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县客栈,天字一号房内,冷炎冷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项荣告诉他,从水路、官道追踪到止,都没发现蓝小姐的身影,连相似的单身女子都没见到。西京到龙江镇,别无第三条路,不管蓝小姐是坐船、坐车还是步行,都不可能错开她的,只能说蓝小姐有可能还留在西京城,不然就是被盗贼劫走了。当今的南朝没有一个人有本事从冷王府劫走梦姗的,只有梦姗,用双腿走出了冷王府。他在书房的窗侧发行了一行秀气的脚印,直通往后园。百密一疏!冷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太大意,没想到梦姗那么晚会过来找他,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一件事。他再也无法在她面前假装一个亲切的大哥,不,不是假装,他是真心地疼她、爱她的。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不会停下。不管梦姗是恨他、敬他还是爱他,此生,她都必须是他唯一的王妃。挖地三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要找到她。“叫人备纸笔。”项荣扭身出去,“是画纸!”冷炎在身后补充了一句。客栈的掌柜很快把画纸、画案、笔墨纸砚都备齐了,冷炎握着饱蘸墨色的毛笔,闭上了眼。梦姗的身子骨弱,冻不得,这气温突降,她身上没穿多少寒衣,若冻伤,就会引起心病。心病一发······他睁开了眼,俊容痉挛着。笔锋落下,雪白的宣纸上,一个绝丽的清秀佳人随着墨色的渲染逐渐呈现。他一边用墨色勾勒着轮廓,一边说道:“不管你们想什么法子,今天晚上都要把她好端端地带到我面前,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回到龙江镇。”项荣直勾勾地盯着那画纸,心失落得直坠入谷底。“真像蓝小姐。”其他侍卫凑了过来,忍不住出声赞道。“特别是那眼睛,真的很神似。”“你们就是要记着这双眼睛,不管她是女扮男装,还是扮成其他模样,这双眸子是不可能变的。”也是这双眼睛,在他们初次相识时,一下子闯进他的心,让他陡然意识到她便是萧王妃的后人。“如果蓝小姐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怎么办?”项荣问道。冷炎“啪”地搁下笔,瞳眸一闪,“如果她有什么意外,都是你们失责所为,我拿你们是问。滚!”众侍卫拿起画像,惶恐地退下。“王爷,”项荣跨出门的脚突然又抽回,“属下再斗胆问一句,如果我们寻不着蓝小姐,王爷会怎么样?属下不是指如何惩罚我们,而是王爷你会如何?”冷炎的眼里第一次露出无助的神情,“心会裂个大口子,再也缝不起来,什么都没意义了。”“属下知道了。”项荣悲绝地闭了闭眼,弯腰拱手,“请王爷多多保重,属下会替王爷找回蓝小姐的。”一阵狂风吹过,原来阴沉的天色又昏暗了几份,大片大片的雪花夹着雨丝,肆虐地飞舞着。冬天,白昼短,天色不好,就更黑得快。客栈的厅堂里早早点起了烛火,几个客人坐在桌边用膳。最里端的一张桌上,冷炎静静地坐着,任何一个进出的人都被他纳入眼底。一辆马车在客栈前停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让掌柜的一怔,以为眼看花了。车帘一掀,一位华服俊伟的公子跨了出来。冷炎愣住,贺文轩怎么也会来这?“冷兄!”他还没反应过来,贺文轩已上前施礼。冷炎站起身,“这大冷天的,文轩来此公干?”他听说文轩因皇上再次诚意相邀,无法推却,不得已接任钦差大臣一职,整天忙忙碌碌。“嗯,奉圣命,来这里有点事。”贺文轩心中稍有点底,冷炎也在此,那么梦姗应还没寻到。但更重的担忧又泛了上来,梦姗她现在又在哪呢?贺东在椅中垫好了褥子,他撩开袍摆,坐了下来。“什么事这么着急,都等不着天放晴?”冷炎探究地打量着贺文轩,两眼血丝,嘴角冒泡,神情憔悴,像几天没合眼似的。贺文轩凑近冷炎:“皇上接到一个密报,说发现了徐慕风的一些线索,让我速来查寻。”冷炎搁在膝上的双手慢慢曲起,他不露声色地问道:“在临河县?”“临河县有个驿站,是徐慕风以前的信点,他叛变前曾经把一包裹交与一个信使,那个信使在边关被抓获了。我见过那包裹了,里面装着瓷器,与冷兄上次在龙江镇上给我看的出自同一个工匠。”冷炎头发阵阵发麻,耳朵像失鸣般,屏息凝神好一会,才镇静地问道:“你把我们之前聊过的事说给皇上听了?那瓷器什么样?”“我没和皇上说起那些,那时,我又不过问国事,说太多不太好,毕竟涉及到皇家的脸面和秘密。瓷器是三十二件高脚杯,流光溢彩,非常的美丽。”贺文轩出城前又进宫见了一次蓝双荷,蓝双荷事情的前前后后都给他听了。信使被抓,是他临时编的。“文轩考虑得很周到,皇上疑心病重,会乱猜测的。”冷炎暗吁了口气,但心仍揪着。幸好皇上不知道另外几件瓷器的事,他不能再耽搁,行动必须要快,不然,依文轩的聪明,慢慢地就会追查到根源。这一刻,梦姗的身影被瓷器一事给挡住了。“冷兄来这里是?”冷炎的婚事没有对外宣布,贺文轩佯装不知。“不也是奉旨行事么!”冷炎摊开双手,故作无奈。“身在朝庭,身不由已。”贺文轩附和地感叹,“我都有点后悔接了这钦差之职,好没意思。”“文轩的满腹经纶,若不为国所用,太浪费。当今圣上是惜才之人,一直都很看重你!”冷炎心不在焉,又朝外瞟了一眼。贺文轩淡淡地一笑,“做官好似围城,城外的人憧憬着城里的热闹,城里的人向往着城外的逍遥,但真的换了个位,才发觉一切并不是你所想象的。冷兄,如果让你选择,你是想出城还是想进城?”“我从不选择,我只做决定。”他的身份,他的智慧,他的卓越,从他出生时就注定一生赋予的伟大使命。这时,厅堂的烛光闪了几下,几个人带着风走了进来,是项荣与几位侍卫。冷炎一看项荣脸上僵硬自责的神情,心口立时被泼入了一桶冰水,他冻在了椅中,绝望像洪峰般,将她劈头盖脸地吞没。“任务完成了?”他攥紧拳,强制镇定地问道。“一切已有眉目。”项荣硬着头皮回答,瞟到贺文轩在一边,欲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冷炎盯着项荣的脸,他不相信事情的结果像项荣回答的那样。“文轩,那我先行一步,咱们京城见。”冷炎撑住椅背,强站起身。突然没站稳,身子向前倾了一下,项荣一把托住,才没有栽倒在地。“坐太久,脚麻了。”他自嘲地一笑,推开项荣的手,俊容毫无血色。贺文轩起身相送,“冷兄走好。”说完,随意地看了贺西一眼,贺西转过身,系紧了刚刚解开不久的斗蓬。冷炎一行人出了厅堂,没有一个人说话,一个个木然地上了马。大街上,雪借风势,越下越大,打在脸上,冰凉刺骨,眼都无法睁开。刚出了县城,拐上官道,冷炎突然拉住了马缰,直勾勾地看着项荣,虽然天地间昏暗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蓝小姐在哪?”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清晰地挤出,语气比这冰雪还慑寒三分。项荣抿紧了唇,头一硬,反正在王爷的面前,是瞒不住任何事的,她豁出去了。“王爷,蓝小姐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冷炎一挑眉尾,没有讶异,反而笑了,“何以如此笃定?”项荣回到观云亭,找到了那个中年乞丐,拿剑横在他脖子上,没费多少力气,他就什么都说了。项荣也算仁至义尽,一剑刺向了乞丐的胸膛,给蓝梦姗报了仇。冷炎始终保持平静,没有质问,也没有评断,他只是听着。