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注意到鱼塘的东北角上有个小竹棚,虽然简陋,倒也是个遮阳避风的去处。我和王师傅便去那棚子里坐了,汉子则跨上棚边的一艘小船,独自往鱼塘中心划去。二十分钟之后,小船重归棚边。汉子从船舱中端上一只大木盆,唤道:“老爷子,您看看有合适的没?”王师傅走出竹棚,往那木盆内一打眼,便赞了句:“不错。”随后他又蹲下身来细看。我也凑上前看个热闹。只见木盆内盛满了河水,十来条鱼儿正在其间游得生龙活虎。这些鱼头大尾巴小,身体憨圆憨圆的,正是令人垂涎的河豚。片刻后,老人伸手指了两下,说:“就要这一对。”“您真是好眼力。”汉子讨好道,“这两条至少都是二十斑往上了。”我只知道吃鱼,对挑鱼可就不通了。汉子既说了什么“二十斑”,我也注意到所有河豚鱼的背上都有一条条黑色的斑纹,而老人点的恰是斑纹数目最多的那两条。我虚心请教:“这些斑纹有什么讲究吗?”“这你都不懂?”汉子斜斜地瞥了我一眼,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向我解释了,“斑纹越多,颜色越黑,这鱼的毒性就越大。”“这鱼有毒?”这次轮到我诧异了,“你们不都是人工饲料,无毒喂养吗?”“没毒的只能骗骗那些不懂河豚的人,我这里怎么会有那样的鱼呢?”汉子瞪视着我,气恼我侮辱了他的职业道德,“我这塘子里流进流出的都是天然的江水河水,从来不会添加任何人工饲料。这些鱼虽然长得慢,个头也不算很大,但毒素都是有保证的。这盆里的鱼你随便挑一条拿回家烧去,别说吃肉了,随便喝上口汤,都叫你跑不了这条小命!”“你别吓唬他,他是吃惯了大饭店的人,都不知道真正的河豚鱼应该是什么味。”王师傅先是对那汉子摆摆手,然后又看着我说道,“不过真正的鸡肉你总吃过的吧?就是以前那种散养的,在地上吃虫子的草鸡。现在市场上大部分都是人工喂养的,长得又快又肥的肉鸡——这两种鸡肉的味道能比吗?”老人这么一说,我立马就明白了:“原来这河豚鱼也得吃野生的!”“毒素越多,味道就越好!”老人说完又冷笑一声,“无毒河豚?嘿嘿,天下第一鲜的美味哪是那么容易就享受的!”老人这话让我顿感惭愧:我在满江红吃秧草炖河豚的时候,自我感觉无比美好,谁知在行家眼中,却根本未窥美食之门径!不过惭愧之余,更多的又是兴奋,就像是青蛙跳出了井口,终于见识到了真正广阔的天地。言谈之间,汉子已经把王师傅挑中的两条河豚打包装好。鱼儿被分别封在两个满装着河水的塑料袋里,袋内还特意充入了过量的氧气。这样能在三五个小时内最大程度地保持住鱼儿的鲜活度。我和老人随即告辞离去。开车往回走的时候,我总有种要把油门踩到底的冲动。那传说中的绝顶美味已经彻底勾起了我的馋虫,让我不忍浪费分秒时光。终于回到了王师傅的住所。老人吩咐我在院子里把桌椅支好,自己则提着两条鱼儿进了灶房。我坐在桌边等了没几分钟,老人便托着两个瓷盘过来了。一个盘子里满满地铺了一层,全都是白亮透明河豚鱼片,另一个盘子里装着鱼皮内脏等杂物,分不同部位排列得整整齐齐,叫人看了一目了然。我知道这是食用野生河豚的规矩。民间有语“拼死吃河豚不如拼洗吃河豚”,说的是要想吃河豚又不中毒,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洗”字。因为河豚的鱼肉是无毒的,毒素都集中在血液、内脏、皮肤等等杂碎之处。所以只要把内脏皮肤一一摘除,血液彻底清洗干净,剩下的河豚鱼肉便可安然享用。洁净无毒的河豚鱼片色泽洁白,呈半透明状,有经验的食客可通过肉眼分辨。同时河豚的料理者还需将摘除的各种杂碎分类摆好,端到客人面前以供查验。其中就算少了一个小小的眼珠,这份河豚也都没人敢吃了。我往两个盘子略略扫了一眼,笑道:“王师傅,我对您的料理绝对放心。就请您赶紧一展厨艺吧。”老人却没有答话,返身又往灶房走去。随后他来回数趟,又依次拿出了两个小炭炉,两只小砂锅,最后又双手端出一只大砂锅。那大砂锅歇在桌边地面上,虽然盖着锅盖,却挡不住热气和香味氤氲而出。这锅里肯定就是烹制河豚的配料了。看对方这架势,难道要当着我的面,就在这院中施展身手?我正在猜测间,却听王师傅说了声:“碗筷还请你去灶房自取。”老人手里端着副碗筷,却没有我的份。我点头表示理解,这也是民间食用河豚的土规矩:客人自取碗筷,即表示明知河豚的剧毒,但仍要自愿食用,若出了意外也和主人家无关。我去灶房取了碗筷出来。眼见一切就绪,老人便举筷夹起一片鱼肉,说道:“按照行规,厨师先尝。”我眼看着老人将鱼肉送入口中,不禁愣了,道:“啊?就这么生吃吗?”老人闭上眼睛嚼了片刻,脸上现出无比享受的神情,等这一口鱼肉吞入肚中,他才又开口说道:“新鲜的河豚鱼片,就要这样生吃才最美妙!”生吃河豚鱼片?我平生还从未尝试过。看着老人那副沉醉的样子,我早已按捺不住,举起筷子也想一快朵颐。然而老人却忽地将我拦住,说:“不行,你得等半小时之后才能品尝。”这是人人皆知的行规。