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不对。舱门已经开始下落,我拉过身后的人,转身撤向门外。就在此时,舰桥那里传来一声爆鸣,眼睛和耳朵顿时一片空白,气流将我冲向旁侧,撞向舱壁前我将G22推向一边,有队员立即护住他就地一滚。“克洛诺斯”整个战舰、全部设备都是特殊材料制作,硬度极高。舱壁尤其刚硬。我将嘴里的血咽下去,勉强站起。耳朵嗡鸣不止。视觉还没完全恢复,但足够我跌跌撞撞走过去,从队员的尸首下拽出G22。很好,没死。舱门已完全降下,想从那里退出去是不可能了。我抱紧G22,向前方宽大的战术操作台撞去,到了台下空位,我伸腿卡位,同时摁开防护罩。这是紧急状况下,给战术操作员临时躲避用的。我一向以为这项设计甚是鸡肋——需要战术操作员钻到桌子下面躲命的状况,战舰估计也快化作宇宙中的一朵烟花了。左右都是死,有什么可躲的。没想到这下还真用上了。耳朵里悠长回转的嗡鸣仍一下下撞击着耳膜,大概听觉强化装置损伤了。我甩甩头,自传讯器向周围的防卫队员下令:“一队,前方抵挡。二队,巩固防护罩范围。三队,后方防卫。”很快,不远处又是一次爆炸。嗡鸣像一块布蒙住耳朵,防御系统冷静的女声和尖锐的警报声听起来很遥远:“主控舰桥遭到入侵,请迅速增援。主控舰桥遭到入侵,请迅速增援。”热流。明光。混乱的脚步。震颤的地面。肉体烧焦的味道。视网膜上,防卫队员的状态投影一个个由绿转灰。我皱紧眉头,将G22更紧地护在身后。战术操作台前是连成一体的合金板,能暂时阻挡后方的攻击。我迅速进行视域调整,视网膜上显示出各部位的弹药装填状态:手臂100%、腿部100%、眼睛60%。余光瞥见G22已经醒来,我对他说:“躲好。”G22立即向角落缩去。视网膜上各种数据各种光芒不断闪烁。惊叫、爆燃声、警报声一直未断,我在安全位置单膝跪地,瞄准附近的敌人开始射击。通讯员传消息进来:“上校,增援三分钟就能进去。我们正解锁舱门。”早料到了。不是三分钟“就能”进来。而是三分钟“才能”进来。那门是用来抵挡外部入侵的,做过防雷击测试。从里面开容易,从外面开难。战时的三分钟,足够千百灵魂升天入地,何况我们一共才十六个人。我在公共频道对护卫队的队员们说:“别想增援,要活命,就往死里打。”“贺队,这次要是我又缺了哪儿,就给我插个墓碑回归大地吧,千万别再送我去‘明天见’了。”说话的是“耗子”,已经跟了我六年。他喜好在大家睡觉的时候起来吃东西,美其名曰这是安全感缺失综合征的表现之一。以往我很喜欢他这种无紧张感的态度,但现在我很烦:“闭嘴。否则我现在就让你回归大地。”“……”眼睛80%。还剩七个队员。二队的“海狮”突然大喊道:“怎么是他?!副舰长是叛军!副舰长是——”话音未落,尸体砸在离我五米左右的地方。空气中这才显现出激光电离出的一丝白光。“海狮”额头正中一个窟窿,干净利落的激光烧洞。之所以叫他海狮,是因为他有一双又大又黑的湿濡眼眸,几年军旅生涯也未能磨掉那里面天真的傻气。如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直直冲上,看着副舰长,那个被他们称为“神之刃”,刚才却将死亡光线赐予了他的男人,自他身上迈过。四个叛军闪到前面护住副舰长,其中一人已经负伤。几人且战且行,离我和G22越来越近。我抬手毙掉其中两个没负伤的。与此同时,我的队员像被割的麦子一样倒了三个,其中两个是副舰长做的,额头正中一个空洞。眼睛94%。我再瞄准一个,一击毙命。我的队员只剩耗子一人。他们更近了。眼睛96%。副舰长前面只剩负伤的那个叛军了,我瞄准他。再毙命。耗子挡在防护罩前,激光穿过他头部打在防护罩上,一阵光晕闪过。眼睛98%。终于,我们之间再无阻碍。“神之刃”,我们的副舰长,在离我大概只有两米远的地方,面向我,举起钢琴师一般的手。那只手修长、漂亮,内置精密的激光发射装置。光芒一闪,我面前的防护罩水帘般融掉。G22贴在我背后,抖得很厉害。眼睛热极了。整个脑袋都很热。眼睛100%。我盯住“神之刃”的脖颈,狠狠眨了一下眼。与此同时,一道强光向我打来。“贺队。”舰长副官气质儒雅,从七零八落的人尸、机骸上走过,只在经过副舰长尸体的时候脸色一白,到了我这里,已恢复正常,只是声音比以往低沉许多,看着我有点无奈:“没有别的办法么?”我明白他在暗示什么。我杀了副舰长,这违反了A阶保护法——A阶人是地球公国、是所有人类的财富,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障其生命及智能。何况,副舰长不仅是A阶,还是六大阶姓中“简”姓的继承人。“没有。除非激光在识别出目标是A阶人的时候,可以瞬间变成捆龙索之类的东西,只解除战斗力不损伤生命值。”我笑一下,“据我所知,公国还没有相关研究成果。”“这……”“他没做错。”一直没有说话的舰长突然开口。他今年一百二十岁,身形魁梧刚健。让人想起高崖上经风历雪、岿然不动的古松。但此刻他的声音又老又苦涩:“王不见王。见了,只有你死我活。你做得好。”舰长难得夸人。这次更是前所未有的难。我迟疑一下,最后还是正身,左手敬礼道:“服务公国!”军礼未毕,舰长已转身面向几米外的那具尸体。我听见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G22确定安全,从我身后站出来,面对舰长:“‘克洛诺斯’不是号称全舰都是公国精粹么?