项荣战战兢兢禀报完毕,他仍然沉默着。良久,他轻笑了两声,拍着马头,转了几圈,拉开斗蓬的风帽,任风雪无情地打在脸上。“项侍卫,其实一开始在观云亭时,你便认出蓝小姐来了,是不是?”项荣毛骨悚然地抬起头,从背脊里沽沽往外冒着寒气。“可是你假装没看见,因为你不想她回到王府,不想看到她与我成亲。我说得对吗?”项荣低下了头,身子剧烈地哆嗦着。也只不过是一呼一吸的辰光,天地间突然响起一声惨烈的嘶叫。落满积雪的官道上,一只手臂缓缓掉下,迅即染红了一片。冷炎手中的长剑上,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剑尖流下。项荣面无人色,感到一丝震动的痛从身体里尖税地蔓延开来,她张大着嘴,盯着地上那只刚刚还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整个人像被挖空了。她无法保持平衡,身子晃了几下,倏地从马上栽了下来。其他的侍卫早就吓傻了,没有人敢吭声,也没有人敢下去扶她一把。“若不是你有悔意,还知道回头去找,这一刻,掉在地上的就不是你的一只手臂。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不了解我的性子么。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妒忌梦姗。我早就提醒过你,没有她,也绝不可能轮到你。告诉我,你说梦姗跳河自尽了,那么你找着她的尸体了吗?”项荣流血过多,疼得几近晕厥,根本无法回话。一个侍卫壮着胆说道:“没有,属下们有了蓝小姐的消息后,就急着回来向王爷禀报了。”冷炎举起手中的剑,指着侍卫们,“你们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吗,这样也叫有消息,我让你们去寻蓝小姐,活着要见个人,死了要见尸,现在,你们给我带来了什么?是风,这冰冷的风······”他怒吼着,发疯似的挥舞着剑,“我不信梦姗会死。她自小有心病,那么重,却还能活到现在。上次在龙江镇落水,我抱着她时,她喘得接上气来,可她也挺过来了。昨夜那么大的风雪,她能跑到观云亭,可见她的体质已很好。她是受上天偏宠的,会活得很久很久,直到我们都很老很老。”他愤怒的语气放慢了下来,眼神变得温柔、炽烈,喃喃自语,“所以说她不会死的,只不过是和我生气,一定是躲了起来,我要去找她······如果她不愿见我,真的躲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也要把她拉回来陪着我。”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一个个直眨眼,王爷是不是承受不住,崩溃了?“那乞丐说梦姗从哪里跳下运河的?”“观云亭附近。”“好,我们就从那里沿着河岸往下游寻去,那里不正是龙江镇吗,梦姗一定是回家去了。”冷炎调转马头,夹紧马腹,率先往风雪中奔去。雪光映照出的俊容上。泪如雨下。他没有疯,也不是崩溃,他和梦姗相处不久,可还是了解她的性子。文轩一句无心的戏语,都能激怒她,何况是乞丐那样的耻辱,她必然会做出绝烈的事。那么湍急的水流,那么寒冷的温度,就是一个强壮的大男人跳下河,也很难活着的,何况梦姗那么纤弱。他只是不忍往那方面去想,这世上如果有神仙,他愿意祈求他给一个奇迹。可是没有。他现在去寻的不是活着的梦姗,而是她的尸身。今天本来应该是他们成亲的日子,虽没有拜堂,但在他的心里,她已是他的妻,那么,他不能让她的灵魂在外面孤苦无依地飘着,她必须葬在冷家的坟园里,必须要和他同一个墓穴,等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圆了娘亲的梦,他就会去陪她的。活着,是孤单的,但是在那一个世界,已有梦姗在等着,他会幸福。他对梦姗并不是一见钟情,他太冷情,肩上的担子那么重,朝中的公务和人事又那么复杂,他分不下心去考虑情感一事,当然,他也认为没有哪位女子值得他分这样的一份心。直到梦姗的出现。他见到她的第一个感觉是狂喜,不需要再靠什么瓷器顺藤摸瓜,他已找着了萧王妃的后人。如果要得到那套茶具,他必须取得梦姗的信任。如有一慎,蓝家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毁了茶具就坏了。可是对于一个不畏权贵、不慕财富、冰雪聪慧的小女子,他怎么接近呢?他永远是有办法的,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最快打动梦姗的法子,唯有情感,他自信他是可以的。平生第一次,他放下身份,小心翼翼地去讨好一个小姑娘,说温柔的情话,带她去吃饭,雨中合撑一把伞,在幽静的街道上漫步,聊天,谈心。本来,他以为做这一切是无奈之举,可真的做时,他愕然地发现他很享受这一切,情不自禁沉浸于其中。但梦姗那时心里面懵懂地好似对文轩有好感,只是他们都没意识到,两人天天斗得像对怨家。梦姗对他,礼貌又疏离。他急了。游运河时,他故意绊了紫璇一脚,把梦姗推倒下河,然后,他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没想到真的让梦姗得了一场大病。他不舍地坐在梦姗的床边,整夜端祥着那张清丽的小脸,事情变质了,他的心沦陷在梦姗俏皮的眸光里。他真的真的喜欢上了最不应该喜欢的蓝梦姗。他催眠自已那不是真的,一切都是为了瓷器。他在梦姗面前抹黑文轩,为蓝丹枫的亲事故意栽脏文轩,就是怕梦姗喜欢上文轩。一切如了他的意,梦姗对文轩产生了偏见。他再下重药,以徐慕风事件,让文轩赶快回京。一步又一步,在梦姗失落、心乱之时,他强行攻占梦姗的心,终于他博得了梦姗的芳心,也见到了萧王妃。他想,茶具就快到手,一切不必再假装。到了西京城,他故意疏离梦姗,抑制住自已对她的深恋。他的理智永远战得过情感,可是这一次,他的理智在梦姗面前丢盔卸甲,溃不成军。铁壁铜墙,都阻挡不住他一日比一日炽热的情感。甚至,他都偷偷地比较过,在他的心里面,江山都没有梦姗来得重。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魔咒,他不想知道,平生第一次,他第一次,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他以为自己何其幸运,蓝家祖母恰巧在此时病重,天遂人愿,一切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瓷器与佳人并得。就在这触手可得间,好运戛然而止,一切回到了原点、冰点。疾驰的马背上,冷炎突然放声狂笑,笑声与泪水迸流,泪水冻结在面容上,笑声在风中吹散、飘远······***晚膳时,整个临河镇就全罩在了茫茫白雪之中,几家客栈上挂着的灯笼在风雪里弱弱地散了一圈的光。贺西一收马缰,在客栈外停住。他没有立急下马,皱着眉在店门外转着圈。说真的,他有点怕进客栈,怕面对公子。冷炎与项荣刚才的那一幕,他躲在暗处,看得仔细,听得清楚。一会进去,他该对公子说什么呢?公子为了查访蓝家一事,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饭也吃得很少。一听到蓝小姐不见了,忙不迭地出了城,一路追到临河镇。他若说实话,如今对蓝小姐痴迷到不行的公子,大概会比冷王爷的心痛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若说假话,公子那么个聪明人,能不识破?贺西犯难地没了主张,只得在外面转着,能多呆一会就好一会。天太冷了,他不住地呵着手,还是阻挡不住两只手冻得像冰棍一般。