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觉察到许旻佑有些奇怪，是宋岩来医务室找我的时候。那天，郭佳妮推了我一把，再加上我自己心不在焉，那一跤摔得实在是结实。本来宋岩要送我去医务室，我还感叹，上午送郭佳妮下午送我，风水轮流转，哪知道半路杀出了一个许旻佑。他替我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后来宋岩找来了江医生，江医生替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并没有摔伤骨头，不要沾水，好好养几天就没事了。托这伤口的福，接下来的军训我没有参加了。那天，宋岩和许旻佑说话，也不知道是他的性格太冷漠还是怎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理过宋岩，最后我忍不住说了几句话。说来也奇怪，只要我问他，他就一定会回答我。后来宋岩开玩笑说请客吃饭，我想我还真的有必要请许旻佑吃一顿，不然陌生人帮忙，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跟他要电话的时候，我有些忐忑，总觉得女生问男生要号码会让人觉得不好，加上那样漂亮的男生，喜欢他、追求他的女生一定一抓一大把，我跟他要号码，大概会被误会对他有想法吧。果然，他用冷漠的表情拒绝了我，但出乎意料的，他要了我的号码，我想大概是不想让我太难堪吧。我已经不抱希望了，可晚上，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没有应付我，他真的打给我了，这让我有些感动，我以为像他那样的人，一定是那种冷漠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类型。挂掉了电话，我正打算打一些热水擦身体，郭佳妮忽然出现在我身边，她问：“是谁打来的电话啊？”我吓了一跳，手机差点儿丢出去：“是之前送我去医务室的男生。”“不是宋岩啊。”她说着，声音有些怪怪的，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是我看不明白的，“没想到你这么厉害，竟然认识这么多帅哥啊。”“呃，我不认识他。”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被她这么注视着，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大概他只是路过，好心帮忙吧。”“呵呵，这年头这么多活雷锋啊。”郭佳妮明显不相信，“就那样还不认识，你放心好了，又没人和你抢。”我的心蓦地一沉，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她看宋岩的眼神是骗不过我的眼睛的。她拉了凳子坐到我身边，这时候寝室里没有其他人，王思思去图书馆还没回来，陆霏霏刚刚出去了也不在，所以寝室里只有我和郭佳妮两个人在。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在我边上坐下之后，也没有做什么，只是看了看我膝盖上的纱布，再看了看我手掌上的伤，她说：“我之前也不是故意推你的，你没有和谁说吧？”我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你没关系。”“哼。”她站起来，倒了热水，拧了毛巾递给我，“擦脸吧，我也没有那么坏，你摔倒有我的责任，在你的手可以碰水之前，我帮你吧。”“谢谢。”我本来想说不用了，但是郭佳妮这个人，很显然不是那种能够轻易让人拒绝的人。我擦了擦脸，默默将毛巾递给她，她替我拧干了再接过来，因为不能洗澡，只能用毛巾擦身体，我觉得在刚认识的人面前脱衣服有些不好意思，便进了卫生间。郭佳妮也没说什么，只是拧了毛巾递进来，我就这么尴尬地擦完了身体。她端了一盆热水放在我面前：“凑合着泡脚吧。”我看着灯光下皮肤白皙、长发及腰的郭佳妮，忽然觉得，其实郭佳妮也不坏吧。就算她也喜欢上了宋岩，但是宋岩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过是暗恋他而已，我不过是他的高中同学而已，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只能我喜欢他，别人就不可以呢？“谢谢你。”我十分真诚地说，对比之下，我觉得我好像更加糟糕了。“陆南溪，跟我说说宋岩吧，你们不是高中同学吗？你一定很了解他吧，而且……你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吧。”她忽然岔开了话题。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又接着说道：“陆南溪，你是不是对宋岩……”“我们只是同学而已。”我打断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其实郭佳妮问到这里，已经窥探到我心里的秘密了吧，我这样打断她，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以为不说出来，她就不知道。“我们的确是高中同学，但是怎么看，我和宋岩也不会是很熟悉的关系吧，他身边的朋友大多和他一样。”我说着，心里有一丝无法排解的惆怅，“所以那样的人和我只可能是同学关系。”郭佳妮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端起我泡脚的盆帮忙倒掉水，她站在我面前，终于说：“这么说，你只是单方面暗恋他？”我的心里犹如巨石砸落，砸得我的胸口一阵沉闷，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从胃里蔓延上来，我说：“对，你现在放心了吧，我不过是单方面暗恋他，不过是个躲在角落里偶尔看看他就好，死都不敢告诉他这件事的胆小鬼而已。”