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水润土肥,滋生出丰富的渔农物产;更兼千百年来厨界高手辈出,将那肥美的物产妙手转化为一道道珍馔佳肴。因此扬州城亦被称为美食之都。每年春暖花开之时在扬州城内都会举办一场烹饪大赛,以决出厨界的执牛耳者。今年的大赛举办得尤其热闹。全城共有一百二十七家酒楼派出参赛高手,而比赛的名目则是要争夺“天下第一味”的殊荣。大赛整整进行了一周的时间,百年名楼“一笑天”的主人徐叔获得了最终的优胜。他在一笑天酒楼内摆下了庆功宴,扬州厨界的名流高手尽皆到场。大家要品一品由徐叔亲手打理的,刚刚获得“天下第一味”美名的淮扬传统大菜——四鲜狮子头。面对满座的高朋,徐叔自然不敢怠慢。这锅狮子头焖足了五个小时才端上餐桌。当揭开砂钵上封口的荷叶之后,一股浓香立刻四散溢出,诱得在座诸人全都撑大了鼻孔,贪婪地深吸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啊。徐叔的手笔,不愧‘天下第一味’的美名。”席间一个小伙子感叹道。他叫王天润,是另一名店烟雨楼的当家主厨,也是扬城厨界的后起之秀。本次大赛,他打理的名菜“三套鸭”正是惜败在徐叔手下,仅获亚军。虽然他年轻气傲,此刻却也是心服口服了。的确,那粉嘟嘟团簇在砂锅内的狮子头虽然只有拳头般大小,但却浸淫着徐叔几十年的烹饪功力,谁能否认它的美味呢?其他人亦是一片附和,徐叔心花怒放,满面红光。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处响了起来:“天下第一味,天下第一味?嘿,怎么没人问问我的意见?”伴着那声音,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走进了厅内。他看起来该有八九十岁的年纪了,腿脚已不太麻利,不过他的目光却烁烁逼人,透出一种自信和居高临下的气势。众人先是一愣,随后又面面相觑,似乎都不认识这个不速之客。徐叔皱眉斟酌了片刻,迎上一步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您是?”老者却不回答,只是径直踱到了餐桌前,然后淡淡地说道:“加个座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尝尝这‘天下第一味’的。”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却令人无从抗拒。而在座的这些厨界名流在他眼中竟似毫不存在一般。王天润有些忍不住了,便笑了笑说:“今天在座的,都是受了徐老板的特别邀请。这‘天下第一味’,可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到的。”老者转过头来漠然一瞥:“嘿,年轻人,虎口的茧子还没有三分厚,也敢和我说话。”王天润的脸色腾地变了,眼看就要发作。徐叔连忙上前打了个圆场:“唉,来的都是客,既然是天下的美食,当然天下人都吃得。来,加凳子,加餐具!”他在生意场上泡了多年,最擅识人观色。仅凭几言几语,已料定这老者来历不凡,怎敢怠慢?等对方落座之后,他又恭敬地问道:“老先生,您对我做的这道菜有什么指点吗?”“还没有吃到口,能有什么指点?”老者“哼”了一声,冲徐叔撇了撇嘴,“帮我夹一筷子去。”自己以礼相待,对方却如此跋扈,这下连徐叔也难免愠怒。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知是该发作还是继续容忍。老者似乎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他摇摇头,语气柔和了一些:“唉,我也不是要有意为难你。只是我的手不太方便……几十年了,早已拿不起厨刀,也捏不起筷子。”说话间,他把一直垂着的双手展开亮在了桌面上,立时引得众人一片轻呼。那竟是一双残缺不全的手。左右两手的拇指都已从虎口处连跟削去,只留下平平的切口!在座众人都是以厨刀为生,对拇指尤为爱惜。见到这副情形,难免会觉得后背处阵阵发凉。而徐叔更是骇然变色,他瞪大眼睛看着那老者,脱口而出:“您……您是师公?!”老者略略露出一丝笑容,慨然道:“这么多年了,难得你这个徒孙还记得我。”听到二人这一问一答,举座皆惊。众人都压低声音悄悄议论着,唯有王天润资历尚浅,对过往之事不太了解,神色间一片茫然。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见此情形,便附耳过来解释道:“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阿贵,也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时‘一笑天’的主人。据说他当年的厨艺登峰造极,无人可比。不过此人厨艺越高,性格便越古怪。后来竟自断双手拇指,退出了厨界,从此音讯全无。他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露面了,不知道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话者乃是顺水楼的老板陈总。此人一向财大气粗,可提到“阿贵”的事迹时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王天润刚才吃了个闷,心中很是不服,此刻知道了老者原是“一笑天”的旧主,也只好暗自服软。不过想想老者的种种言行,“性格古怪”四个字倒的确属实。徐叔的父亲当年正是阿贵的徒弟,后者退出厨界时,徐叔尚且年幼,他也只是在父亲讲的故事中知道这个师公的存在。但他对此人的仰慕和敬畏却是早已养成,现在突然相见,一时竟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愕然半晌之后,才颤巍巍地问道:“师……师公,您怎么来了?”阿贵轻叹一声,包含着无限的沧桑,然后他说了句:“让我尝尝你做的狮子头吧。”徐叔不敢怠慢,连忙拿起一个瓷勺剜了些狮子头放到了师公的餐碟中。阿贵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起勺柄,将佳肴送入了口中。那狮子头早已焖得透烂,无须咀嚼便融在了唇齿之间,同时一股鲜香便在口腔内弥漫开来,瞬间便浸入到了心肺深处。徐叔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师公的评论。那神情竟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徒。阿贵闭上眼睛深品了一会,说道:“还不错——不过终究是人间的寻常美味。这‘天下第一味’的名头,还是去掉吧。”徐叔神情黯然,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允了声:“是。我的技艺还得再加磨练才行。”“技艺?”阿贵忽然哼了一声,“你的技艺也算拔尖了。可是靠这寻常的菜肴又怎能做出绝顶的美味?不是我对你过于苛求,只是……唉,曾经沧海,曾经沧海啊。”众人心中均是一凛。“曾经沧海”其下应接“难为水”三字,意指见过了沧海的广阔,便再难被其他地方的水打动了。阿贵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指他曾经见识过绝美的菜肴,因此就连淮扬传统名菜狮子头也难放在眼里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菜能让阿贵这样的人物如此挂怀?徐叔帮众人将这个疑惑提了出来:“师公,到底什么才是绝顶的美味,请您指点。”阿贵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味绝天下’这四个字?”在座众人议论纷纷,有人似乎略知一二,也有人似乎闻所未闻。徐叔则点点头:“知道一些。”阿贵“嗯”了一声:“那你就给大家说说吧。”“相传在两百多年前,厨界四大家族为乾隆爷祝寿,分别获赐金牌一块。而此时民间一草根厨子自创了绝世菜肴,号称可‘味绝天下’。这个厨子来京城找到了四大世家,现场做了这道菜,野史记载当时‘香飘十里之外,闻之者无不痴狂’。不过这个厨子随即便莫名其妙地暴毙,这道绝世菜肴也就从此失传了。”徐叔说完之后便看着自己的师公,后者点点头:“大致准确——不过这并非传说,而是确有史实。”“史实?不太可能吧?”陈总首先提出了异议,“我可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厨界四大家族,至于什么御赐的金牌,更是闻所未闻啊。”