副舰长竟然是叛军成员。保护不好我,你们就等着降阶吧。”舰长冷眼看他,一言未发。舰长副官上前一步,脸上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G22阁下,您的预授阶位要等我们完成这次任务,回到地球才会生效。所以目前来说,舰长大人的位阶是A阶,而您作为连正式姓名都没有的低阶人,这样对他说话,足够您去禁闭室休息两天。临时升阶,您一定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补一补课。”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舰长示意停下。舰长冷着面,稳声说:“之前的一系列手段,就是为了把舰上的叛军余孽揪出来,用你做饵也是不得已。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叛军已经被全部消灭。明天我们就会到达目的地。做好各自该做的,回地球复命吧。”G22没有说话。舰桥空旷,警报已除。有人执着灭火器扑灭爆炸余火,银黑工装的工程队、各种形状的维修机器人散布各处,拿着仪器赶工修理,蓝白服的战术操作员在各自的位置上忙忙碌碌。没人看这边。没人敢看这边。后勤部的军官犹豫了好久,终于走过来,对舰长敬了礼:“长官,按规定,我们必须开始清理了。”舰长神色不变:“友军遗体按礼收纳,回地球安葬。叛军尸体立即清除。有疑问?”军官一并腿,再敬礼:“没有。”舰长没有理他,也不理我,G22更是直接被当成空气。他径直迈步离开。步伐冷定。将风刚硬。刚刚锁住我们的舱门一开一闭,一室狼藉被他留在身后。我听见身边的G22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没有多想,做过听觉强化的耳朵这时已恢复正常,舱内细碎的声音正陆续入耳——“舰长回去以后要被审查的吧。毕竟副舰长,咳,那个叛军是舰长的爱徒,被舰长一路提携上来的。参加这次行动,听说也是舰长向公国举荐的。”“何止啊,基因源、父母、师长、同学、战友,说不定连咱们都要被审查!有结印人的话,那更是要……”“这是第四次了。五天四次。火星那里一次战舰攻击,之后两次舱内间谍攻击。要不是确定叛军没有远太阳系战舰,我还真怕他们正在前面堵我们。”“呸呸。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原来叛军在咱们舰上的最高领导是副舰长啊,真是想不到。不过现在连他都被端了,这就到头了吧。”“A级高阶。简姓。中将军衔。二十四岁。副舰长大人前途光明到闪瞎眼,何必要加入叛军啊。”“不是有传言说叛军会下蛊么?说不定是真的。否则怎么能在那么严密的防守下毁了‘白池’本体,还‘斩首’啊。”“嘘。你不想活了,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再听。转眼,正见几个士兵走向“耗子”的尸体。白布从“耗子”的脚部拉起,一直盖到他亮着激光烧洞的额头。那个角度的激光损伤,是没法‘明天见’的。以后,没有任何事能让你焦虑到半夜起来吃东西了,安息吧,小子。在后勤军官指挥下,两个套着防护服的人走向副舰长的尸体,拿着消解枪的那个将枪口指向他脚下,消解光线所过之处,尸体碎成细密蓝尘,后面跟着的那个拿着吸尘器,一一吸去。地板干净得连一点灰印都没留下。“叛军搞这么大阵仗,不就是想杀掉那个低阶人么。”几道眼光飘到我这边,在我身后的G22身上停了停。又转回去。“刚才竟然敢对舰长不敬,真是一朝得志。他也不想想,只要我们任务完成,带回‘白池’,他就一点用都没有了。不就是个人体星图么。”我身后的人呼吸重了一些。但并没有冲出去爆发。“这下会升谁做副舰长?胡戈上校资历不够。”停了一下,声音朝我这里一闪,低了下去,“贺上校阶位不够,还违反了A阶保护法……”前方对副舰长的消解已经进行到头部。两分钟后,那里只剩一双望向这边的眼睛。又三十秒,那双眼睛也没有了。主舰室的外视窗开着,茫茫宇宙,漆黑幽凉,远远飘着几颗星。我没有转身,对G22说:“我送你回休息舱。”“长官,你的激光发射装置,在眼睛里?”三次舰内袭击,护卫队的手下全部阵亡,我荣升光杆司令。新安排的这几个,是从登陆作战组调过来的。问话的这个,据说之前在青年军里排名很高。刚刚获得授名,叫艾因斯。和古早的那位物理学家只差一个音节。智商有没有那位物理学家高我不知道,不过这副眨着星星眼的蠢样子,情商多少有待考察。被我和新来的护卫们夹在中间,G22并没有不习惯。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时的G22不像以往那样鼻孔朝天眼比天高,他略低着头,沉默地跟着我们。直到艾因斯问出那个问题,他才抬起头,看向我,大概刚才艾因斯问的问题,也是他想问的。难道刚才被舰长副官顶了一下,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做了数周他的护卫队长,我不觉得他的脸皮有那么薄。我看了G22和艾因斯一眼,转头继续向前走:“是啊。拿枪、抬手、甩头、踢腿,哪个都比眨眼慢。否则现在死的就是我们,不是那位‘神之刃’了。就是副作用太大,我现在眼睛还有些糊。”“眼载武器本身对载体有极高要求。您能匹配已经不容易了,优秀基因的承载者!”