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绮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她的人生却已经被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段，用“两世为人”来形容，绝不夸张。1898年的春天，梦绮出生于平溪镇一户普通人家。她父亲梦翔是个手艺很不错的裁缝，光靠每年给有钱人家缝制新衣的活计，就够养活一家了。因而虽然她母亲春兰不事生产，但是好在会精打细算，小日子过的很是甜美。本以为日子就能这样长长久久下去，甚至春兰还计划着再给梦家添个男孩，结果就在梦绮四岁那年夏天，梦翔不知怎的，胸口长了个两寸来宽的大疮，痛得他整夜整夜睡不好觉。眼见这大疮日渐红肿，表皮上还油光光的，一按下去还有一个瘪团，里面都是脓水——镇上最有名的陈大夫皱着眉头说：“得先放了恶疮的脓水，然后再挖腐肉。”事情坏就坏在这里。脓疮挤出脓时，陈大夫手一抖，不小心将脓水溅到周围的皮肤上，事后，虽然腐肉挖得很干净，但是胸口的皮肤上，没几天就长了一连串的疮。这可不得了。虽然陈大夫还是使了之前的法子治疗，但是最终，梦翔还是活生生被痛死了。家里一下子没了顶梁柱，即使春兰再会打算，日子也终究越过越潦倒。她本也待不惯平溪镇，于是索性将房子卖了，带了一小笔钱，回到了娘家陵赐县。春兰原是想着拿钱在娘家附近再买一处房子，结果没想到，哥哥春竹看上了自己手中的那一份钱，只是想法子哄着她拿钱出来。最初，春竹拍着胸脯说，妹子没了男人，回到娘家地方还要重新买房子？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家里还有几间空屋子，妹子和外甥女只管住。春兰也是一时糊涂，信了春竹的话，住回了娘家。万料不到，等手里的钱慢慢被春竹哄完了，春兰又死不肯再嫁人，春竹和他媳妇四凤进进出出所说的话就变了，话里话外只是嫌弃春兰和梦绮是吃白饭的。春兰气不过，合着自己的钱被他俩算计完了，现在就开始排挤自己和女儿了？于是一天中午，在四凤指桑骂槐，暗骂养了一个赔钱货不够，还买大送小后，春兰一声不吭，将手里的饭碗“砰”一声放下，回房间拿了一根绳子，跑到正屋堂前就要上吊。这一下事情可闹大了。邻居们都跑了过来，拉的拉，劝的劝，四凤也没料到这小姑子居然气性这么大，虽然知道春兰不会上吊，但这事情也实在闹的太难看。传出去，不得是说自己和男人容不得投奔娘家的孤儿寡母？这让自己以后还怎么在陵赐县里做人？事情闹到了这一番田地，春兰只是哭哭啼啼地要老母亲给个话，自己买房子的钱被骗光了，现在又容不得自己和女儿住，那么她们倒是要去什么地方安身？可怜春兰的老母亲是个糊涂虫，只以为老头子死了，自己是要靠着儿子养老的，于是只是支支吾吾，也没个准话。见自己老娘都这样，春兰是知道这家里容不下自己。于是，她擦干净眼泪，当着众人的面，要春竹还钱给自己，不然就要给自己和梦绮买一处小宅子容身。春竹当然不肯。事实上，这钱进了他袋子里还想出来？做什么春秋大梦。后来，还是四凤出来打了圆场，说小姑子和梦绮当然是要住在娘家，她和春竹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当着邻居的面，还亲热地拉着梦绮的手，说：“你娘呀，是太想你爹了，心里不高兴。”究竟是不是这样，梦绮虽然闹不清楚，但她只是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舅舅舅妈，以及只是坐在圈椅里的外婆，不哭也不闹，一声不吭。后来，春兰带着梦绮依然住在娘家。无处可去的人，还能怎么办？好在四凤领教了春兰的脾气，也将之前的泼辣收敛了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春兰做姑娘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此后也忍气吞声包揽了家里洗衣煮饭的活，因为这样可以少用一个老妈子，让春竹和四凤少出一份钱。但即使这样，也还是不够。因为梦绮到了上学的年龄。春兰坚持要让梦绮去念书，而且还是要去上那新式学堂。她是从自己身上看透了，但凡有点本事，也不至于带着孩子在娘家受这份罪。而四凤是觉得春兰疯了。且不说新式学堂，陵赐县还只是刚建立，这到底好不好还两说，光是那一份学费，就是不得了的事情。而且，一个女孩子，上什么学？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认得几个字，学会做事，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了。