众人暗暗点头。陈总交游广博,如果有这样的人物和物件存在,的确不该瞒过他的耳朵。“你没听说过不代表就不存在。”阿贵瞪了陈总一眼,吓得后者赶紧闭了嘴。然后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木匣子放在了桌上。那木匣子做工精致,但形色陈旧,显然是经过了漫长岁月的磨砺。“厨界四大家族,南徐北孔,东林西彭。这东林的‘林’指的就是一笑天酒楼的创立者淮扬林家。而记录四大家族辉煌的御赐金牌,就在这个木匣子里。”说这些话的时候,阿贵竟难得露出了恭敬的神情,那样子绝不似在开玩笑。众人心中又惊又喜,目光全都盯在了那个木匣子上。如果这事的确属实,那可算得上是厨界百年来最大的秘闻了。陈总早已心痒难搔,直愣愣地说道:“老先生,那就请您把匣子打开,让大家都开开眼吧。”听到对方的话语,阿贵的身体蓦地一震,他用残缺的双手护住了那个匣子,颤抖着说道:“打开?不,不能打开,不能!”见师公神色异常,徐叔不免有些担心,他连忙上前扶住老人:“师公,您是不是不太舒服?”阿贵愣了片刻,气息慢慢平定。他似乎没听见徐叔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又说道:“不能打开……因为那些金牌里藏着‘味绝天下’的秘密。”众人面面相觑,如此看来,不仅四大家族的确存在,那传说中的绝世菜肴竟也留存在这个匣子里。大家的好奇心愈发旺盛,一双双眼睛似乎都带着钩子,恨不能立刻便把匣子钩到自己面前,以尽窥其中的端倪。阿贵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家的欲望。然后他苦笑道:“你们一定以为我是要独占这里面的秘密。可是你们根本不了解,我守这个秘密守得多苦。别的不说,就是这几十年的残疾,你们有谁能够承受?”说话间,阿贵再次把双手亮起,展示在众人面前。看到那光秃秃的虎口,众人的热情被浇上了一盆冷水:难道他的残疾会与这匣子里的秘密有关?这绝美的菜肴为何会给人带来如此惨痛的伤害呢?“师公,您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叔提出了这个困扰了扬城厨界多年的谜团。要知道,当年阿贵自断拇指的时候正是他厨艺的巅峰期,究竟是什么样的剧变毁掉了他辉煌的厨艺生涯呢?阿贵看着自己的残手,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他那花白的眉头紧锁在一起,像是在回忆着痛苦的往事,又似乎是面临着某项艰难的抉择。良久之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嘶哑着声音说道:“我也不知道今天来到这里……究竟是对还是错……可我再不来,难道就要把这秘密一同带入土中吗?我没有权力这么做,那秘密必须有人去继承——但我更加清楚,继承者会因此而面对可怕的劫难……”说到这里,阿贵停了下来,他那幽深的目光看向了徐叔,后者立刻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阿贵缓缓地问,“作为一笑天的传人,你愿意继承这个秘密吗?”四大家族的金牌,味绝天下的奥秘!这简直是所有厨界众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呀?徐叔虽然年近半百,但此刻他浑身的热血却像小伙子般沸腾了起来。虽然阿贵那残缺的双手近在他的眼前,他还是没有太多犹豫便坚定地点了点头。“很好……果然是我的徒孙。”阿贵的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浅笑,像是带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然后他把那个木匣子推到了徐叔面前。徐叔的双手摸上了那个匣子,掌心传来坚硬冰凉的感觉。虽然是暖春季节,但徐叔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阿贵的手也跟了上来,压住了徐叔想要开匣子的动作,同时他幽幽地说道:“这匣子是你的了。但是先不要打开——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没准备好?徐叔有些茫然了。打开一个匣子还要怎么准备呢?难道是匣子里的东西太过贵重,需要到一个安全隐秘的地点?“在打开匣子之前,你要先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的故事。”阿贵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徐叔松了口气:听故事倒不算什么麻烦的事,而且这样一个传奇的老人,他讲的故事也一定不会乏味的。在座的其他人大体也是同样的想法。而且他们知道,那故事一定会和匣子里的秘密有关,他们虽然无缘继承那个匣子,但能听到一个精彩的故事也算不虚此行了。于是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阿贵的身上。老人默然沉吟了片刻,思绪则慢慢飘散,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之前的时空之中。……一九四一年,扬州城。虽然同样是春花绚烂的季节,但城里的人们却快乐不起来。因为秀丽的古城正处于日寇的铁蹄统治之下。百年名楼一笑天也已经很久没有开门营业了。酒楼的林老板当时四十来岁,本是立业的当口,却无奈国事疮痍,世人连性命都朝夕难保,又哪有什么心情逞口腹之欲呢?他只好遣散了大部分的厨子伙计,只留下一个老管家和一个小徒弟,在乱世中勉强维生。那个尚不足二十岁的小徒弟正是当年的阿贵。在他的印象中,自从一笑天停业之后,林老板的脸上便再没有过笑容。不过这一年春意渐浓的时候,林老板却笑了。他嘱咐阿贵去市面上买好镇江的香醋、三和的酱油、绍兴的料酒以及上等的精盐和白糖。阿贵以为酒楼又要开业了,心中又惊又喜。可林老板很快就否定了他的猜测。“只是有几个客人要来。”这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眯着眼睛说道。客人?什么样的客人能让林老板如此重视呢?阿贵心中充满了好奇。而到了清明节那天,这些客人如约而至,阿贵也终于能够一睹他们的真容了。一共是三个客人。最先到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看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他身形瘦小,但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他说话的时候腔调很怪,语速又快得惊人,这一点让阿贵颇为头疼,因为他常常会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第二个到达的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汉子。他操着一口山东话,为人豪爽,总是亲切地管阿贵叫“小兄弟”,阿贵也因此最喜欢和他相处。最后来的是个四川人,年近半百。他白白的面皮,矮胖矮胖的,开口说话之前总是习惯性地哈哈大笑几声,然后再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皮。那头皮油光锃亮,在阳光下几乎能映出人的影子来。这几个之间都是以“老板”相称。黝黑男子叫“徐老板”,山东大汉叫“孔老板”,四川胖子则叫“彭老板”。他们和林老板一见面就显得亲热无比,像是分别了多年的亲兄弟一般。可阿贵知道他们此前互相并不认识。因为这四个“老板”第一次见面时都叫不出别人的称呼。他们先要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牌牌,互相打量了,这才笑逐颜开。“呦,彭老板!”“哈哈哈,林老板嗦?”……阿贵没有机会看清楚那些牌牌。因为每个人都是将其一晃就又立刻收了起来,似乎那牌牌里藏着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不过阿贵知道这些东西来历不凡,因为它们都是黄澄澄的纯金打造,并且做工精致,文饰华贵。客人们到齐之后,林老板把他们领到了酒楼客堂中,众人相聊甚欢。阿贵借着端茶倒水的机会旁听了一会,发现他们的话题都与烹饪有关,且言辞真灼,显然每个人都背负着高深莫测的技艺。