈一直说要请你吃饭,她要谢谢你。”“谢我什么?”“谢谢你那晚帮我们带路啊。”“可是你家就住在我家对面啊,这有什么好谢的啊?”“你到底去不去嘛?”“嗯,好啊。不过我得先回家跟我爸说一声,不然他又要以为我偷偷留在学校训练,非骂死我不可。”“没问题,你先回家打了招呼再过来。”“是呀,反正——”“近得很!”已经有了异口同声的默契。几日之前还不是这个样子。程青吉伸手,刚刚准备推开漆成深褐色的木门,突然从屋子里传来一声警告:“别碰!”吓得连忙缩回了右手。中年妇人笑盈盈地从里面帮他开了门:“刚刚刷了油漆,还没来得及晾干。”虽然就在自己家的正对面,程青吉却从没看见这栋陈年木屋敞开门扉。青吉家是朝阳的方向,这栋房子便只落了背阴的下场。虽然近在咫尺,和自己朝夕相对,这里却深锁紧闭着一屋子不可见不可碰的神秘。堂屋里一片狼藉,四处堆砌着瓷砖、木料和工具。并不宽敞的空间里,粉尘、玻璃胶和油漆的气味幽浮弥散。有一束摇摇欲坠的夕阳,正从屋角的小窗子里斜射进来。“阿姨,这里……正在装修?”青吉迟疑地问道。“是呀,这几天吵到你了吧?一边装修一边还从家具城里运了不少东西过来,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的,”中年妇人面带歉意地说道,“反正就我们两个人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打算把楼下改造成一个咖啡馆。”“咖啡馆?”那是自己毫无概念的一种存在。“嗯,所以一会儿,晚饭就在楼上的房间里吃吧。”中年妇人微笑着说道,“你先上去吧,等饭好了我端上来,milk在她自己房间呢。”沿着逼仄的楼梯拾级向上,那楼板枯朽得摇摇欲坠,让他总担心自己下一步就会踏破木板,坠向那杂乱无章的尘世。没想到常年空置的房屋,竟比自己家年久失修的楼道还要破败。经历一番修葺之后,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咖啡馆……青吉的心里仍然构筑着这个陌生的名词:会是什么样的呢?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为什么会想到开一个咖啡厅呢?脑海中能够想象出各式各样的面店水果铺土菜馆,却根本无法建筑出一个叫做“咖啡厅”的怪物。那应该是milk以前生活的城市里的一种场所吧。那么,milk以前住在哪里呢?那里和夕山街有什么不一样呢?milk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她都和什么样的人交往,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他们会一起去做什么呢?问题堆叠问题,全都是年少的青吉所无从下手的难题。他还没有意识到——就算自己的双脚已经迈进了她的领地,或许他永远都无法真正走进她的生活里。“你来啦。”脑袋刚刚探进二楼区域,便有一股甜暖气息扑面而来。那是自己从未去过的完全属于女孩子的房间。准确地说,应该是城市女孩的房间,拥有独特个人印记和性格特点的房间,和夕山街的姑娘们完全不一样的房间。相比自己那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大衣柜的简陋空间,这里温暖而舒适:堆满公仔的床,摆满饰品的梳妆台,干净整洁的写字桌,有着透亮大镜子的衣橱,橙暖色白炽灯已然亮起,木地板上的粉红色圆形地毯柔软洁净。而那个女孩,就坐在地毯中央,双手抱住膝盖,正眉目亲切地看着自己。好像她刚刚洗完了澡,已经换上了暖和的棉质睡衣。她的长发柔顺湿润,一缕一缕地垂在胸前。她的那双脚丫子上并没有穿袜子,俏皮地微微翘起来,反射出雪白晶莹的光线。连接她脚掌和小腿的脚脖子两边,各有一块小小的凸起,那里便是她的——脚踝。目光企及于此,他的心脏一阵狂跳,脚下一步踏空,差点儿一个趔趄趴倒在楼梯上。“喂,快点上来啊,不想参观一下我的房间吗?”milk在楼上唤他。“哇……这里……什么时候搬来这么多东西?就好像是……公主的宫殿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小圈,生怕一不小心就玷污了公主华丽无暇的寝宫。一转头,他迎上了她温柔微笑着的眉眼。“以后,欢迎你常常来做客啊。”milk推开了窗。不足十米远的初降夜色里,程青吉看到了对面房间幽然紧闭着的窗扉。原来这里,离自己的房间竟然那么近。原来自己的房间,从外面看起来会是这个样子。这是自己头一次,以另外的角度,从不同的方向,来打量自己的世界。“所以,以后要是打开窗看到我,一定要跟我打个招呼哦,别像上次那么没礼貌了哟!”“喔……好……”“那就说定了哦,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哦。”真的吗?我这样一个……有点蠢有点邋遢什么都不会,连咖啡厅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家伙……真的……可以和你做朋友吗?·3·直到现在,我仍然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我仿佛终于能真正走进了你的生活。虽然你总是说,我们住得很近又是同学,家庭也很相似,所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但是……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吗?那么不一样的两个人。过着那么不一样的两种生活。