郭佳妮定定地看着我，像是想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她说：“这样啊，那么陆南溪，我们公平竞争吧。你看出来了吧，我对宋岩一见钟情，而且你比我有优势，你们好歹也是高中同学嘛。”她说到“高中同学”四个字的时候，语气里多了一些讽刺，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不过是表达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就算高中同学又怎样，我和宋岩的关系，不过是我单方面暗恋他而已。“说好了公平竞争哦。”她说着，拿着饭卡走进了卫生间，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甚至还有她哼唱的歌声，她心情很好地在洗澡吧。我忽然很想出去走走，总觉得在寝室里闷得很难受。我找了一件宽大的衬衫穿上，换了鞋，抓起手机走了出去。2我本想随便走走，却无意间撞见了陆霏霏和王思思。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缩进了香樟的树影里，因为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从校园路灯透着的光亮看，陆霏霏正对着我，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王思思高高的马尾辫显示着主人张扬直接的性格。我一直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很奇怪，从第一天到寝室开始就怪怪的。“一直都是这样，搞得好像大家都欺负了你一样。”王思思忽然开口，“什么时候你才能改变一点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让人讨厌，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人了，为什么想要什么不肯说，心里什么感觉都不肯说，一个人默默地当老好人，谁要你当老好人啊！”我心里一惊，为什么王思思要这么说？我想起那天她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了。不够坦率，不够勇敢，所以被讨厌了吗？“我要回去了。”陆霏霏说着，提着一袋泡面就要往前走。王思思一把抓住了陆霏霏的手臂，低喝一声：“不许走！”我知道站在角落里偷窥不对，但我实在是太好奇了，陆霏霏和王思思难道之前就认识？可是开学那天，她们完全没有表现出之前就认识的样子啊，难道说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使得两个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小到大，你都是这个样子。”王思思抓着陆霏霏的手说，“那时候觉得这样的你很好，可是现在，这样的你让我……不知道怎么办。”从小到大？我怔住了，王思思和陆霏霏竟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吗？我忽然想起来，新生报到那天王思思在寝室大声说的话。她说：“干吗放在这里？摔倒了怎么办？”她没有指名道姓，我从未想过，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知道那个包是谁的。她不问陆霏霏的名字，不喊她一起吃饭，好像一直在欺负她，我从未想过，这两个人竟然是这样的关系。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里的两句话，我怎么从来没有联想过这两个人的名字呢？看样子，他们小时候的关系一定很好吧，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得曾经要好的两个人变成这样的关系呢？“我就想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啊。”陆霏霏终于抬起头来，她像是有些无措，面对张牙舞爪的王思思，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要怎么办，“保持这样不好吗？思思，我知道这样的我真的很让人讨厌，因为就连我自己都很讨厌这样的我啊。”“说声‘不好’会死吗？”王思思忍不住吼了一声，“每次看到你这样，就会觉得自己太糟糕了，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错！”“对，都是我的错。”陆霏霏伸手拨了拨刘海儿，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拨开刘海儿的样子，我惊讶地发现，陆霏霏其实长得很好看，她为什么要将脸藏在头发下面呢？王思思的脸色忽然变白了，她有些狼狈，用力推开陆霏霏，很快跑进了黑暗中。陆霏霏站了一会儿，忽然蹲下身，双手用力抱住自己的手臂，从她颤抖的肩膀看得出来，她哭了。她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走过去，蹲下身想拍拍她的肩膀，但最终我还是没有，我只是站起身，继续散步。每个人都有想要保护的秘密，擅自去挖掘别人的秘密，这太残忍了。我散了一会儿步，回到寝室，王思思和陆霏霏都回去了，郭佳妮坐在床上玩电脑，王思思坐在下面看书，陆霏霏正在洗衣服，看上去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陆霏霏扭头问了我一声：“那个……你的衣服，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洗了？”王思思回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期待我会怎么回答她。