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答案: 四邻不安

《非标准答案:四邻不安》包含《自满镇》《听涛台》《九彩滩》《美谭山》四个中篇小说,故事彼此独立,但有贯穿系列的人物——展览公司副总肖奕(“我”)和他在高校任教的妻子鹿撷梅。 他们像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夫妇一样,上班、居家、访友、探亲、旅游……可是,好奇心、观察力以及蓬勃的八卦精神,总能令他们发现并感受到四邻的不安。 在这一个个谜团中,两口子扮演了什么角色?不看到后面你不会知道。 “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撷梅; 经撷梅介绍,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我们察觉的不安,像石子投入水中,涟漪波环相扣,由近及远,先从四邻开张。

10
元旦假期,撷梅又回家了。卢雪梅的“三七”已过,经过大半个月的平复,茶场的人们本能地将这件晦气事放下,一心一意向前看,不分老少,都为簇新岁月的到来欢欣鼓舞,有一种新年唯我独享的自得其乐劲儿,更何况他们最重视的春节就要到了。
这天晚上,我呼叫撷梅时,发现她娘家气氛有些奇怪。
出于对自己生活状态的满足,我岳父母最常说的,是以下句型——
“啧啧,今天的青菜老新鲜了。”
“啧啧,这个鸡蛋是农民自己家里养的鸡下的。真正土鸡蛋。”
“啧啧,你来看,这只老鳖肚子里的油,黄灿灿的,真是野生的。”
“啊哟,今天买到香莴笋了,多久没有买到气味这么浓的莴笋了。”
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收获,都能让二老幸福上好一阵子,还要将“小确幸”报告几百公里之外的爱女。
自从卢雪梅煽动场长开展了“撕掉绿存折”运动,情况有所改变,他们的退休金与以前他们屡施同情的企业退休人员相差不多了。岳母开始抱怨芹菜7元一斤,芦笋12元一斤,“比肉还贵”。又有一天发现鸡蛋也才3块多一斤,岳父叹道:“肉、蛋是主要副食品啊,价格反倒比不过蔬菜,完全反过来了。”
我玩味着“副食品”这个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词汇,感叹岳父母固守的东西是那么多。
而这天,艾齐茶场全体退休人员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还是关于退休工资——并不是他们的损失,而是他人的增加!艾齐茶场之外的7个林场、3个茶场,统统补齐了“事企差”,并且一次性补足了这八年的全部款项,每人都补发了5~10万不等的工资。这是眼红艾齐茶场的其他林场、茶场退休职工不屈不挠斗争的结果,并且,这些单位也统统从企业改回成事业属性了。
秀巧阿姨也出现在撷梅微信的视频镜头里,连她都放下了失去儿媳的悲痛,为他们的领跑地位一夜之间沦丧而气愤难当。他们相比同行将近十年的“高薪”优势荡然无存,这打击简直伤筋动骨。
“连死掉的人,都补发了工资。便宜他的子女了!”
原来,艾齐茶场退休职工忌妒同行家庭大发“横财”。
其他单位补发工资消息的愁云惨雾在艾齐茶场弥漫开来。撷梅对老同志们的奇怪想法也不认同,等二老入睡后,她又悄悄找我视频。
“我爸妈估计气得睡不着觉呢,嘻嘻。”
我忍俊不禁,“这不是猴子吃栗子,‘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的故事嘛。”
“我还劝我爸呢。当年他主持兴建我们这十几幢小楼时,那个包工头一会儿来支一笔钱,一会儿来支一笔钱,最后结账时感叹说‘哎哟,怎么只剩这么点儿了啦’,我爸还取笑他呢。现在,相当于我们艾齐茶场的人已经在八年内陆续提取了款子,别的茶场是零存整取罢了。”
“今天晚上,艾齐茶场老同志们,都将迎来不眠之夜。”
“黄工知道后更要气坏了。他这么多年都被茶场人视作‘争薪’英雄。唉,秀巧阿姨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件事情报告给黄工,这相当于把他的军功章收回了。”
第二天晚上,我和同事聚餐,还没到家,撷梅就迫不及待地呼叫我,连续呼,我在同事车上,懒得听她八卦,叫她等等。进了小区,才走到楼道,她的呼叫又来了。
“老公,老公,又有新进展。”
“怎么?其他茶场除了补发八年‘事企差’,又发什么啦?”