这样的两个人,真的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吗?·1·日光漫卷着尘埃,从故事正式拉开帷幕的那一刻起,便突飞猛进,激扬起一朵又一朵浪花,尚且来不及眨一眨眼,时光便已飞逝千万里远。从美术教室里的那一次初识,到食堂里的那一餐午饭,从美术办公室里的那一次接触,到篮球场上的那一场意外,他和这个叫做可乐的高二男生,关系迅速升温,彼此很快熟稔。每个周三和周五的下午,无论阳光晴好或是阴雨绵绵,美术教室便成了他们的固定活动地点。当然不光是他们两个人的单独约会,只是在他的心里,其他那几个学画画的孩子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陪衬。虽然知道自己并不应该,然而偏心在所难免。在这里,他教会他素描技巧,教会他油画方法,给他看一幅又一幅美不胜收的名画佳作。于是他常常在心底自我安慰道:“有什么不正常的呢?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不过是从未逾矩的干干净净的师生关系,还是不要无谓想太多了。”其实说到美术天赋和绘画技巧,可乐并没有什么太过于出色的地方,也很难说他对美术有多大的兴趣。只不过,他在绘画的时候,眉目凛冽,聚精会神,仿佛全世界全宇宙皆被他抛诸脑后,眼界心中只剩这方寸画布,只剩这纤细画笔。就算是为了可以得到推荐名额而故作姿态,就算是为了讨得老师欢心而蓄意逢迎,这样的认真亦叫他心存欢喜。而他,也根本不会去计较他的真心又有几分。反正能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处一会儿,他已经满心知足。画画的时候,可乐微曲着脊背,双臂架成弓形,身体紧绷得如同蓄势待发即将扑向猎物的小兽,这样的勇猛姿态,本身就生动得像一帧淡彩画卷。他的双眸于模特和画纸之间穿梭跳跃,时不时还会转过头看一眼俯身在旁的自己。他知道,那是他在征询意见,或是等待鼓励。于是,他会微笑着点点头,略微指点一二。然后,可乐会轻轻眨动那一双纤长漂亮的眼睫毛,恍然大悟地说一句:“我明白了。”在这个时候,那股年轻又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常常让站在一旁的他怔忡恍惚,丢失了灵魂。“程老师,你在忙吗?”办公室门口探出了可乐的脑袋。“不忙呀,你进来呢。”他对他招招手。他的不期而至总是让自己的心情瞬间就飞扬了起来。就算在不是周三周五不用学画画的日子里,他们也会时不时地见面。篮球赛他是不会再去凑热闹了,偶尔也会抱着双臂站在操场边,看着可乐和同龄男生们你抢我夺厮杀激烈。更多的时候,是可乐来美术办公室找他。有时候是过来写作业上自习,有时候是来闲聊几句,甚至有时候下了体育课,从零食店买完汽水回来,可乐也会转身拐进并不顺路的华远楼,来看一眼他,跟他随意打屁几句,然后在下节课的上课铃声打响时飞奔撤离。在可乐的心里,至少已经不会再完全把他当做一名“美术老师”来看待,而他们的关系究竟已经走到了哪里,那是他也无法洞悉的谜题。曾经说过的那把备用钥匙,他也已经打好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交到可乐的手上。“程老师,你干嘛呢……”可乐像只小狐狸一般,在他的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没什么事,随便画几笔。”他搁下画笔,把画架上的一叠画纸拾掇起来。“你在画什么呢?”他走过来伸手要翻开画纸。“练笔而已!”他按住画纸,力气有点儿大。“哦。”可乐对着他眨眨眼睛,松开了手,也没有一定要看的意思。“怎么了?”倒是他感到有点儿局促了,“来找我有什么事?”“我……我有件事,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乐突然涨红了脸,迟疑地问道,“我……可以跟你说吧?”“当然啦。”他爽快地点了点头。“这个。”可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信封,递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一枚粉红色的信封,上面印着一只有些变形的凯蒂猫。虽然质地粗糙,然而过来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封有着什么含义的信件。“这……”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女生给你的?”“嗯。”可乐红着脸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咦?你会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他面目通红的窘迫神情,他忍不住开起了玩笑,“平时不是挺会跟我吹嘘什么泡妞宝典恋爱技巧的嘛!”“喂……”“怎么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了啊?”“不要再糗我了啦!”“呵呵,好,”他正色道,“所以想听听我的意见?”“嗯,”看得出来可乐确实是有些不知所措,“我是第一次收到这种东西,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人家。我也不能跟林杰思他们说,否则一定会被传得沸沸扬扬。虽然家里还有个姐姐,但我跟她说的话,她去告诉老爸老妈就糟了。我……我实在不知道该跟谁去商量……程老师,你能帮帮我吗?”