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世界.凛冬

一本风格优雅,思想深邃的悬疑类杂志,蔡骏主编。 收录最新名家名作与优质新篇,以及泛悬疑漫画,摄影故事,泛悬疑广播剧。 【赌城宠爱常胜客】 “你看她,她一直在赢。”黑杰克的巨幅广告正在她背后,一张爱思,加一张老人头,握在一只幸运的手中。筹码推向女人的面前,她的笑容没有多一点,拨了摆在手边…… 【能收回话的涂改液】 “我跟你说,我家附近小卖部里有一种神奇的涂改液。只要把自己说过又想要收回的话写在纸上,然后用涂改液涂掉,所有听到过你这句话的人都会忘了这件事,那句话产生的一切不良后果都会消失。只有你自己记得说过这句话。”稍胖一点的那个小孩神秘兮兮地说。 【超完美特警(十七)】 在场的人原本在专注聆听,瞬间差点大笑出声,大家都知道红粉可儿长的妖艳,是他们梦中幻想的对象,但没有人敢和她开玩笑。这时吕耀城调戏她,让大家抱着肚子拍着大腿无声大笑起来,憋得脸红脖子粗却没有人敢出声…… 【双生儿】 他是我的哥哥,而且不是一般的哥哥。我是双胞胎中的弟弟,他是与我同时自母亲胎内出生的另一个双胞胎兄弟,我杀了他。

赌城宠爱常胜客
(上)
作者:孙未 责编:赵衡
沉溺于这种唯心主义力量主宰的沉浮。
1
第一次来到拉斯维加斯,我就遇到了大麻烦。
这就要说到半年前,公司为了贿赂一批重要客户,订了一个赴美的旅行团,并决定由我陪同。同事们都羡慕我得了好运气,大学毕业进公司没几年,就轮到这样的美差。其实伺候这批肥头大耳的当权者,苦不堪言,当权当的却不是自己的钱,心理最变态。
老板也是知道的,所以上周出发前找我谈心,说,看准了我少年老成,不贪玩,处事理性周全,样貌喜人,英文又好,这才派我担此重任。
又说,让我遇到什么难处,就直接打电话回去给他,不必逐级汇报了。
三天前,旅行团离开圣地亚哥,驱车前往拉斯维加斯。这是旅途的最后一站,我坐在车上,听着一干肥胖的中年男人打着呼噜,对于将要到达的赌城,竟然没有丝毫期许,只是想着早点回上海交差。
车外温度将近四十,荒凉到极点的戈壁沙漠。同样的景象持续几小时。忽然一片奇形怪状的瑰丽房屋,像海市蜃楼般,从地平线上浮现出来。
领队安排我们入住威尼斯人酒店,仿文艺复兴式的巨大建筑中央,一条人造运河通过其间。原来的日程是,当天晚上到贝拉吉欧酒店观摩马戏演出,第二天上午购物,下午就离开,直接开回洛杉矶,搭乘返程的航班。
结果,没走成。
刘总看完马戏,就近在贝拉吉欧玩轮盘赌,先赢后输,一夜丢掉六千多美金。李主任玩老虎机,彻夜奋斗,被吃掉了几百张一美金与五美金的钞票。齐书记起初直接回酒店睡觉,到了夜半睡不着,下楼输掉了所有现金,又输掉了信用卡的透支额度,接下来他就再也没睡着过。张副总是最幸运的,他玩牌赢了五百多美金,忽然闹肚子,在洗手间来回跑了一夜,算是保存了胜利果实。
不论怎样,第二天一早,他们谁也不走了。输了的,眼红着急待翻本。赢了的,心痒难捱,想赢更多。领队手足无措。司机干等着。
酒店续房。机票只能先挂起,等着改签。
我给老板打电话。
老板说:“你是怎么办事的?昨天晚上怎么不跟紧他们?”
我委屈:“他们看完演出就挥手赶我走,凶得很。我以为不妨碍他们就好,谁知道会出这种事情。”
“不要说了!我不是花钱雇你来跟我顶嘴的!”老板的声音把手机震得发颤,他喘了一口气,“这样……你跟他们去说,回来我安排他们打麻将,保证他们赌得过瘾,想赢多少赢多少。可是人得赶紧给我回来!”