“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搞定。”我不好意思让陆霏霏帮我，尤其是刚刚看到她那个样子。王思思扭头继续看书，陆霏霏“哦”了一声，也没有坚持，只是默默地洗完自己的衣服，然后将寝室打扫了一遍，这才上床睡觉。睡到半夜，我的膝盖不小心磕到墙壁，疼得醒了过来，却听到卫生间里有人压抑着声音在哭，我吓了一跳，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微弱的灯光下，陆霏霏穿着睡衣，蹲在地上哭。她看到有人开门，也吓了一跳，抬头看了我一眼，见开门的人是我，似乎放下心来。她冲我歉疚一笑，小声问：“吓到你了吧，对不起。”我摇了摇头，下午我睡饱了觉，现在又听到她哭，一点儿都睡不着了。我反手将门关上，走到她身边，轻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笑了一下，这个时候的陆霏霏连眼镜都摘了，头发拢在耳后，如此近距离看她，越发觉得她长得很好看，我好奇地问：“你没事吧？”她大半夜的在这里哭，难道是因为之前和王思思吵架的事？“你……其实看到了吧。”她低声问我，“那个时候，我看到你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那时候她正对着我，我以为她没有看见我，没想到她竟然看到了。“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连忙说。她不介意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看上去竟然比郭佳妮的还要好看。这么漂亮的女生，为什么会将自己藏起来，让自己变成像我这样存在感几乎为零的透明人呢？她不说话，我也没有说，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蹲了一会儿。她说：“回去睡觉吧，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好。”我站起来，打开卫生间的门走出去，爬上床却再也睡不着了。也不知道这一夜陆霏霏睡得好不好，还是和我一样，一夜未眠，睁着眼睛等天明呢？3接下来的几天，郭佳妮都会主动帮我拧毛巾、打热水，陆霏霏仍然是眼镜架在鼻梁上，刘海儿挡住大半脸，王思思的马尾梳得高高的，看上去活力四射。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只是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军训很快结束了，我的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宋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清理这些天积累下来的脏衣服，他爽朗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还能感觉到外面热辣辣的气息。“怎么样，陆南溪？几天不见你，伤好了吗？”他问道。我歪着头，耸着肩膀夹着手机，说：“基本好了，谢谢关心。”“谢什么谢，为什么这么见外？”宋岩笑着说，“老同学了，互相关心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我们可是相依为命啊。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请许旻佑吃饭啊，要不要顺便请我啊？”“打算明天请他吃饭。你要是没事的话，就一起来啊。”我说。“一定一定。”宋岩笑着说完，跟我说了声一定要打电话喊他一起，这才挂断了电话。其实我是骗他的，要不是他的这通电话，我差点儿就忘了还要请许旻佑吃饭这件事。我擦了擦手，拨通了许旻佑的电话，电话很快被接了起来，就好像是正在玩手机，正巧来了电话那样瞬间就接通了。和许旻佑说好了一起吃饭，我问他喜欢吃什么，没想到他竟然喜欢吃菠萝咕咾肉，那样一个看上去冷酷无比的男生，口味竟然和我的一样，这太让我意外了。和许旻佑说好了，我又纠结了。请了许旻佑，宋岩又说一定要喊他一起，那么……要不要叫上郭佳妮呢？我的手不能碰水的那些天，都是郭佳妮帮我拧毛巾。虽然我摔跤有大半原因是她，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郭佳妮从外面进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喊上她一起，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而且喊上她，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再说，要是我单独请许旻佑和宋岩，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那个……郭佳妮，明天我打算请许旻佑吃饭，到时候宋岩也会去，你要不要一起来？就当是我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帮助吧。”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郭佳妮有些意外，她像是没有想到我会请她吃饭，而且还是和宋岩一起，不过这样的机会她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她很干脆地答应了：“好啊，正好我还想请宋岩吃饭呢，上次他背我去医务室，我还没好好谢谢他，就借你的光，好好谢谢他了。”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和郭佳妮一起，和在校门口等我们的宋岩会合，一起去找许旻佑。到了饭馆的时候，许旻佑竟然已经到了，他面前摆着一杯茶，看样子来了一会儿了。