可此时的境况叫我如何等待,我抗议道:“半小时之后河豚肉已不新鲜,我尝到的美味不得大打折扣吗?”老人目光一凛,正色问道:“时间不到,你就不怕中毒?”我想也不想便道:“为了美味,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这话一出,老人便大笑起来:“好,好!真有‘拼死吃河豚’的气势,我果然没选错人。”言罢他把身体往后一撤,摆出了“请便”的架势。我还等什么呢?立刻夹起一片洁白晶莹的鱼肉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咬,鱼肉中的汁液便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如春雨般滋润着我干渴的唇喉。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鲜甜滋味,我觉得自己的咀嚼肌已不受控制,它们被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牵引着,不停地运动,直要将口中的那片鱼肉彻底碾碎,奉献给每一个狂欢的味蕾。老人在一旁笑眯眯地问我:“怎么样啊?”我沉默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既快乐又惆怅。良久之后,我才轻叹一声道:“唉,这才是人间真味啊,我这前半辈子算是白活了!”老人“嘿”地一笑,慢条斯理地应了句:“现在醒悟还不算晚……”他说话时语调悠转,似乎藏着深意。但我的注意力已全然被那盘美味吸引住了,根本无暇去品味对方的话语。我急切地夹起第二片鱼肉,又美美地享受了一番。如此反复,大约有六七片鱼肉下肚了,我这才觉得腹中的馋虫略有退却。而老人自吃了最初的那片鱼肉之后,一直便没动筷子。我略带自责地提醒对方:“王师傅,您也多吃点啊。这么难得的东西,可别让我一个人糟蹋了。”谁知老人竟是淡淡地一撇嘴,道:“不就是些河豚鱼片吗?有什么难得的,就算是扔掉也不可惜。”“什么?”我觉得对方的话简直无法理喻,“这样的美味怎么能扔掉?”“美味?”老人摇着头,“你以为这些就是真正的美味了?”看着老人漠然的表情,我彻底地糊涂了:这不就是他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剧毒河豚吗?如果这都不算真正的美味,那还能有什么更胜一筹?我还在思忖间,老人忽然抓起盛鱼片的那个瓷盘,随手便往地上一摔。我一声惊呼,想要阻止已来不及。盘子碎了,大半盘鱼片也随之滚落尘土。“这……”我愕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转过神来,老人又把另一个瓷盘端到了我的面前。“看看吧——”他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道,“这一盘才是天下至鲜,真正绝顶的美味!”我惊诧无语!那一盘是什么?正是从河豚鱼身上清理下来的各种有毒的部位!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大厨也会避之唯恐不及,此刻怎却成了王师傅所言的绝顶美味?“你还不明白吗?河豚越毒,滋味就越美。同理推之,在一条河豚身上,毒性最大的部位也就是最美味的部位。这鱼肉无毒,吃起来也就最无味。现在这盘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滋味都在先前那盘鱼肉之上!”老人越说越兴奋,声音甚至略微有些颤抖,而他看我的眼神开始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细细分辨,竟满是诱惑之意。我能够理解对方的理论,但我实在不敢接受他的诱惑。“这些东西再美味又能如何?它们都是有毒的,吃了会死人的!”老人意味深长地一笑,道:“确实有毒,但未必吃了就要死人。”我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惊喜道:“难道您有独门秘法,可以破解这里面的毒素?”老人没有直接回答,他把两只小小的炭炉取过来,一人一只放在面前,然后又把两只小砂锅分别搁在炭炉上。炭炉里早备好了炽热的木炭,老人将炉门稍稍拨开,那木炭受了氧气,立刻红彤彤地烧起来。这一番准备妥当之后,老人打开了地上那只大砂锅的锅盖。一团热气裹挟着香味喷腾而出,热气略散之后,却见砂锅内盛着满满一锅浓汤。那汤汁呈乳白色,虽浓却纯净,绝无半分杂质。老人用汤勺将大砂锅里的汤汁舀出,分装在两个小砂锅内。那小砂锅已被木炭烘得透热,汤汁下进去没一会而便开始汩汩沸腾。老人露出大功告成般的表情,他把手一拍道:“怎么样,敢不敢和我一块品尝这盘真正的美味?”我心底早已奇痒难搔,但恐怖的河豚毒素却又令人畏惧。