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共赴春风约,一夜看尽十万花。花朝节的前夜,林秀秀兴奋得整夜睡不着。无他,床头上摆放着的那套崭新裙裳美丽得让她迫不及待想要换上,马上跑去明日的花朝节上亮相。终于,她还是没能忍住,提前换好了衣服。林夫人推门进来,她转了一个圈,眉飞色舞:“娘,这衣服好不好看?”“好看。”林夫人的笑容有些勉强,眼里有些担忧:这套淡绿色的裙裳用了最上等的丝绸绢布,轻柔得就像二月春风刚刚裁剪出来的嫩叶。和衣服搭配的,还有一条白色的玉带,一只金色的发箍。传说中的仙衣仙帽也不过如此。“这是赤丁子送我的礼物,我明早要穿上和他一起去花朝节玩。娘,你明儿早点叫醒我好不好?”“好。你早点睡,明日才好早点起来。”林秀秀咯咯大笑:“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兴奋得睡不着,真想一直穿着睡,可是又怕弄皱了……”林夫人都暗暗惊叹,因着一身衣服,女儿整个人就像是春日刚刚开放的花朵,光艳照人。“快脱了衣服早点睡,不然明早起不来。”林秀秀依言脱了衣服,躺下,并未看到母亲开门出去时那渐渐黯淡的笑容。赤丁子这穷少年,他怎么送得起如此奢华的裙裳和配饰?这样的裙裳,别说林家庄,整个锦关城只怕也买不到。林秀秀并不知道,那一夜,母亲一直守在门口,怀里,悄悄地藏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天刚蒙蒙亮,林秀秀醒了。不待呼唤,她翻身起床,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对镜自照,尚未出门,已经听得外面的声音。“师娘好。”“赤郎这么早就来了?”赤丁子还没回答,林秀秀已经奔出去,咯咯大笑:“我已经换好衣服了,赤丁子,我们可以出去玩了。”彼时,朝阳升起。雪白麻衣的少年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女比早霞更加绚烂。他忘了叫她,只怔怔地看。林夫人把这可怕的灼热旁观得清清楚楚。林秀秀:“赤丁子,我们走吧……”林夫人急忙道:“秀秀,你们还没吃早点。”少年转向林夫人,彬彬有礼:“师娘,我带了早点,我们可以在路上边走边吃。”林夫人也客客气气:“有赤郎一起,我就放心了。秀秀,你一路上要听赤郎的,记得早点回来。”“师娘放心,太阳落山时,我们准时回来。”春日,无边无际的山林,一树一树的花开。红的桃花,白的梨花,金色的野花……一群一群穿红戴绿的青年男女。花朝节,其实是青年男女相亲的节日。繁衍人口,传宗接代,历来都是头等大事。经历了一个寒冬的深居简出,如今春风一召唤,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少年男女们便迫不及待奔出家门,在这个繁花似锦的节日里,和任意看对眼的对象,正大光明地眉来眼去。林秀秀一走进桃花林,无数的少年便围了过来。“秀秀,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秀秀,跟我们一起去野炊好不好?”“秀秀,我给你带了果子,你要不要吃……”这些少年,多是学堂里的学生以及远远近近的乡邻。林家有女,远近皆知,许多少年,今天都是奔着她来的。而一堆少女则迫不及待围住了赤丁子。“赤郎,我给你带了一本古书……”“赤郎,这是我送你的香囊……”“赤郎,这块玉佩送给你……”赤丁子好不容易排开众人,因为他看到林秀秀已经跑到了前面,拼命地向他招手。二人一溜烟地跑进了桃林深处。这里花更繁茂足迹更少。风一吹,落英缤纷。赤丁子停下脚步,看着对面的林花照。朝阳从桃林洒下,将她乌发上的花瓣照得璀璨夺目。也许是他长时间的凝视,林花照红了脸。他怔怔地:“林花照,你真好看。”她嫣然一笑:“赤丁子,你更好看。”这一笑,眼波流转,满树的桃花一瞬间开得更加绚烂。赤丁子站在原地,更呆了。“咦,这是什么声音?赤丁子,我们去看看吧。”“别去。”“就看看嘛,听起来好奇怪哦……”密林深处,杂草丛中,哼哼唧唧的奇怪声音。