“看,前面有家客栈亮着灯,那里有人,快,快······”夜色里,一大团黑影顶着风雪向这边飘来,话语间显得特别焦急。贺西跳下马,让到一边。那团黑暗是几个水鬼打扮的渔民,身后背着鱼篓,满头满脸都是雪花,其中有一位手中像是抱着个人。还没进大门,领头的水鬼就嚷嚷道:“掌柜的,快烧点热汤过来,不然人就没救了。”满大堂的客人都哗然起来,打尖的、住宿的,纷纷掉过头来。“乍的,冻硬了?”掌柜的笑吟吟跑过来,“谁让你们要钱不要命,这大雪天又到河里摸雪鱼去了?”雪鱼是运河里的一种稀有的鱼,初冬时节才会出现,肉汁鲜美,体积庞大,价格昂贵,最受达官贵族们喜欢。但这种鱼爱在深水处嬉游,一般鱼网捕不到,只有一些水技好的水鬼们才能抓到。这活虽然辛苦,但银子不会少赚,临河县有许多水鬼以此为生。“唉,今天鱼没摸到,到摸着了个人,还惹上一肚子心思。”店里的热气一扑,水鬼们身上的雪花融成了水,每走一步,地上都留着一个湿漉的脚印。“也不知还有气没有,身子都僵了,偏偏街上的药庄和医铺全关门了,也找不着个人,看到你这里灯亮着,就过来了。”众人听了水鬼的话,这才看到抱着的那人。有几个忙腾出长凳,拼在一起,水鬼把怀中的人放下,拨开脸上的湿发。“啊,脸白成这样,断气了吧!”“眉目挺清秀的,是个姑娘家。”“这小脸都划破了,难道是被人推下河的?”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胆大的伸出手,放到已冻僵的鼻息间,感觉到一丝若隐若现的热气上上下下。“没死,没死,有气呢!”人群兴奋了起来,“掌柜的,烧碗热汤,有干衣找一件,给她换一下,最好有个大夫在就好了。”“我稍懂一点医理。”贺西实在受不了冻,只得系好了马,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刚好听到围观的人的说话声。他与贺东自幼随师傅习武,师娘是个大夫,他有时给师娘打个下手,日子长了,一些小毛小病,也可以医治。人群忙不迭地让出一条道。水鬼说道:“我已经帮她把肚子里的水压出来了,估计是冻着了,不然怎么还不醒呢,这该死的天真冷。”贺西朝最里端的雅间瞟了眼,公子手托着下巴,眉紧蹙着,忧心忡忡地对着窗外发着呆。他悲伤地叹了一声,走进人群。突然,他像被什么吓住,连连后退几步,“这,这······这不是······公子······”他扬起脖子,大声叫道。贺文轩表情肃穆得吓人,他正焦急地等着贺西的消息,根本没注意外面的喧哗。听到贺西的声音,他急忙步出雅间。“公子,公子······”贺西只会说这两个字,其他就再也说不出来了。但他还算神智清明,已飞速地扣住了落水人的脉搏,一边催着掌柜的准备房间和热水。众人见贺西口中的公子器宇轩昂、形容俊美,自动自发地退到了两边。贺文轩借着店中不太明亮的烛光定睛看去,俊容瞬间又惊又喜、又悲又忧,他的心更是百感交集。他以为她会坐船,或搭车,那么他们总会在某处相遇。只是没想到,相遇却是这样的一种方式。他盯着她,舍不得眨一下眼睛。一身湿淋淋的乞丐服上沾服了泥巴,脸色青白如纸,脸上划伤多处,手臂上更是惨不忍睹。她静静地躺着,仿佛连呼吸也静止了。“姗姗······”贺文轩下意识间一声撕裂的呼喊,一个劲步地冲上前,紧紧地抱起凳上的梦姗,他要温暖她,他要抱紧她,他要唤醒她。因承受不住从天而降的惊喜,他的身子有点颤抖。他闭上眼,埋进她纠结成一团沾满草屑和泥沙的发间。“你们认识这姑娘?”领头的水鬼震愕地问道。天下有这么巧的事?贺文轩突地回过神,他冷静下来,所有的事稍后再理,先救梦姗要紧。“贺东,你让几位师傅先用点晚膳,一会我再下来向几位答谢。贺西,上楼。”上楼前,他又对贺东低语了两句。贺东点头,立刻把大门紧闭,再来安置水鬼们。冷炎刚离开不久,刚刚发生的事,绝不能随风飘到他耳边。掌柜的见这位贵公子紧紧抱着落水女子,知道来历不凡,不仅煮了热汤,连热水、布巾、干衣全备好了,忙不迭地送到房间里。掌柜娘子心细,催着伙计送了几只火盆上去。不一会,房间里就暖融融的了。“幸好水鬼们把水早点压出来,小姐腹中无恙,只是冻得太狠,受了风寒。”贺西从包袱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备用药,让伙计煎好了,端上来。还有一件事,他咂咂嘴,看看公子,算了,还是不说吧!“那要怎么做?”贺文轩着急地问道。怀里的梦姗无声无息,他担心她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再不肯苏醒。“给小姐泡一个热水澡,然后换上干衣,用被子捂着,喂药,再喝点暖汤,把体内的寒气逼出来就好。”贺西麻利地从门后挪过浴桶,把火盆挪近,接着,把早已准备好的热水倒进桶中。“我下去请掌柜娘子过来帮一下。”他和公子都是大男人,为小姐洗澡,好像不太方便。贺西眼睛胀胀的,热热的。早一时,冷炎还在客栈中,那么公子就无权带走蓝小姐;晚一时,他进来把一切告知,公子心碎欲焚,一定不肯久留,那么就与蓝小姐错过。不早不晚,老天就在这时让公子与蓝小姐遇上了。这就是人们常常感叹的“缘份”么?贺文轩突然变得爱唠叨,叮嘱掌柜娘子的话,重重复复,说了有三遍。洗澡时,动作要放柔点,因为小妹身子弱。掌柜准备的干衣,贴身穿,磨皮肤,不行,换他的衣衫好了。头发要细细清洗,发根里都是泥沙。擦伤的地方,洗的时候,要轻点再轻点。掌柜娘子实在无法再忍受,再说下去,水都凉了。她是强行关上房门的。贺文轩盯着那房门,目光像粘在门上,怎么都拽不回。姗姗会无恙吧?贺东上楼来,瞧见他珠灰色的锦袍上全沾着泥巴与水渍,慌道:“公子怎么不换件衣衫?”“这个不急,一会再换也不迟。师傅们吃好了吗?”贺文轩紧绷的神经,现在才稍微松了一点。“正吃着呢,说是在观云亭附近发现小姐的,然后他们就赶快上船,往临河县过来了。师傅们经验丰富,又用衣衫包住小姐,不然这大冷天的,小姐那身子可挺不过去。”贺东说时,都觉着寒毛直竖。“一定要重谢几位师傅。”贺文轩也是越想越后怕。“这些事,小的来处理好了。”“贺西呢?”“在下面吃晚饭,神经兮兮说公子与小姐是一对璧人,天下无双。”贺东笑着说,“现在,对于冷王爷来讲,蓝小姐已不在这个人世。公子,你所有的包袱都可以放下了。”贺文轩一点都不乐观。他不相信梦姗是因为他的几句话而突然逃婚,如果是,她应该来找他,书阁的门对她,一直是敞开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逃得这么惶恐,她又是怎么落水的,这些都是谜。谜迟早会解开,他不纠结。最最重要的,也是最最惆怅的,虽然现在找到了梦姗,她······允许他来照顾她吗?她······接受他的保护吗?冷炎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恶事,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耍过什么样的阴谋,这些都抹不去他对梦姗的在意和深爱。冷静自制的冷炎在看到项荣脸色不好时,差点晕过去。贺西说为了惩罚项荣的不得力,冷炎砍去了她的一条手臂。项荣等于是冷炎的左膀右臂,可见冷炎已伤心到极点。梦姗她对冷炎到底是什么感觉?房门开了,掌柜娘子忙得一头大汗。房内热气腾腾,暖如春天。梦姗穿着贺文轩的中衫,睡在被中,青白的肤色稍微有了点红晕,但眼睛仍闭得紧紧的。“怎么还没醒?”贺文轩慌了。“小姐身子弱,经不起这番折腾。要躺个几日才能痊愈。”贺文轩凝视着床上这张清丽的面容,想起她曾经对他的俏皮、顽劣,一切恍如隔世。目光一转,看到换下的衣衫上满是鲜血,他忙扭头看掌柜娘子,“身上受伤很严重?”掌柜娘子有些好笑地收起衣服,“那不是伤,你的小妹长大了。”他当然知道她长大了,都差点成亲了。