他们这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到了天色渐暗之时,这才一同起身,向着一笑天酒楼的后厨而去。阿贵料到他们定是要去一展身手了,禁不住心痒难搔。不过没有师父的允许,他也不敢跟着窥看。好在天色大黑之后,老管家忽然带过话来:林老板已经在后堂摆下宴席,招待三位贵客,让阿贵前往陪侍。阿贵顿时心花怒放,连忙往后堂赶去。尚隔着十余丈的距离时,便已有香味扑面而来。那香味中似乎藏着锐利的钩子,牵引着阿贵越走越快,最后竟是飞跑着冲入了屋内。在厅堂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林老板与那三个客人分坐一方。方桌上的菜肴并不丰盛,只是一个瓷坛,三只清碟。然而诸多香味却正从那方桌上款款散出,在宽敞的厅堂内弥漫萦绕。阿贵甫一进入,立刻被这股香气团团围住,他觉得整个身体忽然间只剩下了一个鼻子,其他所有的感观都消失了,因为从嗅觉传递过来的信息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脑细胞。阿贵傻傻地愣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隐约听见林老板的声音:“阿贵?阿贵?”阿贵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只见桌上四人都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时间羞得满脸通红。这时师父冲他招了招手,笑道:“你过来吧。今天算你造化大,几位老板想要点拨点拨你。”阿贵一阵狂喜,他三两步抢到桌前,翻身就要拜倒:“多谢诸位师父栽培……”“谢啥子谢嘛。”胖胖的彭老板一把搀住了阿贵,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庙里的弥勒佛一般,“哈哈哈,莫要客气,吃菜吃菜。”林老板把一双筷子塞在阿贵手中:“来吧,尝尝这几位老板的手艺。”阿贵把筷子攥得紧紧的,目光骨碌碌地在方桌上转了一圈。虽然食指大动,但彷徨间却不知该从哪道菜开始下手。孔老板伸出大手拍了拍阿贵的肩膀,然后一指自己面前的菜盘:“小兄弟也饿了吧?这个时候吃我们山东的九转大肠才最美味!”棕红油亮的大肠被切成扳指大小的寸段,整整齐齐地码在浓稠的卤汁中,对饥饿中的人散发出难以抵抗的诱惑力。阿贵不再犹豫,伸出筷子夹起一截来,迫不及待地送入了口中。尚未来得及咀嚼,那浓香的卤汁已经在唇齿间化了开来,受到刺激的舌腺立刻分泌出了大量的唾液,将那块大肠团团地围住。那大肠虽然已焖得透烂,但肠皮仍然带着些许韧劲,需稍加发力后才被牙齿咬开,更多的浓香随之溢出,弥散在整个口腔内。阿贵大咽了一口唾沫,一连嚼了好几十下,这才恋恋不舍地将那块大肠吞进了肚子里。“感觉怎么样?”孔老板笑呵呵地问道。“香!”阿贵觉得除了这个字,其他任何的描述都是多余的。“那个还用得着你来说!”彭老板摸摸自己的光头皮,把自己面前的盘子也推到阿贵面前,“来,再尝尝我们四川人的麻婆豆腐,看看是什么感觉?”这盘中的豆腐色泽淡黄,点缀着暗红色的辣椒面和黑色的花椒颗粒。一簇簇的牛肉沫则裹着红褐色的豆瓣酱散落在嫩若凝脂的豆腐上,勾得人馋虫大起。阿贵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那豆腐虽嫩,在筷子头上颤悠悠地,但却毫不散形。阿贵略略伸出舌头,将沾着牛肉末的豆腐接入了口中。一种强烈的热辣感觉立刻从他的舌间漫到了全身。如同过了电似的,他的身体竟微微地颤了一下,同时细密的汗珠也从额头上渗了出来。这种热辣实在过于灼人,阿贵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承受,他忙不迭地将舌头在口里打着转,带着那块豆腐四处游走,十几个来回之后才终于适应下来。而这时豆腐的鲜嫩和牛肉末的酥香开始侵蚀到他的味蕾,让他享受到一种热辣至极的快感。吃完了这块豆腐,阿贵又连着抽了好几口凉气,这才缓过劲来叹道:“好辣,好辣!”“哈哈哈。”彭老板大笑,“要得要得,就是要这个‘辣’字。越是辣,才能越刺激起你的味蕾,尝出这道菜的妙处来!”看着阿贵那种既痛苦又享受的模样,林老板也禁不住笑了。他指了指徐老板面前的那个瓷坛说道:“喝碗汤把这股辣劲冲一冲吧。这川菜太过霸道,如果不让味蕾缓缓,一会你吃师父做的鱼可就品不出其中细微的妙处了。”徐老板会意,打开了那个瓷坛的封盖,顿时浓香四益。阿贵跟随林老板多年,闻香辨味的能力已有小成,但此刻却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因为从那坛子里飘出来的香味实在过于复杂,不仅纷繁缠绕,而且倏忽瞬变,其来源似乎有数十种之多,着实让人无从辨别。同时又有一股浓浓的酒味夹杂在诸多香气之中,令人闻来酥软欲醉。“这……这是什么菜?”阿贵只好求助地看向了自己的师父。林老板还没来得及开口,徐老板已经自卖自唱地答了起来:“这是我们粤菜中的名品——佛跳墙。它用十八种主料,十二种辅料融合而成,并且用绍兴名酒进行调和,美味无穷。古人有诗云:‘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意思是就算得道的活佛闻到这道菜的香味,也要忍不住跳墙过来尝一尝。”徐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盛了一小碗汤递给了阿贵。只见那汤色浓褐,隐约可见其中鱼唇、干贝、鸡肫、香菇、笋尖、竹蛏等等诸多用料。阿贵将汤碗送到嘴边,撮起唇轻轻地啜了一口。一种美妙的感觉立刻从口舌间向着周身的毛孔散去。那汤不仅滋味极浓,而且淳厚无比,阿贵连咂了好几下舌头,实在是回味无穷。“这汤真是醇正无比!”阿贵忍不住大赞道。这边阿贵继续喝汤,林老板在一旁也没闲着,他将一个特制的大铁盘端上了桌。那铁盘里盛着浅浅的一汪清水,下面则垫着灼热的炭火。那炭火已燃了一段时间,盘内的清水沸开,蒸汽正盈盈上逸,氲在了铁盘上方纵横交错的几道铁丝上。每道铁丝上都零零串串地,穿着许多亮闪闪的薄片。然后林老板将自己面前的菜盘放到了铁盘内的水中。菜盘内是一条形扁口阔的鱼儿,已经蒸熟,看起来清雅怡人。“鲥鱼,长江三鲜之首。”林老板笑着向各位客人介绍道,“其味极美。世人烹制鲥鱼多不刮鳞,因为鲥鱼的鳞片是储存脂肪的地方,美味多汁。但不刮鳞的鱼吃起来终究影响口感,所以我将鱼鳞刮去,用铁线片片穿起,悬挂在鱼身上方。食用时以蒸汽融化鱼鳞,脂肪滴滴落下,渗入鱼身。这样既能保持温度,又能保全美味,还不影响口感,一举三得。”阿贵被师父的描述所吸引,禁不住瞪大了眼睛。果然,鱼鳞上的脂肪在蒸汽的加热下,正渐渐化开,然后滴滴落下,有的渗入鱼身,有的则落在铁盘内的水中,打起一点点的微小涟漪。却听林老板又悠悠然地说道:“我这道菜有个名字,取自唐杜甫的五言诗《水槛遣心》,叫做‘细雨鱼儿出’。”“‘细雨鱼儿出’。好,好啊!”孔老板忍不住击节而起,“久闻淮扬菜精雕细琢,以文化和品味取胜,今日一见,果然是大开眼界。”林老板微微一笑:“来,阿贵,你先尝尝,师父这条鲥鱼的滋味如何——可不许偏袒,实话实说。”阿贵拿起筷子,向着肥硕的鱼身伸了过去。那筷子头触及鱼身时,褪了鳞的鱼皮便如一层具有弹性的薄膜,微微地凹陷了下去,但却依然紧崩光滑。阿贵手指微微加力,筷头轻轻往下一戳,那层鱼皮应势而破,立时有冒着热气的肉汁从破口处汩汩地涌了出来。阿贵夹起一块连着皮的鱼肉,沾汁带水地送入口中,立时间,一股奇鲜沁遍口鼻,而鱼肉之细嫩,几乎是触舌而溶。阿贵闭起眼睛轻啧一声,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鲜,太鲜了。”良久之后,他才幽幽地叹道,“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到您这般的手艺?”“嗯。”林老板点点头,“香、辣、醇、鲜。你对这四道菜的概括言简意赅,但都能精准地切中了要害。也不枉我平日对你的一番期待。以你的天赋,假以时日,必能青出于蓝。”阿贵得到师父的褒奖,不免喜上眉梢,其他几个老板也都以赞许的眼光看着阿贵,显然是认同林老板的评价。“好了,你退下吧。”林老板又看着阿贵说道,“今天这几口菜已够你琢磨个一年半载的,你功力尚浅,多吃无益。”“是。”阿贵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垂手退在一旁。林老板等人则各自拿起筷子,互品佳肴。四个人有说有笑,气氛快乐祥和。