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吃了点东西,我在午后便带了相思匆匆回府,果然发现沈小枫已经回来了。她知我不放心,待我支开相思,便上前禀道:“将军,陆太医已经诊治过了,虽然症候凶了些,倒还不至要人性命。”她这样说,却叫我更忐忑了。这丫头并不认识淳于望,却晓得我跟他有些纠缠,也晓得和他这样身份的人走动,不但对我没好处,一不小心,说不准还会害了秦家。“具体怎样的?”“听说将军那一剑,并没能刺中心脏,但伤了肺……本来以那样重的伤势,是万万活不得的。他服了不知哪里得来的灵丹妙药,又得名医调治,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只是他身体远未恢复,便屡经劳碌,外伤虽大致愈合,内里却反反复复,始终不曾恢复过来。陆太医说什么肺部不耐寒热,易被外邪侵袭,如今症候已成,故而有了咳嗽、潮热、削瘦、咯血等诸多症状,若不细细调理,只怕有些险。”我骨髓间依稀有阵寒意嗖嗖冒起,想来脸色已经变了。沈小枫忙道:“但陆太医说,若按他的方子诊治,再多多休养几日,也便无甚大碍了。”我定定神,勉强道:“他便是死了,又与我何干?只是相思可怜。”沈小枫愕然。我已负手走开,径去找相思了。傍晚李公公过来传圣旨,皇帝不准我的辞呈,反封了秦谨为五品郎将,并赐了黄金五百两、五福如意各一对、锦缎若干。同时也告诉我,秦德妃病体不安,需妥加调养,因此禁足之令取消。而闯宫之事随着崔勇的死,愈发地面目模糊,早晚又是个不了了之的结局。我明知此事因果,心中暗自冷笑,依然令人赏了李公公,恭谨送出了府。秦谨奇道:“这怎的说?又赏咱们家了?”秦彻微笑,向我说道:“只怕是前线的消息到了。皇上病重,朝中本就暗潮汹涌,哪里来搁得住边关告急?那高监军……”“死了。温良绍冒死解围,只抢出了他被斩作两段的尸体。”我淡淡地笑了笑,“的确来了小股柔然兵马,秦哲聪明,生生地把他们引到了高监军驻扎的地方。——也是他自己作死,想借了粮草来扼住秦家兵的脖颈,不想那也是柔然人最想要的。”秦谨急道:“那现在那些粮草呢?”“自是无恙。”我伸了个懒腰,叹道,“不过柔然人安静了那么久,也该有所动作吧?”这次只是柔然人小试牛刀,秦家军得了我的密令,只引他们去高监军处,并未让他们吃大亏,想来下面还会在边镇有所行动。正沉吟时,二哥秦彻忽道:“晚晚,你也老大不小了,换了别人家的女孩儿,你这么大连娃娃都好几个了。既然下面可能还要去边关,不如赶在这段日子,先把婚事办了吧!”我怔了怔,说道:“司徒凌前儿也跟我提过……等隔段日子便预备罢!”“别隔段日子了!”秦彻皱眉道,“我看着这几日便把日子定下来吧,每次拖着,每次都有事端,还不知会拖到哪年哪月去!”“二哥,我和司徒凌的确事多,何尝故意拖了?”“你还要怎样拖?本来冬日里便可把喜事办了,皇上说一句寻不着可靠又贴心的人为公主送嫁,你凑什么热闹跑去说为皇上分忧?险些搭上自己,又乐着了端木皇后。她可不正盼着咱们两家结不成亲呢!”“我原待等小谨年龄再大些……”“你等原是不妨,但你总不能让司徒凌跟着你等了一年又一年吧?何况嫁人的是秦家小姐,秦家三公子一样可以策马出征,小谨根本不需要急着接手秦家军。再者,旁人见两家结亲,你和司徒凌已是郎舅,那些混帐闲话只怕还要少些。我无可辩驳,叹道:“那么,凭二哥作主,将日子定下来吧!”秦彻点头,却笑道:“也没什么要预备的。你在外面征战,愚兄别的不能帮忙,家里还能安排得妥帖。你出嫁的妆奁早已备好,绝对配得过南安侯夫人的身份了。”我随口应了,心下越是烦乱,已抬步出了屋子。