“当然,”他的心头一热,“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然后,他的右手拂过这枚薄薄的粉红色信封:“我,打开来看看可以吧?”可乐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不过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中学女生的表白情书:肉麻兮兮的语气,故作清纯的腔调,矫情做作的文笔……这一路读下来,他的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所以,现在的中学生们都是这样告白的吗?同学之间口耳相传的“开头谈好感中间讲缘分结尾表忠心”的三段式结构,从三流小说里剽窃来的“你是我的挚爱我的唯一”的老套辞令,跟港台电视剧学来的“嗯啊啦”的感叹词……既不生猛震撼,也不纯挚可爱,完全就是一块湿哒哒脏兮兮的花手绢,就算质地优良价格昂贵,却早已被世俗浸染变色,根本没有留下半点青春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嘲弄可乐几句的,却有一股酸涩的味道流经心田。怎么了?是难过在自己的青春岁月里,似乎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美好际遇。还是在难过……只有无知无觉的年轻人,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心爱的人说一句:“我喜欢你。”只是因为年轻,便可以大胆爱上一个人,哪怕最终会落得被人耻笑的下场。不计后果,无论得失,只要表达出来,使命便已达成。他真心想要慨叹一句:年轻真好,真的很好。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很官方的一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可乐嗫嚅着嘴唇,“我对她……没什么想法。”“就是不喜欢她是吧?”他点点头继续问道,“她也是高二的?叫杜诗旻?是哪个班的?”“F班的……”可乐紧张地问道,“程老师,你不会要去找她算账吧?”“算账?我为什么要去找她算账?”他不禁笑了出来,“难道她做了什么触犯法律不可饶恕的坏事?”“呼……”可乐长吁一口气,仿佛横亘心底的巨大岩石终于被移除,他轻松地说道,“我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我就知道程老师一定能理解我们!”“呵呵,别拍马屁了,”他轻笑着摇摇头,“放心吧,这事儿我会帮你处理的。”“嗯,程老师,你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收到过这种东西吧?”可乐明显地轻松了不少,好奇地打探起别人的隐私来。“说实话,还真没有。”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那么,程老师有给某个女生写过情书吗?”可乐笑得贼兮兮。他一愣,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帧影像,然而……看见他发愣,可乐便知道这其中一定有故事,他乘热打铁道:“怎么样?是不是被我猜中了?一定有的是不是?”他点点头:“嗯,算是有喜欢过别人吧。”“那是个什么样的女生?你怎么追她的?你们后来怎么样了?”连珠炮似地追问。“其实,我会考这里的师范学校,会来这个学校教书,也算是受了她很大的影响吧,”他沉吟道,“她从小在这个城市长大,而我……其实是南方人。”“哇,好浪漫啊!那现在她是你的女朋友吗?你们在一起了吗?”可乐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艳羡光辉。“我们……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呢,”他的眼神温柔如水,声音中流淌出不着痕迹的伤悲,“在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你有没有试着找过她啊?去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呢,”可乐灵光一现,胡乱支招,“对了,你去参加电视台那个情感寻人节目呢,有好多人都通过那个节目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朋友呢……”“好了好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小子这么八卦啊!”他笑着挥了挥手打断他。“哦,程老师,你也别伤心了,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呢……”可乐笑着对他说道,“在你交女朋友之前,我是一定不会交的!我陪你一起……当光棍儿!”少年脱口而出的诺言虽然轻飘随意,但那温暖笑容却让他心头一热,双颊无法自持地红了起来。“对了,程老师,我拜托你的这件事情,你记得……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也尽量不要伤害杜诗旻。”“好,我知道了。”“那我先回教室去了。”“等等。”他又叫住了他。“嗯?”已经转身要走的可乐又折了回来,“程老师还有事要找我?”“这个给你。”一枚浮泛着金属光泽的黄铜钥匙,被他轻轻搁在了他的手上。“上次我答应你的,要给你一把办公室的钥匙。