用好晚膳的贺西走了进来,接过话:“公子虽满腹经纶,但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的。”公子有怪癖,又没有姐妹,二十四年来守身如玉,不近女色,怎么会懂女儿家的一些小秘密呢!贺文轩越听越着急,再看床上的梦姗拧着眉心,满额头的汗水,像是疼得很厉害。“别给我打马虎眼,到底怎么回事?”“别说······”梦姗突地出了声。掌柜娘子笑道:“姑娘,也没什么可害躁的,是你大哥,又不是外人,不说他今天会愁疯的。”然后,她转过身看着贺文轩,“你家小妹身子骨弱,初潮比别的姑娘家晚,但还好,十六岁成人,不算晚得厉害。以后,就会越长越像朵花似的。这初潮你可不要小看,许多从娘胎里带来的小毛病,会在这时带走。若不是你家小妹正逢初潮,怕还挺不过这场风雪!”这答案太······出人意料了。贺文轩的耳根泛红,窘得都不知该看哪里好。一直留心着贺文轩反应的贺西揉揉鼻子,瞟到躲在门边强烈忍着笑意的贺东,龇了下牙,两人闪了出去。谁叫公子要打破破锅问到底,这难堪的局面让他一人应付好了。“我给小姐熬点鸡汤补补。”掌柜娘子招呼了一声,也下楼去了。房间内静默得连浮尘都僵在空中。这时,梦姗咳了两声。“你······要不要喝点水?”贺文轩从未如此难堪过,手和脚失措得无法自如,虽然他尽力维持着脸上的镇定。梦姗现在已顾不上面子和尊严这些小小的事情,她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辰?”泡了澡、喝了药,僵硬的四肢慢慢回暖,但寒气入侵得太深,她感到头晕、无力,唇瓣干裂。努力地瞪大眼,看着窗户。窗外一片银白,不知是天亮了还是雪光。“快辰时了。”又是一夜未眠,但贺文轩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他拉把椅子,坐到她的床前,回以她一抹令她心安的微笑。“辰时?”蓝梦姗沙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从她听到冷炎与侍卫的谈话到现在,那么就是隔了一天两夜了,这么长的时间,侍卫骑快马,应该到了龙江镇,再也来不及了。爹爹、娘亲、大姐······怀树堂兄,总管、娇白······所有所有的人,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二姐早已作古,这世上现在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如浮萍一般飘着。她闭上眼,绝望地咬住唇,无声的泪从眼角滑落在枕巾上。“你······哪里不舒服?”贺文轩探过身去,想替她拭泪又不敢,只能干着急。她睁开泪眸,直直地对视着他的目光,眼中有设防,有无助,有痛楚。“你想要什么,是瓷器还是要向皇上表功?”她愤慨地问道。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畏惧的。看着宛如惊弓之鸟的梦姗,贺文轩对冷炎真的恨之入骨。他情不自禁以手背作帕,拭去她腮角的泪水。“我要道歉。”梦姗吃惊得忘了哭。“要不是我的傲慢轻狂,和你订下三月之约,你就不会遇见冷炎。”每每想到冷炎初次见到梦姗时的失态,他就为自己没有警醒之心而愧疚不已。“这怎么能怪你呢!”梦姗呜咽地摇头,“即使没有遇见我,他还是会找上蓝家的。那时,他已经盯上二姐很久了。”“至少你不会受伤害。”那样,她就不会来西京,不会和冷炎有婚约,不会逃婚,不会在风雪天差点溺亡,不会哭成这样。蓝梦姗慢慢把被子拉高,遮住自己的脸。现在,她无颜面对贺文轩。“贺公子,你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是我笨,是我傻,没有听懂你的话。其实我们非亲非故,你对我这样,已经仁至义尽,我也不知怎样报答你。从前,因为我最小,不管多任性,做下什么错事,都不要承担任何后果。而这次,我必须要承担起所有的后果。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从前对你有偏见,还对你出言不逊,请贺公子不要往心里面去。这次,又承蒙你相救,欠你的真是太多了。你一夜未眠,请去歇息吧!”冷炎权倾朝野,心计深沉,她不能再让贺文轩因她而受牵连,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对她这样的好。她失去的亲人已太多太多。她口气中的哀婉与疏离,贺文轩听得心沉沉的,也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得安慰了几句:“你不要乱想,先把身体养好,后面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她很快应声,腾手拉下了帐幔,把自己与他隔成了两个世界。天早已大亮,门外的积雪高出了门槛,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会摔个仰面朝天。用了比平时几倍的气力,才走几步,便是满头的大汗。早膳过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又多了起来,运河水流湍急,没有结冰,码头上停泊的船只,又纷纷起航了,官道上,马车“哒哒”,穿梭个不停。太过疲倦,梦姗撑不住睡着了。一个接一个的梦,一会是冷炎,一会是中年乞丐,一会是蓝荫园满地的鲜血,像二姐的租住的院子一样······她一身冷汗地惊醒。床前,站着掌柜娘子,给她端来了鸡汤和药,还备了些女儿家的亵裤和抹胸类的小衣衫。耳中,听得伙计在后院用力地扫雪。“你大哥好像刚睡着,我都恨不得把脚搁到肩膀上,生怕吵醒了他。”掌柜娘子小声地笑道,扶着梦姗坐起,在她身后塞了个垫子。梦姗在她的帮助下,换好贴身小衣,累得直喘。掌柜娘子挂上帐幔,返身去倒鸡汤,梦姗抬起眼,心蓦地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她睡的这间房,原是给贺文轩的。这床上的床单、垫的褥子,睡的被子和枕头,就连挂着的帐幔,都是贺东贺西随身带在身边的。现在把房间让给了她,就没有备用的,贺文轩爱洁成癖,不愿睡客栈其他的床,就在椅子上垫了毛毯,合衣坐着打盹。怕她冷,他的狐裘加在她的被上。他睡得很不安稳,不时地动一脚,耸一下肩。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的好?是不是人在绝望时,一点星光也会当作太阳?她忽视心头的悸动,不要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打动。冷炎对她的好,清晰如昨。她也曾落水被冷炎救起,不眠不休地照顾她一晚上。也曾对他说过那么多体贴入微的话,结果呢?一切都是谎言。她本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但因为瓷器与祖母的身世,已经不再平凡。她没有阅历和识人的经验,可以透过肚皮,看到人心是什么颜色,她只能选择无视。所以,她不让掌柜娘子在他脚边送个火盆,也不请掌柜娘子把狐裘拿过去给他披上,也不说去把房门关上,免得穿堂风灌进去。“小姐哪里疼?”掌柜娘子讶异地看着梦姗突然眼中涌满了泪水。“哪里都不疼。”梦姗忙接过药,一口气饮尽,眉头都没皱一下,然后接过鸡汤。鸡汤太烫,她喝不快,只得小口小口地抿着,泪,一滴滴全流向了嘴角。她尝到了眼泪的滋味,又咸又涩。“你大哥看上去不易接近,人其实挺好。昨天救了你的几个水鬼,美得嘴都没合得拢。你大哥酬谢他们的银子,足可以买个小院、娶一房媳妇。他们就是摸个十年的鱼,也赚不了那么多,我家掌柜的笑着说他们摸到的是条金鱼。”