艾因斯朝我竖起大拇指,接着小心翼翼地探头望我一眼,面露担忧,“不过就算这样。您眼睛还是有些红红的。”我怔了下,光洁清亮的舱壁几乎可以当镜子,我从那里望自己一眼,笑:“还真是。舰长大概没注意到,否则肯定说我有损军威。”“哪会啊。今天要不是上校您,我们就回不了地球了。只可惜副舰长……”提到副舰长,艾因斯有些伤感,“简中将他,我在青年军的时候,一直把他当偶像来着。相貌、身材、战略分析、战术水平、器械操控、近身防御……没有一项不好的。唉。”扎在我心里的利刃被抽出来一些。我将它按回去。挑挑眉,我问:“你有姓吧?你姓什么?”这种时候,在到处都是监控器的战舰内,还敢表达对叛军的钦慕。还表达得这么细致。位阶低的人,不敢这么勇猛。“西美昂。”他挺胸抬头,声音听起来很是自豪,“艾因斯·西美昂。”啊。A阶六大姓之一的西美昂。六大姓每年各有100个优先选择权。按基因级别划分,具体考量家世、容貌、智商、性格、身体可加载性等多项标准,每年从那神圣的“盖娅”,也就是地球公国胚胎库里,选走最优秀的600个孩子,经过几轮筛选,每家留下20个授予家族姓氏。他就是西美昂家族在十几年前挑选出的那20个之一。但即便是西美昂。跟叛军扯上关系,他们家族也会完蛋的。我扫他一眼:“他现在已经是叛军了,你说话还是小心些。我可不想去下面的宪兵队监狱接你。”“是。我会以那个叛军时时提醒自己!”艾因斯立正挺身对我行了个军礼,紧接着笑嘻嘻地跟上我的脚步,指指我右肩:“队长,您的伤看起来很严重,要不赶紧去‘明天见’?”我摸摸只剩一半的右肩,这是副舰长最后留给我的纪念品。每走一步,勉强吊住的右臂都像要随时挣脱束缚,坠向地面。它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虽然我本身的阶位不高,但这么多年的培养和实战所获得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全身加载的各种武器系统,已足够让我成为地球公国“很贵”的一件防备设备。如果我不主动去维护这件昂贵设备的运转能力和效率,公国会有措施强制帮我完成。我可不想明早醒来发现自己右臂已是一只深棕色的、毛茸茸的熊臂。G22的休息舱到了。我停下脚步,对G22点了下头,然后对以艾因斯为首的护卫队的成员说:“我先去‘零件库’。你们继续守卫。”他们对我敬礼:“是!”大概看我走远了,艾因斯开始向G22搭话:“G22君,听说你装了‘慢速眼’哦?”G22的声音听起来有着一贯的得意:“是啊。”嗯。看来他跑去打盹的自傲已经回来了。艾因斯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你下次用慢速眼帮我看看,那个叫赛琳娜的操作员,是不是额头右边,头发里有颗褐色的痣啊。她一甩头,头发扬起来的一瞬间,你就能看出来的,对吧?还有还有,电浆控管组的那个安茉莉,她锁骨那里是不是有道银白色的疤啊……”“……”我对这种技术控+采花狂的谈话没兴趣,关了那个方向的听觉强化,向再生治疗处走去。再生治疗处的标志是一个展翼的白色天使。这只天使在我们这些前线军人这里有别的名字:明天见、撒旦营、零件库。明天见是说只要受到的不是不可修复的脑部损伤,在这里躺上一晚,受损的身体部位就会在第二天带着生鲜的味道再次出现在你眼前。再生治疗是公国最值得骄傲的技术之一。我喜欢最后一个名字:零件库。冷静、干脆、理性,符合公国的治国策略。至于撒旦营。再生治疗处是一个营级编制。这个营级编制利用培养基和克隆技术再生器官,他们使用的器官培养基很特别。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培养池里露出来的那段脊背。健康的麦色,线条光滑,肌肉漂亮。是个成年男性。被剖开的脊椎部分连接着十几条传输管,下端正快速生成一只耳朵。我不记得最近有什么人伤了耳朵。而今天我死去的队员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耳朵。再生治疗的培养基是人,这点大家都很清楚。至于这些“人体泥土”来自哪里,大家各有推测,但谁也不会自找麻烦去确认。军医布诺斯有高加索血统,鼻子又窄又高,眼睛陷在眼眶深处,冷冷问我:“真不打麻药?”“嗯。”“痛觉转移也不要?”“嗯。”他不再多说,领我到培养池旁,递给我一块消毒巾:“疼的时候咬住。否则还要浪费一个舌头。”我咧嘴一笑。虽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治疗,但却是我第一次刻意观察——二十多个拇指盖大小的医用机器人攀上我右肩,我分不清它们那五六只长长的,好像蜘蛛一样的爪子都是干什么的。但马上我就知道了。一只喷射消毒水、一只喷射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液、一只切肉、一只断骨、一只缝合、一只烧合……剩下的那些机器人在干什么,我推测不出来。也无力推测了。我抓住布诺斯放在桌上的一个锯齿形器械,同时咬紧布诺斯给我的白巾。很快那白巾便红了。二百多年前,人类危机到达极限。全球人口过多、能源耗竭、资源紧缺、环境污染、局地战争不断并逐渐升级扩大……各大洲普降血雨。虽然有人冷静警告说那只是含铁丰富的雨水,但绝大部分人还是陷入了恐慌。上帝灭世、地球自清洗……各种说法甚嚣尘上,人心惶惶。