这样就算我不在,你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来这里写作业,或者画画。”他尽量让自己的语速很慢很随意,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提起。“程老师……”可乐眨了眨他那双温柔澄澈的大眼睛,长睫毛上下呼扇个不停,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单纯脆弱,喜欢粘人的小型猫科动物。“你真好!”他的声线透露出一股发自内心的亲昵。当他的身影在办公室门口消失了很久很久,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盈于睫。·2·“帮不帮?你自己说,你到底要不要帮我?”如同癞皮狗一般难以摆脱的纠缠。“我都跟你说了,我和她……和她真的不熟啊!”程青吉皱眉,拎起书包转身要走。“你骗谁啊?我都听别人说了,你跟她的交情可不浅啊,不光去人家家里吃过饭,还进过她的闺房,连家长你都见了,还说不熟?你骗谁啊!”对方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程青吉停下脚步,双眼狠狠地盯住了对方:“你听谁说的?”“谁说的你就别管了,反正都有人告诉我了,我说你这个家伙也太不够朋友了吧?自己不声不响地跑去谈恋爱,对兄弟连说都不说一声!”对方用起了激将法。“我没跟她谈恋爱。”他否认道。“又来了!谁信啊!”对方故技重施。“信不信随你!”程青吉转身要走。“好好好,我信我信,我相信你还不行吗?”对方又跑到他的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既然你对她没那个意思,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帮兄弟一把,行不?”“这种事,我不干的。”他摇摇头。“哎呀,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啊?听说你的田径队服被你爸给烧掉了,是吧?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我买一套新的送给你!”程青吉愣住。“好不好嘛?现在先付一半的订金也可以!”“我……”青吉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否定的力气。“不会很麻烦的!呐,你房间就在她的对面,是吧?靠她的房间很近很近,是吧?只要你把这张纸条,趁她窗户开着的时候,用弹弓射进她的房间里就行了。”“你怎么不自己给她啊?”“我怕如果是我给她,她会连看也不看就丢掉的!我又不敢冲到她家里去,看到我这样的小子,她老妈不把我活活剥掉一层皮啊?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的,拜托拜托了嘛……”脑海中一片空白,青吉接过了对方递来的那张纸片。那张从作文本上裁下来,叠得歪七扭八的纸片。MILK的到来,着实在城北中学刮起一股不小的旋风。她的优雅气质,她的活泼个性,她那与众不同的生活经历,全都成了女生艳羡男生着迷的中心话题。无论课堂内外,她的身边总是会围着一群同学,以她为圆心,以她为主题。处于这个年纪的男生,自然会对身边的美好异性心生向往,尤其是气质鲜明,个性独特的那一个,如同一阵小微风,晃悠悠地漫进了少年们的单薄岁月里。然而MILK虽然待人亲切,却亲疏得当,若即若离。花月幻梦美轮美奂,却被一圈高深法力所庇护隔离,周遭所有的围绕都点到为止,再也靠近不得。看得出来她在原来的圈子里应该也是极受欢迎的,早已练就了一身了不得的太极武艺:装傻充愣,搪塞敷衍,回避周旋,她总有办法能让那些好事之徒自行退散,却又不会害对方丢了面子,伤了彼此之间太多的和气。她的温柔笑颜让无数男生丢了魂,碎了心,却又愤懑不得,抱怨不了。而她和青吉的熟悉关系,原本也并没有被很多人所知道。虽然在同一个班级,家也是门对门,但每天一起去学校的时候,他们会在校门口分道扬镳,一前一后进入教室,而放学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校门口碰头,然后再一起走回家。青吉是有一辆单车,但他从来也不骑。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被同学撞见他用单车载她而产生流言,还是他在潜意识里想要尽量拉长从学校到家这一段本来并不算长的距离。然而,终究还是流言四起。那一日的午休时分,程青吉在教室里把自己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怎么了?”身边的同桌吴启明问道。“奇怪了……我的……画具……怎么不见了。”青吉嘟囔道。熟悉青吉的人都知道,除了田径短跑,青吉最大的爱好就是绘画。在不能跑步的日子里,青吉便只能终日与画笔画纸为伴。于是,原本只是用来填塞时间的小小爱好,却在失去支撑的日子里填补空白,成为人生新的支柱。青吉倾注在绘画上的感情愈加深厚,他的画技也在自己的用心练习下日益精进。突然弄丢了日夜为伴的朋友,程青吉着急得满头大汗。“你昨天丢在我家了。”milk几步走到他的桌前,把画纸和笔盒递给了他。“啊……”程青吉刹那间面红耳赤。而此时此刻的教室里,亦被milk的这句话引爆了八卦气氛。“好像他们关系很不一般啊,都去她家了呢。”