所以我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师傅,您这汤里是不是得有点说法?”“当然有说法,这是我钻研了大半辈子,以三十七种草药和香料混合煨制得到的汤汁。用这锅汤涮食河豚,不仅能将河豚的美味渲染到极致,更能缓解河豚毒素,保证食用者的安全。”原来如此!我这才安下心来,用力一拍桌面说:“那就妥了,这盘美味我一定得尝尝。”说话间便将筷子往盘中一块淡黄色的河豚组织探去。老人连忙用手中的筷子一隔,笑着说:“你还真是性急——可不是这么个吃法,得按顺序来。”“哦?”我收回筷子问道,“按什么顺序?”“从毒性最小的开始来,慢慢深入。既是保证安全,更是为了让美味层层叠进,享受到最大的口腹之趣。”我点头附和:“有道理。”随即又彷徨不知该如何下箸。我只知道盘子里这些东西都有毒,但彼此间毒性的大小还真没研究过。老人看出我的窘迫,指点说:“先吃鱼皮,这是毒性最弱的部位。”我依言夹起一块鱼皮投入汤锅内,老人又提醒说:“河豚鱼皮厚实坚韧,得多煮一会。”我便放下筷子耐心等待。那锅沸了三四分钟之后,老人道:“这会差不多了。”我将那鱼皮从锅中夹出。河豚鱼皮的外表面上长满了小刺,所以食用时需要用内层厚实的肉皮将小刺包裹起来,这样才不会扎嘴。我以前常去饭店吃无毒的河豚,对这个诀窍早就透熟,只用筷子在餐碟中稍许拨弄了几下,包裹的工作便已完成。然后我就把这团鱼皮送进口中,细细品尝。与细嫩的鱼肉不同,鱼皮主要是由胶质成分构成。经过沸水的烫煮,这些胶质已经透烂,只轻轻一咬便在口腔中彻底化开。而一股浓浓的鲜香就此粘在了舌尖上,久久不散。基于柔腻的口感和胶原蛋白特有的浓郁鲜香,这鱼皮的美味确实比鱼肉又更胜一筹。就在我全意享受之时,又听老人说道:“这鱼皮吃上两口就行了。接下来的好东西好多着呢。”我恋恋不舍地将鱼皮咽进肚子里,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瓷盘,问道:“接下来该吃哪个?”“河豚号称鱼中西施,接下来要吃的就是这道西施乳!”老人一边说,一边将一团乳白色的物件送入我面前的餐碟。我认得这东西是河豚的鱼肾,也就是雄性河豚的精巢。据说其味鲜美异常,因此被春秋战国时期的吴王赐美名:“西施乳”。现在老人既将美味送入我的碟中,我又何须客气?于是我便将这块西施乳下入砂锅。片刻后,鱼肾从沸汤中浮起,表面光滑膨胀,当是已熟透了。我用筷子夹住西施乳,先在唇边轻吹两下,随即送入口中。那鱼肾柔滑之极,就像是唇舌间含住的一团丝绸。我更无需用牙去咬,只上下颚微微一合,丝绸便在口中裂开,浓郁的鲜香瞬间炸得满嘴都是。那滑腻鲜美的滋味刺激着我的味蕾,让我的唇舌禁不住要舞蹈起来。直到这番美妙散尽之后,我才腾出嘴来由衷赞叹:“西施乳,名不虚传!古人竟能想出如此风流的名字,嘿嘿,此物洁白如玉、丰腴鲜美,这个名字起得可真是惟妙惟肖!”老人也道:“这西施乳算是河豚体内真正美味的部位之一。而且它的妙处是毒性不大,只要煮熟煮透,寻常人亦可一饱口福——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几乎就是登峰造极的美食体验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而他的神色则渐渐暗淡阴沉。我注意到他异常的情绪,正想询问时,他已主动打开了话题:“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呢?我的恩师竟是因这西施乳而死。”我忆起三天前未尽的话题。我们原本就约好今天要揭开徐老倌死亡的真相,只是我一度贪恋口腹之欲,竟把这茬事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老人既然提起,我便顺势追问:“王师傅,尊师的离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老人幽幽道:“你也吃了这么多东西了,正好歇一歇,先听我再讲一段故事。”我放下筷子,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老人则思绪回转,用低沉的声音把我又带到了六十年前。“前几天跟你讲过,我师父通过装死的手法,设计毒杀了扬州城的大汉奸王从禀。此后我们师徒三人便在南京、上海一带流浪,不敢回扬州露面。到了四九年的时候,解放军打到了长江北岸,一举攻克了扬州城。我们当时还在南京,但听说王从禀的残余势力已在共产党的镇压下土崩瓦解。而且共产党已在筹备渡江战役,全国解放指日可待。“这下我们可高兴坏了。为了庆祝这桩大喜事,我师父特意弄来了一条大河豚,师徒三人准备好好地美食一顿。“这条河豚由我师父亲自打理,他在剖杀河豚的时候有了意外的惊喜,当时他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看,好大的一块西施乳!’“我和师兄闻声上前,果然看到了一块硕大的西施乳。