也许隔不了多久,淳于望带了相思离去,而我在多了个公侯夫人的名号后,也得重披战甲,远赴边关了。从此金戈铁马,风餐露宿,秦氏的铁血传统将从我这里继续延承下去……这辈子,也便那样在血与火之中,在征伐与厮杀之间慢慢地消磨过去。连这段日子和淳于望或相思的相处,也早晚会在遮天蔽日的血雨腥风中淡去,直至淡得杳无踪迹,便如……淳于望和盈盈那段被湮灭了的情缘一般。如此想着时,忽然便有些胆战心惊。明明我并不是盈盈,明明我确认我从不曾和淳于望结过夫妻,可某些电光石火间,我又分明地感觉出我和他的亲近?我甚至并不排斥和他的亲密。当日恨之入骨,可如今想起来,竟无法因为他曾经的无礼和羞辱而再次置他于死地。难道,我还真的曾是盈盈?我的记忆力真的那么差,生生地把三年岁月忘到了九霄云外?我的确是个懒得回忆的人。十八岁以前,山中的日子是如此枯燥,日复一日,无非练剑,读书,聆听师父讲解,练剑,读书,聆听师父讲解……除了少年时和司徒凌、司徒永偷跑出去胡闹的时节,那生活已经乏味的几年如一日。后来,司徒凌走了,司徒永似乎也不大来了。我甚至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那年忽然在山中生了场大病,等恢复过来时,已经身在北都秦府。其时司徒凌恰在都中,时常过来探我,司徒永尚是不引人注目更不受宠爱的皇子,更是无所顾忌地留宿在秦府陪伴我。那时的司徒凌还无太大实权,司徒永也未曾娶华曦,两人在山中朝夕相处,虽是性情各异,倒也如亲兄弟般和睦友爱,即便回了北都,一样的谈笑无忌,从无嫌隙。倒是我自己和他们分开一段时间,总好似生分了些。再后来,入军营,上沙场,经风霜,历劫难……相见日稀。特别是我从柔然军营挣扎回来后,他们各自威权日重,偶尔朝中相遇,竟是形同陌路,凭我再怎么从中斡旋,也无法解开两人心中猜忌。终于,三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连同彼此相扶相依时的快活欢笑,渐渐模糊甚至消失在记忆中,只在午夜梦回时,或偶尔有所感触时,才会回忆起三人并行时那澄蓝的天空,滴翠的青山,还有少男少女们清朗的说笑。淳于望一直认定我就是盈盈,他昨天所说的那些,也的确有些细节与我吻合,星星点点的熟稔感更是让我心惊,只是细细琢磨时,却又缈无痕迹。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思忖越多,越是无解。这事既全权交予秦彻去办,定的也快了。他不顾自己腿脚不便,亲去南安侯府一遭,回来时竟是司徒凌亲自送到府中的。他的神色依然沉静,只是双眸甚是闪亮,见我迎上前,更是眉目生辉,向来冷肃的身影平添几分温柔。秦彻笑道:“已经请人卜算过,下月十八便是好日,大吉,宜嫁娶,因此已定了下来。”我有些傻眼,“这……这么快?”司徒凌握紧我的手,却是浅淡而笑,“晚晚,边关不靖,可能很快又有征战。若不紧着些,再打上几年仗,或许你还年轻貌美,我却得齿摇发落了!”我呆了呆,瞪他一眼道:“你才比我大几岁呢,说得这么夸张!”他一笑,挽紧我并不辩解。我已说了让秦彻做主,此事便不好反悔。说来司徒凌位高权重,英挺俊秀,天下什么样的绝色女子娶不得,偏偏吊死在我这株不肯安分的歪脖子树上,也许真是我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了。只是想着还有一个月不到便是婚期时,我委实地心慌意乱,远远见着侄女秦素素牵了相思的手过来寻我,忙道:“你先和二哥说话罢!”