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把童言放在地上的几本书咬烂了，被逮住以后态度十分恶劣。童言蹲下来教训它：“你看你，给你买了那么多玩具了，还不够你咬的吗？书是我的，没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能碰！”
安吉拉汪汪汪叫了几声然后嗓子里面发出阵阵委婉的长腔，就像唱歌一样，它在狡辩。童言再说：“你还不服气是不是，就觉得地上的东西都是你的了？你把书给我咬烂了，还要我自己收拾，你这是欺负人知道吗？长得可爱就能欺负人吗？”
安吉拉嗓子又发出一阵长腔，这次低沉一些，更像是诉说。童言摸摸它的头：“以前妈妈也经常在地上放东西，你怎么就不咬呢？”
安吉拉把头埋进童言的怀里，撒娇起来。童言没辙了：“好了，不能怪你是不是？是我不对，不应该把书放在地上。哎，只要摸到你这身毛，我就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石楠给你买了很多好吃的，你看你又多了一个人疼你。”
童言给安吉拉往盆里到了些零食，安吉拉低头吃东西去了，童言拿了扫把，把散落一地的碎纸收拾一下。好好几本书，就这么粉身碎骨了。
那天石楠给她送来的母亲的旧书她还没有时间收起来。家里书太多，母亲编了目录。每次有新书进书橱的时候，目录也要随着改动。今天再加上被安吉拉咬坏的书，童言有得忙了。
母亲从英国带回来很多书，包括一整套莎士比亚全集。童言从小英语学得不好，这类原版书她是从来不会碰触的。她把石楠拿来的书一本一本塞进书橱里，这些原版书当中有几本太胖，明显里面夹了东西。‘童言拿出来一看，里面有几封信，还有照片。她翻遍所有橱柜没有找到的外婆的照片，竟然是被母亲夹在这些书里。
书是母亲英国用的旧学习材料，看来她留学的时候一直是把家人的照片带在身边的。那些信件中有几封是中文书写的，还有几封英文信。多亏了安吉拉咬书，才迫使童言下决心整理英文书。她若是学习劲头强一些，说不定小时候就能发现母亲这些没有锁起来的秘密。
童言又翻了翻其他英文书，还找出来几张明信片。她觉得有些惭愧，书中不仅有黄金屋，还有关于亲情的线索。
她把找到的“宝贝”都拿在手里，坐在沙发上认真看了起来。照片不多，都是全家福。照片上面的外婆跟童言记忆中的外婆有些偏差，这也正常，毕竟不是一个年龄的样貌。母亲在照片上面的笑容全部都露着牙齿，那个时候的她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外婆的脸上见到母亲中年时候的影子，童言想到自己，过些年自己的样子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全家福中有5个人，除了母亲和外婆，其余三个男人按照年龄判断应该是外公、舅舅和那个给了她姓的“父亲”童目。每个人看起来都挺高兴的，童言想象不出这几个男人知道母亲怀孕时候的另一幅面孔是什么样子。
外公即使笑的时候脸上也有一丝古板；舅舅一脸天真的模样，还是个少年，一双剑眉像极了外公，他应该很聪明吧？这样一个成绩优秀的少年，面对高考和婴儿的啼哭，他本能地为自己前途担心是可以理解的。再看“父亲”，这个男人一脸绅士的模样。童言见过石楠年轻时候的照片，石楠明显比不过童目的俊朗。
如果母亲没有出国，或者世上没有童言，几年以后全家福上面会增添一个婴儿，而其他人一个都不会缺少。那该是个多么惹人喜爱的孩子，有这么多亲人围在身边宠他（她）！想到这里，童言心里泛起一阵罪恶感，好像所有悲剧的发生都是因为自己的存在。
“妈，你为什么不打掉我呢？”童言自言了一句。
中文的信件都是母亲的家信，有来自父母的，有来自童目的，还有弟弟单独写去跟姐姐分享心中的秘密的。信中无不渗透着相思和关心。外公只会督促母亲好好学习，外婆叮咛母亲要注意身体；弟弟偷偷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女孩儿，可他明白考大学才是当下最应该关注的事情；童目的信近似于情书，文笔如潺潺流水，把信写得像诗一样美好，带了些民国时期旧式文人的色彩。可这一切，究竟还是没有敌得过生活中的点滴温暖。
说来也是有意思，读书的时候，石楠用生活中的实际行动，打败了一切来自远方的对母亲精神上的关爱。几十年以后，他又败给了文学中的精彩灵魂。
信封上的地址，是外婆家的。童言第一次离亲人这么近，她把信收了起来，怕自己认真看过地址以后会忍不住找了去，就像当初采访石楠一样。