“不是,不是,是卢雪梅的事情又有新进展。她和栾红兵真有牵涉,不是男女关系,而是钱财!”
艾齐镇人员关系盘根错节,茶场某人的亲家在执法大队工作,亲家的连襟说不定就是县公安局的科长,所以连警方消息都不能完全保密。据说,卢雪梅死前半个月,她一有空就骑着她那辆鲜红的电动车往市里去,或是搭茶场谁谁的小汽车往市里去,这都没有逃过茶场人的眼睛,并在警察调查时如实汇报了。她的“合作伙伴”浙江茶商明明就在镇上,秀巧阿姨对卖房一直没有松口,卢雪梅要去市区买电梯房也八字没有一撇,不存在去看房之说。
最初黄玉坤在县里开长途车时,栾红兵开公交车,也认识总站小卖部售货员卢雪梅。当时有人开过他与卢雪梅的玩笑。卢雪梅就放言:“他与我,只有外貌相衬,其他地方都不配。”栾红兵的父母都是茶场的普通工人,老家也在山里最贫困的村庄,谈到综合条件,自然不比黄玉坤。卢雪梅这话之所以流传很广,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卢雪梅虽然长得还行,但她把自己抬到和美男子栾红兵相提并论的地步就有点不自量力了。
后来栾家有了起色,卢雪梅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因为栾家的际遇都是姻亲关系带来的,如果栾红兵跟她在一起,就不会有这样的造化。
如今,栾家成了全茶场最具有国际化风范的家庭,他们通过口耳传播和亲自来访,召开了栾家国际交流动向的发布会。“栾红兵去国外当访问学者了!”而且这个访问学者可以把他姐姐栾红英、他母亲都一起带去,还不需要自己花钱的,全由美国赞助。撷梅身为高校教师却没有到国外交流过,收到消息的岳母不禁埋怨起撷梅来,你正正规规在重点大学读书,又在正正规规的大学里教书,怎么没人请你去访问呢?
撷梅问我,“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妈和秀巧阿姨去市区栾家闲聊?”
我记得,就在岳母用“访问学者”揶揄撷梅后不久,她老人家提早结束对话,“今天不聊了,我们要去你栾叔家。”老同事们每回见面,谈话的固定内容也不过是把过去几十年的事情挑挑拣拣重温一遍。他们自己已没什么可说的了,重点话题是儿孙们的各种喜讯。
通常在聚会第二天,岳母就会向女儿汇报听来的新鲜事——未必新鲜。可这次的汇报内容却暂付阙如,“唉,没有去呀。我和你秀巧阿姨都特意11点钟就把中饭吃掉了,结果呢,老栾打电话叫我们不要去,说他不在家。我说,你在红英家?红英家我们又不是找不到。但他就是叫我们不要去,说是星期天回艾齐找我们。”
撷梅回忆起这件事,犹自满腹狐疑:“当时我就和我妈说了,栾红兵只不过是一个在职读博士的人,只不过是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夫’,怎么能冠戴上‘访问学者’的名头呢?而且为什么一个快五十岁的访问学者出国,居然能携带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五十多岁的姐姐这类家属呢?顶多是栾红兵的老婆出资带他们旅游罢了。奇了怪了。”
我说:“嗯,想起来了,你还很无聊地叫你妈第二天突袭栾叔叔家,说不定他们家正济济一堂,老太太、栾红英甚至栾红兵都在家呢。”
“对的。更可疑的是,栾叔叔第二天就光临艾齐茶场,回访我们家和秀巧阿姨家。栾叔叔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他不但喜欢说数十年的茶场往事,还关心中外时政,每次聊天都专门掏出个小本本来,上面是他读报看电视的摘抄和心得,不聊到天昏地暗绝不罢休;这次,他只是简单讲了几句就走了,说儿女老伴都出国了,他一个人在家看家,还得巡视红英出租的几套门面,没时间多聊。没时间聊,还特意坐车赶到茶场来聊,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说明你没事找事呗。”
“说明他怕我妈去他家!他家有什么秘密?我叫我妈一定要出其不意地到栾叔叔家看一下,我妈不肯去。”
“我丈母娘还算有点理智。”
“我妈不肯去,但有人去了——卢雪梅。”
茶场子弟的出路之一是考学考出去,像撷梅;不爱学习的,大多是在茶场的荫蔽下谋一份职业,栾家的一儿一女是例外,所以他俩与茶场第二代同辈来往并不多。而据艾齐镇群众报告:栾红兵最近多次来到茶场,一来就坐在茶场办公室,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不得不配合撷梅分析,“卢雪梅要实施她的中年创业计划,那么富商之夫栾红兵也是她抱负的一部分?她要拉他入伙?”