“听说他们家本来就住得很近吧,还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看不出来,程青吉这小子平时闷声不吭的,倒还蛮有艳福……”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捂嘴窃笑,也有人冷眼旁观。然而,MILK却丝毫不以为意,她用下一句话将教室里的温度彻底推向了沸点。“对了,我还在家里找到一些以前用过的碳素铅笔,我看你的那些都快要用完了,反正我也用不了那么多,就送你一些吧。”她递过来一捆墨绿色的铅笔,用橡皮筋扎得结结实实。“啊……不,不要了……”程青吉吓得结巴了起来。“拿着啊!你那么别扭干嘛?”milk一把将东西塞进他的手里。“啊……”程青吉都快要发抖了。“这个牌子的笔可灵了,我用就浪费了,你用正合适,咱们俩谁跟谁,你就别跟我客气了,”MILK眨眨眼睛说道,“我还指望你用这个笔把我画得美美的呢。”“呀……”程青吉倒抽一口气,就快要晕倒在地。教室里“轰”地一声炸开了锅,嘘声和哄笑声下成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后来的某一天,milk终于对他承认:自己之所以会在教室里对程青吉表现得那么亲密,是因为她被那个“戴眼镜驼着背黑不溜秋贼眉鼠眼的副班长”纠缠得快崩溃了,于是就“拿程青吉你来做做挡箭牌”,反正“我们的关系本来就那么好你还怕什么嘛”!“喂,我找不到画具是不是因为你……”程青吉跳了起来。“当然是被我偷偷拿走了!你什么时候把画具带到我家里来过啊,真是笨死了!”milk揶揄他。“怪不得啊,我想如果真的丢在了你家,你早晨上学的路上干嘛不还给我,还非得等到了学校啊!”程青吉咬牙切齿。“反正现在没问题啦,那个怪里怪气的班长应该也对我死心了。”milk长吁一口气。“喂,你是要害我被他恨死啊!拜托,这个家伙一直都很小心眼的,以后肯定要被他报复了……惨了惨了!”他几乎就快要抓狂。“喂,难道为了我,你做出这么一点儿牺牲都不行吗?”milk突然神情严肃地瞪着他。“我……我没说不行啊……”看着她的眼睛,他突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得就快要爆裂开。“总而言之,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程青吉是铁杆死党咯!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些讨厌的家伙来纠缠我咯……”milk嘻嘻一笑。“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吧……”青吉小声嘀咕道。这个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傻得可怕的家伙!却总能让自己无法拒绝的家伙!拨开半人高的荒草,终于看清了前方的路。然而一直追随的那个人影倏忽一晃,又再一次失去了影踪。抬起头,眼看天色愈发地暗淡了下来。“糟了。”程青吉心弦一紧,加快了前行的步伐。阴冷冬日的傍晚时分,云层压得很密很低,渡鸦撕扯着喑哑喉咙,这是寒潮将至的混沌前夕。绕过这一片荒草丛生的山坡,便终于抵达了学校后山的那一大块空地。果然,在那块冷风凄迷的山坡上,零星站着五六个高中男生。其中有那个来找他帮忙的所谓“朋友”阿冰。而领头的那个男生,程青吉也认得,是在学校里素有“北中小霸王”之称的高三年级学长,凌翼羽。在寒风中伶仃站立的那一个瘦削背影,即便在暗淡光线中看不真切她的脸,但程青吉知道,那是milk。现在贸贸然冲上去胜算并不大,程青吉蹲了下来,将身体隐匿在瑟瑟蔓草中,等待着最合适的冲刺时机。“是你们找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冷,milk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是呀,不然我们还能找谁?”阿冰歪斜着嘴脸说道。“你们找我……干什么?”milk鼓起勇气问道。“干什么?你说我们找你干什么?”阿冰冷笑一声。“我……我不知道。”milk低下了头。“我说你个挺漂亮的小姑娘,怎么遇到事情就这么地拎不清呢?被我们老大泡一把,不知道是多少女生梦寐以求的事情,怎么就你还不乐意呢?”阿冰一步一步走向她。“感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milk直往后退。“你情我愿?哈哈,好,所以我们今天就约你出来谈谈条件。看看到底要花多少钱,才能把你这个小妞给搞定。”阿冰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不要钱。”milk拼命摇着头。“别装了,赶紧开个价吧!我告诉你,别把我们老大给惹急了!”阿冰面露凶相。“我,我有男朋友了。”milk脱口而出。“哦?是谁?”一直没说话的凌翼羽突然开了口,“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我这个人还是有原则的,别人的女人……我不碰。”“程……程青吉……”milkK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嗡”地一声,藏身于草丛中的程青吉,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他狠狠捏住自己的拳头,拼命按捺自己就快爆发的情绪,把身体弓成一只蓄势待发的狂狮。“啊哈哈哈哈哈……”凌翼羽的嚣张笑声响彻山野,犹如阴风中的癫狂魔王。“是……是真的。”“我告诉你,我问过程青吉了,这小子说,自己压根儿不喜欢你,根本就没和你谈恋爱。你还想骗我们?”