酒过三巡之后,老管家忽然从门外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附耳对林老板说了些什么。林老板皱起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斟酌了片刻之后,他对老管家说道:“你去回复对方,就说一笑天酒楼早已歇业,我的手艺也荒废了,不敢再出去献丑。”老管家点点头,转身离去。而林老板兀自神色凝重。其他人见势头不对,也都停止了吃喝。沉默片刻后,彭老板率先忍不住问道:“出啥子事情了嘛?”“下周是本地区自治会会长姚长平的五十岁生日。”林老板压低声音说道,“他要请我去帮他操办生日大宴。”“自治会会长?”彭老板性格最是直爽,当即便口无遮拦地说道,“那不就是扬州城里最大的汉奸嗦?给他做菜?想得倒美!”林老板连忙摆了摆手:“嘘,小点声……这个姚长平可是心狠手辣,手段比小鬼子还黑呢!扬州城里的热血男儿祸害在他手里的不知道有多少……你刚才那话如果传到他耳朵里,可就别再想活着离开扬州城了!”孔老板点点头:“嗯,现在的局势,对这样的人能躲就躲,犯不着和他硬碰硬。”“借故不出是最好的方法。”徐老板干瘦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实在不行,就说是生病了,得了痢疾,会传染的。”这主意倒的确不错。众人正在交口赞和之间,忽听一个声音在厅外大声说道:“生病?哼,生病了还能凑在一起喝酒享乐?”说话者开口的时候,似乎刚刚迈过了前院,但他脚程极快,话音落时,人已经出现在了后厅的门口。这是一个身形瘦高的男子,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年纪。他沉着脸,一双枭目打量着屋内众人,眼神阴霾锐利,令人不寒而栗。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跟在此人身后,耷拉着脸自责道:“老板……这位先生硬是要闯进来,我拦不住他……”林老板暗暗叫苦。他连忙起身迎上两步,陪着笑问道:“您是姚会长府上的人吗?不知该怎么称呼?”“我是姚府的管家,郑荣。”男子的目光从四位老板身上扫过,忽然爆发出一阵阵阴侧侧的冷笑,“好,好极了!南徐北孔,东林西彭,厨界四大家族的传人都在这里!我已经尽了礼数,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伴着他最后那一声低吼,前厅又响起一阵呼啦啦的脚步声,十来个伪政府的军警涌了进来。“这几个聚众集会,散布对自治政府不利的言论,图谋不轨。把他们统统带走!”郑荣一声令下,那些军警如虎狼般扑了上来,或扭或绑,很快就把众人一一制服。林老板还想辩解两句,但郑荣却已转头走向前院,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彭老板按捺不住,破口骂将开来:“你们这些汉奸,作恶多端,终会有遭报应的那一天!”郑荣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瞪视着彭老板。他的目光狠毒异常,虽是彭老板胆大豪爽,竟也被他瞪得心中发毛。片刻之后,郑荣忽然纵声狂笑起来:“哈哈哈……作恶?报应?好,好!我等的就是这一天!”诸位老板在对方的笑声中面面相觑,心中都产生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连同阿贵和老管家一起,众人都被军警挟裹着,忐忑不安地向着城北的姚府而去。到了姚府之后,众人被关在了后院的一间偏房内。虽然未上刑具,但门口一直有军警看守,其情势与羁押差不了多少。原本开心的聚会却无端突遇如此横祸,众人都不免有些沮丧。尤其是林老板,愁眉紧锁,一个劲地叹气。孔老板见他实在过于烦恼,便劝慰对方道:“林老板,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实在不行,大不了下周去应付应付,走个过场也就是了。这种身不由己的事情,大家也都会理解的。”林老板却摇摇头:“我现在担忧的倒不是姚府生日大宴的事情……我们四家二十年一次的聚会,外人从来不知。这次你们过来,就是我的徒弟阿贵,还有我的老管家,连他们也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可这个郑荣却能一口气报出我们的名号,他的来历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呢……”林老板这么一说,其他三个老板也紧张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道:“那他到底是谁?”“难道……”“他想要干什么?”“我们该怎么办?”……林老板长叹一声:“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现在也只能静观其变了……”众人沉默着。此时夜色已深,偶有夜风吹过,带起一阵阵呜咽似的声响,令人心头更觉得压抑。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传来——这个人走路又快有急,听声音正是那个神秘男子郑荣。果然,众人很快又听到了郑荣与门外军警的对话声。“你们先退下吧,把院子里的通道守好,这几个人就跑不了。”“是!”林老板眉头一跳:这个郑荣深夜前来,又特意把看守的军警支开,显然是要和众人进行一次隐秘的会面。正思忖间,偏房的门已被推开,郑荣踏着月色来到屋内。他的脸色惨白,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令人彻骨的寒意。“你到底是谁?”林老板迎上去问道。真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他反而又平静了下来。郑荣没有立刻回答。他与林老板对视着,屋内的气氛几近凝滞。良久之后,他才终于开口。“郑家的后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他阴恻恻地说道。林老板无奈地苦笑着:“果然是你……你终于找来了。”而此时孔老板、徐老板和彭老板也各自露出了尴尬而又怪异的表情。阿贵和老管家则是一脸茫然,他们虽然也看出事有蹊跷,但却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两百多年了,你们四大家族财大势大。你们想要把那段不光彩的经历抹去,甚至不惜去修改史书上的记载。可惜发生过的事实是永远抹不去的!郑家的后人永远不会忘记那场血债!”郑荣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显示出心中激动的情绪,“我们郑家地位卑微,奈何不了你们。可现在的乱世终于给了我机会。我不惜被世人唾弃,投入汉奸的门下,等的就是这一天,为先祖报仇的这一天!”林老板看着郑荣,他悲伤地摇了摇头:“你这又何苦呢?事情已过去了那么多年,你还想怎么样?”“把那四面金牌还给我!把我郑家祖传的菜谱还给我!”郑荣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向世人坦白你们当年的罪行,恢复我家族应有的厨界地位!”“罪行?”林老板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犹豫片刻后,只能喃喃道,“你不明白的,你并不知道真相。”郑荣“嘿嘿”冷笑了两声:“真相?当年你们四大家族受到乾隆爷的封赏,无比荣耀。而我郑家先祖则独创‘味绝天下’之菜谱,在京城一鸣惊人,烹制出令世人疯狂的绝美佳肴。可你们四大家族出于卑鄙的目的,竟将我的先祖害死,同时吞没了那道绝世菜谱,分成四个部分刻在了御赐金牌的后面。这难道不就是真相吗?”“你……”面对郑荣咄咄逼人的斥责,彭老板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抢上一步想要反驳对方,可却被孔老板伸手拦住:“彭老板,不可冲动。”徐老板也压低声音劝解道:“我们受些委屈不要紧,那个秘密可万万不能泄露。”彭老板忿忿不平地咽了口唾沫,但终于还是把一口火气压了下去。林老板沉吟片刻后,对郑荣说道:“你如果非要这么想,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是那四面金牌是乾隆皇帝御赐的物品,在我们家族中也是世代相传的。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要我们交出来,那是决不可能的。”“哈哈。”