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直有秦府从人守着,多是军中将士,并不认什么轸王假王,便是大芮的亲王过来,不经通报也不可能就这么放进来。看着他那身华贵装束,我道:“吾皇未曾邀约轸王殿下参加宫宴吗?想来这时候已经开始了吧?”淳于望一双清寂黑眸中隐见烈焰腾腾。他紧紧盯着我,说道:“本王听说秦将军近月屡建奇功,愈发英武过人,正要拜望,偏偏不得其门而入。今日赴宴,贵国皇上言道,若想见秦将军威风,此刻前来俞府正合适。原来秦将军的威风,就用在生烹活人上了!”司徒永!他倒越发厉害了,明知拦不住我拿俞家开刀,竟把淳于望给引来了!门口将士胆子再大,也不敢拦下手持圣旨前来观礼的轸王。我心下着恼,面上越发冷若冰霜,冷淡说道:“秦晚素来狠毒,不想惊了轸王与小郡主大驾,让轸王失望了!只是在下冤仇还未报完,不能陪王爷述话,尚祈见谅!”淳于望不料我竟公然逐客,本来发白的面庞转作通红,黑眸冷冷地盯着我,胸口起伏得厉害。他自是有怨,有怒,有恨,有失望。可我连自己都顾不了,又怎么还顾得他人的怨恨或愤怒?何况,他与我……真的已经毫无关碍了。一场风月,一夜欢情,早已被惊涛骇浪卷得风流云散。从此再不敢奢求。我转过身去,扫一眼俞家次媳和依在她怀里的男童。正要挥手下令时,俞竞明忽冲上前,一把抱住我双腿,连连磕头,满嘴燎泡含糊不清地叫道:“秦将军,秦大人,昭侯大人,是我的错,是我无耻卑劣手段狠毒猪狗不如!请秦将军把我烹了吧!煎了煮了炸了都行,请将军放过几个小的,稚子无辜,稚子无辜啊!”我冷笑道:“独你俞家的稚子无辜,旁人家的都有辜了?我秦家的稚子长大后可以保家卫国驱除蛮虏,饶过一人可能便是救了千万芮人,你家稚子留着做什么?学着你红口白牙陷害无辜吗?”早有随侍亲兵上前,扯开俞竞明,顺道把他的嘴用破布塞住,便只听得他唔唔出声,再也说不出话了。我不去看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森冷地扫向那行跪着的俞家亲属,指向俞家次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她怀中那男童哑着嗓子怯怯道:“别杀我娘亲,别杀我娘亲,呜呜……”虽是男童,但拖着稚嫩的奶音,听着竟和相思有几分相似。略一迟疑间,淳于望忽道:“秦将军可否容本王说一句话?”我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看向他。他居然已经神色如常,转头看着晕倒在温香怀中的相思,声音极是柔缓:“将军要报仇雪恨,本王自是不敢阻拦。只是冤仇再深,可否别祸及后裔?那俞某人是猪狗,你不是。他行猪狗不如之事,已报应到儿女身上,你以牙还牙,不怕祸及子女?”我不觉侧转头,看向相思。她只是一时晕厥,想来并无大恙,只是面色雪白,眉宇间犹有惊恐之色。是给我这个娘亲吓的。亲生也罢,收养也罢,她总是唯一唤过我娘亲的孩子。心头忽然柔软下来。我垂下了指向俞家次媳的手,低声道:“回府!”“是!”沈小枫松了口气,挥手令肩舆抬得近些,扶了我拄着杖,缓缓走过去。淳于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近到我跟前,失声道:“你的腿……”我不觉抬头,正与他目光相对。显而易见的疼惜和伤怀,竟让我突然间心都揪了起来,阵阵地抽疼。我并不知道他的到来,但我知道他的到来必定是因为我。两国实力相当,司徒永和先帝一样温厚的性情,又是即位未久,若不是南梁先动手,他绝对不会主动在边境挑起纷争。南梁委实没有必要派堂堂皇弟前来谈议亲事宜,何况这皇弟还是个以不问政事出名的清闲王爷。我不晓得他对大芮三个月前的那场朝堂剧变了解多少,但他至少应该已经知晓,我的另一重身份,已是定王妃,定王司徒凌的妻子。我默默转过目光,步上肩舆。心不在焉间,伤腿受力,疼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沈小枫忙将我扶紧,说道:“将军,小心!”几乎同时,一旁他在低低惊呼:“晚晚!”我勉强坐稳了,颤抖的手挪到腿伤处按住,不由向他看去。他竟已到了近前,正缓缓收回手去。竟似打算过来扶我的。他的脸色比几个月前离去时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依然清瘦,皱起的眉宇已有细微的川字印记。相思五载,再加这近一年来几番风雨磨砺,他这般神仙般的人品,竟也开始被岁月留下痕迹。而我呢?我也不年轻了。偶尔揽镜自照,里面那个冷峻孤漠的女人,看着已如此陌生。