而当时的太空技术还未达到能够让人类移居外星的程度。至此,基因选择的道德链条破裂了。人类其实早已掌握了基因选择的技术,只是这只魔兽一直被拴住,从未有机会冲出伦理道德的牢笼。而这时,伦理道德让位于生存欲望,人们迫切希望能造出一个,甚至一批救世主。几个大国分别开始限制生育、建立统一的胚胎库,与此同时,基因选择技术全面展开。通过对天然基因的优劣、可扩展程度等进行评级,基因分级和分化渐渐形成,并开始逐步固化。各大国陆续形成阶姓,并为了统合力量,最终合并为地球公国,集中统合所有资源进行基因选择研究。基因选择魔兽没有辜负人类的许愿,先后诞生的几批优选人都有明显的定制优势,几乎让人类的科技呈指数增长。可控核聚变技术成熟、定居火星、探索外太阳系……那时人类以为自己创造出了柏拉图的理想国,为此欢欣鼓舞。右臂终于从肩部被断开,布诺斯走过来将它揪走。这是我第一次进行手臂再生。最后露着血管的肩部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赤海葵。这时我才察觉左手很痛。放开手里的锯齿形器械,展开手掌,看见血水沿着掌心的纹路扩展蔓延。凡事皆有代价。基因选择普及后,人类再也没有“想要成为”什么。有的只是“能够成为”什么、“需要成为”什么。一切生而定之。未经基因匹配筛选、自然生育的人成为社会底层,甚至连命名权都没有。只有一长串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编号。没有人知道反抗者暗中谋划了多久,没人在乎。因为没人相信谁会想、会突破六大阶姓统治的、高效的地球公国。然而,两个月前,叛军毁掉了公国人机资料云端“白池”。杀害了公国顶级的科学家近百人,六大阶姓最精粹的人才几乎折尽。接着,叛军毁掉了“白池”在火星的备份。我几乎能够看到一只手臂在那男人的脊背处渐渐成形。好像那些血肉正在我的右肩迅速成长。这种感觉很奇怪。又痒又痛。像是千百只千足虫在心脏上走路。哗啦哗啦。两周前,地球公国紧急征召人类唯一的一艘远太阳系飞船“克洛诺斯”号。要去带回天王星上的最后一份“白池”备份。而因为白池被毁,人类失去了一切可用星图,智能系统失去云端,等于失去了整个资料库。人类自己创造的技术把自己变成了白痴。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记忆力超群、爱好天文学的自然人G22。用他记在脑子里的星图,为克洛诺斯的天王星之行导航。公国是否能降伏叛军,在此一举。克洛诺斯还有不到一天就能到达天王星。迄今为止,叛军组织了四次进攻,想杀掉G22,让公国军迷失在宇宙。永远无法带回白池。然而,这其实不是叛军的真实目的。我思绪很乱。脑子里闪过我从安蒂诺贫民窟带回海狮的情景,那时他十三岁,时常瞪着小动物一样明亮的大眼睛问我一些愚蠢的问题。预备师四年,参与实战四年,二十一岁却仍是一副少年的样子。然而这个少年却会在战时沉默地护我左右。耗子。耗子偶尔半夜三更敲开我的门,拎两瓶烈酒,吊儿郎当地跟我说:“队长,长夜漫漫,酒壮怂人胆,抱瓶才好眠,来一个?”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也失眠的,兴许是闻到了我房间里飘出去的烟味?还有安吉、纳菲、帕因斯坦……这个年代,血缘和亲情的相关性已经不大,陪伴时间才是亲人的衡量标准。今天我死去的队员们,大部分已经和我在一起五年以上。眼前突然闪过一双哭红的眼睛。我努力集中精神,拼凑半天,才意识到那双眼是谁的——刚才在治疗处门口看到的小护士。全舰都知道,再生治疗处的小天使,暗恋副舰长。而她暗恋的副舰长,刚才作为叛军首脑被我杀掉了。激光扫过他的脖颈。他漂亮的头颅断在地上。头痛得像要爆开。只有一天了。还有一天。毁灭地球白池、火星白池备份,以及消灭精英科学家的斩首行动,耗尽了叛军的资源。他们已经没有可用的大型武器。叛军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杀掉G22,让克洛诺斯迷失在宇宙。而是利用这艘地球上最后的远太阳系飞船到达天王星,开启它的自爆装置,炸掉天王星上“白池”的最后一个备份。公国军只剩下克洛诺斯这一艘远太阳系战舰,数年战乱让他们短时间内无法造出下一艘远太阳系战舰。失去克罗诺斯和天王星白池,可以让公国在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全面瘫痪。然而叛军不知道克洛诺斯自爆装置的开启方法,只有舰长知道。一次次的刺杀不过是为了转移公国军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我们只是想毁了他们的活地图——G22,让他们无法得到白池。简中将在此期间已成功探得那个只有舰长知道的自爆指令。暴乱时,他已经把他获得的自爆装置的开启方法和指令传输给我。自爆指令必须通过克洛诺斯的主控智能系统下达,因此,剩下的任务是在到达天王星前获得克洛诺斯的一级控制权,然后在克洛诺斯取回天王星白池后,命令智能系统开启自爆程序。简中将并不是克洛诺斯上的最后一个叛军。我是。我们不叫自己叛军,我们叫自己——革命军。布诺斯摸着我新接上的右臂,在手腕处注入一管蓝色的药剂,说:“你知道规矩,还要强化锻炼几天才能完全适应。绣花不行。挑鱼刺不行。