郑荣抬起头大笑了几声,“你以为我是在求你们吗?四大家族二十年一聚,御赐金牌就是相会时的证物!所以那些金牌你们现在一定随身带着吧?这里是我郑某人的一亩三分地,我想要什么东西轮不到你来说可能不可能!”林老板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徐老板等人,他们全都变了脸色。显然郑荣的话语正切中了他们的要害。在面面相觑了一会之后,孔老板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对郑荣说道:“我知道你们郑家的后人一直对那道绝世菜谱念念不忘。不过那菜谱中涉及到的技法涵盖了四大菜系中的精华,并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再说了,那四面金牌是乾隆爷亲赐,目的就是为了表彰我们家族在四大菜系中的领袖地位。你现在即使靠着强权夺去,嘿,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不用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郑荣冷冷地看着众人,“我郑家的后人个个都是厨艺天才,四大菜系的技法无不了然于胸。明天我就和你们比一比,让你们心服口服。那四面金牌最终还是要到真正的厨界领袖手中。”“好!”林老板拍手道,“如果你真能赢了我们,我们自然会把金牌双手奉上。可是,如果你赢不了我们……”“那我就立刻送你们出府。在我郑荣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对这金牌有窥伺之心!”郑荣掷地有声地说道,听他的语气,似乎对于获胜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好得很,好得很!”彭老板也哈哈大笑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哼。那你们就守着自己的金牌过最后一夜吧。从明天开始,它们就全都是我的了!”撂下这番话之后,郑荣拂袖离去。众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稍稍松了口气。徐老板轻叹一声道:“孔老板,多亏你及时想出了这个激将之法,要不然今天的局面还真是不好收拾呢。”孔老板微微一笑:“郑家的传人个个都是厨痴,所以我料到他一定不肯在厨艺上示弱的。”“那就安逸啰。”彭老板摩挲着油亮的光脑壳,“哪有人能在厨艺上同时赢了我们四个人的?你说呢,阿贵?”阿贵摇了摇头,他的确觉得不可能。他刚刚见识过四位老板的厨艺,个个都是绝顶的高手。而且他们分属四个不同的菜系,要让一个人用四种技法去击败他们,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般。不过阿贵心中却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憋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师父,那个人说的‘味绝天下’的事情是真的吗?那四面金牌背面是不是真的藏着一道菜谱?”四大菜系的传人全都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林老板才拍着徒弟的肩头叹道:“阿贵啊,你相信师父的话吧。对于这件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这句话中的潜台词已是如此的明显。阿贵知道“味绝天下”的菜谱一定是存在的,可是师父他们为什么如此忌讳提到这件事情呢?阿贵心中充满了好奇,他不知道这个谜团到明天会不会解开。此时夜色已深,众人便在这偏屋里凑合着歇息。姚府的军警看守甚严,即使有人要起身入厕也会有守卫贴身跟随。林老板等人心知这一定是得到郑荣的特别嘱咐,防的是他们将随身携带的金牌藏匿起来。好在是暖春时分,夜间也并不寒冷。众人或坐或卧,勉强而眠。到了第二天天色放亮之时,蜷在屋角的阿贵忽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立刻便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那香味在空气中萦绕,似曾相识,令人如痴如醉。阿贵再看看四周,只见师父等人也都在嗅着鼻子,脸上同时呈现出惊讶与陶醉的表情。这时随着脚步声响,郑荣迈步进了屋子。他身后跟着的军警则在屋内摆放起一套桌椅。郑荣看着众人冷言道:“诸位,入座吧。你们也饿了一夜,正好尝尝郑某的手艺。”林老板微微一笑,大声说了句:“好!”然后昂首来到桌前坐下。其他人看到他的这番气度,都在心中暗暗喝彩,同时也跟随入座。他们知道郑荣是为了斗艺而来,无论如何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方。林老板见大家都已坐好,便挥了挥手:“郑管家,请上菜吧。”郑荣“哼”了一声,负起手围着桌子转了两圈,然后开口说道:“天下四大菜系:鲁、川、粤、扬,其烹饪理念各不相同,但内在却有着相通的道理。东南西北,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水土气候,不同的水土气候滋生不同的万物,而天地万物,又无一不被人所用。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两者间的桥梁,便是‘饮食’二字。”郑荣这番话一出,四位老板禁不住都默默点头。阿贵则睁大了双眼,似乎体会出一些道理,但又不是完全明白。却听郑荣又继续说道:“鲁菜即代表了北方菜系,特点是份大料足,大荤大油,北方人代代食用这样的菜肴,自然长得高大强壮。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北方气候寒冷,如不大量进食热量高的大荤类食品,怎能长膘御寒?昨日几位相聚,孔老板以‘九转大肠’献客,确实可代表鲁菜中的精华。今天我就班门弄斧,在鲁菜御赐传人面前也献上一道‘九转大肠’!”郑荣说完,“啪”地拍了下手,门外便有端着餐盘的仆人匆匆而入。那仆人将餐盘放在桌上,果然是一份酱色诱人、浓香扑鼻的“九转大肠”。四位老板互相传了个眼神,神色略显严峻。从“色”和“味”这两个环节来说,郑荣的这份“九转大肠”丝毫不逊于孔老板昨夜的作品。沉默片刻之后,孔老板率先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块大肠送入口中品评——作为鲁菜传人,他自是最明白这道菜之中的要诣了。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孔老板慢慢咀嚼着口中的大肠,他足足嚼了有数十下,这才将那大肠吞入腹中,然后黯然说道:“我输了。”众人心中一沉,亦各自举筷。阿贵品尝过孔老板的杰作,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大肠能胜过昨夜的美味。直到郑荣所做的大肠入了口之后,他才喟然叹服。那大肠不仅浓香厚腻,更带有诸多奇妙的滋味。每次咀嚼之下,似乎都有花香溢出,而且那股花香种类繁复,变幻多端,融在口齿之间,实在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享受。林老板皱起眉头,似乎在细细分辨着什么,然后他沉吟着说道:“这是……玫瑰、百合、丁香?”彭老板未置可否,摇头道:“我觉得是桂花、茉莉、月季……”徐老板也忍不住补充着:“嗯,还有牡丹、槐花、睡莲。”“你们说得都没错。”郑荣得意地笑道,“鲁菜的烹制,重糖重油,这道‘九转大肠’更是如此。而我在烹制这道菜的时候,并没有使用寻常的白糖,用的是九种极品花蜜,所以才能产生这九转的花香!”孔老板拱起双手,连说了两遍“佩服”,虽然他神色沮丧,但语气却非常诚恳。郑荣“嘿”了一声,又拍了拍手,门外的仆人又端了菜盘进来,这次却是一道“麻婆豆腐”。“说到川菜的特点,早已是世人皆知。不过四大菜系,为何唯独川菜与‘麻辣’两个字结下如此深的渊源?追根溯源,这答案仍在水土和气候上。四川古代称为‘蜀’地,潮湿多瘴,病疫频发。多吃辛辣的食品,可以加强内火,抵御湿气,保持身体的强健。川人泼辣豪爽的性格,也和这气候造成的饮食结构有关。彭老板,你不妨尝尝我做的‘麻婆豆腐’,看看如何?”“要得,要得!”彭老板很爽快地夹起一块豆腐便往口中送去。那豆腐一入口,他脸上的肌肉便猛地抽动起来,似乎被灼热的火炭烫到了一般。