“哼哼,你太不会联系上下文了。我刚才说了,栾家在掩藏着什么。我猜呀,卢雪梅不是要拉栾红兵入伙,而是要他给她封口费。”
“栾家有什么秘密?”
“说来也是可惜,就是栾之健呀。这孩子自从去了武汉大学以后,就没好好上过课,染了网瘾。二年级期末就被劝退了。回来后,栾红英和孩子他爸送他去医院戒瘾,一点用都没有。现在整天躲在外公外婆家里打游戏,不和人说话,不给他吃,他就不吃。在这种情况下,栾叔叔能让人上门去他家吗?”
“那访问学者的事呢?”
“就是栾红英看儿子这个样子,也有点抑郁了,栾红兵便报了旅行团,带着母亲、姐姐去美国来了个十四日游。栾叔叔每天都得伺候栾之健吃喝,能接待老同事吗?能在艾齐茶场逗留吗?”
“孩子中了游戏的毒,也太可惜了。”
“对,之健的出息可是栾家最骄傲的事啊。我记得,去年栾叔叔还说之健参加大学生演讲比赛获奖了呢,又说一年级就要过英语六级,看来都含有大水分。”
“你们艾齐镇呀,简直家家都是编剧,剧目都叫《虚荣》。咦,这和卢雪梅什么关系?”
“卢雪梅也觉察到了栾叔叔的可疑表现,她到市区蹲守,果然看到栾叔叔家有人送外卖,都是烧烤、麻辣烫、比萨之类的。栾叔叔得糖尿病多年,这些东西显然是小年轻吃的。然后她就看到栾之健出来买香烟。”
“这卢雪梅吃饱了撑的?”
“不是,她是为了理想。她拍了之健的照片,发给栾红兵。你要知道,在我们茶场,最有钱的人家,就是栾家啦,栾红兵可是娶了女富商呀。她的微信记录都白纸黑字写在那里,说白了,她是在敲诈栾红兵呢。她说,‘你要支持我。’栾红兵就问她,‘怎么支持?是借钱还是参股?’卢雪梅说得很含糊。关键,她出事的那天,除了打电话给家里,就是打电话给栾红兵的。他其实也非常可疑。”
“不是意外,是谋杀?”
“这我也说不清。我今天才想起来,有一次,她在QQ上对我说‘撷梅,你的秘密我可没告诉别人’。她说得很隐晦,我半天才明白过来,她是指你的婚史。”
这我也记得,为了岳父母在艾齐镇的声誉,为了解释撷梅大龄方嫁不是嫁不了人,是不愿意随便嫁,我似乎得保持住婚史的洁白无瑕才对得起他们。
到这时,撷梅才想起来,在戳穿我婚史谈话的上下文中,卢雪梅提过要撷梅给她的茶叶生意投资。好在撷梅并没有为她得知实情感到惊慌,反而以对待真正闺密的态度,将我曾经结婚,并且还有一个儿子跟随前妻的情况据实以告,还抱怨我前妻“挟孩子以令前夫”搞出种种恶作剧。至于借钱,因为我们在东都市买了一小套公寓用作投资,加上我小孩也有各种意想不到的赞助费、游学费,等等,实在抱歉。卢雪梅后来也就没有再提拉她入股的事。
撷梅感叹道:“她大概知道咱俩没钱,要不然,我们也得交费才能封住她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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