那块西施乳表面洁白无瑕,个头比我以往见过的足足大了一半。当时我们都觉得稀奇,暗想:难道老天爷真的要眷顾我们了,竟赏赐了这么大一块西施乳给我们享用!“师父高兴得很,打理起河豚鱼也格外用心。因为这块西施乳个头太大,他特意延长了烧制的时间,这样便保证整块西施乳都被煮透,不致吃出什么问题来。“河豚鱼烧好之后,师父自然是要先吃的。而他当时尝的正是那块西施乳。一般的西施乳一口就能吞下了,但那块西施乳实在太大,师父只能咬去一半,在口中慢慢地咀嚼品尝。”老人说到此处突然沉默起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眼角也不受控制地抽动着。片刻后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嘶哑的嗓音继续说道:“随即……随即情况便发生了……那幅场景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清晰无比,简直就像是昨天一样。我记得师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以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我深深地感受到:在对方的回忆中潜伏着某种既神秘又可怕的力量!这力量压迫着我,让我不敢多言。我只有静静聆听等待。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详细描述:“当我师父第一口嚼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立刻就瞪得溜圆,身体则突然往椅背上一靠,僵直僵直的,好像过电了一样。然后有三四秒钟的时间,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眼睛也不眨,连呼吸恐怕都停止了。我和师兄被吓到了,还以为师父突发什么怪病,连忙上前呼唤。师父这才回过神来,他的嘴里含着那半块西施乳,含糊不清地说了两个字:‘这……这!’”我咧了咧嘴,插话道:“这只能算是一个字吧?”老人瞪了我一眼,坚定地强调说:“是两个字。他当时说了两遍,但绝不是简单的重复,因为这两个字里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高亢,像是充满了惊喜;到了第二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又低沉颤抖,显出无比的恐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变化?”老人没有回答,只管继续往下讲述:“他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又开始咀嚼。他每一下都嚼得很慢,动作艰难而又沉重。他的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眼神中则透出既迷恋又绝望的光彩,就像,就像……”老人皱眉斟酌了一会,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比喻,“就像是童男子第一次看到了全身赤裸的美女,可这个美女手中却握着锋利的尖刀,那尖刃已经抵上了你的咽喉,随时便能送了你的性命!”我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猜测道:“难道那块西施乳里有毒?而且你师父已经知道其中有毒,却还在继续咀嚼品尝?”老人目光一闪,答道:“不错!”“这是为什么啊?知道有毒,那赶紧吐出来呀!”老人苦笑道:“因为那女子实在太美太美,即便知道她会杀了你,你还是不舍得离开!”“您的意思是,那块西施乳实在太美味了,所以你师父明知道有毒,却还是忍不住要吃?”老人点点头,随即又反问:“现在你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情绪变化了?”我略一思忖,心中明了:“说第一个‘这’是因为他品尝到了绝顶的美味,而说第二个‘这’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中了剧毒?”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毒来得也太快了吧?只嚼了一口就能有所察觉?”老人道:“就是这么快——那是我见过的最最可怕的毒素。”“那……后来呢?”老人再次陷入回忆:“我师父就这样一直嚼一直嚼,足足嚼了好几分钟。其间我和师兄发觉不太对劲,好几次在旁边呼唤,可师父却充耳不闻。直到最后他把那块西施乳咽进肚子里了,他这才抬头想找我们两个。但他的目光直溜溜的,竟好像看不到我们。