林秀秀不解其意,几步走过去,惊得几只野鸟扑簌簌地飞走,也惊得草堆里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尖叫一声。林秀秀从未见过如此不雅的场面,被唬得面红耳赤,连连后退,转身就跑。赤丁子在后面大喊:“慢点……等等我……”林秀秀跑得很快。微风里,每一步都踩在花瓣上。春日的风,花的香,每一口呼吸都是甜蜜。她看到翩飞的彩蝶,雪白的花瓣,一层一层从流云水袖上滑落,就像一地的梦境——那奔跑的少女,美如一幅画卷。可是,她很快意识到,那并不是自己。那是一个很美的少女,宫装金环,可此时,她却亡命飞奔,一般跑一边惨呼:“救命……救命啊……求求你,别追我了……”一道黑影直追过去,快得林秀秀根本看不清楚。宫装少女脚步蹒跚,想是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她背靠一颗大树,声音颤抖得厉害:“仁慈的上天啊……如果失去美貌能让这个怪物不再追赶我,那请你收回我的美貌吧……”一只巨大的毛茸茸胳膊牢牢地拧住了她的脖子,声音狰狞又愤怒:“不知好歹的东西,竟然宁愿失去美貌也不愿从了我,好,我就成全你吧……”少女的惨呼忽然终止。她快窒息了。林秀秀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胳膊,隐约地,竟然像一只黑色的大猩猩。“给脸不要脸,我让你比死更难受……”宫装少女的双手忽然变成了柔软的枝条,满头的黑发变成了绿色的树叶,至于双腿,已经变成了长长的树根,慢慢向地下渗透生长,彻底将她原地囚禁。除了一张脸。大树上,一张极美的人脸。极美的脸上,满眼的恐惧。“区区凡人,竟敢拒绝我的求爱。现在,你就呆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慢慢地享受风吹雨打,被虫蚁啃噬吧,你的家人就算路过,也再不会认出你,哈哈哈……”巨大的黑毛胳膊咔嚓折断一根枝条,狠狠地在那雪白的面孔上抽打了几下,狞笑几声,扬长而去。微风吹来少女的抽泣,树干上的汁液,仿佛是流不完的鲜血。林秀秀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敢慢慢走过去。树干上的脸,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血色轮廓,空气中,一股死亡之气。“救我……救救我……”林秀秀后退几步,瑟瑟发抖。赤丁子呢?她忽然想马上抓住赤丁子的手。“赤……”“女儿!”那是父亲。林秀秀喜出望外,正要奔过去,父亲已经大步走过来。林秀秀指着那颗特别的“大树”,想起那个可怕无比的黑毛巨怪,语无伦次:“父亲,好可怕,我看到了妖怪……那妖怪把她变成了这样……她本来是个人,真的,我亲眼所见,她真的是一个人……是妖怪把她变成了一棵树……”林老先生细细端详那棵树,脸色,越来越可怕。“妖怪!果然,这里到处都是妖怪……”林花照大惊失色:“妖怪还会来吗?”林老先生四下看看:“可能暂时藏起来了。”林花照更不安了,好像脚下、草丛中,随时会伸出一只手将自己拽走。林老先生语重心长:“妖怪主要是魅惑女孩子,一旦被他们缠上,就是这样的下场,甚至比这个还惨……”她急急地:“那我们快回家吧。”林老先生的目光变得非常奇怪:“有些妖魔,在害人之前并不会露出真面目,他们往往甜言蜜语,心怀叵测,等受害者发现真相时,就是死亡之时……女儿,你早就被妖魔盯上了……”林花照惊呆了:“我?什么时候盯上我的?也是那个黑毛怪吗?”林老先生再看了一眼那棵树,“女儿,我决不让任何妖魔危害你。”林秀秀吓得快哭出来了。“父亲,我会不会也被妖魔变成一棵树?”“女儿,你不要怕,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到时候,保证让这妖魔死无葬身之地。”“林花照……林花照……”那是赤丁子的声音。林秀秀刚一转身,父亲不见了,那棵树也不见了。只看到赤丁子疾步追来,满脸不安:“林花照,你怎么一下就跑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吓死了!