掌柜娘子用布巾拭着梦姗眼中的泪,。梦姗无言地一笑,没有告诉掌柜娘子他们并不是亲兄妹。“小姐落水被救,恰巧在咱这小客栈遇上寻你的兄长,这命真是大呀!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福还是祸,该来的总要来,梦姗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今天码头上有船去龙江镇吗?”“雪天路不好走,运河又没加盖,船多着呢!小姐要去么,不行,你这身子不好好将养几日,会落下病根的。”“想都不要想。”贺文轩醒了,醒来就听到梦姗的话,一双怒目责备地瞪了过来。龙江镇,现在几路人马都涌向那里,她去,等于是自投罗网。“阿嚏。”鼻子突然一痒,他忙转过身,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再开口时,鼻音就重了许多。真的冻了。尽管心里面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着她,不能被他感动,也不可以与他太过亲近,但是此时此刻,梦姗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涌上了心疼。不,不是心疼,是自责,她抢了他的床。等掌柜娘子离开后,他不绕圈,直指重点。“冷炎正在去龙江镇的路上,本来,他已经以为你已不在人世,若让他发现你还活着,等于又给了他希望。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想过吗?有些事,比你想象得复杂。”“他的希望不是我,现在,他应已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我对他没有任何价值。”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惜以情相许,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她真恨,恨冷炎,恨自己。“你不要自欺欺人,冷炎他对你······”“不要提那个恶魔,不要······”她惊恐地捂着耳朵,抱住双臂,在床上哆嗦成一团。冷炎再在意,也是为了瓷器。他的温柔是手段,他所谓的爱沾满她家人的鲜血。梦姗崩溃惊恐的样子,贺文轩像惩罚自己似的拽着一把头发。头好热,心脏都快像被烧焦了。他鼓起勇气上前,想抱抱梦姗,没别的意思,仅仅是想给她一点安抚。梦姗却像被咬了一口,发狂地推开他的手。“别碰我,别碰我,我······脏。”最后一个字她是哭出来的。这个字也骤然袭击了贺文轩的心脏,让他几乎因为心疼而晕厥。“怎么会脏呢?在我眼里,你比外面下着的雪都要洁白百倍。”他再次伸出颤抖的双臂,将她抱住。无论她怎么挣扎,他都没有松开。梦姗终因力气用尽,气喘喘地瘫在他怀里,双目紧闭,泪水把整张脸都濡湿了。“我不会再提从前的人、从前的事。你把一切都交给我,跟我回书阁,我护你安全,可好?”这个时候说这番话也许非常不合适,贺文轩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不麻烦贺公子了。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她的事?贺文轩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她的事,从他开始为她入朝为官时,她的事就是他的事,尽管她并不肯承认。她现在是一条胡同走到黑,什么劝阻也听不下,他只能强按下怒火,温言道:“先好好养身子吧,等你痊愈了,我们再聊这些。”梦姗默默低下眼帘,推开他,在被中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午膳,掌柜的炖了浓浓的鱼汤,在贺文轩吓人的目光下,梦姗只得喝了两碗。她觉得她不喝,他像是会亲自给她喂。她不怕他喂,她怕他担心。倒是贺文轩没什么吃,头痛得太厉害。该死的真的冻了,身子绑皮绑骨的难受。这个时候,他可是千万不能病倒的。掌柜的说这条街的尽头,有座石桥,石桥边上有个药店,里面坐诊的大夫是临河县最好的。贺文轩和贺东踩着积雪,步行过去。大夫年纪半百的样子,很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大夫给贺文轩搭过脉后,说太过疲劳,饮食不当,又受了点冻,但他身子骨结实,服几剂药,出身汗睡一觉就好了。大夫写了个方子,交给抓药的伙计。伙计从墙壁上的箱子里一一取出草药,称了又称,把草药全包在纸包里,嘱咐贺东回去如何熬煮,一天得喝上三回。要离开时,贺文轩突然又折回身,俊脸涨得通红,嘴角还不自然地抽搐着,手掌合起、伸开。“公子还有哪里不适?”大夫微笑地问。贺文轩抬手让贺东先出去,犹豫了好一会,才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我家小妹初潮,疼得满头都是大汗,这······能治吗?”“痛经这么厉害,吃了什么冰东西?”“那倒没有,只是不甚落了水。”大夫大惊,“幸好是初潮,若是平时葵水到了,碰着冰水,惊着身子,有可能就不能生育。但初潮是姑娘家长身子,热量大,不碍事的,我给你开些去瘀逐血的药,吃下去后,就好点了。还有,让下人煮点红枣和红豆、黄芪这一类的药膳,补血又起暖。姑娘家身子娇贵呢,可得当心些。”“那麻烦大夫现在就给我开几帖药。”贺文轩忙不迭地点头,拱手道谢。“公子是不是兄代母职,很辛苦啊!”贺文轩表情怪怪的,还好大夫埋头写方子,伙计在忙,没人注意到他。贺东站在门外,一阵北风猛然吹来,把树上的积雪吹到眼睛里,他眨了眨,捕捉到前面不远处的巷子里探出个头人来,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忙又缩了回去。他诧异地眯起眼,心里面一震,故意背过身,眼角的余光一直瞟着巷子口,不一会,那个头又伸了出来,见他仍立在原地,便又缩回。目标,果真是他们。“贺东,走吧!”贺文轩提着药包出来,搓搓额角,真的有点头重脚轻。贺东与贺文轩并肩走着,在一家卖爆竹的店铺前,他猛地停下脚,假装打量货品,一扭头,那个人已从巷子口出来,是个身材高壮的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看他们停下脚,忙转过身去。街边有人在耍猴表演,围观的人很多,不时被猴子逗得笑个不停。那人趁机挤了进去,转眼,就没了踪影。“公子,有人在跟踪我们。”贺东呵着手,收回目光,压低音量对贺文轩说道。“在哪里?”贺文轩警觉地挺直了身。“就在身后,好像跟了一会,在药店前我才发现的。”贺文轩蹙起眉,沉思了一会,难道是冷炎?极有可能,昨天故意和他说起瓷器一事,他当真了,怕另生事端,着两手准备,留下侍卫监视自己的举动。冷炎在那么剧痛之时,还能分心考虑别的,意志力真是惊人,但做得如此明显,证明他有点慌了手脚。两人回到客栈,掌柜的有点紧张地迎过来,请贺文轩与他来到一个安静的雅间,“公子,今早有人到店里,塞给小的一锭银子,打听公子的事情。”“他问些什么?”贺文轩平静地看着掌柜的。“他问有没有人来见公子,公子有没出门,公子在店里都做些什么,有没说过什么话。小的说你为人温和、礼貌、大方,是个好人。也让伙计们管紧嘴巴,不要随便多说,然后他就走了。”“多谢掌柜,”贺文轩拱手道谢,“他没有问起小妹的事吗?”掌柜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小姐落水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提。”