我们又在呼喊,他也仍然听不见。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原来师父已经聋了、瞎了!”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河豚鱼是一种生物麻痹毒素,毒到深处时便会感官消失,四肢瘫痪。徐老倌这副样子,赫然已是临死前的征兆!老人继续讲述:“我和师兄知道师父中毒,难免惊慌失措。师兄急匆匆地要去找解毒水,而我却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忙把师兄叫住说:‘等等,你看看师父,他是不是又在骗我们呢?’”“骗你们?”我摇摇头,表示这说法实在荒谬。老人解释道:“我也不是胡乱猜测的。当时我看到师父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如此的安详和满足,完全不像是中毒濒死前的表现。想到师父两年前那次诈死的经历,叫我怎能不怀疑呢?我师兄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干脆走上前,伸出手指探了探师父的鼻息。这一探,师兄“扑通”就跪下了,嚎啕大哭道:‘师父死了!’我大惊失色,壮起胆子推了师父一把,师父从椅子上倒下来,身子僵直僵直的,果然已经死透了。”“就这么死了?”虽然早已知道了结局,但真正听来时还是觉得突然。更没想到这徐老倌临死前连一句遗言也没有,却留下一个令人费解的笑容。这笑容又代表着什么呢?老人看破了我的心思,问道:“你是不是在想,我师父为什么会笑着死去呢?”我坦承追问:“是啊,为什么?”老人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我:“你知不知道河豚身上最毒的是什么部位?”“应该是雌豚的卵巢吧?”老人点头道:“雌豚的卵巢,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鱼籽——这是河豚身上最最剧毒的部位。除了卵巢之外,野生河豚的其他部位都有人品尝过并留下相关记述。唯独对于卵巢,却从未有人描述过它的滋味,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很容易便想到了——那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因为吃过的人全都死了。”“是的,从来没有人能活着描述河豚卵巢的美味。然而河豚卵巢却仍然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这个名字只在圈内流传,外人很少听说。你不妨猜一猜,叫做什么?”我思考了一会,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老人也不勉强我,他缓缓地将那三个字的答案吐了出来。“西施笑。”“西施笑?”我喃喃念叨着,暗自咀嚼回味。这的确是个美丽的,充满了优雅意境的名字,可这个名字为何会与那致命的毒物联系在一起?老人给出了回答:“因为凡是误食河豚卵巢的人,在死前都会露出最美丽的笑容。那笑容传达出一种极为愉快的情绪。嘿嘿,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懂的。”听老人说到这里,我心中蓦然一动,忙问:“难道徐老倌就是死于河豚卵巢之毒?”老人点头默认。我却觉得满头雾水:“可这事不对啊,他吃的明明是西施乳,是雄豚的精巢,怎么会中了雌豚卵巢的剧毒呢?”老人仰天长叹一声:“这就是造化弄人啊!后来我和师兄查看了剩下的那半块西施乳,这才发现在乳白色精巢的内部,居然还嵌套着一块河豚鱼籽!原来这条河豚竟是天生的生殖畸形,是一条雌雄同体鱼。”“精巢里面还套着卵巢?”我恍然大悟,“难怪那精巢会比一般的鱼儿要大!”“这种怪鱼出现的几率小之又小,没想到就被我的师父撞上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杀了一辈子河豚,注定要死于河豚之毒;他吃了一辈子河豚,最终也一定要尝一尝这人世间的绝顶美味——西施笑!”老人将这番往事说完,小院内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我们都默不作声,双双陷于感怀和追忆之思。只有那两只小小的砂锅不断发出汩汩的沸腾声响,似乎在不耐烦地催促着什么。最终是老人打破了静默:“好啦。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继续享用美食吧!”他一边说一边夹起盘中一块灰褐色的河豚组织,问道:“这个东西你该认识吧?”我点头道:“这是河豚的肝脏,也是剧毒之物,吴王赐名西施肝。