我有些吃惊，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男生竟然会等女生。他看到一起来的郭佳妮和宋岩，有些意外，我连忙解释了一下，几个人这才坐下来点了菜。郭佳妮一直拉着宋岩说话，我完全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因为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宋岩的世界，我一点儿都不了解，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和他有共同的话题聊一聊。有时候真的很羡慕郭佳妮这样的女生，可以那样自如地和男生交谈，而我只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许旻佑也不说话，无论宋岩和郭佳妮说什么，他都像是完全听不到一样，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怎样，他沉默得有些异常。好像只有我被晾在了一旁，我的心情不可能好得起来，就在这时，许旻佑忽然夹了菜放进我的碗里，郭佳妮和宋岩同时停止了交谈，都有些吃惊。这一举动像是一个转折，宋岩不再和郭佳妮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而是拉着我说起高中时候的事。郭佳妮倒没有生气，也试着找许旻佑聊天，但奇怪的是，无论她说什么问什么，他都不回答，他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外界的一切都是虚无。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宋岩说起高中时期的事，我也想和他聊一聊，可是他说的那些，我仍旧搭不上话。你看，就算他说起的是我熟悉的高中生活，但他的世界离我依旧是那么远。“我要回去了。”这时，许旻佑忽然打断所有人的话。我心里蓦地一松，看来我还是不适合直面宋岩，这种气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回去的路上，郭佳妮对我说：“那个许旻佑是怎么回事啊，和他说话理都不理。”“呃……也许是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吧。”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骗谁啊，陌生人？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吗？那也是陌生人啊，陌生人为什么送你去医务室，为什么给你夹菜？这太奇怪了吧。”郭佳妮冷冷地说道，“还是说，你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同寻常？”“你不要乱说啊。”听她这么说，我有些生气，“我和许旻佑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我只是为了感谢他帮我而已。”“好吧，就当我是乱说的吧。”她说，“但是那个许旻佑绝对不正常。”其实不用她说，我也能感觉到他的不正常。我总觉得他好像对外界漠不关心，但为什么唯独我说的话，无论是什么，他总会回答呢？4也许是在意郭佳妮的话，后来我几乎都不主动联系许旻佑了，因为我觉得我与他的关系仅限于陌生人而已。请他吃了饭，还了人情，也没有必要再联系了。最近我的心情有些糟糕，因为郭佳妮还是要到了宋岩的联系方式，两个人似乎非常聊得来。郭佳妮那天说“我们公平竞争吧”，其实两个人之间怎么可能存在公平？我告诉过她，死都不会有勇气告诉宋岩我喜欢他，当然，也许在郭佳妮看来，我没有一点儿竞争力吧。毕竟，无论是谁，在我和郭佳妮之间，都会选择郭佳妮而不是我。坐在教室里，我有些心不在焉，老师讲了什么，我也没有听进去。郭佳妮坐在我前面一排，她和陆霏霏同桌，王思思跟我同桌。我看到郭佳妮指尖灵活地按着手机，再看宋岩，他一手撑着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在宋岩的眼中，郭佳妮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大概是回头就可以看到的吧，不像我，永远是别人第一个忘记的人。我估摸着快要下课了，翻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看到有一条未读短信。我的心里浮现一丝期待，会是他吗？但是转念一想，怎么可能是他呢？他永远不会给我发短信吧？我看着宋岩，心里像是有一颗发过酵的青梅，酸涩难忍。点开短信，发信人竟然是许旻佑。他问我在哪里，我回答他“在上课啊”，他紧接着又说很想见见我。我愣了一下，总觉得许旻佑可能出了什么事，因为他给人一种很不正常的感觉。那样不正常的人，会发短信说想见见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出了什么事吧。于是我问他在哪里，正巧下课了，便直接去那里找他。当我在大片的琼花树下找到许旻佑的时候，我的心沉了下去。眼前的许旻佑，脸色差得吓人，虽然他本身就白得有些病态，但是现在，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像是身在地狱的贵公子一样。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他手中捏着一片树叶，看到我之后，他将树叶递给我。我伸手去接，他却不放手，我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手指，是那么凉。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回答我的确不舒服，我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说：“要不去找江医生看看吧，你这个样子，像是很不好。”