生意人,很有眼头见色。那位小姐瞧上去就是出身高贵,有的是丫环奴仆侍候着,怎么会落水呢,这里面一定要蹊跷,说不定是什么不能启口的事,当然就忌讳别人多嘴了。“那就好。”贺文轩朝外面的贺东招了下手。“把药拿进来,请掌柜的煎一下吧!”贺东在外面听得分清,“知道了。”他走进来,把药包递给掌柜时,同时在他掌下塞了锭金子。“这是多谢掌柜娘子对小妹的照顾,没有别的意思。”贺文轩是一清高的文人,很不屑做这些事,但他不是不懂这些的。现在是非常时期,若想笼络人气,这一招最灵。掌柜的没推却,欢喜地把金子收进袖中,“那小的就代娘子谢谢公子。公子,你请上楼,药马上就煎好给你送去,你有什么其他要求,尽管吩咐。若再有人来打听公子,小的立刻给你汇报。”贺文轩挥挥手,拾级上楼。药里有安眠的材料,梦姗午后又睡了一会,斜躺在床上,气色比早晨好了一点,但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掌柜娘子坐在一边陪着她说话,贺西在桌旁,熨烫贺文轩的衣衫。瞧见贺文轩进来,两人都站起身。掌柜娘子对贺文轩道了个万福,下楼去了。贺东对贺西递了个眼色,两人掩上门,出去说在街上发生的事。“有没有感觉好一点?”贺文轩自已沏了杯茶喝着,感到嗓子里痒痒的,身子也像在发寒。“好多了。”梦姗看了他一眼,惊住,“你是不在发热?”俊脸红通通的,连脖颈都像燃着了。“没关系,我看过大夫了,药马上就煎好。”贺文轩放下茶杯,把椅子往床沿挪了挪,很严肃地看着她,“姗姗,有件事我想想还是告诉你一声,希望这只是我的猜测,冷炎有可能很快折回临江县。”梦姗像受惊的小鹿,惶恐不安地往床里缩着,“会吗?”贺文轩安慰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掌冰凉,他的手心滚烫。“冷炎能有今天的成就,必然有他超常的能力。在各个州县,都有许多他的便衣侍卫,以一个普通的身份,藏在某处,让你防不胜防。”“他一定是要来抓我,不,我宁可死,也不跟他回去。”她手忙脚乱地挽头发,找外衣,就要下床。贺文轩扳住她的双肩,让她看着他:“你能去哪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我······”她哽咽着,看上去有点呆,有点笨,全无往日半点的冰雪聪明,可这样的她,更是让他怜到心里面去。这时,木质的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了,掌柜的慌张地跑了进来。“公子,楼下有位客人说要见你,他说他姓冷。”客栈里闹哄哄的,鱼贯而入的一群人让店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安静了下来。这一群人,每一个都身材魁梧,且神情冷峻,不发一语,长袍下摆沾满了雪泥,像是行了很远的路。而最当中的那名男子,形容清俊,一身的银衣华服将他的面容衬托得贵气四溢,只是他眼底唇边的冷傲、鬓角的银丝却让人不寒而栗。客栈掌柜极力保持着镇定,但不停打战的上下牙还是泄露了他的恐惧,他认得这位冷面公子,昨晚刚从店里经过,只是一天一夜不见,他的头发怎么白成这样,还是雪落在上面没有掸尽?“贺公子住在楼上第一间上房。”他不敢对视冷面公子慑人的寒眸。冷炎没让侍卫跟着,独自上了楼。这一天一夜,他走了多少路,已经记不清楚了。从观云亭沿着运河岸往下,一路追寻到龙江镇,梦姗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见着。当他走进蓝荫园想与搜寻瓷器的侍卫们会合时,发现蓝荫园中躺着的一具具尸体,不是蓝家老老少少,全是他的侍卫们,一个不少,排排齐齐地躺在后院里,等着他来收尸。蓝荫园里一片狼籍,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蓝荫园的主仆和瓷器,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痕迹都寻不着。那一刻,从来不懂恐惧是什么滋味的冷炎,突地打了个冷战。所有的事情,在徐慕风失踪之后,一切都脱轨了。他感到背后像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立着,狞笑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洞悉他心里的每一丝悸动。在他有所行动时,黑影就会伸出巨掌,挡住他的去路。黑影在暗处,他在明处。黑影看他很分清,他却不知道黑影是谁。他如同是黑影手里的一只风筝,线紧紧握在黑影的手中,随时让他上天,随时也可以让他坠地。他在蓝荫园中转了很久很久,项荣说侍卫们都是一刀割破了咽喉,刀法俐落、快捷,正中要害,应是高手所为。冷炎真的有点想不通,是谁也知道瓷器所在,皇上?皇上即使知道瓷器所在,也不可能很快找到蓝家。为了查到蓝家,他费尽心血,直到看到梦姗,他才敢确定。徐慕风也不可能,他亲眼看到他中了数剑,血流不止。那么只有―――贺文轩。确实,贺文轩有极大的嫌疑。他一直是个眼高于顶的才子,对做官不屑一顾,为什么早不做、晚不做,就在这时突然跳出来接了钦差大臣呢!贺文轩说他来临河县不就是为瓷器吗?他把所有的人再逐一筛过,越想越觉着是贺文轩。可贺文轩只有一主二仆,临河县离龙江镇也有不短的距离,时间上来不及,人力上不可为。莫非幕后还有其他人?冷炎没有迟疑,让随从草草埋葬了死去的侍卫,当即就往临河县赶来,他不敢相信别人,让项荣悄悄留在龙江镇,秘密监视蓝荫园,看蓝家老少会不会出现。一夜纵马驰骋,贴身的两位侍卫不时地看着他,眼露同情。他没有多在意,天明前,路遇一条小溪流,一行人停下来洗漱。映着清澈的溪水,他看到自己两鬓的发丝,一夜之间白了大半。他用冰冷的水抹了下脸,上马,继续向前。客栈有些年头,木质的楼梯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作响,就像是敲门声,远远地就惊动了楼上的人。贺东恭敬地立在楼梯口迎接,领着冷炎走向客房。冷炎负手,状似不经意地看看四周。这上面的几间房可能都被贺文轩包下了,门都开着,没见着其他人。“文轩在看书么?”贺东叹了口气,“公子不慎染上风寒,病卧在床,贺西在下面给他煎药,这会怕是躺着呢!”说话间,贺东推开了半掩的房门。与外面的天寒地冻相比,房间里简直暖如三月。冷炎一看簇新的帐幔与新铺的床单,淡淡一笑,是文轩的风格。“公子,冷王爷来了。”贺东对着低落的帐幔说道。“把帐幔挂起。”里面传来贺文轩沙哑的嗓音。贺东挂起帐幔,扶起贺文轩,让他半倚在床背上,又为他拉好被头,把加在上面的狐裘拉拉严实。然后拿把椅子放进床边,请冷炎坐下。“冷兄怎么又折回了?”贺文轩嘴唇干裂,脸烧得像个烤虾似的,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人的。冷炎皱起眉头,伸出手,拭了拭他的额头,真是个火炉般,“文轩病得可不轻,快躺下。我还有些事没有办好,只得又折回来办理。”蓝荫园和贺文轩没关系吗?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贺文轩,不放过一丝的表情。贺文轩抿了抿干裂的唇,曲起双膝,“我就这样坐着吧,一会还得喝药呢!”突地,他的双腿一震动,被子抖了几下。“怎么了?”冷炎站起身问。贺文轩按住被头,动作非常的小心,“腿抽筋。外面什么时辰?”“天快黑了。”冷炎复又坐下,“文轩的事办理得差不多,明日和我一块回京吧!看你病成这样,我路上还能照应一下你。”“我暂时走不了。线报说四更时分,徐慕风的手下在驿站转移瓷器。可是不知是否因雪天路不好走,刑部的人至今都没从西京赶过来。”