然后他猛吸了几口凉气,舌头飞速地在嘴里打着转,将那块豆腐四处拨动着,同时额头上汗如雨出。旁观众人见到这副情形,禁不住都变了脸色。林老板本来也夹起了豆腐,此刻却又犹豫着落下了筷子。那边彭老板勉力支撑了七八个回合,终于坚持不住,一张口将那块豆腐吐了出来,神态举止均狼狈不堪。他连连抽着舌头:“好辣好辣,辣死个人哦!”“哈哈哈……”郑荣纵声大笑起来,“川菜就是要辣到极致,才能品出其中极致的美味。你连这股辣劲都承受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和我一较高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块豆腐送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之后咽了下去,神态自若,脸不红,汗不出。彭老板摇了摇手,长叹一声:“莫再说啰,我败啰。”林老板和徐老板对视了一眼,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这短短的片刻之内,己方已经连折了两阵。剩下来的希望便寄托在他们俩人身上,形势已非常严峻。那边郑荣兀自拍了拍手,又有仆人端上了一个青花的绍兴酒坛。不用说,这里面盛放的自然是粤菜中的名品:佛跳墙。“广东地处南疆,气候特点正好与东北截然相反,粤菜的特点和鲁菜自然也相反,广东人多半长得精干瘦小,也就不足为怪了。南方长年闷热,人体内热毒难排,因此粤菜尤为讲究调理,具有排毒作用的各式汤煲大行其道。”郑荣上前揭开了酒坛的盖子,“徐老板,请吧。”一股醇香早已从酒坛内溢出。徐老板深知来者不善,他稳住心神,拿起汤勺在酒坛内搅了几下,然后舀出一小碗汤来。那汤色泽浓厚,热气腾腾,似乎尚在高温的沸点之中。徐老板将嘴靠近汤碗,轻轻地吹了两下,同时向碗底凝视着。要知道佛跳墙这道菜用料广杂且并无定数,主配料的组合搭配对于菜的品质极为重要,因此对方既然以此菜和自己相斗,他首先关注的便是对方选用了哪些菜料。然而一看之下,他却大为疑惑:因为那汤碗中竟没有任何菜料。难道是自己刚才汤勺探得太浅?带着这样的想法,徐老板又拿起汤勺往酒坛的底部搂了两下,然后再次舀起一勺汤来。一旁的郑荣看出了他的想法,冷笑道:“徐老板,你不用费力了。这酒坛里可找不到任何的菜料。”徐老板皱起眉头:“佛跳墙这道菜,主配料合计有数十种之多,你这里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不是没有,而是找不到。”郑荣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因为所有的菜料都已被炖烂炖化,融在了这一坛汤中。所以配料就在手中的碗里,可你却看不见它们。”“什么?”徐老板张大了嘴,“将所有的主配料炖化,融在汤里,这……这怎么可能呢?”“可不可能你喝一口汤就知道了。”徐老板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他将嘴凑到了汤碗上,然后轻轻地啜了一口。那汤汁在他的舌间漫开,立刻带来一种令人痴迷的味觉体验。徐老板呆呆地愣在原地,如同傻了一样。半晌之后,他才略回过些神来,喃喃地说道:“都在汤中……果然都在汤中……这样的火候,这样的醇香,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啊……”“很好。”郑荣傲然“哼”了一声,再次拍拍手。仆人们将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正是昨夜在一笑天见识过的那个铁盘。盘中鲥鱼肥美,盘上鱼鳞缤纷。郑荣照例要侃侃而谈一番:“淮扬地处长江下游沿岸。最重要的地域特色便是四季分明,物产丰富。四季分明则饮食的季节性强,物产丰富则在烹饪用料上选择范围广,这两点便造成了淮扬菜崇尚本味的特色。扬州人常把‘尝鲜’两个字挂在口上,所谓‘尝鲜’,就是食用当令的果蔬肉禽。既然是尝‘鲜’,在烹饪时当然就要突出原料的本味,以区别于可常年上市的其他原料;物产丰富也是同样的道理,拿鱼来说,淮扬地区水网密布,鱼类品种难以计数,于是每种鱼便有每种鱼的吃法,黑鱼宜汆、鲫鱼宜煨、鳊鱼宜烤、鲥鱼宜蒸、鲢鱼宜烩、鳜鱼宜焖……凡此种种,目的都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发挥出原料自身的特色本味。而清蒸鲥鱼,历来便是淮扬菜系中的名品。”这时铁盘下炭火渐旺,盘内蒸汽翻腾,鱼鳞上的脂肪也开始滴落。郑荣看看那盘中的鱼儿,又看看林老板,目光中似有赞赏之意:“林老板的这道‘细雨鱼儿出’,刮鳞而不去鳞,在味、意、形三个方面都有突破,算得上是一件杰作,令人见识之后,受益匪浅。只是……”林老板目光紧缩了一下。这道菜是他为了迎接三位贵客的到来,经过数月的冥思才独创而出,他不信郑荣在短短一夜之间,便能在这道菜上找出破绽,超越自己。郑荣略顿片刻,将刚才那句话说完:“只是这道菜无论在味、意、形哪个方面,都未能达到极致。”“哦?”林老板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依你看,该如何改进呢?”“其实倒也简单得很。”郑荣一边说,一边从身后仆人手中接过一只黄色的柠檬和一柄雕刀。他用雕刀在柠檬上飞速地转了几下,然后举到鱼儿上方,轻轻一捏,几行果汁喷洒到了鱼身之上,同时他解释道:“柠檬汁可以去腥,在做清蒸鱼的时候,加上一些,岂不美哉?”“嘿嘿。”林老板干笑两声,“以柠檬汁去鱼之腥乃是西洋人的做法。对于我中华食客来说,要去腥通常在食用时佐以上等的镇江香醋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对于这个柠檬的妙用,林老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请看——”郑荣将那只柠檬放在了铁盘中,因为盘中有水,所以柠檬呈半漂浮的状态,在水中轻轻摇曳着。林老板疑惑地睁大眼睛,不知对方此举用意为何。郑荣双手并不停歇,又拿起一只新的柠檬,照样动刀,挤汁,然后浸在盘中。如此几分钟之后,盘中已有四只柠檬。这时却见最初的那只柠檬在蒸汽中慢慢散了开来,竟呈现出一朵荷花的形态。林老板先是惊奇地“咦”了一声,随即心中明了:郑荣用雕刀在柠檬上刻动的那几下看似不经意,但其实对于刀法的掌握却已妙到了巅毫。这些柠檬被刀刻之后,初时还看不出玄妙,但到了热水中之后,受水气蒸煮,刀口慢慢张开,这才显示出雕成的荷花形态。这时另外几只柠檬荷花也开始绽放,进一步印证了林老板的猜测。却见一片雾腾腾的蒸汽中,雨水淋淋,鱼儿戏浪,朵朵荷花飘荡在周围,给人一种荡舟于江南春雨中的幻觉。淮扬菜在四大菜系中最讲究文化与菜品的结合。雕功与造型亦是淮扬烹饪大师孜孜追求的绝技之一。郑荣以柠檬为料,不但改良了菜味,而且在鱼水边增添了含苞绽放的荷花,对整道菜的意境可谓提高了一个档次。其构思之精妙,技艺之娴熟,着实令人叹为观止。“林老板,现在你感觉如何?”郑荣瞥着眼睛问道。林老板无言以对,只能摇头苦笑。“好了。”郑荣板起脸,换上了一副冷酷的语调,“就请四位老板把金牌交出来吧,我们郑家和诸位的恩怨,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四位老板齐齐地变了脸色。彭老板更是用双手捂在腰间,脑袋摇成了波浪鼓:“使不得,使不得!”郑荣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胜负已分!诸位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听着对方恶狠狠的话语,众人都不禁心中一凛。的确,现在的局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郑荣都已占据了绝对的强势。他们又有什么能力保住手中的金牌呢?徐、孔、彭三人都看向了林老板,似乎在等待这次聚会的主人做个决断。林老板黯然沉默了良久,终于伸手入怀,将自己携带的那面金牌掏了出来。阿贵虽然已跟随师父多年,但对这面金牌是罕有所见。此刻他正好坐在师父身边,忍不住偷眼细细地打量这金牌几眼。那金牌大概有茶杯口大小,正面有几个凸起的篆字,写的却是“御赐淮扬第一厨”。这定是乾隆爷对林家先祖的封赏吧?阿贵在心中暗自揣摩,同时臆想起当年的风光景象,不禁颇为神往。坐在对面的彭老板却是一脸的焦急,失声叫道:“林老板,你……你这是要做啥子?”“唉,天意,天意啊。”林老板长叹一声,“这两百多年的恩怨,看来的确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说话间,林老板将手中的金牌放下,然后慢慢推到了桌子中间。