我一个一个去找见他们,一个一个跟他们说,没人听我的。
一天,一夜,又一天,安排的三餐都没人来,战线无限期地拉长。
老板筋疲力尽地在电话里说:“你去跟他们说,输了多少,我们公司全额报销。人现在就给我回来!”
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已经不是心疼钱。我在边上看得诧异,其实他们不完全在输钱,时赢时输,翻本又再输掉,可是没人停手。
这些人前半辈子被制度限制,从没下过赌场,现如今,他们完全疯魔住了,沉溺于这种唯心主义力量主宰的沉浮,一脸的兴奋和迷惑,任谁都不能把他们拉开赌桌。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我坐在这些人面前,欲哭无泪。
再这样下去,我的饭碗是铁定保不住了。经济危机的时候,我再去哪里找工作?
这悲哀的一刻,我想起以前某人说过,人是可怜的动物。我懊恼自己的坏运气,事实上,我也从不奢求好运气,所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可确定却又左右我们的东西,都会让我们这些渺小而可怜的人觉得恐惧,觉得恐惧之上的魅力无穷,就像恨不得追逐死亡之火的蛾子们的怪癖。我最好世界上没有运气这回事,一加一等于二。怕只怕人生,根本就是无数运气的总和。
贝拉吉欧的纸牌区,他们今天下午选了这里赌,分坐三张桌前。女发牌员一律越南面孔,短裤制服,眉眼狡黠地拨弄着筹码,等着他们判断,要、双、或不要。
刘总的眼睛开了小差,穿过女发牌员的手肘,看向隔排的后一桌,看了足足五分钟。
一个亚裔女人坐在那桌正中,挂着笑,下巴抬高到俯视的角度,垂着睫毛,等开牌。她锁骨突出,穿着低胸吊带裙,这是拉斯维加斯通行的女人穿着。裙子是橙色的,皮肤是小麦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单眼皮,颧骨有点高,出奇的尖下巴,下巴中间有道浅凹。
“你看她,她一直在赢。”
黑杰克的巨幅广告正在她背后,一张爱思,加一张老人头,握在一只幸运的手中。筹码推向女人的面前,她的笑容没有多一点,拨了摆在手边。
“我也看见过她好几次,这些天。”
“她一直在赢,每个地方。”
刘总和李主任这么议论,引得张副总等也凑了过来。
女人又赢了两局,起身收拾筹码。发牌员有些丧气地说:“怎么赢了就不玩了。”女人笑笑,扔给她几个筹码当小费,都是百元美金的黑筹码。然后,竟然向我们这边走来。
“我们认识吗?”女人用英文说,语调老练,笑得很有些挑战意味。
刘总眨巴着眼睛,李主任一脸茫然,他们没有人懂英文,推着我去应答。
我解释说,是他们几次看见你赢钱,很是崇拜。
“是吗?”她的表情没有显出什么得意,“瞪着人看,这样是很不礼貌的。人要不走运,瞪着别人看,也借不来运气。”
我连连道歉,心里郁闷得可以。他们赌钱,我丢工作。他们偷看女人,我来赔罪。
“他们都赌,你不赌吗?”她问我。
我说:“我不但讨厌坏运气,也讨厌好运气。”
“噢,是吗。”她的语气柔和了,“你是中国人吗?”后半句,她改成了标准的普通话。
刘总他们终于听懂了这句,一窝蜂地从我身后涌过来,把我拨拉到后面,围住她,你一言,我一句。美国式社交顿时变成中国式的,在他们的热情面前,女人由尴尬变无奈,他们毕竟头发花白,够做她大叔,还一脸阿谀。不得不随和下来。
女人自己介绍,她叫简。
五分钟后,她指着那些人的鼻子,尖叫起来:“原来你们都是上海来的?我就是上海人啊!长宁区天山路,原来我就住在那里。”
笑容这才真正欢喜不已。
“你们都输了是不是?没关系,有我在,我来帮你们。”简改了上海话,依然带着美语利落的腔调“,其实赌博不是完全看运气的,或者说,每种赌博的运气都有规律,这种运气也是可以慢慢掌握的。”
