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心里总感到很憋闷也很烦躁,去哪里玩、玩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个世界有多大?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是足不出户,视野不广,心胸不大,总困在家里,咋会有出息?”三老爹三言两语就点明了我的心病。是啊,只有他才了解我。他说,人就像鱼儿一样,长大了,就会感到原来的小溪流太小,总想游到大海里去。我想,是要出去走走了。那天,侯军叫住了就要冲出课室的马辉:“别走那么急,我们帮龙哥扫一下地。”课室很快打扫完了,我们摆着桌椅,尽可能让它们一排排一列列对整齐些。我跟他们商量着说:“明天,我们到县城逛街去,怎么样?”明天又要过礼拜了。“到县城?你是说到县城去?”侯军和马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睁大了眼睛,眼珠儿差点儿要跑出来,但是兴奋的眼神也透出一丝慌乱。我当然知道,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到过县城,甚至连我们这个村都没有离开过。唉,就说自己吧,还不是一个样,也就是今年端午节的时候,娘特意带我去过一趟县城。这个世界有多大?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不过都是井底的那只小青蛙而已。“是的,我们到县城去,怎么样?”有他们一同去,我的胆子也壮了起来。其实我跟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自从上次跟娘进了一次县城后,做梦都还想再去,那里有很多商店,有小汽车来来往往,有很多穿着洋气的姑娘。对,还看到了坐着绿色摩托车的邮递员,我曾经看见过他到我们学校来送报纸和信件。他骑在摩托车上,右脚一蹬,屁股后面白烟一冒,“轰轰轰”的声音由大到小,很快就溜得没有踪影了。“那我们得告诉爸爸和娘,只有他们同意才行。”侯军和马辉都这样说。“不,不行,如果他们知道了的话,肯定不会同意的。”我持反对意见。他们也不想想,要是告诉了家里,还能去得了吗?“那,那好吧!”他们犹豫了很久才同意。去县城的路怎么走?我并没有用心去记,反正记住娘说过的一句话就行:“你沿着墨江河边那条小路一直往下游走就到了。”现在想想这是真理,真理都是人们在长期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以前陆上交通并不发达的时候,都是靠水上运输,所以繁华的城市都是建在江河边上的。当大人们都出工去了,我们三个人才溜了出来,还是在那片竹林里集合,但这个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我问道。“龙哥,你看。”侯军和马辉一边说着一边笑嘻嘻地把书包打开。他们的书包跟我的一样,都装满了破铜烂铁,还有牙膏皮或者胶鞋底之类的,这可是我们平时慢慢积攒起来的全部家当啊!“好,出发啰!出发啰!”我们背起书包哼着小调沿着河边小道就往县城方向进发了。听奶奶说这条小路以前十分热闹,是山里人进城的必经之路,古时候还是什么官家驿道,沿路平坦的地方都设有茶庄,供路过的商人歇脚。对了,听说唐朝著名的宰相张九龄从家乡进京城就是走的这条古道。他是不是走在墨江河边时,看到月亮冉冉升起,才会吟诵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有名的诗句呢?离县城越近,路上赶集的人越多。我们看到有的人用箩筐挑着南瓜、黄瓜,有的用粪箕挑着茄子、葱蒜,还有一个驼背老人,挑着竹篾编织的竹篮、簸箕和“河狗”等竹具。这些人三三两两地也往前面赶着路。还记得一年级时李慧琪老师就带着我们沿着这条路去摘菊花的。唉,几年过去了,摘菊花那件事情还老是忘不掉,想起来就有点伤心。是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这样的烦恼呢?有些事情你想记住它却老是记不住,而有些事情你想忘掉它却根本无法忘掉。到了石拱桥,我们三个人决定坐下来休息一下。这石拱桥建在墨江河的一条支流上,由许多麻条石互相咬合而成,只有一个拱洞,最高处到水面有五六米的样子。前面提到过,两边并没有护栏,过桥的人如果不小心会很容易掉下去,当时白荷就是因为太得意,脚下一滑,差点就掉到河里去。可我们“英雄铁三角”怎么会害怕?我们坐到桥沿,把腿伸到桥外,要是真的掉到河里,嘿嘿,那就洗个澡再去县城吧!