想亲热‘伍尔坎枪’之类的重东西不要紧,拿不住掉下来砸烂你的脚算不算工伤我不知道,反正不算医疗事故。臂载系统要两天后才能装备,到时候直接去人机部,这个你比我清楚。”说完拔了针,轻拍了一下我的新臂。我试着动了一下手腕,除了手指还有些麻,没有其他不正常的地方。布诺斯在操作台边做术后清洗,我看见台上放着一本古早的纸质书,大概是诗集,几行字闪过:梦里我见到一座房子有一千层/一千个窗户一千扇门/没有一个是我们的,我亲爱的/没有一个是我们的。“我先走了。”我对他说。他没有转身,举起一只手摆了摆。回到休息舱,房间的智能系统立即启动,洒出设计好的薄光。“取消照明。”“咯儿呱——”黑暗瞬间降临。视网膜即刻启动了红外模式,桌子上的植物发出黄光。我将红外模式关了,眼前终于漆黑一片。过了片刻,窗口洒进来些浅薄的微光。不知有没有一些来自背后遥远的太阳。我扔下手里的军装外套,解开衬衣领口。走到窗口点一支烟。深吸一口后放下,看红色的亮点在指间亮起。清悠也是抽烟的。说抽烟也许不合适,他只喜欢看黑暗里的烟光。一级控制权其实就是对克洛诺斯智能系统的完全控制权。之前因为要连接白池,每个人都有人机接口。因个人的职位不同,访问权限不同,能够接触的内容不同而已。克洛诺斯的智能系统也是如此,目前舰上的一级控制权只授予了舰长一人。清悠给的破解病毒,可以让我在适当的时候从舰长那里夺得这份权利。暴乱已过去六小时,克洛诺斯智能系统的自检已经完成。这时导入病毒,至下一次自检前,都不会有人发现克洛诺斯已经被控制了。清悠给的是种液态病毒,需要从主控室的特别接口滴入。病毒完成控制权破解需要一小时二十五分钟,还有九小时就会到达天王星。我需要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我看着手里的烟光燃至最后一点,起身将它摁灭。从冰柜里取出耗子存在我这里的烈酒。喝下一半,把剩下的一半倒在身上。然后将早就换装在眼药水瓶里的液态病毒滴入眼睛——既然能装载激光武器,短时间存放一些只对克洛诺斯智能系统有害的液态编码,当然也没问题。打开门,我踉跄地向外走去。中途碰见三个试图拉住我的巡防队员,认出是我,又退了回去。一个失去全部队员的特防队队长,一个好不容易混到上校军衔,却违反A阶保护法杀了简氏继承人的低阶人——即便被杀的那个人是叛军——在队员战死的地方耍耍酒疯,哀悼一下可能结束的前途,是可以理解的。不小心滴几滴眼泪在某个接口,也是无心的。主控室和主控室周围的监控器在今天的叛乱中全部被毁,目前还在抢修——这当然是故意的。比我军衔高的人要么在睡觉,要么还不知道我现在的行径。清除叛军让他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这段时间足够我做成我要做的事。我继续向主控室跌跌撞撞地走。大概二十分钟后,我看见了主控室的门。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教官。你输了。”我猛地抬头。这不可能。“中校,我的战损率是0。你服不服?”当时我没有回答。我表面不以为意实则羞愤难堪地望着你,却见汗滴自你发间滴落,从你诗一样的眼旁滑过。我当时竟然愣了一下,心想:你真漂亮。“贺源,你输了。所以你要听我的。”……即便我赢了,也会听你的。“对不起。”眼前的景象变了。我站在墙壁微蓝、镂着浅棕色树木纹路的走廊。从旁边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银白色的人造月环,还有月环那边的地球。那颗水蓝色的星球正缓缓升起。树木印纹的投影在水色的廊壁上缓缓移动。“源帅,收到我么?”我转身,不顾另一端地球初升,走向走廊对面的那扇门。站在门口,我是笑着的:“收到。不过我更想看到。我进去了。”我伸手去握门把手。却又接到:“先别进来,再试试。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开会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想什么吗,我现在正在想。你收到了么?”“……‘桂花酸梅汤五茶煮毛豆干煎杏鲍菇土豆烧排骨’?”“是啊,哈哈哈。当然我也有想别的,比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我哭笑不得。姿态端凝,眉眼如画,微微垂目,圣洁高远。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以为你在怜悯世人。而我虽是世人,却不得怜悯。那是我极少的思考哲学问题的时刻。结果,你竟然只是在想中午吃什么?我不再迟疑,拧动门把手:“我进去了。”我矗立原地。我面前是一个老式门把手。这个建筑复兴了数百年前的老式房屋结构,没有任何智能系统,甚至连自动门都没有。想要打开一扇门,必须握住一截水波似的门把手,拧动它。它关联的弹舌会从一个小匣子里退出来,然后,轻轻一推,一扇门就在你面前展开了。这扇门后面是我最想见到的人。然而我知道,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记忆。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这扇门如此真实。我甚至感觉得到门把手已经被我手里的汗浸湿了。好想拧动它。