中年男人们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听得目不转睛。
“我先来赌,你们看好。”简在每张桌子前看了一会。有一张桌子,庄家连得了两次黑杰克。简就坐下来。接下来她赢了一场,输了两场,又连赢三场。
接下来的五六个小时,简直精彩极了。
正在众人连声叫好时,她停下不赌,另换桌子。她选的总是庄家刚刚大赢过的桌子。她选哪张桌子,从坐下起,庄家必输多赢少,有如赌神驾到。
她先是自己下注,向我们演示,只用两个黑筹码,赢到两千美金。
后面,她就一直坐在刘总身边,替他捉刀下注。不止一个发牌员问:“这是你的女朋友吗?”并暗示刘总说:“男人应该自己做主赌钱。”庄家被简赢得面色难看,恨不得离间他们两个。刘总听不懂英文,哼哼哈哈,这三天来,脸上第一回扬眉吐气。
简赢了就走,绝不恋栈,从纸牌、轮盘赌、老虎机,一种一种赌过来。地点也不断更换。她说这是必须的。从贝拉吉欧酒店出来,一路去了恺撒宫、威尼斯人、金字塔,好像还到过纽约纽约酒店。走到哪里,似乎运气就跟她到哪里。我们一行乖乖跟在后面,看得已经入神,途径的室外气温灼人,或是腿脚酸痛,全然不觉得。
回想起来,她也不是完全不输,只是每输,她必提早放弃,损失不大。而且她总是抬着下颌,挂着笑,胜利地俯视别人。她不露败,别人也不觉得她输,下一局,反倒又输给了她。
她手在赌桌上翻飞,一边用上海话谈笑着,她做的每个选择,原理何在。上海话在这里,真是一种绝妙的秘密语言。我们尽管交谈提问,旁人都不知所谓。
她的讲解的大概要义是,命运在任何地方都无从揣摩,只有在赌场上,它变得最容易理解。它有七成是概率。所以她喜欢赌场,对人生而言,这其实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发牌员不出千,任何赌局都可以计算输面和赢面,然后下注。
这几乎可以成为一项收入稳定的职业。一个受过训练的人,在赌场每夜劳作八小时,根据概率,都能算出他的月薪和年薪。如果,没有特别邪门的好运或坏运。
刘总开始摇头,“简小姐,今天真是多谢你。不过,我这把年纪,看来是学不会这些了。”
“不早了,我们差不多都回去休息吧。”李主任说。
齐书记加了一句:“明天我们还要回洛杉矶呢。”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副总背后拍了拍我的肩:“你跟司机说声,明天我们一早走。”
我大喜过望。
一群臃肿的身影摇晃着离开。我依稀听到他们说:“没意思,想不到原来赌钱是这回事。”
“学不会,你就是输。学会了,这跟上班又有啥差别?还挺辛苦。”
他们一辈子都在做一加一等于二的事业,确实不需要再多一桩。这些钱,他们问谁索要,都比这么赚省力。
我说:“简,你真是我的贵人!”
简笑眯眯地看着我:“你真的不赌?要不要我来帮你?”
这是我在拉斯维加斯的最后一夜,我忽然有些心动。
“你是第一次到这里吧?我劝你赌。”她依然用上海话在说,“根据概率,第一次到拉斯维加斯来的人,总能赢一点钱回去的,只要你赢了以后就收手。”
“你担心什么呢?赢了钱,兑换到现金,你完全能太太平平带回去。这里很多人都带了大把美金回去,没有电影里那种,黑社会来拦着你什么的。”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愿望,特别想实现的那种?想想看,如果今晚鸿运高照,天下掉下来一大笔钱,一夜之间,你朝思暮想了好些年的生活,忽然就不成问题了,十全十美,什么都有了。”
我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脑海里闪过无数美丽的画面,莫名的恐惧也愈盛。
“放心,我会一直坐在你边上,你就按我说的做。你还担心什么?”