他摇摇头，只说：“没事，我只是……不想待在这里。”“呃？”我愣了愣，“那回寝室吧。”他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好像在害怕什么。他忽然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我连忙扶住他，说：“你要不要紧啊？我带你去江医生那里吧。”我拉着他想走出这片琼花林，但他不肯往前走，他抬起头看着我，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我的心跟着颤抖了。那是怎样一双眼睛？眼底透着绝望、害怕、恐惧和逃避。他忽然张开手臂抱住我，他的声音带着颤音，他说：“不要去，我哪里都不要去。”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加上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双腿一弯，跪坐在了地上。他仍旧固执地像是用尽全部力气抱着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我想推开他，但是心底浮上一丝不忍。我不知道许旻佑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我既然来了，我既然在这里，就不能不管他。如果我不管他，他一定会死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这样的绝望。好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他放开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刚刚只是……只是太害怕。”“害怕？你在害怕什么？”我忍不住问他，刚刚他的样子真的有些吓人，让他怕成这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在害怕眼神，数不清的眼神。”他在我身边坐下，微微仰着头，看着飘满白云的天空，“那些眼神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没有地方去，对不起，让你来这里。”“你也帮过我啊。”我说，“那让你害怕的眼神还在吗？如果不在了，你要不要去看江医生，或者回寝室？”“你不问我，让我害怕的是什么眼神吗？”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很熟悉的人，而不是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的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陌生人。我摇了摇头，我并不想知道他的事情，或者说，我会好奇每个人的秘密，但并不想挖掘出来。秘密之所以称为秘密，便是想要永远藏起来的存在。他忽然笑了，说：“南溪，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在别人眼里，也许我也很奇怪。”我说。“不，不是的。”他有些着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比你想象的更加奇怪，你会不会讨厌我？”“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我感觉莫名其妙。他沉默了一下，好久才说：“没有，我只是胡说八道，能麻烦你一件事吗？”“你说。”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说：“送我回公寓楼吧，送到门口就好。”“是有让你害怕的眼神吗？”我朝他伸出手，等他牵住我的手，“走吧。”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拉住我的手站了起来，他的书本掉在不远处，我走过去捡起来，看了一眼封面，有些意外：“你也喜欢德语？”“是啊。”他说，“你也喜欢吗？”“喜欢啊。”我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德语书，其实比起英语，我更喜欢德语。“那你为什么没有选择德语专业呢？”他困惑地问。“不为什么。”我怎么能告诉他，因为我喜欢的人选择了英语，所以我放弃了我喜欢的德语，跟从自己的心选择了英语。5我有些诧异，男生寝室楼的方向我还是知道的，但是许旻佑的寝室却在另一个方向，而且看样子这边很少有人住，比我们住的寝室要高档多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好像浑身都带着谜团一样，怎么看都看不清晰。“谢谢你。”到了这里，他的情绪稳定了不少，他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不用谢。”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楼梯。我深呼一口气，打算回寝室，然而我才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个人竟然是江医生。江医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穿一身白大褂，胸口别着工作牌。“是陆南溪同学吧。”他笑着说，“方便吗？我想请你喝杯咖啡。”我有些莫名其妙，江医生怎么会请我喝咖啡？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完全不等我拒绝，就说：“我煮的咖啡还是很好喝的。”我想了想，没有拒绝，看样子他是特地来找我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但他绝对不会只是请我喝杯咖啡这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事情。