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小心保持着金牌正面冲外,不过一旁的阿贵还是看到了金牌背面的端倪:那里也刻着字,虽然字体相对粗糙,但眼尖的阿贵还是辨出了那五个字写的是“燕尾豚鱼籽”。燕尾豚鱼籽?阿贵心中暗暗吃惊。淮扬厨子都知道,这燕尾豚是河豚鱼的一种。河豚号称“百鱼之王”,以美味闻名天下,但也以剧毒闻名天下。自古以来,因贪图河豚鱼的美味而中毒丧身的人数不胜数。宋代的诗人梅尧臣曾留下一首五绝,描绘出河豚鱼矛盾的两面:“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燕尾豚以鱼尾形似剪刀而得名。据说其毒性在河豚鱼中尤为剧烈,而味道也尤为鲜美。同时河豚鱼的鱼籽则是整条鱼周身毒素最为集中的地方,也是美味最为集中的地方。所以“燕尾豚鱼籽”这五个字,可谓代表了淮扬菜系毒性最烈也最美味的一种原料。这五个字为何会被刻在御赐金牌的背面呢?阿贵正在胡思乱想期间,却见孔老板也将自己所携的那面金牌掏了出来,同样正面向上扣在桌心,幽然道:“唉,人事已尽,天命难违啊!”徐老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无声地摇了摇头,第三面金牌经他之手也摆上了桌面。现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彭老板的身上,后者脸憋得通红,兀自不愿妥协。“彭老板,大势已去,凭你一个人就想抗得住吗?”郑荣冷冷地说道。“不,不行……”彭老板瞪眼看着林老板等人,“我们世代祖训,这四枚金牌绝不能同时现于世间,你们……你们都忘了吗?”“祖训?”林老板忽然古怪地一笑,“这祖训已坚守了两百年,现在既然不可能再守下去,又何必强求?我们四家传人,世世代代数十口,哪一个不是做梦都想着尽窥这四枚金牌的全貌?现在天意成全,也算是有个机会遂了我们的心愿。”彭老板眼神一亮,目光中竟也闪出难遏的欲望。再说话时,他的语气也变得踌躇起来:“可是……可是……这秘密如果泄露出去,是要遗毒世间的。”“嘿。”林老板惨然道,“现在世间早已是生灵涂炭,这点遗毒又算得了什么?就像你我四人,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索性见识一下这‘味绝天下’的秘密。”彭老板怔住了,显然被对方的言语所动。片刻之后,他终于咬了咬牙,伸手入怀将那最后一面金牌掏了出来。四面金牌都已聚在桌心,金光闪闪的篆字显示着四大家族昔日的辉煌。“淮扬第一厨”。“川菜第一厨”。“鲁菜第一厨”。“粤菜第一厨”。郑荣的双眼似被那金光所晃,绽放出了异样的神采。他颤抖着伸出手,向那些金牌抓了过去。林老板突然大喝一声:“等等!”郑荣被吓了一跳,停下来看着对方。林老板眯着双眼:“这金牌背面就藏着‘味绝天下’的秘密,你想让这秘密世人皆知吗?”郑荣如梦初醒,挥手喝令手下的仆人和军警:“你们都退出去,退到院子外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过来!”姚府众人纷纷退出。这时林老板看看阿贵和老管家:“你们俩也出去吧。”阿贵心中大为失落,但师父的吩咐又不能不听,只好跟着老管家也退到了屋外。林老板则紧跟着关上了屋门。阿贵尚恋恋不愿离去,老管家催促道:“阿贵,走吧。”“我……我尿急,我要去个茅房。”阿贵找了个理由,转身向着院落偏僻处寻去。老管家摇摇头,一个人走向了院门口,和姚府众人一同等待着。阿贵则悄悄转到了偏屋背后,趴在一扇窗户后面倾听屋内的动静。他实在不愿错过这“味绝天下”的秘密。屋内初时听不到什么声音。想必是郑荣等人正在翻看那些金牌背后的秘密。片刻之后,却听郑荣惊讶地叫了起来:“怎么……怎么是这样?!你们在耍我?”“这些字迹刻在金牌上已经有两百多年,我们怎么耍你?这的确就是‘味绝天下’的秘密,即使是我们四人,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得知这道菜谱的全貌。”说话的是林老板。“可是……这怎么可能?这四味用料全都是剧毒的东西,怎么能用这些来做菜!”阿贵心中一动,明白了几分:原来那四枚金牌的背面记载的就是“味绝天下”的四味用料,如同“燕尾豚鱼籽”一样,所有的用料都是剧毒之物!可这样的用料又怎能拿来做菜呢?屋内孔老板解答了阿贵的疑问:“虽然剧毒,但同时也是绝美。不是这样极端的用料,又怎能做出冠绝天下的美味?”阿贵蓦然愣住:原来那传说中的天下至味竟是用这样的方法完成!他虽然不知道菜谱的全貌,但仅凭“燕尾豚鱼籽”来推测,其它三味用料必然也不是等闲之物,肯定也都身兼着至毒而又至美的两种极端!“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郑荣仍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你们的先祖都是尝过这道菜的。如果是这样的用料,他们便有一百条命也死了,哪能留下你们这些后代?”徐老板的声音跟着响起:“这也未必。祖上相传,这四种用料虽然剧毒,但却相生相克。只要掌握好火候,在烹制之时以大火急攻,同时上部敞露,那大部分的毒素便会随蒸汽而散。所以我们的先祖当年吃了这道菜之后,只是大病了一个月,并没有危及性命。不过……”见对方欲言又止,郑荣等不及地追问:“不过什么?”“不过对于菜肴的烹制者来说,由于吸入过多蒸汽中的毒素,便绝无幸免的可能了。”郑荣如遭雷击,“扑通”一声坐倒在一张椅子上,喃喃自语道:“我的先祖……他,他竟是为了做菜而死?”屋内一片寂静,话到此处,郑荣的猜测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良久之后,才听林老板幽幽叹息了一句:“现在你该明白,这‘味绝天下’的‘绝’字,既是‘绝味’的‘绝’,更是‘绝命’的绝!”“你们……你们为什么早不说明?”郑荣木然问道,“这两百年来,我郑家后人世代想着为先祖报仇,你们知道这其间受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因为这道菜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凡是见到菜谱的厨子,没人能够抵挡要烹制的诱惑;而凡是见到这道菜的食客,也没人能够抵挡要大口品尝的诱惑。所以这样的菜谱遗留人间,只会造成无穷的毒害。我们的先祖在饱尝一个月的毒痛折磨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世人知道这道菜的秘密——尤其是郑家的后人,因为你们身上流淌着那位先人的血液,你们是天生的厨子,为了追求美味会不惜一切,菜谱到了你们手中,必然会酿成害人害己的恶果。”“可你们终于还是让我看到了……既然如此,当初何必不毁了这道菜谱呢?”“没有人舍得。”林老板苦笑道,“因为这菜谱中实在记录了天下无双的美味。当年我们的先祖犹豫再三,还是不忍心将其销毁。于是他们把菜谱拆成四份,分别刻在了四枚金牌背面。这样每个家族只保留了菜谱的四分之一,只要后人严守祖训,各自保管自家的秘密,那这菜谱就没有合璧的机会,世人也就不会受其荼毒。”“可今天我们终于打破了祖训。现在大家都看到了菜谱,嘿,你们谁能抵得住它的诱惑?”说话的是彭老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似乎正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中。没人说话,死一般的沉寂传到了屋外,令阿贵不寒而栗。他深深地知道,此刻的沉默会意味着一种怎样可怕的结果!“嘿嘿,味绝天下,味绝天下……”郑荣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依我看,两百年前的那道菜,还配不上这个词!”“你……什么意思?”林老板颤着声音问道,显得既期待,又恐惧。“敞着口烹制,既然毒素能散去,那美味必然也有损失!只有在烹制的时候严密封口,将所有的美味留于菜中,才能真正称得上是‘味绝天下’!”“这样的话,烹制者亦可免受其害……可是,那这道菜中岂不就含有剧毒?”“哈哈哈。”郑荣大笑道,“就是要菜中含有剧毒。我为了给先祖报仇,在姚府委屈多年,也昧着良心干了不少恶事。这次正好有机会还还债了!”众人心头一凛,明白了郑荣的用意:他竟是要趁给姚长平祝寿的机会,用此菜将对方毒杀,以偿还自己往日的罪行。却听郑荣又接着说道:“你们不必担忧,今天我就放你们走。