我犹豫得想撞墙。
“瞧你这副没用的样子!”简仰面大笑,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手上握力十足,“走,先陪我去喝一杯,好久没有一个上海人陪我说话了。”就近一间酒吧,酒吧外是室内,看上去却是蓝天白云,恒久白昼,偶尔还有阴云飘过,打雷闪电,人造的。在手表指着夜半的时候,尤显诡异。她点了马天尼,我点了威士忌。
“这样,我来给你讲个故事。等故事讲完,你再不决定要不要我帮忙,我可就走了。”
简讲的是她自己的故事,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2
简,是我大学英文课起的名字。我就是那时候认识陈悦辉,我念历史系,他念社会学系,学校把这两个系安排在一起上英语公选课。
说起来真是惨淡,二流大学,又是两个非主流的系,课堂里每个人各怀心事,教授老太太也讲得有气无力。我们这一届已经是扩招之后,大家都看到四年后的景象,失业,学也没用。
四级预测的分数出来,老太太那天勃然大怒,拿了改好的考卷,一张一张扔到不及格的学生头上。考卷碰到我额头,我立时翻脸,挥手把卷子打落地上,动作太大,一桌的书本文具哗啦啦全扫落。
我把郁积一股脑发泄出来,指着她骂:“你这个老巫婆,你要能包我们找工作买房子,你尽管威风,你什么用也没有威风什么?
你还是我们缴学费养着的呢!”
教室哗然。
老太太气得甩手就走,继而众人陆续散去。
一片混乱中,陈悦辉没急着站起来,坐着,弯腰捡起我的鸭蛋考卷,正好飘到他脚下。朝另一边看,又捡起我的笔和一本书。
看了看另一本,太远,没捡。他不紧不慢整理自己的东西,走出教室时,把这些顺便捡起的,放在我桌子边。冷冷淡淡的样子。
那时候我们还没说过话。两个月后,我们在校园里牵手走。
他性格中有某种东西,正好熄灭我心里的暴躁和焦虑。他高高瘦瘦,非常静气,内心有主张,把我七零八碎的生活捡起来,随手归整一下,就妥了大半。话很少,有什么要说,顶多是眼睛看着你,看一会又不说了。这副模样很让女人心动。
恋爱以后,我也抱怨过他缺乏热情,每件事情,他都做得理性平稳。包括当初捡起我的书本,他说,真的只是顺便而已。
我吵吵嚷嚷,他欲语还休。我们俩的性格真是够互补。我爸妈很是喜欢他,态度却很犹豫。现在幼儿园交朋友,都要看家境。
我和他家境差不多,上海工薪人家,父母没多少积蓄,房子车子要等自己奋斗,这就是零分了。于是每次爸说“很好”,妈就反对。妈说“可以考虑”,爸就说“不行”。
其实我早决定了,毕业就和他分手。
我焦躁得很。每个人生下来,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人,都不会甘愿成为蚁群中的一个黑点,都希望自己有比别人好的人生。小学、中学,我满怀美梦,到了大学,忽然看清,前面就是做一只蚂蚁的命,而且未必还能做得成一只丰衣足食的蚂蚁。
我家有远方亲戚在旧金山。陈悦辉耐心辅导我英文。我申请了几次美国大学的奖学金都失败。干脆决定拿了这里的大学文凭再走,没钱交学费,出去了再说。只有这一条路,似乎还有点石成金的希望。
我问陈悦辉:“你干嘛这么卖力教我学英文?巴不得我离开你啊?”
他答:“教不教,反正你一样要走。”
他就是这么个人。
毕业后,我们租了房子一起住。反正总要分开,能相守的时候就相守。两个相爱的人朝夕相处,快乐就不用提了。美国的入学通知书寄来了,我锁进抽屉里,没告诉他。后来过了期。
陈悦辉在某政府机关工作,他是很讨长辈们喜欢的类型,加上大三大四一直在那儿白干,所以顺利得了美差。稳定,可惜薪水很低。
一对情侣租房子,没法住廉价的合租房,条件已经很差,房租还低不下来。两下一相减,剩下的买菜做饭都紧巴巴。
我想自己也得干些什么。历史系,勉强找了个文秘的工作,薪水比陈悦辉更可怜。
早出,晚归,加班,受气。在菜场,买条鱼都要考虑一下。走过报刊厅,看着那些个时尚杂志犹豫很久,到底是二十元一本。
有一次连着加班两星期,严重睡眠不足,早晨拼命爬起来,痛苦不堪。只想躺下。躺下五分钟,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塞满心中。