冷炎放缓了呼吸,“什么瓷器?”“具体的不清楚,要见了才知道。可我却在这时病倒了,冷兄,你今晚若不走,可以帮下我吗?”“怎么帮?”冷炎不动声色地问,眼中的情绪非常复杂。这一切未免太顺利了些?“你带些人乔装去劫瓷器,然后送到客栈,”“你确定有瓷器吗?”冷炎的声音不自觉变了调。“确定不确定,都要去看一下,不然没办法向皇上交待。”“那倒也是。”“公子,药来了。”贺西端着药碗推门进来。冷炎把椅子挪开,瞧见贺西衣衫上都是雪,脚上的绑腿沾满了泥,随口问道,“这客栈没厨房吗,煎药在露天里?”贺西一笑,把药碗递给贺文轩,“今儿客栈里客人多,厨房里忙,我就在外面凑合煎了下。”说完,他怕碰脏了房间,退了出去。药有些烫,贺文轩端在手里,嗅着那药味,神情很痛苦地扭曲着,抬眼对视上冷炎深究的目光,不自在地耸耸肩,“没办法,从小最厌烦的一件事便是喝药。”冷炎扬扬眉,想起儿时,处处昂着下巴的文轩,一看到大夫,就耷拉着个头。慢慢吹凉了药,贺文轩捏着鼻子,一仰脖,喝尽了药。贺东递过热布巾,他拭了下嘴角,“我不能再陪冷兄说话,我得躺下,争取能出一身汗。你今晚也住这客栈吗?”“不,我替你去把事办下,然后就准备回京。”冷炎站起身。“那好,让贺东和你一道去。”贺文轩身子虚得很,几句话一说,气喘得厉害。“你休息着,等我回来再说。”贺东上前,又放上了帐幔。“文轩,”冷炎突然一个抢步,腾手掀起帐幔,刚躺下的贺文轩侧身向里,听到喊声,扭过头来。“关于那密报,皇上对你说时,旁边还有谁在场?”“太子宋瑾。”他回答得很快,不加思索。冷炎挑挑眉,眼神深不可测,他缓缓放下帐幔,转身步出房间。刚刚一脸无力晕厥的贺文轩突然像换了个人,眼瞪得大大的,竖起耳朵,听着咯吱咯吱的楼板响起,直到消失,他这才急忙掀开被子,“姗姗,姗姗·······”被子里,梦姗从他的怀里抬起头,脸蹩得通红,嘴唇却有些发白,一接触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忙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只着中衣的心窝处剧烈地起伏着,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对着贺文轩干瞪眼。贺文轩轻拍着她的后背,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他的眼睛东躲西闪,从他这个方位,可以清晰地看出少女胸前的浑圆,嗅到她身上淡雅的清香。呼,呼,梦姗喘气、喘气,许久才缓过神来,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太假了,破······破绽好多,他不会信的。”贺文轩笑了,扶着她坐起,自已小心地与她隔开一些距离。“他会信的,因为他疑心病重。如果我存心骗他,会把谎话编得无隙可钻,现在这样随口说说,好似漏洞百出,他反倒会当成真的。何况此时他已心神紊乱,没办法理性地去分析问题。”他没告诉梦姗冷炎的头发白了大半,魂魄像丢了一半。“那你哪来的瓷器应付他呢?”梦姗按住急跳的心口。贺文轩正欲接话,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梦姗掀起被子,吱地一声钻了进去,扑在了他身上。贺文轩紧紧地咬住唇瓣,这次,崩溃的人换成他了。她竟然趴在他的小腹上,胸前的浑圆抵在他双腿之间,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起着难以启齿的变化。他掩饰不住,他躲闪不了。被中的梦姗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她还不敢动,只能眼睁睁让这可能让人羞窘至死的场景一发不可收拾。“公子,一切都已安排好。”上来的人是贺西,立在帐外。“四更时分,驿站西端。”“见到人了吗?”贺文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生怕贺西听出异样。“见到了。现在冷王爷他们在下面用晚膳,贺东陪着他们。为了防止冷王爷再次折回,公子你暂时不能下床,我在外面守着,等人走远了,再来告知。”贺西的脚步慢慢远去,门关上的声响。房间里静得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分清。贺文轩出了一身的大汗,面红耳赤地掀开被子。梦姗僵硬地慢慢坐起,慢慢向床角缩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小团,然后消失不见。“抱歉!”抱歉的原因是什么,贺文轩无力叹息。“什么都不准说,什么都不准说。”梦姗鼓着双颊凶巴巴地瞪他。可惜红透的耳根与眼帘,让这句话一点力度都没有。“不说,不说,我永远不提。”贺文轩一百、一千、一万个同意。帐幔低落,空间窄小如巢,他们像巢中两只鸟,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目光闪来闪去,一不留神撞上,慌忙挪开。梦姗无措地在被上划来划去,她清晰地听到贺文轩一声又一声的呼吸。他,也很不自在吧!如果不是因为她,高洁的他何必这样委屈自己。“虽然我手无缚鸡之力,你看,我是可以保护你的。”贺文轩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她不是不信任他的能力,而是她没有脸站在他的浓荫之下。她只能对他轻轻说:“快点躺下,别让热度再上升。”贺文轩哪里能躺,他的病和梦姗一比,什么也不算。他不能说两人一起躺着,又不能让给梦姗,万一冷炎突然上来,怎么办?不过,他挺喜欢这个时刻的,仿佛天地间只有他和梦姗两个。“你把狐裘披上,我们先这样说说话。”梦珊没有反驳,乖乖地披上狐裘。“早知道要这么久,刚刚上床时把棋盒带上来,我们俩很久没对弈了。”贺文轩心想自己肯定是烧糊脑袋了,想破脑袋,才蹩出这一句话。谁知,梦姗说:“自和你那次在茶馆对弈过,我再没摸过棋。”“为什么?”“我不喜欢那天的自己。”一拿起棋,就想到他,再也感觉不到下棋的乐趣。“我的感觉和你相反,那天的你,比哪一天都要美。”布巾一松,长发飞扬,晶亮的清眸,高高抬起的下巴,整个人是那么的俏丽、明亮。“你······这是夸我吗?”梦姗羞惭不已。“我不善言辞,可是我说的都是真话。”贺文轩现在不只是身体滚烫,看向梦姗的视线也变得炽热起来。梦姗没有再接话。说什么呢,物是人非,那样的好时光,再也没有了。因为梦姗的沉默,刚刚浓郁起来的气氛变得稀薄了。外面的雪像是歇了,偶尔一声响,是枝桠不堪承受雪的重压,轻轻逸出的一声叹息。四更刚过,梦姗悄然掀起帐幔的一角,朝外看了看。贺文轩坐在桌边,托着头沉睡,身上披着的一件长袍已滑落在地上。火盆里的炭也快燃尽,房中温度降了几分。穿好外衣,轻轻下了床,拿起被子上的狐裘慢慢地走到贺文轩身边,替他盖上。烛光下,他浓眉似杨叶长而微挑,挺直的鼻梁使得他整张面容更显俊逸轩昂。梦姗动容地看着他,现在的贺文轩像是变了很多。他会尊重人,会体贴人,会温和地说话,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如果不是经历了太多事,也许她会如十年前一般,情不自禁仰慕他、追寻他。她慢慢地收回视线,目光穿过窗格,看到今宵天边挂着一弯冷月,月光照在茫茫的雪地上,给黑暗投射出无限的清明。回过头,她看到贺文轩还一动不动地睡着。她抬起脚,屏住呼吸,轻轻地,轻轻地往门边挪去。“你要去哪里?”身后的人缓缓睁开眼,笑得很无奈,仿佛拿她很没有办法。她僵立在原地,这笑声莫名地让她慌乱,总觉着这笑容背后有一种难以捉摸的陌生力量。