阿冰冷笑着说道。“你……你别过来!”milk的声线中透露出近乎绝望的恐惧。“不相信我的话?那我问你,你怎么会来这里?”阿冰停住了脚步。“因为我……我收到一张字条,叫我今天下午放学后一个人来学校后山。”milk回忆道。“字条?那你知道是谁写给你的吗?”milk摇了摇头。“你以为是程青吉这小子写给你的吧?所以你才会毫不怀疑,也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就一个人来赴约了,是吧?”阿冰冷冷地说道,“因为……你是在自己房间里发现这张纸条的,你以为是程青吉从对面抛过来的,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做到!”milk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是不是看到我们的时候你还在想,为什么是我们站在这里?为什么程青吉这小子没有来?我告诉你,他是不会来的,因为……这张纸条,是我们老大让我交给程青吉,再让程青吉交给你的!”阿冰就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不……不可能……”milk已经泪流满面。“现在你该知道,在程青吉的心中,你算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了吧?我告诉你哦,你还不如一件运动服重要!程青吉这小子,为了一件运动服就把你给卖了啊……”阿冰面露狞笑,“怎么样?还要不要再继续装清高装清纯装无辜?还要不要再继续装下去?还是,重新考虑看看?我们老大,人真的很好很温柔哦,他不会计较你以前的那些事儿,他一定会好好对你的……”五个男生将milk团团围住,她已经无路可逃。凌翼羽面色阴冷,一步一步逼近milk。“你们这帮混蛋!”荒野中突然蹿出一道凌厉身影,猛地扑向了那个包围圈,猝不及防地扳倒其中一个男生,随即响起了钝钝的撞击声和痛苦的闷叫声。“是程青吉!他跟踪到这里来了!”阿冰惊声尖叫。“打!”凌翼羽的声音凶狠冰冷,“给我往死里揍他!”忽然之间,走石飞沙,地暗天昏。我们总是在等待着最好的相爱的时间。是春风拂面,还是雪花漫天?是一见钟情,还是共度流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齐心协力,还是人品样貌金钱的万般周全?后来的我才知道,那最好最完美的相爱的时间,便是——身不由已沦陷坠入的那个瞬间。——啪嗒,啪嗒。冰凉的触觉让他慢慢睁开双眼。近在咫尺的,是她心急如焚的那一张脸。看见他终于醒了过来,她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又一滴泪水打在了他的脸上。“对……对不起……”程青吉刚刚咧开嘴,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上了脸颊。“别,别说话了,你的脸被他们打破了一大块,一动就流血。”milk心疼地说道。“他们……走了?”试着转过头来,夜幕降临的山坡上唯剩猎猎冷风和离离野草,还有他们这一对形容狼狈的人儿。“嗯……”她咬着嘴唇点点头。“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青吉紧张地盯着她看。“没,没有,他们说看来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所以,所以他们以后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milk说道。“那就好。”他竟然咧开嘴笑了起来,脸颊上混杂着鲜血的红和尘土的黑,看上去倒有几分壮烈的美感。milk犹疑了一下,接着问道:“对了……那张纸条,真的是你扔到我房间里来的?”“……”程青吉无言以对。“那你为什么又要跟着我来,又要出现在这里呢?你不用管我好了呀!”眼泪再度放肆漫溢。“因为,我……我一直在纠结矛盾……后来总算得出了个结论,那就是……你,你还是要比那套运动服……要重要……要重要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看着她的眼睛,程青吉慢慢慢慢地说道。“傻瓜!”她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喂,你抱太紧了……”“你流了好多血,我们赶紧回家吧。”她扶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然而才刚刚向前迈了一步,一阵钻心的疼痛猛然袭上了他的心脏。他的眼前一黑,双腿一软,身体像被抽离了魂魄一般瘫倒下去。·1·他被人跟踪了。不,准确的说,他不是被一个人跟踪,而是被——很多人,很多双眼睛跟踪了。无论是在喧嚣拥挤的学生食堂,还是在人丁寥落的人行道上,无论是在人头攒动的美术教室,还是在微尘飞扬的图书馆里,他总是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不止于此。除了一双双如影随形的眼睛,还有一声声窸窸窣窣的议论,尾随萦绕,挥之不去。然而猛地回过头,却发现身后散射的那么多道目光,都各有各的去处,没有一双是投射在自己身上,而身后那么多纷杂的声音,也都各有各的指向,没有一句是和他有关。怎么了?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变得如此敏感小心,神经兮兮?自从他,做了那件事以后。推开美术教室的门,已经有两三个学生等在了那里。