想到一停下来,下个月开销马上紧张。又想到一辈子就得这样,不能停下来,辛辛苦苦几十年,能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就阿弥陀佛。一只可怜的蚂蚁,一对可怜的蚂蚁,连自己是谁都来不及想。
明知这样下去,明天赚得也不会比昨天多,无望地拖宕着。
发烧请病假的某天,中午陈悦辉不在,一个人摇摇晃晃去吃面,掏出十元钱的时候都恐惧。今天没有赚钱,怎就花钱出去了。
自始至终,陈悦辉都说:“累了就休息一阵。喜欢什么就买来。
不要省,有我呢。”
明知道他也累得要命,做整个科室的事,还时常陪饭局,陪酒。
捧着饭碗战战兢兢,打算熬到头发花白,平安退休。他不是王公富豪,我没法把做他太太当成生计。
偶尔我发痴,路过地铁广告时,指着明星身上的香奈尔裙子说:“老公,我也要这条裙子,我穿了一定比她好看。”或者指着杂志旅游版的图片说:“老公,我们也去巴厘岛度假吧?”说梦话也过瘾。他了解的,我就是说说,不说话我会疯。
有一天他晚回来。我已经躺在床上看电视。他解着领带,走进卧室,对我说:“我给你买了东西,放在沙发上。你出去看看。”
轻描淡写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出去到客厅,老大不情愿。
看见一只系着缎带的大盒子,打开来,里面是那条裙子,珍珠饰领,复古旗袍下摆,月色丝绸。我尖叫起来,做梦一样,比在身上,赤脚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忽然我的脑袋轰的一下,急忙忙去找标价牌,裙子上没有,我在盒子里衬布里摸来摸去,手抖得像树叶。两千九百五十元,发票飘下来,一把锤子把我的脑壳敲漏了,念头流了一地,空了,冰凉的风灌在里面,像是小时候发现自己闯下大祸。一条没用的裙子,相当于两个人的月薪,屋不租了,饭不吃了,日子不过了吗?欠在他的信用卡里,还清,不知需要几个月。
“你去给我退掉。你去给我退掉!你去给我退掉——”我对着他大喊大叫。
他说:“喜欢就穿吧,我有办法的。”平静得可恨。
“你这是故意气我!你捉弄我!你嫌我说话刺激你,你这是报复我!你神经病,你变态,你是个穷光蛋!”我骂他,用各种难听的词,每骂一句我就自己哭。其实是我内疚得要命。
我拼命敲打沙发。我踢墙壁。我把盒子和裙子扒拉到一边。
我威胁说,他再不收起来拿走,我就开窗扔下楼。最后,我抱着膝盖在墙角坐下来,浑身大汗,嗓子哑了,只是流眼泪。他也靠着墙坐下来,坐在地上,松开衬衣领子。
“宝宝,都是我不好。”等一切平息,他这么下结论的时候,眼神认真,只有宽慰我的意思。我几乎又要哭了。
忘记告诉你一个细节,他始终称我“宝宝”,再亲密,他仍然不叫我“老婆”。
夜里,我抱紧他,抱紧他,把身体蜷成一团,想躲进他的身体里。
几周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陈悦辉把我带到一个酒店。
打开房间的门,里面是四十米见方的客厅,大理石地面闪着奇异的光,水晶吊灯,四十二英寸的液晶电视屏,豪华音响,遥控窗帘。
敞开的卧室,羊毛地毯,按摩浴缸就在卧室另一头。另有两个浴室,巨大的化妆台和金色圆镜,配着又一个液晶电视。可以在里面踱步的衣帽间,灯光均净。卧室的落地窗外,碧蓝的湖水,喷泉刻意贴着玻璃造景,七彩的虹光。
陈悦辉一盏一盏打开灯,一路带我走进去。
在梦里,我猜想那是巴厘岛。结果不是的。你相信梦可以预知将来吗?这是我今天在贝拉吉欧住的房间,一模一样。
当时在梦里面,陈悦辉还是不动声色,我却紧张得要崩溃。
他哪来这么多钱?我知道他想对我好。可是他这么做,就好像他切下自己手指,给我当零食嚼。我难受得想要呕吐。我惊叫着从梦里醒来,周身冷汗,大口啜泣。这种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绝望。
我忽然想起,我们俩本来就是没有明天的。留恋也没用,能留住多久?这样下去,我会害死他。我会越来越歇斯底里。他终会因此讨厌我。
不久我到了美国。
旧金山的唐人街低矮逼仄,比不了上海。商铺的门窄得要侧身进。菜市场挂着牌子,偷塑料袋者,一个罚一美元。妓院上方,硕大的招贴画,女人躺着,举起双腿,一双高跟鞋之间写着英文:你见识过天堂吗?