……咦,你怎么满头大汗,手也是冰凉的?林花照,我们先回去吧……”林花照站在树梢顶端,看着那如烟的人影如往事一般慢慢消失。那时候,大家都叫她林秀秀,除了赤丁子。她记得很清楚:自己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段情节。也许,这是父亲在向自己做出解释?黄昏。盛宴。林家极少这么早就摆上晚宴。“晚宴”这个词,是林花照腹诽的。因为除了年节,她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晚餐:整只的烧鸡、烧鸭、鲜鱼,一大盘牛肉,还有七八个小菜并两三碟干果。中间,还有一坛好酒。其他也就罢了,那盘牛肉可是稀罕物。在林家庄,牛是用来耕田的,要买牛肉,需要去很远的集市,而且价格特别贵,纵然是过年,林家也不见得能看到几次牛肉上桌。但今晚,居然有这么一大盘。赤丁子也很意外。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林家吃饭,以前都是有啥吃啥,但像今晚这样盛大又隆重,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作为今晚唯一受邀的“客人”,他有点局促,刚坐下去,又站起来。林老先生和蔼又客气:“今晚略备薄酒,望赤郎不要嫌弃。”这不是一个老师对学生说话的口吻。“赤郎,请坐。”赤丁子微微不安,还是依言坐下了。林老先生亲自给他斟酒,“赤郎,这酒是我一个老朋友送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林老先生爱喝点小酒,以前都随便用酒碗,但今晚,摆了两只很古朴的酒杯。林老先生连斟了三大杯,赤丁子就连喝了三大杯。赤丁子不再拘束,开始谈笑风生。酒过三巡,林老先生端着酒杯,不喝,神色凝重。赤丁子问:“先生,怎么了?”林老先生慢慢放下酒杯,“赤郎,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先生但说无妨。”林老先生长叹一声:“这事说起来,有点难为情……”他看了看旁边正在啃鸡翅的林秀秀:“老朽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因舍不得她远嫁,所以推却了锦关城兰家联姻的请求。二十年前的指腹为婚虽是戏言,但严格说来是老朽背信弃义,所以深感羞惭……”赤丁子的脸色立即变得很紧张。林秀秀也悄悄地放下了手中的鸡翅。林老先生话锋一转:“虽然愧对故人,但老朽也不敢后悔。毕竟,老朽两口儿已近年迈,只希望招赘一个女婿上门,好有人养老送终,不至于孤苦无依……”赤丁子紧张的脸色,瞬间舒展。他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满脸,毫不掩饰地都是喜色。林老先生试探性地:“只不过,千年的规矩,大部分男子都不愿意入赘……”赤丁子立即道:“入赘,其实挺好的。”林老先生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一旁的林夫人听得这话,也笑起来。林老先生:“赤郎自从到了林家庄,对小女嘘寒问暖,百般关爱,又是教习琴棋书画,又是教习经史子集,生生把一个顽劣的野丫头变成了举止娴雅的淑女……这不,老朽夫妻看在眼里,感念赤郎的情谊,就有了一个奢望……”赤丁子悄悄看了一眼林秀秀,借着几分酒意:“先生有何打算?”林老先生也不拐弯抹角了:“赤郎可否愿意入赘林家?”终究是少年。赤丁子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林老先生却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赤郎博学多才,又器宇轩昂,实乃老朽生平所见最佳少年。要是入赘,那就太埋汰赤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