甩脱了司徒凌的手奔向相思时,只觉司徒凌身体一僵,而秦彻已在笑道:“穿了十几年男装,到底还是个女儿家,论到这婚嫁大事,总是害羞……”害羞……这两个字,和我已经很久没有关系了吧?可我和司徒凌本是从小儿订下的亲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是同门学艺,彼此感情深厚,他待我更是无可挑剔,为何我心中总是隐隐地抗拒着这门亲事?既是日子定下来,府中便忙碌起来。虽说妆奁箱笼各色齐备,可秦彻见我怏怏不乐,又叫人添了许多东西,还吩咐四季衣裳再添八套,俱要目前时兴出挑的样式。可我终日男装,便是嫁入南安侯府,司徒凌也不会强要我穿上那些繁琐华丽的绮绣衣裳充什么雍容贵妇,再不晓得预备那许多东西做什么。听说南安侯府也万般看重这次联姻,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凡是世间所有的珍贵物事,也便流水般涌入了府中。芮帝司徒焕闻知婚期已定,两家都赐了不少钱物,以示皇恩浩荡。我入宫或去衙门公干时,凭他怎样各怀心思,那些同朝为官的朋友或敌人,无不向我笑脸相迎,恭贺亲妹出嫁之喜。家中忙乱之际,我悄悄让沈小枫日夜留心着淳于望那边动静,连太医开出的药都让她照看着,需要甚么珍贵难得的药材,一般药铺难以寻觅到的,都令人及时送过去,另又预备了百年老参、上好血燕等滋补之物一并送去让他调理,如此几日,便听说淳于望退了烧,咯血也止了,想来已大有好转。相思却不知我和她已分离在即,见府中忙乱,纳闷问我:“娘亲,他们都在说大小姐快要成亲了。舅舅家的大小姐,是谁呀?”我吱唔道:“就是……就是我们秦家的小姐。”“小姐……”相思便指住自己鼻子,说道,“我在父王那里是小郡主,在这里是相思小姐。我就是秦家小姐吗?在预备我的亲事吗?”我给她的奇思妙想惊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能道:“你不是秦家的小姐,你姓淳于。淳于相思,是淳于家的女儿。”相思想起来了,便有些得意,叉着小腰笑道:“没错,父亲说过我姓淳于。淳于,是我们大梁的国姓!”我忙掩她嘴,后悔不该提什么姓不姓的,哄她道:“可舅舅家都是姓秦的,你说姓淳于,舅舅必定不高兴,你还是别在旁人面前说姓什么罢。”相思警惕地两边看看,故作老成地点点头,又道:“我明白了。秦家的小姐,一定是素素姐姐了。素素姐姐要成亲了?”我头都疼了起来,说道:“小孩子家,别问这许多事!”相思见我没否认,立时自认猜对了,神情更见得意,哪里肯不问?她居然追问道:“成亲是不是嫁人?就像娘亲嫁给父王一样,然后生出一个我来?”我的一个头已经涨作两个大,忙扯过她的小手,说道:“你不是要学剑么?走,我已经让人帮你重雕了把桃木小剑,可漂亮了……娘亲用那个教你剑法。”相思顿时高兴起来,笑道:“好啊,好啊!我也学剑法,以后谁敢欺负娘亲,我也去砍他们,我砍砍砍……”她早成亲生小孩子之类的深奥问题抛到了脑后,在我前面奔跑着,扬着手臂做出砍人的姿势来,顽劣却可爱之极,反而让我揪心起来。她是注定没有母亲的了。姑姑已经解了禁足令,身体也略有好转,只是听说整个人都削瘦了一圈,终日神思恍惚,也不见出宫走动。听说我快要成亲,不过循例赐了一盘金玉之物,连句话儿都没传出来。我不放心,这日下了朝,便径去瑶华宫见姑姑。她正卧在窗边的软榻上,出神地望着院中摇曳的花木和满地的落瓣。虽然不像病重时那般苍白,但也不见了以往水中望月、云边探竹般的雍容潇洒、风华秀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