父母为我凑了一点学费。我不是读书的料,几个月后就彻底跟不上了。权且到亲戚的杂货铺打工,唐人街上。满街是身体干缩的老人,走来走去,身体越缩越小。
那段时间,烦躁,失望,觉眼前一切灰暗无光,换我以前的个性,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我却还算平和地活着。因为陈悦辉。
这是我一直羞于提起的事情。
我非常频繁地想念他。我时常发呆。在转不过的身的柜台里,翻检着零碎,从干枯的手里接过硬币,看着一天终了,光的桔色在转角熄灭下去。旁人不知道的,某一刻,我早已不在这里。就像躲在背人处,偷偷打开一个盒子,端详着过去的他。
我微笑,叹息,或者只是安静下来,心随流水打着圈远去。
想起他为我做的,和不为我做的。想着他的若无其事,究竟是用情太深,还是不愿在意呢。想着他眼睛看着我,等他说句什么,偏不说,恨死人了。我就这样靠发呆活下去。
请不要误会,我和陈悦辉不联系了,已经一年多。
我也没有打算再跟他一起。
这个盒子里存着已死的东西。它们没有风化,减少,消失。恰恰相反,昨天的时间与空间不断延展。我培育它们,纵容它们肆意繁殖,膨胀,侵占一切盒子外的世界。我发现它们虽然短促,其实无穷无尽,也许足够饲养我的一生。
我品尝逝去的恋情,没有伤感,我甚至比恋爱时更心宁神泰。
它们现在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一笔可观的私有,安全的,不会再有变数。
唐人街的蛛网,闽南话,散发着霉味的门板。几十年后,幸运的话,能平安地老在这里,每天打烊之后,蹒跚着干缩的身体,去菜场,数着硬币讨价还价,捎带偷拿几个塑料袋回家。好歹别人听来,也算是生活在美国了。
我已开始相信,人就是蚂蚁。
六月将要结束的时候,我收到陈悦辉的电子邮件。信里说,希望我还在用这个邮箱。又说,他下月来美国出差,顺道看望我。
车停在杂货铺门口,旧福特。他从驾驶座下来,阳光照得他眯缝起眼睛,难得的局促不安。他说:“你请两天假,我开车带你去附近走走。”
我说:“陈悦辉,别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来看我笑话!我要上班,哪里都不去!”
我说:“你已经看见我了,现在可以走了。”
我大叫:“你装什么好心,你混蛋!”
路人都停下来看,我的表情和声音够惊人。
陈悦辉来看我,其实并不易,本来这次开会轮不到他。是因为他总是包揽所有苦力,领导偏爱他,知道他女友在旧金山,有意犒劳。领导也暗示他,会议不用天天到,抽空探望一下想见的人。
陈悦辉想得更周到,美国少出租车,他办了租车,开过来。
他说,这两年攒了一点钱,来之前换了两千美金。不为别的,就为我们开开心心在一起几天,驾车到郊区踏青,吃几回大餐。这样,也算是圆满地分手了。
收拾行李走出杂货店,几个月没离开这小屋子了,站直了,看见街上人来车往,竟然觉得胆怯。亲戚自然是不快。我说,出去几天就回来。得回一个冷哼。
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们去了花街。绣球花丛中,帮忙我们合影的老人长得像马龙白兰度。渔人码头,慵懒的海狮一群群睡在甲板上,碎金散落在浪花尖。海风的咸味,吹着阳光,温暖抚摸肌肤。晚上,我不想去他开会的酒店,我们驶去郊区,在公路边的乡间旅店住下。
说实话,到美国这么久,除了学校和唐人街,我还没去过任何地方。
第二天,我说很想再走远一些。他研究了地图,回租车公司续了押金。我们就沿着一号公路往南,沿途是悬崖与大海,一直一直都是碧蓝的海。
我坐在副驾,象征性地替他看地图。他的手在方向盘上,苍白而镇定,每个关节和褶皱我都熟悉,我看着忍不住发呆。他的额发还和以前一样,总是落到眼睛上,脖颈后面有一颗痣。我以前总是气恼他,说爱我,却冷淡平静,难有任何热烈的表示。这一回他为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已满足极了。
记得一晚住在弗雷思科,另一晚在圣巴巴拉。
我们像以前一样做爱,疯狂的,比以前更好。反正是为了圆满的分手。他返程的日子还有几天。我们还有几天。
我们随意停车,在途径的小镇里散步,坐在鲜花盛开的街道上,看人们修剪草坪,遛狗,推着婴儿车。或者停在沙滩边,望不到头的白沙滩。女人们骑单车经过,美丽的胸脯像蝴蝶一样颤动。
老人在晒太阳,孩子和狗跟浪花嬉戏。冲浪的少年黑得闪闪发亮。
我们都开玩笑说,这里的小镇最合适私奔。非常安静的生活,极少的人,童话般单栋平房。大片的草场与海洋。而且社区商店和超市什么都有,相当便宜。牛排和三文鱼,十几元美金够吃好几天。恤衫裙装和鞋,几元到几十元都有,各种尺码,连童装也齐全。
要是有一笔钱,逃亡在这里,做点小生意,一辈子不出镇子也没关系。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我瞟到了一个地名:“我们去拉斯维加斯吧,去碰碰运气,没准我们就有钱私奔了!”