要想食用西施肝,必须以极高温的油反复煎炸,方可去除毒素,保证食客的安全。”老人不屑地一撇嘴说:“反复煎炸?毒素是除了,西施肝的鲜嫩滋味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在我这里可绝对不能是这个吃法。”“那该怎么吃?请王师傅指点。”“还是用这锅汤来涮,而且涮的时候讲究四个字:七上八下!”“七上八下?”“对,下锅涮煮之后,第七秒就要夹上来,第八秒就要下入你的腹中。这就叫七上八下——”老人看着我一笑,“嘿嘿,正和你品尝时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样!”七秒钟出锅?这确实有点太快了吧?这锅里的草药再好,这么短的时间里能不能发挥效用啊?当我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果然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怎么样?还敢不敢吃?”老人把西施肝悬在我的砂锅上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美食当前,我怎能做懦弱逃兵?我抓起面前的筷子,大声喊了句:“敢!”老人手指一拨,将那块西施肝扔进了沸腾的汤锅中。我则在心中暗暗数到七秒,立刻便将西施肝从汤中捞起,第一时间送入了口中。一种至鲜、至嫩、至柔、至美的滋味在我的唇舌间炸开,仿佛是含住了爱人最娇嫩的肌肤。我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的确切感受,我只能说我全身的毛孔都长出了味蕾,所有的感官都已沉浸在了最精彩的美食体验中。这一口西施肝下肚,我半晌都没回过魂来。最后还是老人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世界。“好啦。这一块西施肝已是人间难得的美味。你能有此口福,也算是不虚此行了。”我忽然想起老人自最初吃了一片河豚鱼肉之后,便再没吃过别的东西。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惭愧地说道:“王师傅,您把这些美味都让给了我,自己怎么不吃呢。”“我吃啊,而且我把最好的留给了自己。”老人看着我,嘴角一丝浅笑,若有若无。然后他伸筷子在自己面前的砂锅里一捞,从沸腾的汤汁中夹出了一块东西。那东西大约一指长,七分宽,外表裹着一层淡黄色的囊衣,看起来既光滑又柔软,不用尝也知道定然口感一流!那正是我一开始最先想要夹取的河豚组织,当时被老人用筷子隔住了。刚才我只顾沉浸在西施肝的美妙享受中,没注意老人已将这块东西放入了他自己的砂锅。这东西我以前从未见过,但既然老人说了这是“最好的”,我心中自有了三分眉目。“难道这个就是……”“没错,这就是雌豚的卵巢,传说中的西施笑!”老人说罢便将那卵巢送到嘴边,一口咬去了一半。然后他开始慢慢地咀嚼,神色专注之极。我无法想象老人到底感受到了怎样的美味,我只看到他脸上的皱纹正一点一点地化开,他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精神也越来越旺盛。在短短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得光彩夺目,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一般。我相信:如果天堂真的存在的话,那老人此刻便在享受着沉浸于天堂的美妙感觉。这感觉直到老人将口中的半块西施笑咽入腹中之后才慢慢消散。然后他看了看筷子上剩下的半块卵巢,又抬头看了看我。我的目光也盯在那半块卵巢上。卵巢外面的囊衣已被咬破,露出里面一粒粒金灿灿的鱼籽,我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居然很没出息地干吞下一大口唾沫。“我知道你非常想吃这半块西施笑,这很好。”老人意味深长地笑着,他把那半块卵巢暂时放在餐碟上,随即又话锋一转,说道,“但你现在还不能吃,因为它不是属于人间的美味。”“我知道,那是天堂里的美味,人间绝难寻觅!”我亢奋地嘟囔着,话语中充满了妒意。“天堂?”老人却连连摇头,“不,你理解错了。”我“嗯?”了一声,不明所以。“这绝顶的美味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天堂,它属于地狱。”老人直视着我的眼睛,话语中忽然透出阴森森的意味来。“地狱?”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老人深深地叹息一声,明言道:“因为我配置的草药汤尚不能解西施笑之毒,所以这块美味的卵巢仍然是致命的毒物!”这句话如霹雳般轰在我的头顶,让我目瞪口呆。