我跟着他来到医务室，医务室里的酒精味道总是能让人凉爽下来。江医生领着我走进内间，然后去煮咖啡，让我自己随便看看杂志。他没有说谎，煮出来的咖啡很香。我端着咖啡，忍不住问：“江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他笑了笑，并没有隐瞒：“的确有件事找你，想请你帮个忙。”“你怎么知道……我会去那里？”比起那件还未说出来的事情，我更加好奇这个。江医生耸了耸肩，喝了一口咖啡，说：“因为我是诸葛亮，料事如神啊！”他看我明显不信的样子，终于摆正了姿势，缓缓说：“不开玩笑了，我知道在那里能等到你，是因为我知道许旻佑一定会找你求救。”“求救？”我愣住了，那时候他发短信给我，说是想要见见我，那真的不是我想多了，他真的是在求救？为什么？我想起他说的让他感到害怕的眼神，他怕到那样的地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双手像寒冰一样冷。“是的，求救。除了你之外，他不会向第二个人求救，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你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江医生说出第二句让我震撼的话。我听不明白。“什么意思？什么是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时候我觉得我的智商不够用。“意思就是，他只和你对话。”江医生说。我突然想起之前他无视所有人的话，但唯独我说的话，他总会回答。我想说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骗人的，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江医生没有骗我，许旻佑只和我说话，他似乎根本看不到其他人。“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和他也刚认识不久啊，这完全没有道理啊。”我脑中一片混乱，如果我没记错，我认识许旻佑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彼此连朋友都算不上，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据我所知，许旻佑是这个月才到这个学校来的，他爷爷捐了不少钱给学校，让他成为这里的学生，但只是借读的身份。他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患有那样的病还会来这所学校，我也很想知道。”江医生透过薄薄的眼镜片看着我，“我之所以知道他一定会找你求救，是因为我知道他患有自闭症。”“自闭症？”自闭症、忧郁症之类的，我也时常听到，但是从未碰到过这样的病人。许旻佑，拥有这么好听名字的男生，他竟然患有自闭症？他所有的不正常似乎都能够说得通了——为什么会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为什么看上去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曾经受到刺激，害怕别人的视线，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和别人对视。”江医生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咖啡才继续往下说，“他封闭了自己的听觉，甚至是视觉，他害怕过于鲜艳的颜色，所以他看到的世界只有黑色与白色。他害怕听到嘈杂的人声，所以他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他害怕别人的目光，所以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那样他才会感觉安全。”“这个……应该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吧。”我皱起眉头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许旻佑的病情在学校里的确是个秘密，他爷爷叮嘱学校，务必保守这个秘密。”江医生说得风轻云淡，像是他刚刚并没有告诉我本应该是秘密的事情。“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更加困惑了。“因为你也许可以治好他的自闭症。”江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丢到我面前，“或者说，掩盖许旻佑的病情，需要你的帮忙。”“这是什么？”我看着桌上的纸袋，并没有去碰。“你不看看吗？”江医生示意我打开看看。“我不觉得我可以帮到什么忙，我也不认为我可以治好一个人的自闭症。”我站起来，打算离开这里，江医生的话让我本能地觉得危险，总觉得如果我被牵扯到这件事里，我一定会后悔的。“你难道不好奇他为什么只和你说话吗？”江医生略微提高音量对我说道。“我一点儿都不好奇，我该回去了。”我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因为他的世界，那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只有你的声音能传进去，他只听得见你的声音。”我按下门把手的手蓦地停住了。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在琼花林里，他问我，他的脸色是不是很糟糕。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到现在我才明白。