他了解我的个性,总是忽发奇想。拉斯维加斯不在返程的直线上,有点绕路,换了以前,他早就冷静地否决了。结果他纵容了我。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反正我们还有几天。
车窗外是无止境的沙漠,四十几度的空气,伶仃的仙人掌。
开了七八个小时,天暗下来,去处还是一道荒漠的地平线。我们反复研究地图,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这个城市。
车还在前行。横亘的金色夕阳,勾勒出堆砌的黑云,美,却恐怖,因为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忽然间,天地交界处浮现几点金色的灯光,随着车子加速向前,很快变做成千上万点,非常广阔的一整片,像金光闪闪的大海,无边无际,比夕阳更壮观。
我还记得当时奇异的心情,我大叫:“老公你看,前面!”
陈悦辉没说话,金色的光芒映照着他的脸,明灭不定。
第一夜住在拉斯维加斯城郊,酒店才二十九美金。第二天一早,我们开车到城中心游览。自由女神,狮身人面,人造绿洲和运河,光怪陆离的建筑都是各酒店的噱头。赌场里昼夜不明,人声鼎沸。
陈悦辉自己没打算赌,他说:“宝宝,你去换两百元筹码玩一下,输光我们就回去。”
红筹码,蓝筹码,白筹码。我学着别人玩老虎机,筹码投进去,按下,图案飞快滚动,有时候连成一道,闪动不停。过一会又开始滚动。
然后游戏结束了。一个筹码也没吐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自己那么傻,赢了的时候,居然不懂得按兑现的键,白白让钱又进入下一轮,输掉为止。
我玩了十几次都输,跺着脚,硬要陈悦辉帮我。陈悦辉拗不过我,坐上来,也输了几局。他凡事脑子清明,渐渐就明白了该怎么玩。
再往下,有输有赢,而且运气不坏,老虎机里也吐出了几十美金。
我欢呼雀跃,拉着陈悦辉再去玩纸牌。当然是逼他出马,我在边上胡闹助威,就像以前,我有什么事情做不好,也总是他替我搞定。
发牌员斜着眼笑,看出我们是第一次到这里,十足菜鸟样。
陈悦辉并不理,板着脸凝神思考。几局之后,发牌员的手开始迟疑,陈悦辉往椅背上靠,笑笑。我将身子贴上去依偎他,他拍拍我的腰,又专注到牌局。一上午,两百变成了五百。
我们在丹尼斯快餐吃午饭。我兴致勃勃地说:“下午接着干,我们很快就要发财了!”
他皱眉:“不是说好就赌这两百的吗?”
“是呀,可是说好的是输光就回去,现在两百变成五百了呀,要输光这五百才算数!”
他低头吃薯条,不跟我理论了。
吃完饭,他跟我去赌场,他提议去轮盘赌。我知道他一定在想,输掉五百,轮盘赌最快了。一到三十六个沟道,加上两个零位,他说,就押一个号码吧。操作这个台子的越南女人垂着眼皮,拨弄手指。
他说:“宝宝,你选个号码。”
作者:铁头 责编:赵衡
我偶然的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三只眼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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