看见他走进来,教室里原本叽叽喳喳的闲扯声猝然而止。他对大家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果然,自己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一定是有人做了些什么。他的目光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可乐。他本想假装随意地问起为什么可乐今天会没有来。然而缺席的学生并不止他一个,临近期末考试的兴趣小组活动总是人气寥落。如果特地问起其中某一个学生,无论怎样都会显得太过于刻意了。他微微叹了口气,将石膏模型放在教室中央的方桌上,然后懒洋洋地说了一句:“别看了,画吧。”一个转身,他又向教室门口走去。“啊……”推开门的时候,他被吓得叫出声来。就在教室门口,他差点儿迎面撞上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应该原本是正打算进入美术教室。然而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那个人,却并没有半点印象。那么,刚刚的她,难道是站在教室门口,贴着门上的玻璃窗,在偷偷地朝房间里面打探?他的心脏一凛,所有的疑惑与猜测果然都找到了落脚点。“你找我,有事吗?”他的语气十分之肯定。“程老师,你认识我?”女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不认识,不过我……差不多应该知道你是谁。”他又抬起眼来看了看她,果然和自己想象的差不多:干瘪乏味的身材,瘦削平淡的面孔,灰不溜秋的装扮,那是一个随便丢在人海里便再也找不到影踪的,最最平凡无奇的高中女生。不,除了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目光凌厉地瞪着自己,如同瞪着一个狭路相逢的死敌。“哦?”女生咧开嘴笑了笑,声调中竟然有些许轻蔑的意味,“程老师知道我是谁?怎么会知道的?”“呵呵,”他不甘示弱地直视回去,“我是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应该是我的学生,这个总没错吧?”“那封信,是你写的吧?”女生脸色一变,单刀直入。“信?什么信?”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别装蒜了,我给米可乐写了一封信,后来收到了他的回信。”女生步步紧逼,“我叫杜诗旻,程老师,你应该有印象吧?”他的目光旁落,并不打算承认:“你给谁写信,谁给你回信,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哦,是吗?”杜诗旻冷笑了一声,“准确地说,那封信并不是他给我回的,那根本不是他的笔迹,而是有一个卑鄙的家伙,冒名顶替他回了信。”“请你注意一下你的措辞,我是你的老师。”他开始觉得这个学生很难缠,自己或许惹上了不小的麻烦。“如果那封信不是你写的,那我骂谁卑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她窃笑道。“我再说一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信的事,更不可能是我写的。那是你和米可乐之间的事情,不要扯上我。”他转身想要回到教室。“哦?程老师,那么,要不要……找当事人来当面对质?”身后的女生冷冷说道。他缩回了伸向教室门的右手。“我已经问过米可乐了,他说他把那封信交给你了。我也给他看了我收到的那封回信,他说……这确实是你的字迹。”他咬住了嘴唇,握紧了拳头,却仍然没有回过头。“程老师,你这么做,是何苦呢?”杜诗旻肆无忌惮地讥讽道,“作为一个老师,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说出去难道不怕被人耻笑吗?”“我……我是为了你们好。”他回过头,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哦?我看并没有这么简单吧?”杜诗旻摇了摇头,“你费那么大劲做这种事,总会有自己的目的吧?”“目的?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只不过代米可乐在信中委婉地拒绝了你。因为我答应他,要帮他好好处理这件事,不能张扬出去,也不能伤害到你。”他有些愤怒了,“杜诗旻同学,请你搞清楚,米可乐……他不喜欢你!”“哦?”杜诗旻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他不喜欢我,还是……你喜欢他?”如同谜语一般的短句,让他的心脏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恍惚有道屏障在他的胸腔中破裂粉碎,让他终于看见了,他一直不愿去面对的真相。“我……”他哆嗦着嘴唇,“你在胡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我和其他同学还都有这种感觉呢,”杜诗旻掩嘴轻笑道,“都觉得你这个程老师,还真是像邻家大哥哥一般可爱呢!不光要帮自己的学生操心学业,辅导绘画,还要陪他一起打球,一起玩耍,甚至连恋爱方面遇到的问题,全都要亲力亲为,亲自上阵呢……”“你……你什么意思?”他的眼神中隐约闪过一丝惊恐。“没什么意思啊,我们都觉得,米可乐的命真的很好呢,能碰到这么好的一个老师。其他男生怎么没遇到呢?我们怎么也没遇到呢?