他只是看不见，他看不见自己脸色是怎样的。他恐惧别人注视的眼神，却偏偏要跑到学校来，为什么？他那么害怕，他不找任何人求救，是因为他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他只听得见我的声音。6最终我没有离开，我松开了手，转身走了回去。大概是因为我懂得躲在角落里没有人能看到我的悲哀吧，我以为我已经是最可悲的存在了，可是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比我更加孤单。“所以你才会在那里等我？”我这时才明白江医生在公寓楼下等着我的原因。“他虽然很想表现得正常，但是面对那么多人，还是觉得害怕。给他们班上课的教授，第一节课就打电话给我了，说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也许会来找我。但他并没有来找我，大概他也不会来找我。”我的心里蓦地一酸：“第一节课就出了教室，可是第二节课快下课了，他才向我求救的啊！”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儿看到他的短信？如果我早点儿看到，他是不是就不用那么害怕了？我拿起桌子上的纸袋，想了想，一咬牙打开了。这是许旻佑的大学入学申请表，我的视线往下移，看到他的家庭地址，竟然和我家在同一个城市。“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也许你可以帮到许旻佑了吧？”江医生将表格重新装回袋子，“这是我跟学校借来的档案，那天你走之后，我非常好奇，为什么许旻佑能听到你的声音。”“后来我就查了一下，发现他和你来自同一个城市，你是本校新生，他偏偏这个时候来这里。”江医生想了想，问我，“你回忆一下，你真的不认识他吗？会不会什么时候你们见过？小时候会不会一起玩过？”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我家原本不是那座城市的，后来爸爸工作外调，我们全家才搬过去的，那时候我已经十四五岁了，怎么可能不记得见过的人？而且像许旻佑这样的男生，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吧。”“这就奇怪了。”江医生似乎也非常不解，“难道这只是巧合吗？”会是巧合吗？“就当是巧合吧。”我说，“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他？”做这个决定，我犹豫过、逃避过，但最终还是不想不管他。当你知道你的存在是另一个人的救命稻草，你会忍心不管他吗？我做不到，所以我才会折回来打开这个档案袋。“他无法适应人多的环境，但他在努力适应，不过他的情况比较严重，他需要你的帮助。”江医生说，“也许你像他的某个亲人，能让他平静下来，现在我也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可是我和他不是一个系的，不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啊。”我有些犯难，“超过我能力范围的提议，我会直接否定的。”江医生笑了笑，说：“没有那么严重，只要他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要拒绝他，在他向你求救的时候，无论你在哪里，尽量赶到他身边就行。”“我尽量。”我只能这么回答。从江医生那里出来，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我拿出手机，点开许旻佑给我发的短信，简单的字眼，背后却藏了这些秘密，让人心里堵得慌。走到寝室外，我意外地看到宋岩在这里，他看到我，冲我挥了挥手：“哟，陆南溪，你去哪里了？”“哦，去找江医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对他隐瞒了许旻佑的事情。“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宋岩关切地问我，“江医生怎么说？”“没事，就是膝盖上的伤，江医生让我去给他看一下，已经没事了。”我胡乱编了个理由。我正打算问宋岩怎么会在这里，就看到郭佳妮穿着一身运动装走了出来。她看到我，愣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笑容：“呀，是南溪啊，要不要一起去打篮球？”“不了。”我说着，往前走了几步。郭佳妮错开我的时候，冲我笑了一下，她走到宋岩身边，我看着站在一起的他们，忽然觉得有些刺眼。娇小可爱的郭佳妮站在宋岩身边是那样和谐，好像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女生都适合站在宋岩身边。“那我们去打篮球了。”郭佳妮冲我挥挥手，宋岩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和郭佳妮两个人越走越远。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风一吹，会呼啦呼啦作响。你看，宋岩永远不会属于我，我这样的人最先被遗忘，甚至多年之后回忆起来，根本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这样的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我忽然想起许旻佑。我如果能帮到他，也不算是毫无意义吧。我翻出手机，意料之外地，打电话来的人是刚刚离开的宋岩。我迅速转过身，只见他站在不远处的路口，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冲我挥舞着。我接起电话，耳边传来宋岩的声音。他说：“陆南溪，一起来打篮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