这样的我,和多年前的那个盈盈,还有相似之处吗?他又何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如此心疼,如此痛惜,如此内疚,如此悲伤……竟看得到他眼底的泪光。我眼中也是潮热,忍也忍不住,便要落下泪来,慌忙拉过前方纱幔,飞快垂落,隔绝在他和我之间。他的身影便在雪白的纱幔后模糊,但低低的一声呼唤越发地温柔清晰。“晚晚!”不忍,不舍,不甘。还有誓不放手的决绝。头脑蓦地清明。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以固执出名,却因他三言两语放弃报仇;我待人冷情,却因他神伤;我曾被人疑心与他勾连叛国,依然不知避嫌;我已是定王妃,依然和他眉目传情……而他……他不放手,我便由他不放手吗?依稀记得刚刚他腰间所悬的宝剑,便扣了一枚剑穗,正与他送我的那枚风格相类,花纹相似……司徒凌必定见过他,并注意到了他的剑穗,从而猜出了我的剑穗从何而来。因此,我对那枚剑穗越是珍惜,越是在意,他越是怒气勃发,越想将它毁灭。前尘一梦。多年前也罢,数月前也罢,总是碎了的梦,早该让它散逸无踪。我已放弃,又怎能留他一个人去追逐那个早已化作镜花水月的梦想?若他坚持,他势必会继续留在大芮,留在势单力薄的异国,面对权倾朝野谋略无双的司徒凌……而时至今日,司徒凌又焉能容得我再存异心?淳于望会粉身碎骨,连同相思。如果注定会有一人粉身碎骨,那个人一定是我。不能是淳于望,不能是相思,只能是我。肩舆缓缓抬起时,我握紧空荡荡的承影剑,深深吸一口气,冷冷下令:“杀光。”肩舆一顿。沈小枫失声道:“将军,你说什么?”我缓缓道:“俞竞明及其亲属,族灭。一个不许留。”外面有片刻的寂静。随即,哭喊声、惨叫声混作一片。军令如山,他们必会不折不扣执行到底。肩舆抬起,一步一步向外行去,把那一切仇恨和亲情抛到脑后。我再没听到淳于望说一个字。哪怕是一句劝解,一声斥骂,或只是低唤一声我的名字。他必惊痛,他必不解,但我已无须向他解释。我已是定王妃。回到秦府,秦彻已在怀德堂前迎着。我下了肩舆,走向他道:“二哥,怎么这会儿出来了?天冷了,风大,着了凉可不好。”秦彻扬了扬唇,说道:“哪有这么弱?早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的腿伤没有我严重,休养这许多日子,也的确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遭逢家门惨变,又亲眼目睹妻儿惨死,这许久依然精神萎靡,无法视事。今日肯出了卧房来接我,已是难得。他举目看向那边正把棺椁浩浩荡荡抬往灵堂的队伍,问道:“都还顺利?”我点头,“顺利。端木家的人除了藏在宫里的,早已死的差不多了,且随他去;俞家的人……我已杀光了。小谨他们也该瞑目了!”秦彻低叹:“报不报仇还其次,只要你平安便好。”我才知他等在这里,竟是因为不放心我。我吃力地蹲下身,握了他的手笑道:“我自然平安。以定王府和秦府如今的地位,谁敢动我分毫?”“是么?”他苦涩一笑,“司徒凌从小就待你极好,如今又做了夫妻,想来更该看护周到。可你在定王府养伤这许久,反而更觉单薄,连性子都似孤僻乖戾了许多……竟连我这做哥哥的也看不明白了。我不怕旁人和你过不去,只怕你和你自己过不去。”我笑道:“二哥你多虑了。只是大夫再三说,我除腿伤之外,又有头疼旧疾发作,需得静心调养,因此总不出门……瞧来竟是我错了,习惯了在外奔波劳碌,在家呆得太久,反而闷坏了。既然二哥担心,日后我也常出来走走。——我也渐渐痊愈,该把手边累积的公务处理一下了!”秦彻道:“养好自己身子是最重要的,公务倒了不急。这几个月我虽未出府,倒也听说过,定王把秦家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对秦家军更比对自己的部属还在优厚,想来你也不用太操心。只是闲了也该回府住几日,你除了是定王妃,也是一等昭侯,是秦家之主,寻常过来拜访的文臣武将很多,你总不露面,到底不妥。”我听了他前半截话,心头已突突直跳,忙道:“我自要回府住的。何况既已处置了俞家,我也该让嫂子、小谨他们入土为安了。他们……他们好歹几人一起走的,想来泉下也不寂寞。”秦彻捏紧我的手,说道:“是……是不寂寞。”却已泪光莹然。我咽下嗓间气团,侧头吩咐道:“回去告诉定王,今日我在府里歇下了,陪我兄长过中秋。另外还要预备丧仪,暂时便不过王府去了。素素小姐也先接回来吧,待我回王府再随我过去便是。”秦彻叹息,忽张臂将我拥住,低声道:“活着的也罢,死了的也罢,这个中秋,我们一家人到底还在一起。”