打开这扇门。只要轻轻一拧。轻轻一推。但我放下手。将舌伸到左上方倒数第三颗牙齿,舔到镶在里面的那颗东西。这是我早年就放在那里的。一旦自己被抓,可能导致信息泄露,咬开它吃掉,它所含的物质会立即烧毁所有脑神经。平时它被包裹在一层极苦的薄膜内,本是防止无意识舔舐导致药粒误放的,但我发掘了那层膜的另一个用途——强力清醒剂。像被夯土机自脑后钉到地下,我跪倒在地,意识都被砸出去。只剩苦到不知道什么是苦的苦。我就那样跪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感觉到手在抖。而我面前已经没有那扇门,那个门把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就地躺倒,闭上眼睛。眼里竟然还有被那苦味逼出的泪水。这样缓了缓,我开始思考。虽然被授衔后我很少喝酒,即便喝也装成一喝即醉的样子,但十四岁以前我就是靠喝酒、赌博在安蒂诺活下来的。并且,以此赚到了去青年军预备师的名额钱。我相信刚才那半瓶烈酒绝不会让我醉倒。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些?既然我清醒着,却看到这些,只有一个可能,有什么刺激我产生了幻觉。刺激体在哪里?呼吸?光影?谁布设的这一切?我打开眼载武器,它显示的时间距我从我的休息舱出发,已过了三十分钟。来这里之前,我已计算好从休息舱到主控室的线路和所需时间。现在的进度绝对和我预计的不符。并且,正常情况下,离主控室越近,防卫密度越高。而现在我身边一个防卫人员也没有。也许,我根本没有前进,只是在某个地方打转?看来主控室加载了新的防御系统。就现在的情况来说,暂时没有攻击性武器,只是让人产生幻觉。见到最想见到的、最怕见到的。最恐惧的。最珍惜的。多么可怕的致幻装置。如果判定现在被困的是所谓的危险分子,在TA陷于幻觉的时候,抓走、杀掉TA都易如反掌。即便不这样,只要有个人从旁监视,处于幻觉中的人所做所说的一切,都足以作为掌控TA的把柄。比如,如果刚才我打开门,叫了门后人的名字,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浑身是汗。这层后怕比刚才清醒剂的苦更令人恐惧。然而,后怕过后,竟有一丝辛酸的甘甜浮上来。我任自己在复杂情绪里沉溺了片刻。然后问自己:现在,该怎么从这个防卫系统里出去?思索了几秒,我在躺倒的位置展开身体,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调整身上的各种武器。片刻后,发出鼾声。同时开始默默计数。在我数到七百八十九的时候,四个脚步声匆匆而来。我任他们架起我,其间还不配合地故意跌了一下。我听见右边架住我的那人骂了声娘,捞过我吃力地扶起。我把脸靠上他肩膀,然后感觉到了那个印在我脸颊上的肩章——三翼火凤,舰长亲卫队。果然是舰长。这个新的防卫系统,是舰长开启的。还有不到九小时就会到达天王星,在“清剿克洛诺斯叛军行动获得圆满胜利”的情况下,在最珍爱的部下竟是叛军首脑的震惊中,舰长却还是如此谨慎。得将如此,公国政府运气真好。身载武器都准备好了,我犹豫是否需要现在打倒这两个亲卫队员。但我发现他们只是扶着我朝我的休息舱走。到了地方,他们把我摔上床。我揉揉脑袋,勉强支起身子,哑声问:“这是?我刚才明明——是去主控室的啊。”已经到了门口的两人立即转身向我敬礼——毕竟我的军阶比他们高——其中一个说:“上校,您醉倒在主控室外面了。舰长发布了主控室戒严令。您暂时还是不要过去了。”我任自己跌向床板:“癞蛤蟆,给我解酒。”我的智能系统欢快地回复道:“咯儿呱——”与此同时,床边升起一只机械臂,测算了我的手臂位置后,精准地将一支解酒剂推进我的静脉。我听见门口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下,接着有一个人干咳了一声。随即他们异口同声道:“上校,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回去了。”“嗯。”自动门开了又关,却还是有一声爆笑漏进来。能进我休息舱的人不多,见识过我家智能系统的人当然也就没几个。家用智能系统其实就是私人管家,可以跟随主人到任何地方,迅速把那个地方变成主人熟识的样子。作为一个一天至少陪伴主人七八小时,了解主人的每个微小喜好并极力满足那些喜好的存在,许多人会不自觉地把它当作家人、朋友、保护者甚至恋人。爸爸、妈妈、飞龙、苏珊娜之类的名字很常见。家用智能也会用与之相应的方式回应主人。我听说不少人的家用智能在回复肯定的时候,会发出一声缠绵悱恻的叫床声。而我的智能管家,叫“癞蛤蟆”。它回应我的时候,说“咯儿呱——”。海狮第一次听见癞蛤蟆“咯儿呱——”的时候,瞪着大眼睛一脸惊恐,甚至还平地趔趄了一下。耗子每次来我的房间,都会调戏癞蛤蟆玩儿,然后在一声声的“咯儿呱——”中拍地大笑。清悠每次听见“咯儿呱——”都会微微挑了嘴角,轻轻地笑。清悠。本不糊涂的脑袋更加清明。我调整了一下眼载武器。装疯卖傻滴病毒的办法不可行。必须想别的策略。还有两小时,舰上一天的正常生活就会开始。G22需要进入主控室协助导航。作为他的护卫队长,我自是能一起进入主控室的。但那时战舰操纵员、舰长、舰长护卫队都在,众目睽睽下要投放病毒,并不是容易的事。