英文信都是来自于安娜。母亲的日记里安娜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可是每一次的出场都给母亲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安慰。童言英语并不好，可还是认真读完了安娜的每一封信。
从回信的内容上看，母亲应该是在工作中遇到了不顺。安娜安慰母亲，现在是母亲最应该珍惜的时候，因为她之前就不属于这些人，以后也不会。这种环境对于母亲来讲都是暂时的，却可以让她感受一下其他圈层的生活方式。母亲日后一定会因为这段经历让自己的灵魂丰富起来。
信的末尾，安娜又把母亲给她的信中几处语法错误纠正了一下，还认真举了例句。
安娜说对了，母亲写过一些关于底层小人物的小说，人物刻画入木三分，对话中用词准确，透过文字仿佛看得见一个鲜活的人站在眼前。没有生活的体验，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
书中找出来的明信片都是空白的，可能是母亲旅行的时候买来做纪念的。白金汉宫、博物馆还有剑桥大学的校园，这几个地方的确是她离开英国的时候自己去过的。
童言对安娜越来越好奇，她翻了一下母亲的电话本，真的找出了安娜的联系方式。现在是晚上9点，英国应该是中午。童言没有犹豫，拨通了安娜的电话。
“Hello.”电话那边出来一个苍老的女声，声音有些嘶哑。
“是安娜吗？”
电话那边停顿几秒钟，女声再次响起：“你是麦子？”
“你好安娜，我不是麦子。我是她的女儿，名叫童言。”
“哦，是那个天使！你好，我真想不到你会给我打电话。你母亲呢？还好吗？我们上一次通话还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
“我母亲去世了。”
“我真抱歉，童言。你的名字我没有叫错吧？”
“没有，你的发音很准确。”
“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突发心脏病，还没到医院人就走了。”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啜泣声，安娜哭了。再开口时，安娜声音明显带了鼻音：“那还好。你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那么年轻。现在我这个老人还苟且活在这个世界上，年轻的麦子却先我一步走了。人老了，最痛苦不是生病，而是看着自己曾经珍爱的人一个一个离去，然后不得不去参加一场一场的葬礼，然后是不断的缅怀。先走的人是幸福的。”
“安娜，我是母亲留下的日记中知道你的。我给你打电话，一是想告诉你母亲已经不在了，再就是想谢谢你。你们只是见过那么几次面，却安慰和支持了她一生。”
“童言，你母亲远比你想象的要坚强。我其实没有做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她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丝支持而已。即使我提出不同的意见，我相信她还是会按照她原本打算的去做。但是我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因为我们是同一类的人。我在飞机上看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时间、空间、年龄差距、语言文化差距都阻止不了我们精神上的相通。”
“我有些嫉妒我妈妈了。”
“我的小天使，我猜我应该是第一个知道你存在的人。我都有些嫉妒我自己了。哈哈！小天使我多想给你一个拥抱。”
“谢谢你，安娜。以后我会代替母亲经常给你打电话的。”
“太好了，童言。你看这就是生命的延续。”
童言挂上电话，心里感觉一阵通畅。安娜字正腔圆的英语，连讲起话来都像是在念诗，让童言这个英语好容易才过了6级的人沟通起来竟然没有太费力气。她想起来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让自己老了以后不会成为那些精神空虚惹人嫌的八婆，童言一直对与八婆对立形象的老年女性缺乏接触，母亲没来得及给她做示范就去了。如今看来，那个形象应该就是安娜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