看着近处杨柳依依,远处渔家撒网捕鱼,凉风习习,波光粼粼,感觉十分惬意,我心里那种憋闷的感觉也一扫而空。马辉忽然问道:“你们还记得一年级,李慧琪老师组织我们到这里摘菊花的事情吗?”“怎么会不记得呢?当时就在这里,我们‘铁三角’可是英雄救美哟!”侯军笑着回答。“救的是谁?”马辉故意问道。“还有谁?那银行家的千金小姐白荷吧!”侯军答道,“唉,想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姐这个学期也转学走了,人家可是城里人啦!”“你舍不得了吧?”我打趣道。“啥?你们才是呢。”侯军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还红到了脖子和耳根。“哈哈,哈哈。”马辉在旁边听了之后捧腹大笑,差点还真的从桥上掉下去。一阵风儿刮过,把河水吹起了一层层皱纹。在河的对面,是一个叫“凉坝”的小村庄,河堤上放着一堆小山似的竹子,码头边有五六个工人正忙碌着扎着竹排。两三天后,他们又会从水路赶着竹排到珠三角去贩卖了。“小龙,你们快过来帮帮忙。”正当我们互相取笑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不是邻家莫兰的爸爸吗?只见他用双轮车拉着一车的南瓜和冬瓜往石拱桥这边过来,由于是一个比较长的坡,所以十分费力气。他的脚蹬直了,背也驼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像蚯蚓一样暴露了出来,但是轮子卡在一个凹坑处就是一动也不动。“走,快点,帮忙去!”我对马辉和侯军说道。然后大家把书包一放,跑了过去。“小龙哥,谢谢你们。”在后面推着车的莫兰对我们说道。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有力气呢?“马辉和侯军,你们一人负责一边的轮子,我跟莫兰在后面推。”我下令道。“好咧!”马辉和侯军立刻来到车子的两边,用力推轮子。“一二三,加油,加油,加油!”我们一边大声嚷着,一边使劲地推着车子。轮子开始慢慢地往前移动,一会儿就冲出了凹洼处。“再加油,加油!”我大声喊道。我叫莫兰离开,然后叫马辉、侯军跟我在车后面一起推,双轮车速度开始快了起来。我们铆足了一股劲儿,大声呼喊着“冲啊,冲啊”,一下子就将车子推上了石拱桥。莫兰这时也小跑着跟了上来。还好,虽然石拱桥凹凸不平,但由于莫兰她爸爸稳住了车把子,车子最终稳稳当当地站上了桥面,一点事儿都没有。下桥了,如果刹不住脚的话,车也敢侧翻到河里去。“叔叔,我们在后面拖着车尾,这样车子会慢一点下桥。”我们建议道。“好的,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哟!”莫兰她爸爸用披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说道。双轮车下桥了,我们在后面拉着,莫兰她爸爸昂着头,挺着胸,脚往前面撑着地面,斜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下移动。由于路面不平,车子左右摇晃得厉害,甚至你都无法使出劲儿来。车子越来越快,我们竟然跟不上步伐了,最后我还有马辉、侯军他们都“哎哟、哎哟”地接二连三滑倒在地上,车上的南瓜和冬瓜蹦得欢快,有几个竟干脆跳到了地上。有一个南瓜裂了开来,其他的滚到草丛中倒没有事儿。莫兰她爸爸真厉害,虽然车子不听使唤,但他就是抓住不放,总算安全地下了坡。他放下车把,然后喘着粗气看着我们,呵呵地笑了起来,接着又来到我们跟前,把我们一一扶了起来,关心地道:“你们摔痛了吗?伤到手脚没有哇?”“没有,没有。”我们赶紧说道,嘻嘻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他帮我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不去哪,我们就是在这儿玩。”我向马辉和侯军使了一个眼色,赶紧回答道。可不能将去县城的事儿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呢?叔叔要把这南瓜和冬瓜拉到哪儿去?”“我这是要帮村里将它们拉到县城中学去,学校住宿的学生很多,厨房要买很多的菜。”他说道,“谢谢你们啦,我得赶早去,下午还要回村里出工呢?”“哦,那好吧!”说完,我们帮他一起收拾起掉到地上的南瓜和冬瓜,看着他们父女拉着车子往前面去了。“再见啦,小龙哥,谢谢你们。”走了一段路,莫兰回过头来摇着手喊道。我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真的不早了,于是对马辉和侯军说道:“兄弟们,我们也出发吧!”