下下策是消灭敌方一切有生力量,以保任务可行。但既然是下下策,当然不用最好。我揉揉太阳穴,继续想。就在这时,我收到了我保护人的传讯。G22的声音低而平静:“贺上校,我想和您谈一谈。”停了一下,补充说:“和简中将有关。”我到达“无耳区”的时候,G22已经坐在那里了。旁边站着笑嘻嘻的艾因斯和另一个队员,见到我,立即敬礼:“队长!”我对艾因斯点点头:“你们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艾因斯依旧笑嘻嘻:“得令。队长您辛苦了。”说完敬了礼,和同伴端正地迈着行军步走到拐角,转过了拐角,便只剩活泼的脚步声,还有轻轻溜出半路被截住的一声口哨。像克洛诺斯这种级别的战舰,智能系统控制的传感器、结印阻断器密布,战舰上的每个角落都被严密监控。包括卫生间。人类在茫茫宇宙中本就很没安全感,这种情况下,毫无缝隙的监控让很多人的精神出了问题。接连出现几次恶性事件后,地球公国在战舰上都设置了“无耳区”。巨大的球形窗口,星星如同游鱼,一点点闪烁在外。关键在于,这里没有声音接收器。也就是说,在这里说任何话,都不会被监听。G22背对我坐在窗口下,正抬头仰望星空。我向他走去。我对G22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自然人。自然人占地球人类比例的百分之九十,大约三十多亿。他是那三十多亿中的一个,和我一样。不,我大概已经不算自然人了。获得授名授衔后,我身体几乎所有部位都进行过改造,武器装置、强化组织,如果我死了以后,能烂的地方烂光,剩下的大概会是一堆钢筋铁骨,外加各种芯片零件。G22,这不是他的名字,是一个简化过的称号。自然人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名字,他们只有实名。实名分几个部分:基因等级+职业代码+性别+出生地+出生时间+其他信息。实名很长,公国资料库里长长的一道条码。几乎就是一个自然人的一生。G22本身并不出众,因为他勉强称得上技能的,就是对星图的兴趣和比较强的记忆力。而这两个能力,在“白池”没有被毁的时候,是完全无用的。毕竟,人类所有的知识都存入了白池,那个存储容量近乎无限、响应速度近于纳秒的人类超强外脑。人类不需要自存信息,只要接入白池就好了。然而,白池被毁以后,G22脑子里的东西就格外珍贵了。正因如此,公国才会派我组建特别防卫队来保护他。公国政府甚至还对这位“稀世之才”许诺,天王星的任务结束后,给他B级阶位,并且赐名。据说G22是从青年军预备师里被发现的,不难想象像他这样“无用无能”的人,在那个最信奉“优胜劣汰”的地方,会经历什么。如果我没有承担着“八小时内,获得克洛诺斯一级控制权,到达天王星取得白池备份后立即自爆”这个光荣艰巨的使命,说不定还能和他交流一下预备师感想。不过关于他,最让我好奇的其实是那个传言:G22杀过人。被杀的那个人,是他的孪生哥哥。我在监视器死角站下。虽然没有监听,但克洛诺斯智能系统有没有唇语识别系统,我不想去验证。很巧地,G22跟我做了同样的选择。我对这次会面的兴趣顿时浓厚了许多。我问他是否介意我抽烟,他背对我,摇摇头。我便点了支烟。时间不多,我单刀直入:“找我有事?”G22抱膝坐在地上,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他的眼神让我惊了一下。在我的印象里,G22一直合格地表现出一个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昏头的十六岁少年的标准配置——趾高气扬、狂暴胆小,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都四处喷射着无名无姓的低阶人突然被授名封阶的扬眉吐气。我队里脾气最好的纳菲都忍受不了他。然而他刚才的眼神让我想起别的东西。我曾去看过一次戏剧表演。那场戏是仿古中国的,在一个有近千年历史的园林演出。千娇百媚的青衣,满身珠翠。戏台上唱念作打,爱恨嗔痴。露台上空,脆白的月亮都染上声色,变得浓丽起来。谢幕后,我漫步到后院抽烟。恰巧见到那位青衣,她褪了华服、卸了浓妆,站在竹林前。夜风里,竹林清唱,白衣素颜的女子立在那里,身影薄得好像马上要被风吹到月亮上去。现在,坐在我脚下的G22也薄得透明。只听他说:“我有个孪生哥哥。”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围栏上,深吸了一口烟,任他讲。“我和哥哥是自然人,五岁的时候就被爸妈送进预备师了。我到十二岁才知道并不是每个自然人都可以进入预备师。预备师的自然人即便天资很好,也需要一大笔名额费。我们的爸妈在浅海做海产采集,就是在一年的特定时节,潜入海下去收集海胆、海虹之类的海产品。我专门去做过研究,即便加上公国对纯人工工作的补助,他们也要工作三辈子,才能攒够那笔名额费。我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凑够钱,送我们兄弟进预备师的。”青年军预备师、公国科学院是公国培养下一代精英的两大系统。只要进入这两个系统,学习期间的学费、生活费、未来的职业都是被保障的。更有甚者,这里也是升阶最快的地方。自然人要想改阶、获名,预备师和科学院是仅有的两条途径。只是,在任何时代,要为自己的命运重新洗牌,代价都是高昂的。