为了这个事情，春兰和春竹、四凤算是彻底闹翻了。后来，春兰以死相逼，终于让春竹拿出一小笔钱，自己独立了门户。母女俩租了一间弄堂里的阁楼，虽然屋子面积很小，转个身都能磕磕绊绊，但这却是梦绮童年生活里，自父亲去世后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因为她真念上了书。每天早上，她都穿着蓝色布衫子，黑色裙子，白色棉袜，以及一双黑色的小皮鞋，夹着母亲给自己缝制的布包，里头装着学堂发的课本，干干净净，神气活现地去上学。弄堂里，很多和梦绮差不多岁数的孩子都没这份福气。住在隔壁的王嫂家闺女，这一年也是七岁，但她每天早晨只是站在弄堂口，拉着还在学走路的弟弟的手，蓬头垢面地看着梦绮，羡慕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梦绮在新式学堂里，不但认了很多字，学了很多知识，还会唱很多学堂里教的歌。有时，她还教弄堂里的孩子唱歌，这些歌的曲子还怪好听的，很多大人都觉得稀罕。可是这一份欢喜，并没有持续下去。春兰白天帮人做事，晚上挑灯做刺绣换钱，这白天黑夜地熬，终于，在梦绮十二岁的时候撑不住了，撒手人寰。临死前，梦绮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春兰只是拼了命地伸出手，死死抓着梦绮。她看着站在自己床边的春竹和四凤，知道自己娘家人都跟虎狼似的，这十二岁的女儿跌到他们手里，往后日子黑得一眼望不到头。春兰含恨而去，死不瞑目。而梦绮，学是不可能再上了，她只是跟着舅舅舅妈，再一次回到了外婆家里。十二岁的女孩子，早熟敏感，更兼有一点学识，她开始变得小心谨慎，学会看大人的脸色过日子。住在外婆家里，哦眼下已经是舅舅家了，两年前外婆就去世了，梦绮开始学着干活。大清早，舅舅家人都在睡梦中，她就起床生炉子做饭，然后去买菜，洗衣，打扫家里，再要带弟弟妹妹。一天下来，梦绮忙得团团转，没一分钟是停歇的。她的身份，俨然从女学生，变成了粗活丫头。可即使这样，梦绮也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她怕四凤，她怕这个精瘦精瘦，半大脚的女人，上下打量着她，从薄薄的嘴唇里吐出：“这么大的丫头，该找人家配了。”这轻飘飘的，不带感情的一句话，居然就能决定梦绮的命运，简直就是噩梦。梦绮拼命干活，尽量少吃东西，她希望四凤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不要那么快把自己许配给别人。她不要嫁人。她还小，她心里还揣着一个念书的念想。梦绮越来越沉默，手脚越来越麻利，人越来越瘦。可是，十几岁的姑娘，即使不打扮，即使只是穿着四凤不要的衣服，都显得那一份的水灵。尤其是梦绮的相貌身材还那么引人注意。她的腿很长。她的腰很细。她的眼睛很黑。她的嘴巴很红。……渐渐地，有媒人上门提亲了。梦绮一开始还着急，但看着四凤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稍微缓和点，想着或许是看自己能干活，舅妈不会那么快将自己许配出去。可她不知道，背地里，四凤却是对春竹说：“姑娘大了不中留。梦绮模样不错，看谁家给的彩礼高，就早早打发出去吧。”后来，在梦绮十四岁那一年，陵赐县下面镇子上一户卖猪肉的人家，姓王，他家的二掌柜看上了梦绮。老王听说儿子看上了这姑娘，一打听，得知这姑娘能干得很，家里家外一把抓，还断文识字，进过新式学堂，顿时想着这姑娘嫁过来不但能帮着卖猪肉，整治家里，还能记账收账，倒是一个得力人手，能省不少人工钱。于是，王家倒也是诚心诚意地去提亲了。他第一次找媒人，就提了一条猪腿过去，还让媒人给春竹家捎去了两条猪腿。老王对着媒人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这媒人的活儿做成了，必有重谢。媒人得了猪腿，脚下跑的更有力了，一天要往春竹家跑好几趟。四凤也是个眼皮子浅的人。听媒人说老王家境殷实，二掌柜身子虽然弱了点，也不识字，但是老王家就这一个独子，梦绮嫁过去后，就是现成的肉铺少奶奶，凭她这种出色人才，以后必能接管王家所有生意。别说梦绮下半生吃香的喝辣的，就是四凤家里，怎么也短不了哇。这一席话，听的四凤眉开眼笑，后又拿了一番姿势，多得了老王几摊猪肉后，这门亲事总算是定下来了。而梦绮，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