她只好硬着头皮回过身,贺文轩漆黑的眸子在灯下亮如星辰。“睡了几天,我······想出去透透气。”贺文轩洞悉人心的目光盯得她不得不低下了头。“姗姗,我懂你的心思,怕我是因为利用才靠近你,如果不是,又担心我因你而受连累,你还急于想为家人报仇,对不对?”她轻叹,绞着十指,刚刚痊愈的身子还很虚弱,站不一会,就有点头晕。贺文轩走过来扶住她,把她送到床边,“你想过没有,你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子,这深更半夜的出门,都不能自保,还能做别的吗?观云亭那样的乞丐,处处都有,你又要把自己逼入那样的险境?”“我是自欺欺人,可是我就这样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堵上,一天天地苟活吗?”她急得两眼都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来。“你认为白白送死还是坚强地活着,哪种可以让你的家人更欣慰?”梦姗拒绝回答。“那个在龙江镇上和我对弈时才气横溢的小女子哪去了,你怎么能像个目不识丁的村妇,遇到事,只会自怨自怜,自抛自弃呢,冲动孤勇。”她把脸别开,不愿和他直视。“我知道你很自责自己没有看穿冷炎,才使家人受难。你才十六岁,本就是应该犯错的年纪。你也说过,不找上你,冷炎也会找上蓝家,别自大地把所有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如果你觉着死能心安,我不会拦你。门在那里,你拉开门,左转就是楼梯。如果你想活下去,像从前在祖母身边那般,让自己活得快乐、充实,那么就向我走过来。”贺文轩往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紧张得掌心里都渗出了汗。梦姗抬起眼,看看他又看看门,怅然、迟疑、纠结,多种矛盾的情绪在清丽面容上交错闪过。走向门,从此后便与他再无交涉,永成陌路。想到这,脚像灌了铅一样的重。走向他,从此后便要全幅身心地依附他,把自己拖成他的责任。可以吗?“你没有必要为我做这么多?贺文轩苦涩地一笑:“确实没有必要,可是我已经做了,怎么也停不下来。相信我,就这一次,把它当作赌博,输了又如何,你连死都不怕。”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像蜗牛在爬。梦姗低下了头,许久,复又抬起,清眸明亮如黎明时分天边啊亮的一颗大星,她抬起脚,一步一步往贺文轩走去。贺文轩缓缓张开了双臂。一个与情爱无关的拥抱,他轻轻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她埋在他颈窝间,卸下心防,卸下惊惶,接受着他的温暖和亲切。以后,她不会像浮萍孤单单地漂了。“需要考虑那么久吗?”贺文轩抚着她如水的黑发,喟然长叹。“因为我要很慎重很慎重地认下你这位兄长,这是件神圣的事。”她哽咽地仰起头。“还哭?”他心疼地替她拭去泪水。“这是开心的泪,不是因为伤心。贺大哥,我身子好多了,床给你睡,我坐在外面。”小心地拭拭他的额头,冰冰凉,没有热度,还好。贺文轩很窝心地一笑,“不用,我是男人,身子比你强。”“那你披上狐裘,不要再加在被上了。”她想了个折衷的办法。等她上了床,贺文轩把另一盆还燃得挺旺的火盆挪到床前,他坐在床沿上。两人都觉着像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给对方听,可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时相对傻笑,四只手紧紧绞着,一刻都不愿松开。梦姗想起一件事:“你们都寻那宫里带出去的瓷器,到底有什么用?”“各有各的目的。”贺文轩怕吓着她,避重就轻道。他为的是梦姗,冷炎为的是江山,皇上为的是······担忧。他蹙起俊眉,还有许多谜要等回到西京才能解开。现在梦姗找回了,他再无后顾之忧。“那几件瓷器,小的时候,祖母就摆在案头边,看着很普通,就是色泽和质感好点。祖母说过那是蓝家祖传的瓷艺,其他瓷匠做不来。我因身子弱,很小就到了道观中。关于瓷器,我家就爹爹和二姐了解最深。”“姗姗小的时候,很让人疼爱吧!”“嗯,一家人都很疼我,我不管闯多大的祸,大姐和二姐都抢着帮我担······”梦姗她咬了咬唇,强颜一笑,“以后,再也没人为我这样了。”贺文轩心疼地叹了口气:“你大姐与子樵的亲事,当时,我是看着子樵的样,才劝他离开的。子樵是个太过多情的才子,红颜知已遍天下,他很温柔,总是不忍伤害别的女子。在你爹爹要求他成亲时,他才会感到慌乱无措。那种情形下,仓促成婚,没有人会感到幸福的。可是我只顾到子樵,没有想到你大姐的感受,对不起,让她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没什么,你这样想也对的。没有把心腾空,怎么能接受另一个呢。”拨开云雾,不带偏见的目光,整个世界都不同了。“时间可以洗涤人的双眼。分开后,子樵慢慢地看清了自己的心。哪怕红颜知已无数,只有一人是最特别的。”他灼灼的看着他。“特别又怎样,一切都晚了。”“你是算卦的吗,卜这么准?”他打趣地问道,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还不止一人。他把她推进账中,起身往外走去。“公子,我回来了,哇,好冷。”贺东鼻子冻得通红,忙不迭地跑到火盆边烤着双手,贺西从走廊上提来炭篮,给火盆加炭。“冷王爷呢?”贺文轩朝外看了看。“回京了。”贺东对着贺西挤了下眼,“一刻都没停留。”“东西也带走了?”贺文轩瞅着贺东带回来的一个包袱。“和徐将军使的法子相同,掉包计,我当没看见。”贺东笑着解开包袱,“让我看看他换了什么烂瓷器。”包袱打开,叮叮当当的几件瓷瓶,都是仿制品。“其他人呢?”贺文轩也不讶异,挥手让贺东扎好包袱。“按照公子叮嘱的,刑部的几位士兵带着蓝员外准备好的瓷器,装着转移瓷器的贼人,一看到我们出现,丢下瓷器就跑了。”“蓝员外?”帐幔突地拉开,蓝梦姗瞪大了眼探出头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看三人,最后把目光落在贺东的脸上,颤微微地问道,“你们······说的是我爹爹吗?”贺西乐了,“不然还能是谁,他们现在都很好。”“都······很好?”她听错了吗?“贺大哥,他们说······”她询问地转向贺文轩。贺文轩含笑点头:“我听见了,他们都很好。”“蓝小姐,公子在你离开西京那天,早就让刑部飞鸽传书到龙江镇的分部,差人把蓝荫园的家人都转移到别处,只是让你爹爹留下了那几件瓷器。这个可是冷王爷来店中时,我去外面见那几个从龙江镇过来的刑部的将官亲口说的,不会有假。”“贺大哥······”她嘴巴微张,两滴泪挂在眼角,又想笑又想哭。“我要等消息确切后,才能告诉你,没想到被他们抢先了,现在能相信我了吗?”“我信大哥,以后什么都听大哥的······”她欢喜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贺文轩瞧她那样,觉着这些日子吃的苦全有了回报,“唉,就是可惜没见着那几件瓷器,我真的想看看那上面的山水到底有无玄妙之处。”“茶具上的山水画吗?”梦姗睁开眼问道。三人一起看向她。她眨巴眨巴眼,“你想看,我可以画给你看!”“整幅的山水都能画?”贺文轩讶然。“小时候祖母教我山水画时,就是以上面的风景临摹的,不知画个多少遍,一草一木,一溪一石,我记得清清楚楚。”贺文轩挑眉,很不厚道地想,他是不是要对冷炎表示一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