在基因评级、优选被立法保护的地球公国,代价更高。基因等级自A阶依次向下,优选人的等级都在F阶以上。到G阶,便是自然人,不再有命名权。预备师和科学院要求的准入等级是K阶。除了基因等级要在K阶以上,想要进入那两个系统,还需要缴纳一笔巨额的报名费。预备师比科学院便宜一点。毕竟,那里是培养未来军官的地方,军人是要卖命的。卖命便宜些。为了赚到那略便宜一点的巨款,赏金猎人的名单上,现在还有一个H开头的长串实名。悬赏资料上,十三岁少年看着有点冷漠,刚失掉半片肝脏的他面色苍白,眼睛却仍是黑亮的。七年前,还有一个高级猎人拿着那些资料找到我,一条命换了我一根手指。这些年,抓我的成本越来越高,便不再有猎人来找我了。想来,为了那笔钱,我和与我相关的人付出的代价,也许不止三辈子。两个自然人,又是渔工,我大概想得到他们为了送孩子进预备师,付出了什么。“妈妈每半年来看我们一次。每次都给我们带她自己晒好的海虹干和青蟹酱,她跟我们说,那都是最好的,是她亲自采抓、亲自晒的。预备师里不需要自己做饭,也不允许开私灶,小时候我和哥哥都是偷偷躲在厕所里吃。等大一些,大概八岁吧,哥哥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口小锅,换了花样煮给我吃。直到我们不再住在一起,才渐渐做得少了。”“分组了?”我问他。预备师每两年测评一次,根据基因优势和实际能力,把十岁以上的学员分入九大战种、近百个专项战组。他点点头。并不惊讶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虽然我们是孪生兄弟,但哥哥和我不一样,他特别优秀。哥哥的战略战术、个人实战都很厉害,当时好几个战种的教官都想要他。战术模拟他甚至拿过公国第二。”我惊了一下,看他一眼。全公国三百二十个预备军区,预备师常备人数近五十万。其中百分之九十五是基因优选人。曾经我最好的单科成绩,也不过是公国第三。G22颇为自豪地对我点头:“他就是那么厉害。”顿了顿,微微苦笑:“而我,几乎是垫着底,勉强挂在战备科资料分析组里。”我吸一口烟,想是不是该安慰他句什么。但思想和情绪都不在安慰人的频段上,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还好他很快就调整了情绪,继续说:“但我们一直挺开心的。至少,我觉得挺开心的。”“……”我颇为赞赏,甚至有点不信地看他一眼。青年军预备师的别名是“虎狼窝”。一个以二十岁以下的雄性为主要构成的军事团体,这种团体的特点是又傻又凶狠。因为傻所以凶狠。因为凶狠所以傻。恶性循环。对外、对内都一样。不论肤色如何、几岁入师、战种类型、多大年纪……自然人从这里毕业的时候,只分两种:“升阶的”“死的”。直到现在,预备师的经历还能在我“最不想回忆的过去”中排上名次。若这个叫G22的少年真的能在那里感到开心,我倒是真佩服他——至少在心理强壮度这一项上,他的排名一定在公国前几位。G22没有理会我的调侃眼神。他抱着膝,眼神温柔地望向窗外星宇:“哥哥有喜欢的女孩子。那女孩儿是B阶优选人,出生就有名字,叫贝拉。哥哥曾偷偷跟我说,他不仅想和她一起养孩子,还想和她结印。贺上校,您知道‘结印’吧?”我当然知道。月球是最早被开发的人类移居地。却因为种种原因,历经一百多年发展,成为公国“藏污纳垢”的地方:妓院、赌场、佣兵、邪教、黑区……所有放纵欲望、违背公国律法的东西,都在那里繁华茂盛。好像聚到背光地,生生不息的妖冶毒蕈。之前月球甚至想脱离地球公国自治,和公国拉锯三十多年,至今未达成目标。说来可笑,月球有效居住面积不到公国的万分之一,常住人口仅占公国十万分之一。却成为了公国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据传他们之所以有资本和公国抗衡,除了他们掌握六大阶姓的某些机密,更是因为他们拥有庞大的佣兵组织,以及五大“黑区”。“黑区”是“公国技术盲点区”的俗称,五大黑区,每个都掌握着公国嚼不动咽不下的一些核心科技。我们革命军的部分支持,正是来自其中的几个区。当然,他们不仅给我们提供支持,对公国也一样。五区中的“普罗米修斯”,便是以“结印术”闻名于世的。结印术的作用,说简单点,就是两个人可以共享思维。结印术可以将结印双方的脑活动近乎实时地复制给对方。为了保证其独一性,结印双方还有独有的联通密码——对方的名字在特定情境下,在自己大脑中的脑波反应。这种独一性,保证了除结印双方,没有其他人能够介入他们之间的“结印域”。这是一种极致的结合。毕竟,人最神秘的东西不是其他,正是大脑里数百亿神经元瞬息万变的电光组合。结印是人类诞生以来最浪漫,也最恐怖的事情。结印术不被公国认可,尚未被公国掌握。事实上,在公国律法中,结印是违法的。公国在所有涉战装备上都装载了结印阻断器,以防它可能造成的隐患。克洛诺斯就是其中之一。然而违法的惩处,比不过人类想要完全了解、完全占有另一个人的欲望。G22的哥哥一定是非常喜欢那个女孩子。初恋总是愚勇的,谁都一样。“虽然贝拉很好很好,还是B阶优选人。但哥哥配得上她。虽然、虽然她几乎没怎么和哥哥待在一起,但我知道,她也是喜欢哥哥的。”像是生怕我不相信,G22昂头,笃定地望着我,想把那份信心传给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