我几乎哭出声来,却道:“不错,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将秦彻送回房去,让沈小枫好生看护着,我自己一径去了书房,令人去请秦哲。秦哲许久才过来,说道:“有昔日俞竞明提拔的两名大臣前去号哭喊冤,我等不好处置,又怕将军伤神,因此遣人回了定王。定王令下于大理寺鞫问,查究有无协同谋逆之举。这一耽搁,所以过来晚了。”我冷笑道:“俞竞明若是冤,岂不是连端木青成都得平反了?”秦哲道:“可不是。无非晓得皇上对端木皇后仍有尊崇维护之意,背后指使的端木皇后都不曾处置,却斩了俞家上下十四口人,心中不平而已。”“不平?”我淡淡道,“这世上又有多少公平的事?在朝堂之上讲什么公平,他们是第一天当官?”秦哲笑道:“如今定王发了话,他们的官只怕也当到头了!”定王……我抚摸着案上仰首傲啸的猛狮镇纸,问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家静养,定王也不曾亏待我们秦家军吧?”秦哲答道:“定王与秦家的交情,又有谁人不知?何况如今……”他暧昧地看我一眼,“如今都是一家人了,自然更加好了。这次平端木氏之乱,我们也折损了近两千人;可收集端木氏残兵时,定王将其中五千人交给我和良绍整编,算来我们反而赚了。我们拟了封赏名单上去,定王一经手,竟比原来更丰厚,不少功臣推恩至父母兄弟一并受封。除了皇上犒赏,定王自己也对有功将领多有赏赐。”“这么说来,定王目前在我们军中必定声望极高了?”“不错……”秦哲终于听出些言外之意,小心地望向我,“军中人人都认为,定王之言,必是昭侯之意;领定王封赏,就和领昭侯封赏无异。将军,有什么不对吗?”“没什么不对。”我笑了笑,“近来定王有没有干预过秦家军内部的调派?”“并没有大的调派。一些琐碎军务,都是我等报上兵部的。按例原要向将军报备,但将军正在养病,因此每次封了函件给将军的同时,也抄送了一份给定王。有两次定王略作改动批复下来,我们也依了定王之意重备折子。再就是几日前定王曾令北都部分驻军换防。”果然不是什么大的调派。但终究让秦家军开始服从他的调派。我问:“先前秦家出事,足有一个月时间定王不闻不问,军中可曾有过议论?”秦哲怔了怔,说道:“开始是有过。不过后来都说太子——当今圣上和定王有过约定,并不打算闹出兵乱以至生灵涂炭,因此只由太子出面安抚端木氏并照应秦家人安泰。谁知太子被囚,再也无法善了,定王才被迫起兵。谁知到底晚了,不仅秦家伤亡惨重,连将军都受了重伤。”他迟疑着问:“难道……不是这样的?”我不答,轻轻提着那沉重的镇纸叩在桌面,沉吟许久才道:“转告诸将,日后定王若再有兵防调动,一样领命,但调动以前,需直接派人面禀我,待接到我手令后才许行动。”“是!”秦哲领命,却开始不安起来,“将军,定王和秦氏,到底……不能算作一家,是吗?”“不能算作一家……”我苦涩一笑,“又怎能不算作一家?秦家……已经无人了,我入了定王府,秦家的军队又能往哪里去……”他们几个心腹大将是知道内情的,我是昭侯,是秦家军主将,却也是定王妃。秦谨已死,秦彻半身不遂,成亲五载,好容易有点血脉又被害了。便是未来再有子嗣,待长成之时,天知道这大芮会是谁的天下,这秦家军又还是不是原来的秦家军。便是跟秦家情谊再深,也没有人敢寄望于那个可能根本不会出世的秦家子嗣。他们只能寄望于我,并紧跟着我的脚步。我成了定王妃,十五万秦家军便是我最奢侈的嫁妆;我以定王为夫主,他们便同样奉定王为主将,一体从命。何况定王势焰熏天,又对秦氏所部另眼看待,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谁不乐得顺水推舟?我又问向秦哲:“近日朝中对我有何议论?”秦哲道:“将军一力保皇上登基,功在社稷,自是人人都说将军忠义。再则……”“再则什么?”秦哲觑着我神色,轻声道:“再则人人心知肚明,太子当日被囚深宫,手中兵力有限,将军若是拥立定王,远比拥立太子轻松。将军能逼着定王退出帝位之争,足见将军对皇上的忠心,也可见得定王对将军何等爱敬。故而将军虽伤病不出,依然权倾朝野,人人敬惧。”我笑道:“人敬我惧我,是因为我是秦家主将,还是因为定王对我爱敬有加?”秦哲一呆,答道:“恐怕……二者原因都有。旁人不会去细细分辨这个。”我想着堂中那四具棺椁,连心都灰了,低声道:“嗯,也是,犯不着去分辨了……你且去吧!”秦哲退下,脸上已见戚色。他应该也已明了,秦家一门将绝,所谓的秦家军,早晚会被改作其他姓氏。便是我生下孩子,也将会姓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