过了石拱桥还要经过一个叫“富村湾”的村庄。村子建在河边,房前屋后有许多高大的古樟树。樟树盘根错节互相缠绕像老人脚上浮起的筋头,码头边的几棵榕树像大伞一样,树枝还伸到了河里很远很远。或许,这个村落以前应该是驿站所在地,有许多特色的青砖瓦房,要不是做生意挣了钱,能住这样好的房子?村子叫“富村湾”,说明这里是个很富有的地方。我们经过的时候,看到村里许多小孩子脱光了衣服,争先恐后地爬到大榕树伸到河面的那条树枝上,然后像猴子一样尖声叫着,一个跟着一个“扑通、扑通”地往河里跳,看得我们心里痒痒的,真羡煞我们。如果不是急于去逛县城的话,嘿嘿,真的要和你们这些小鬼头比一比跳水的本领。不过,很奇怪的是,在我们经过村口时,那些村子里的人们都纷纷抬起头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我心里想,我们又不是做贼,有什么好看的呢?看得我们浑身不自在。还有几条大黄狗跑过来对我们左闻右嗅的。我们不敢随便乱跑,否则它们还真的以为是贼来了,会一直追着来咬。但就是有一只带着黑斑的白狗伸出血红色的舌头一路跟着我们。我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我们抬步走,它也跟着走。“来福,来福,你去哪里,快点回来。”这时候,一个光着脚丫子的小男孩跑了过来,哼住了那只白狗。白狗停了下来,盯了我们一下,然后摇着尾巴跟着它的小主人回去了。原来这狗也有名字,叫“来福”!“还‘来福’呢?幸亏这小子来得快,否则我们可叫它有去无回,还‘来福’呢!”马辉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们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由地笑了。前面就是县城了,隐约可以看到一座挨着一座的三四层高的洋房,还有一些大小车辆进进出出的影子,我们心里十分兴奋。靠着县城边缘的地方也建了一片红砖平房,那是矿区工人的住宅区。上次跟娘进城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外地人租住在一间靠着马路的房子里,有些人就将收来的废品送到这里来卖。那个人我们是见过的,他还常常下乡来收废品。有一次他挑着箩筐来到我们村里来,被我们一群小孩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人倒好,每个小孩过来都会给一小块“谷麻糖”吃。哟,啧啧啧,这“谷麻糖”吃起来又韧又软又香又甜,好吃得不得了。大家吃完后还想吃,就把家里平时积攒下来的破铜烂铁拿给他,还有些小孩甚至将家里还没用完的牙膏偷偷地挤掉,把牙膏皮给了他。马辉也很贪嘴,有一次竟然将他爸爸那双补了又补的胶凉鞋拿去换了“谷麻糖”。他爸爸知道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等他出去要把那双鞋子追回来时,那外地人早已经出了村子不见了踪影。回到家里,他将马辉狠狠地揍了一顿。但我至今仍然纳闷的是,我们辛辛苦苦在庙背岭的山岗上,将拾来的废弃棺材板上的那些长铁钉当废铁卖给那个人时,他竟然吓得脸色大变,赶紧挑着担子就跑出村子去了。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之后,那外地人才又进了我们的村子。可这回,我们村里的民兵因为听了许多村民的反映,所以十分警惕,立即把他请到了村上的大队部去,仔细地对他进行了盘查。据说,民兵们从那个外地人身上搜出了一份什么证明,上面写着这个人是粤西什么县什么公社的居民,还有年龄和家庭成分,以及“糖包换废品”前往某地等字样的内容。证明的后面盖有他那个地方的公章等。因为看上去是合法手续,查不出什么毛病,不敢把他当成坏人,最后民兵营长就教育了他一番后把他放了。自从这一次审查后,他到我们村里来的次数就少了,即使来了,他也不敢随便哄骗我们小孩子偷家里的东西了。不过,说句心里话,我们小孩子都盼望着他常常到村里来,因为只要一听到有“叮叮当、叮叮当”的脆亮的金属敲击声,我们就会赶紧跑出去看热闹,有废品给他当然好,没有的话就看能否向他讨要一点那香软的谷麻糖来吃,就是一点点也好啊!说真的,人都是因为有了盼头,生活才会有激情。有了盼头,你才会觉得,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而我们农村的小孩能盼望的东西就是那么简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