我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这才恍惚问道:“既然致命,你……你怎么……”“因为我已经等不了了。六十年前,我亲眼看到师父死于西施笑之毒,师父临死前的笑容成了我一生的梦魇。我无法摆脱那种美味的诱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必须要亲口尝到西施笑的滋味才能解脱。从此我就投入全部的精力去追求这个梦想。我尝遍百草,配尽千方,誓要破解河豚之毒。我的毕生所得就在面前的这两只砂锅里。可惜啊!这锅汤已经能解西施肝,却还是解不了西施笑!我已经无计可施,为了完成夙愿,只有舍命一搏了。”老人这番话似乎早就压抑在心中,此刻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原来是这样的情怀!但我仍然难以理解:“您……您为什么不再继续尝试?我相信终有一天这西施笑之毒也能被您破解!”“来不及了。”老人摇头一叹,随后又问我,“那天我们在满江红相会,我尝了你吃的秧草炖河豚,你还记得吧?”“记得,当时您的反应便有些奇怪。”“满江红有两个厨子都会做这道秧草炖河豚,我以前只要吃上一口,就能品出是哪个小子做的。可那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分辨不出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老人看着我,又悲哀地自问自答,“这意味着我老了,我的味觉已经开始退化。所以我已经不能再等待!”我终于彻底恍然了。老人想要品尝到天下独尊的美味,必须要具备良好的味觉功能。一旦味觉开始退化,他便没了等待的本钱。从那时开始,他已抱定了“拼死吃河豚”的决心。谜底终于揭开,而我却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难道,难道您真的会……”“是的,我很快就会死。”我不忍说出的字眼老人却坦然接了过去,“这锅汤能稍稍延长我的生命,但也不会太久。你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的宿命,六十年前就已然确定了。就像你今天来到这里,便确定了你此后的宿命一样。”“我……我的宿命?”我张大嘴看着对面的老人。老人也在看着我,那目光中似乎仍然藏着未尽的秘密,令我不寒而栗。“难道你不想尝到西施笑的滋味吗?它不会成为你今后魂萦梦绕的牵挂吗?所以你一定会继承我未尽的梦想,将这锅草药继续钻研下去。”老人一边说一边掏出个信封推在了桌面上,“这便是三十七味草药的配方,你拿去吧。另外我已写好了遗书,这几间屋子、这一片药园从此都是你的,你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好好利用吧,我相信你最终不会和我一样。”我彻底地愣住了。光看着桌上的那个信封,一时却不敢伸手去接。“拿去吧,犹豫也没用。”老人自信地说道,“我是不会选错人的——你如此的眷恋美食,又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索欲,你根本无法抗拒这个诱惑。”是的,他确实没有选错人。我无奈地苦笑着,终于将那个信封抓在了手中。老人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然后他又说道:“帮我个忙,把那半块西施笑喂到我嘴里吧。——我已经看不见了。”我的心蓦然一沉,虽然是预见到的结局。但这结局真的迫近时,却仍然令人难以接受。“快点吧。”老人催促着。大概是毒素已经侵入到他的声带,他的嗓音也颤抖起来。他的肌肉也在失去力量,于是他把身体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姿势就如同六十年前的徐老倌一般。他用最后的力气张开嘴,默默地等待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我的体内冲撞,令我的眼鼻酸胀难忍。我勉力控制住泪腺上的冲动,将餐碟中那半块西施笑夹起来,送入了老人的口中。老人慢慢地咀嚼着,此刻他浑身的感官大概都已麻痹了,唯一剩下口舌间的味觉。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在用全部的生命享受着那超越人间的美味。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从未见过的安详的、满足的笑容。我相信他要去的地方一定不是地狱,而是天堂。我手中握着那个信封,薄薄的一张纸却似有千斤的重量。我看着那老人,忽然觉得那或许就是几十年后的自己。当老人最后的咀嚼停止之时,我终于理解了他曾经说过的话语。他说:“到那时候,你再想后悔可就来不及了。”