我们的命……真的好苦哦……”杜诗旻的语气愈发地夸张,有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够了!你说够了没有?”他终于出离愤怒。眼前站着的牙尖嘴利的女生,哪里会是他乖巧单纯的学生,分明就是一个……杀气冲天的女妖!然而,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有几分是歪曲杜撰,又有几分是刺中要害呢?“呵呵,够了,当然够了,米可乐,你也都听清楚了吧?”杜诗旻转过头,对着墙角转弯处说道,“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米可乐?他……”他愣住。然后,他看见——从走廊拐角的那边,竟然缓缓走出了一个男生。“程老师,真的……真的是你?”可乐瞪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乐,我……”他讷讷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滴眼泪汩汩溢出,拍打在低处的尘埃里。“我……我只是帮你拒绝了她,我其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低下了头,知道自己的辩解软弱无力,“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真对不起……”“怎么样?我们说的没错吧?你的这位程老师真是对你关爱有加,连拒绝信都亲自替你写了呢。”杜诗旻继续在一旁煽风点火。“够了!”可乐抬起头,狠狠地盯了杜诗旻一眼,“就算程老师不写那封信,我也一定会拒绝你的!”“米可乐!你……”杜诗旻气急败坏地一跺脚,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此时的她再不是适才的骄矜女王,而沦落成一无是处的败犬。“可乐……”他向前走一步,想要像以前那样,亲昵又随意地拍拍他的脑袋,然而可乐把头一偏,轻轻地让了开来。然后,他低垂着眼睑,轻声说道:“程老师,我回教室上自习了。”一转身,他便走进了北方风沙四起的冬日斜阳里。他倚住身后的墙,目送他离开,却连一声低叹的力气都已丧失殆尽。已经有多久,没有和可乐说过话了?有时候经过篮球场,看见可乐和一群男生在打球,他便停下来看几眼。然而就像是自己穿上了隐形衣,可乐的眼神从来不会瞟到他。有时候以为他就要看见自己,他便抬起手对他打招呼。可是,那道目光却穿透他的身体,轻飘飘地投向更远的地方去,只剩下自己的右臂,孤零零地张扬在风里。还有几次,他托美术班的同学给可乐带信儿,让他不要缺席周三周五的兴趣活动课,然而课堂上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他又去找可乐的班主任,周老师回复他说:“米可乐啊,这孩子说最近功课太紧,让我跟你请一阵子假,我一直忘记对你说了。”而那位置偏僻的美术办公室里,再也看不见那个男生的身影。有时候他会特地挑一些原来他不在的时间去办公室看看,以为能看到他伏案写作业,或是聚精会神在画画。只是期待总是落空。而自己配给他的那把钥匙,怕是他连一次都没有用过吧?倒是杜诗旻,自己在路上,在车棚,在食堂,都碰到过几次。经过上一次的交锋,女生可能自己也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是,她只是有些尴尬地瞥瞥他,然后低下头快速经过他的身边。而那些萦绕在部分学生中的纷扰流言,也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同时“剧情完全没有朝洒狗血的方向继续发展”,而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如同冬日里扬起的一场细小尘埃,纷飞离散,片刻落定。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只是他偶尔会问自己。怎么了?平息了?结束了?难道就这样平行交错,各不相干了?你终于只留给我一张擦身而过没有表情的侧脸。就连一声“再见”,你都忘了对我说。·2·“爸,你这是干嘛啊?”“哐当”一声响,间隔堂屋和阁楼的那道木板门被人重重地关上,随即响起“咯啦咯啦”的声音,那是铁链和锁的碰撞声。程青吉用力扳了扳,木板纹丝不动,将下楼的楼梯通道彻底封锁。“我还要问你小子想干嘛呢!”闷闷的声音从木板下方传过来,“也不知道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不让你跑步,你就去跟人打架,不弄得浑身是伤你就不甘心是吧?这下好了,把心脏病给弄复发了!连医生都说,你必须卧床休养一个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爸,我身体好得很呢!你把门给我开了,我要去学校!”程青吉急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你就给我乖乖呆在房间里躺着吧!墙角边有尿壶,三餐我会定时送上来,你没事就睡觉看书画画好了,正好把心也给我收一收!”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爸!”程青吉一拳捶在了木板上。刚入夜的天空月朗星稀,今晚难得没有冷风过境,不知名的冬虫儿“吱呀吱呀”叫个不停,撩拨着少年不能成眠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