我做的事情,决不会连累诸位。”众人沉默,并不应声。片刻之后,彭老板沙哑道:“走?天下至尊的美味就在眼前,你要我们走,我们又有谁能迈得动这步子?”屋内响起叹息与苦笑的声音。“走不了的……”“这道菜,我们得一起完成才行。”“嘿嘿,反正你们谁也别想甩下我。”阿贵听到这里,不禁为师父的安危大为担忧。他再也按捺不住,快步抢回到偏屋门口,撞开门冲了进去。屋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阿贵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你干什么?!”林老板低声斥问道。“师父,您……您不能留下来啊。您赶紧走吧!”阿贵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有一笑天酒楼该怎么办啊?”林老板皱起眉头:“你刚才在外面偷听了?”阿贵怯然点点头。郑荣脸色大变,他们刚刚商量完要在姚府寿筵上下毒,这事传出去可非同小可,他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瞪着阿贵道:“你既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那可就留不得你了!”“莫得必要,莫得必要。”彭老板赶紧劝解,“这娃儿心地好得很,绝对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郑荣面沉似水,似乎并不为所动。阿贵知道自己捅了篓子,索性把心一横:“你也不用威胁我。大不了我和你们一块做这道菜,就算死,我也要和师父死在一起。”林老板看看郑荣,又看看阿贵,然而郑重地说道:“你不能死。因为你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你必须把‘味绝天下’的秘密传承下去。”“什么?”阿贵一时还想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但屋内其他人心中顷刻间已如明镜一般:现在知道“味绝天下”原委的人都在这里,却只有阿贵一人尚未看到菜谱。所以唯有把这菜谱传给他,这秘密才能够继续传承而又不至于荼毒世间。想到这一层,郑荣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喃喃道:“好吧,好吧……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天意么?”林老板在屋内找到一个装零散杂物的小木匣子,倒空后把那四面金牌放了进去。然后他把匣子交到阿贵手中。“师父,您这是……”阿贵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带着这匣子回去,好好地保管它,但是永远也不要打开它,你明白吗?”林老板沉着声音说道,语气威严,不容违抗。阿贵呜咽着点点头,眼泪已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走吧。”林老板在阿贵肩头重重地拍了拍,“以后一笑天酒楼的壮大,就靠你了。”阿贵知道今天一去,很可能便是生离死别,他情难自已,膝行两步,抱住了师父的腿泣不成声。郑荣蹙起眉头,不愿这种情形再久拖下去,于是高喝了一声:“来人!”几个军警应声从院口跑了过来。“四位大厨已经答应给姚会长祝寿,这个伙计没什么用处,把他连同外面的那个老家伙一同赶出去!”军警领命,将阿贵连拉带拽地撵出了偏屋。阿贵连声哭叫着“师父”,而他怀里则死死地守护着那个承载了太多恩怨离合的木匣子……时光荏苒,转眼间又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阿贵已从当年的小伙子变成耄耋老人,在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又出现在了一笑天酒楼中。在座的老少爷们全都是扬城厨界当今的佼佼者,他们的目光毫不例外地全都聚焦在了桌上的那个木匣子。“后来怎样了?”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徐叔忍不住问道,“四位老板,还有那个郑荣……”“他们都死了……在姚府寿筵的当天,都死了……”阿贵的声音冷得让人心寒。“是……是因为毒死了那个汉奸,所以被杀害了吗?”王天润在一旁猜测。“不,他们是死于‘味绝天下’那道菜。”阿贵淡淡地说道,“那天所有在场的人,全都被毒死了,没有一个人能抵御那道菜的诱惑。”“什么?”徐叔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您的意思是:郑荣他们明知道那道菜有剧毒,也还是忍不住要吃?”“是的。不光是他们,当时在场的很多人眼睁睁看着别人吃了菜之后中毒倒地,还是要争先恐后地抢上去,将那道菜一扫而空。他们什么也不管,在那香味的刺激下,他们一个个就像疯了一样。”徐叔等人骇然张大了嘴。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场景?那又该是一道怎样可怕的美味?王天润忽然想到了什么,质疑道:“不对啊……既然所有人都中毒死了,那当时的场景,您又怎么会知道呢?”“那天我担心师父的安危,所以在寿筵开始的时候,悄悄翻上姚府的后墙,向院子里张望。我亲眼看到师父他们把那道菜端了出来。当盘盖被揭开后,立刻引发了一阵疯狂的场面。那香味传到墙头,几乎令我失去了理智。我只想翻过墙去,加入争食的行列。这时院外的一个卫兵发现了我,一枪把我从墙头打了下来。”阿贵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襟,露出左肋的伤疤,“这一枪差点要了我的命,可也正是这一枪救了我的命。”人人都明白阿贵的意思:如果那天他翻过了墙,那无疑也难逃被毒死的命运。在众人的唏嘘声中,又听阿贵说道:“可我终究闻到了那股香味,你们永远也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美妙的感觉。在此后的几十年中,那香味就像梦魇一样折磨着我,使我按捺不住要打开那个匣子,窥伺那道菜谱的全部秘密。当我的厨艺越高,这种冲动就越强烈,而常年的压抑也让我的脾气越变越古怪。后来我终于无法忍受,于是自断双手的拇指。这样我再也不可能操刀做菜,心中的那股欲望才渐渐地冷却下来……”众人摇头嗟叹,此刻才明白:这个古怪老头的传奇经历,其实只是一个更加传奇的故事的余韵而已。“好了,我要讲的也讲完了。这个匣子,包括匣子里的秘密从今天开始就传给了你。你好自为之吧。”阿贵对徐叔说完这句话,自顾自地起身向门外走去。“师公,您……”徐叔抢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对方,但却被阿贵一把推开。“不要管我,看好那个匣子。”阿贵颤巍巍地说道,语气和神态却充满了难以抗拒的威严。然后他蹒跚着走出了酒楼,就像来时一样,孤独无踪。徐叔愣了片刻,直到周围众人的议论声将他惊醒。“你们说,除了那燕尾豚鱼籽之外,其他的三味用料会是什么?”“剧毒而又美味的,肯定少不了毒蘑菇吧?”“听说东海有一种海螺,鲜美无比,但也有剧毒。”“唉,你们想得都太普通了,就凭这些,哪能入得了‘味绝天下’的菜谱?”“是啊,无论是美味还是毒性,怎么也得跟燕尾豚鱼籽一个级别才行!”……王天润最为年轻,也最是沉不住气,他终于壮起胆子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咱们打开看看?”纷杂的议论声顿时沉寂了下来,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有人惊惶,有人期待,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徐叔。徐叔坚定地摇了摇头,在座有人长长吁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也有人失望地“唉”了一声。“我要保护好这个秘密,这是我的职责。”徐叔看着那个匣子幽幽地说道,那匣子闪着黝黑的光芒,映在徐叔眼中,却又幻化出一丝欲望——难以抑制的欲望。“那秘密必须有人去继承——但我更加清楚,继承者会因此而面对可怕的劫难……”阿贵的声音兀自在徐叔耳边萦绕着,他苦笑了一下。是的,他已经清楚地明白了师公这句话中的含义,只是现在要后悔,却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